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染斜阳红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甚快,除了偶尔被耶律洪基邀请赴宴,公主每日里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馆中,事实上如果可以,她连宴席都不想去。辽人酗酒成性,每每到了宴席最后,大部分人皆烂醉如泥丑态百出,实在有碍观礼。

莫研亦老实了许多,展昭认为她闲着也是闲着,太闲还容易生事,而习武强身健体,还能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有百利而无一害。故而她每日被他逼着鸡鸣时分起床练功,练过功才能用早食,待用过早食,便得接着再练,轻功、内功、剑法轮番上阵,一天下来累人只想着吃饭睡觉,决计生不出别的花花心思。

这日,赵渝在廊下乘凉,百般同情地看着正在烈日中挥汗如雨辛苦练剑的莫研,不禁摇头叹气。惹火了展昭,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好不容易莫研收了剑,回到廊下稍作休息,抹抹汗,又连喝了几杯茶水,方才气息稍平。

“展昭又不在这里,你不用这么拼命。”

莫研一脸无奈:“不拼命不行,明日早起,若我接不住他十招,那估计连饭都吃不上了。”

“展昭也太狠了吧。”赵渝实实在在地同情她。

“谁说……不是呢。”

莫研懊恼地挠挠耳根,之前也没想到展昭不仅说到做到,而且变本加厉,大有要将她练成一代宗师的架势。

“他这么对你,你还想着给他做衣裳么?”赵渝摇头问道。

“那当然了。”莫研仰仰头,“衣裳自然还是要做。”

正说着,有人通报,说有人正在馆外求见赵渝。

这个人就是萧信,莫研虽没见过他,可他带来的邀请当即让莫研对此人产生了好感。

他是来邀请赵渝同往伏虎林狩猎。

原是让侍女先在大堂招待萧信,却不料萧信是个性急之人,居然就大大咧咧地随着侍女进了内院,直接便到了赵渝面前。若非周遭侍卫甚众,赵渝还真是要被他惊着。

待他说明来意,赵渝理所当然地反应就是拒绝。

“我对狩猎……一点都不懂,而且近来身体也不是太好……”赵渝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她显然不想去,和萧氏一族的人同去狩猎,除非她是个傻子。

“可是,是皇上和殿下都去。”

“都去?”赵渝有点微微吃惊,“那中京岂非无人了。”

萧信不在意道:“对,这是常事。皇上和殿下一年四季都几乎在外,呆在中京的日子很少。”契丹人一直以来都以狩猎为生,故而辽朝建立之后,辽国皇帝依然离不开渔猎。春日,在鸭子河起牙帐,凿冰钓鱼,直到冰冻化解;夏日,多在吐儿山,与北、南臣僚议国事,暇日游猎;秋日,于伏虎林纳凉处起牙帐,入山射鹿及虎;冬日,与广平淀,会议国事,时出校猎、讲武。故而便是一年四季不回中京,亦是常事。

赵渝与莫研对视片刻,皆觉得与大宋比起来,辽国皇帝可谓甚是逍遥自在。

萧信只当赵渝是胆子小,满心只想着鼓动她:“到时候公主若害怕,只管跟着我,狩猎我可是出了名的好手,包你大开眼界。”

见萧信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热情,赵渝着实有些吃不消,却又不得不敷衍他,只得道:“多谢琪亲王。”

听她谢自己,萧信十分欢喜,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一大堆关于狩猎的事情,莫研虽听得颇有滋味,而赵渝却是不堪其扰。听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他,有礼道:“我近来身体不太好,吹不得风,有些头疼,恐怕得回屋去,还请琪亲王见谅。”

“啊……”萧信呆了呆,忙起身道,“你早说啊,走走走,咱们进屋去说!”

如此没眼力的人赵渝还是头遭碰到,轻扶着额头,隐隐觉得头还真的疼起来,只得细声细气道:“可是,我想上床歇息。”

“啊……哦……”萧信失望之意表露无疑,“那好吧,我改日再来就是。”

正在此时,前院又有人来报,睿祥郡主来访。

“妹妹也来了!”萧信奇道。

她来做什么?——赵渝心里直打鼓,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吩咐侍女招待萧观音到内堂稍候。

萧观音正是刚从耶律洪基那里过来。原本耶律洪基要亲自过来告之赵渝下月将至伏虎林狩鹿打虎,请她做好出行准备,但恰好耶律宗真召他有事,萧观音在旁主动承了下来,替他跑这趟。

没料到居然在此处看见看见萧信,她与赵渝互相见过礼,便转向萧信,亦是奇道:“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下月我们不是要去伏虎林狩猎么,我来邀公主一同前往。”萧信倒是坦荡荡。

“……”

若在别处,她一定直斥哥哥多事,但碍于赵渝在场,只好暂且忍住,淡淡笑道:“这么巧,查刺哥哥也是让我来告诉公主,下月往伏虎林狩猎,请公主做好准备。”

