半月之期足以令夏季的暑气疯长,腐啃一切,悬案未破,太子仍未出殡皇陵,遗体只能被存放于皇宫一室冰窖中。
听闻帝王愈发阴沉易怒,而皇后哀思过度,将自己禁足于冰室旁的寝宫,日夜以泪洗面。整座樊京都被笼罩在一片湿沉闷热的压抑下。
唯有金玉堂得了妙法,金老板不知祭拜了何方雪神,竟将堂内打造得仿若冰鉴,一旦步入,有如置身寒月。但凡落座,便有堂倌呈上一盏酥山,巴掌大的青釉透瓷盛满冰,端在掌心,瞧着就十分畅爽,酥山入口即化,清凉合宜。
楼庭柘自以为来得很早了,进门时,却见座无虚席,重明甚至得护在他身前开道落脚,金老板竟还亲自在堂中招呼客人们。
“只因隐笑今日重归讲堂,贵客尽数要来捧场,我斥巨资将堂内修成冰鉴一般,生怕怠慢了谁。诸位也请随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难怪不论隐笑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转瞬便能传满樊京,这放眼望去,全是口舌啊。”楼庭柘轻笑,将新买的折扇敲在右手掌心。
金老板耳目极好,鼎沸似的人声中听见这话,立刻回头望了一眼门口。
只见出言者执扇的左手戴了四指银戒,缺少一戒的无名指,以朱、墨二色画满了瑰纹,连笔至腕骨,红黑双线勾勒出泣泪的蝴蝶,泪线引之,好似要飞入袖间,兴许长线一直连至臂上,只是被长袖遮住,旁人是瞧不见的了。
四指戒间银链勾连,冰冷的链条与繁线交错,仿佛牵连着朱墨蝶的心脉。
把整个樊京城翻过来,也唯有二皇子的左手,如此诡异。
金老板立刻迎上去,“二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雅间已为您备好了。”
“不必如此高宣,久闻隐笑大名,来听个趣罢了。”楼庭柘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带路。
他在三楼入座,雅厢直对着讲堂。打开窗,掀起帘,可以看见对面围栏间的屏风,此时尚且没有人影。
“何时开讲啊?”楼庭柘拿起酥山盏旁的小银匙,舀了一勺送进口中,眸光微微一亮,又尝了一口,“你这儿的酥山不错。”
“请二殿下再稍候片刻,隐笑先生已经到了,会于未时三刻准时开讲。”金老板恭顺地笑道:“殿下若瞧得上这口,草民让人以冰鉴封存备好,直接送到殿下的府上。”
“让人送到吏部尚书府上吧……等等,还是算了吧。”楼庭柘转念一想,焦侃云那脾气,怕是倒了都不吃,他又问道,“郭遣说,上次搜堂时,在你这里遇见了吏部尚书之女。怎么,她也时常来此处听说书吗?”
金老板几不可察地一怔,顺势自如道,“哦,确实如此,小焦大人偶尔就坐在您这个位置。”
楼庭柘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语气轻快,“那她今日可来了?”
金老板满怀歉意地笑道:“金玉堂向来都是不透露贵客们来往行踪的。”
“是怕让人晓得金玉堂背后究竟与哪些贵客们互相勾结吧?”楼庭柘微抬眸,凌厉的眸子削着他,“如今隐笑说的书,轻易就能搅动官场风云,金老板若只是一介商贾,最好将此人身份姓甚名谁,背后何人操纵,都从实招来,否则来日被牵连,你的性命不保。”
金老板微微一滞,又立即笑开了,“殿下说什么,草民怎的听不懂。”
楼庭柘勾唇,垂眸敛起沉色,“素闻金老板不惧权贵,果然是铮铮铁骨啊。看来你是承认,自己并非纯商了。怕是我的身份,还不足以镇得住你背后那位,所以得罪我,也无伤大雅吧。细想这世上还有几人与我平起平坐,又有几人越过我去呢?莫非……呵,太子已去,金老板应该不会是他的旧部吧?”
“二殿下说笑了,金玉堂不过是俗商,隐笑也不过是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本,哪里敢攀附权贵,又岂敢得罪殿下呢?”金老板看了眼外间,“时候不早了,二殿下既然急着要听话本,那草民就去催促一番,不让您久等。”
话落,他躬身一拜,在楼庭柘的睨视下镇定地退出了厢房。
“你暗中跟着他。”楼庭柘抬手微勾双指,吩咐道:“蝎子留下。”
离开房间,金老板已料到身后会有尾巴,特意下楼绕行一圈,吩咐护卫扰乱视线,趁机找了个心腹去给焦侃云报信。
看完纸条,焦侃云让画彩烧了个干净,“姑且不用理他。今日又不讲他部下做的那些好事,他能同我算什么账?”
前些天,风来从虞斯那传了消息,阿玉走的那日清晨,便只有楼庭柘进过皇宫,她很难不怀疑是他激怒并唆使圣上,将东宫所有仆侍处死,斩断一切线索。
她也不得不担忧下一个要被杀掉的线索,就是那神秘少女。可虞斯说,去过落雪院的女子已查过三轮,依旧没发现形似画像中人。
好在樊京并未传来女子的无故死讯,这算得上焦侃云近日唯一的慰藉。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原本虞斯也没有必要把这些情报事事都讲给她,这一点上,她很感谢虞斯。
但一码归一码,今天这场讲堂,来听说书的人格外多,她还是要讲得比往日更大声、更白话一点,在座但凡有一位女子没听清或是没听懂,都是她的失职。
穿戴好男装,喝下涩嗓茶,打开窗门,走入围栏之中。屏风后人影晃动,堂下哄闹声乍起,一方醒木拍桌,焦侃云便成了隐笑。
“许久不见了,诸君,别来无恙。
“盛夏暑热,想来唯有樊京娱事可解各位乏意。不知道大家是否记得,几月前,在下就曾说过,要为某京官权贵记一笔《风流情债》,届时由金玉堂的言倌们听堂记笔,整理成章,堂下尽可分章回买入传阅,也可以等一册话本全部讲完,装订成册,再购入珍藏。
“几月来,在下为践行此诺苦寻贵主,四处搜刮素材,始终不得妙趣。直到在北阖王庭所向披靡的忠勇侯凯旋回京,樊京城这才露出了些令人心潮澎湃的风月端倪,在下幸不辱命,为大家探得一二,这便说与众人一听。
“小忠勇侯,承袭爵位不过两年,姓虞名斯,如今方满十八,文武双全,容貌俊美之余,身长八尺,生得那教一个宽肩窄腰,伟岸修挺,据小道消息称,某在武堂窥见,此子胸肌厚如墙,腰腹紧似壁,身强体壮,英武悍硕之处比比令人惊叹。凯旋回京至今已有月余,此月余间,侯爷可谓风光无限,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一时羡煞满朝文武,樊京的女子们也多有倾慕不已,芳心暗许者。
“然而,这忠勇侯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果真值得托付吗?不尽然。
“据知情人士透露,虞斯此子,十分自恋,很会撩拨。那夜的事情,是这样的——”
日暮傍晚,楼庭柘从偌大的金玉堂走出来,有点找不着北。
这场说书给他的震撼,不亚于焦侃云那日给他的一巴掌。
他大袖敞敞,抬手扶着额,站在夕阳下,回头问重明,“就这个?那几个窝囊废就被这种烂俗话本搞下去了?什么强吻,什么狂扇,什么什么悍硕魁伟……?就这个?”
重明着急忙慌地跪下认罪,“殿下,平时他不是这么讲的!他、他换风格了!”
楼庭柘重重指了指他,欲言又止,想了会又给自己笑得呛了下,“我都多余把蝎子带来,本欲坐他对厢,一针暗器将其制住……今日他讲这些,我若把人制住了拉来,一时还真不知道聊些什么。”
重明满脸羞愧,“那咱们下次还要捉他吗?”
“你留意金玉堂的动向和樊京的风言风语,这个隐笑突然将笔向对准了忠勇侯的情.事,实在让人摸不透意图。虞斯不过是刚回樊京的功将,尚未招惹谁,为何要揭露他的私情?”
而另一边,忠勇营内。
阿离疾奔,捏着一摞印有金玉印的记纸飞掠过好几个营帐,递到了幕僚章丘的手中,“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章丘拿到奏报,一目十行地看完,咬着手指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不懂,“好消息是?”
阿离没憋住笑,“这是侯爷的乐子啊……我能笑他一整年!”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哄然大笑。
章丘突然握拳,示意他停,严肃问,“那坏消息是?”
阿离肃然道:“侯爷若是看到,咱们也别想好过。”
两人由衷地“啊”了一下,表示确实如此。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阿离问他,“怎么说?谁去禀报?”
章丘轻咳一声,“上次侯爷去春尾宴与人相看,被拒绝了回来,把我揍了一顿。阿离你长大了,你应该担起这个责任。”
阿离哭丧着脸,“上次侯爷去查案,我不慎发出些响动,回来也没吃好果子啊。章大哥,你是大哥,应该体恤小弟。”
章丘皱眉,“你与侯爷从武,挨些打算不了什么,我是文人。”
阿离不屑地睨他,“文人,就是你们文人写的玩意儿。哎呀,左右不过是些胡乱编排的废纸,金玉堂也不会真让说书的讲完一整本吧?哪里有那么多事迹可讲啊?”
章丘摇头,“你太小看文人,说不准。我要有侯爷这张脸、这身材、这身份,高低给自己编上八十回,从出生到入土,写多少情债都有人爱看。”
阿离惶然,“啊?那怎么着?实在不行,不禀报了吧!侯爷英明神武,不拘小节,如今一心扑在案子上,也没工夫在意这些。”
“不禀报不行,侯爷的风评,与我的考评息息相关,怎能不禀报?…等着,还是我去吧。”章丘深吸一口气,将纸藏到背后,视死如归地走入营帐。
虞斯正坐于上首查看密报,修长的两指执起茶杯,还没喂到嘴里。
“侯爷,属下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虞斯头也没抬,蹙眉道:“坏的。”
章丘迅速抬手说不不,“还是先听好的吧!好消息是,侯爷你的伟岸形象,终于被写入美好的爱情话本中了,现在全樊京城的女子……都很在意你。”
虞斯挑眉,放下奏报,“坏消息呢?”
章丘慢吞吞地把纸拿出来,小步挪到虞斯的桌案前,小心翼翼地轻放下,“坏消息是……话本出了一点偏差,它居然,是这样写的。”
虞斯用手指按住,挪过来,狐疑地低头看去,率先撞入视线的,就是这样一句:
“虞斯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姑娘一顿猛亲,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姑娘反手欲甩他巴掌,被他强按在头顶,而后,虞斯歹徒竟对她进行了长达一刻钟的狂吻。吻势如雨点般密集,姑娘招架不住,险些就范,还好神智清明的片刻,做了一个违背虞斯祖宗的决定——她抬脚上踢,好彩,竟然正中靶心。”
旁边,一边皱着眉佯装同情,一边俯身细读字句的章丘,脸快笑烂了,颤抖着声音说,“天呐,侯爷,好歹毒的文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