她的口气已非相商的口吻,而是告之,且又是代耶律洪基而来。赵渝已无思量余地,只能点头。

萧信听罢,乐道:“原来殿下早有安排,我白跑了。”他没长什么心眼,凡事只求欢喜好玩,自然也不会想太多,只要赵渝去就行了。

“多谢郡主,天气炎热,还特地劳烦郡主跑这趟。”赵渝转头唤侍女端上冰镇酸梅汤给两位。

“不算什么,查刺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萧观音笑道,一语双关,语气间丝毫不把赵渝这个差半步就是太子妃的人放在眼中。

面对萧观音如此态度,赵渝丝毫不放在心上,此时的她对于自己与耶律洪基这段姻缘已完全看成是父皇所交代的任务,她只需本本分分地在辽国活下去就行,至于耶律洪基喜欢谁亲近谁偏袒谁,她是半分也不在意。

此时的萧观音自是将她看作与自己争抢耶律洪基的人,却不知她早已无意于此,这些日子闲来思量,倒觉得若能与萧氏和睦共处,一来减少自己的危险,二来自己远嫁只为两国和睦,意义也会更大些。

故而当下她仅是微微一笑,平静道:“郡主与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笃深,令人羡慕。”

这话听得萧观音一怔,以为赵渝是故意讥讽,待抬眼望去,只见赵渝毫不避讳地与自己目光相接,眼神真挚而不带丝毫敌意……

堂中静默片刻。

萧信三口两口喝完了自己那碗冰镇酸梅汤,刚放下碗便看见赵渝微垂着头,静静不语,忙道:“公主若是头疼得厉害,回去休息便是,我同妹妹改日再来。”

“公主头疼?”萧观音奇道。

赵渝微笑以对:“大概是方才在日头下晒久了,所以有些眼晕,应该不妨事的。”

“日头下晒久了……”萧观音轻轻一笑,“查刺哥哥平日最爱骑马狩猎,公主身子如此娇弱,可怎么办才好?”

“我本来不会狩猎,就算是去也不过是应景罢了。听说郡主箭法不错,而且殿下狩猎郡主向来随行,有郡主陪着殿下,不是更好么。”

“……”萧观音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如此说,话中之意无异于将耶律洪基拱手相让。

萧信却已在旁哈哈笑道:“我妹妹的箭法也就唬唬你们这些不懂的人,真到了狩猎的时候,她能射中一只两只野鸡野鸭也就不错了。”

“哥!”见萧信丝毫不顾场合说话,萧观音有些恼怒,偏偏萧信是个石头脑袋,油盐不进,怎么教也没用,她只好厌厌道:“既然公主欠安,让咱们走吧。”

两人正欲起身,前院却又有人急急来报,南院副使大人已在前堂等候。

副使大人,耶律菩萨奴——赵渝暗自叹口气:回头得去查查皇历,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接一个,全凑到这里来了。

到了前堂,耶律菩萨奴已是满脸不耐,其实从侍卫通报到赵渝迎出来,总共还不到半炷香,可瞧他的模样倒像是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一般。

见到萧氏兄妹二人也在此地,他似乎没有料到,草草与他二位见过礼,方才朝赵渝道:“我是奉南院大王之命而来,素闻展昭展护卫武功高强,在中原颇有名气,故而想请展护卫来我南院大王手下的铁骑营,指点指点,不知公主可否愿意放人?”

赵渝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来借人的,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展昭,她自然是不愿意,当即道:“曾听闻铁骑营骁勇善战,马上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天晓得铁骑营是怎生回事,她只得顾名思义,随口胡诌,“展护卫虽说功夫还过得去,可毕竟都是中原的粗浅拳脚功夫,我想于骑兵,大概没有太多益处。”

耶律菩萨奴冷冷一笑,连句多余话都不说,直接问道:“公主的意思是,不肯?”

直接说个不字,对于历来习惯了委婉说话的赵渝着实有些难度,心中虽暗骂此人怎得如此不识相,可口中还得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不知需要展护卫去多久呢?”

“不会太久,也就个把月吧。”

赵渝心中思量一下,自己下月便得随耶律洪基往伏虎林,此时已是下旬,若展昭去铁骑营个把月,便无法随自己前去狩猎。

“此事恐有不便,方才郡主才告之,下月我们将往伏虎林狩猎,展护卫若了铁骑营,这个…”她作为难状,相信下面的话不用自己多解释,耶律菩萨奴也能明白。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这有何难,我调十名身强力壮的勇士过来,个个都是狩猎好手,公主就不必为护卫之事犯难。”

“……”

赵渝被他说得语塞,虽想拒绝,一时却也想不出话来。心想要是莫研在就好了,依她维护展昭之心,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借口来回绝,只可惜此时莫研仍在后院为了温饱而刻苦练剑,丝毫不知道前堂发生的事情。

目光冷冷扫过,将赵渝的不豫之色尽收眼底,耶律菩萨奴复开口道:“难道公主是觉得我大辽的勇士比不上你们宋人?”

“怎么会呢。”被他堵到这般田地,赵渝也只好道:“大人尽可将展昭借去,也不必调人过来如此麻烦,我身边的侍卫还够用。”

耶律菩萨奴没有丝毫客气,仅仅道:“多谢公主。”再不多说一句,向众人略略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他背影还未消失,赵渝便听见萧信懒洋洋道:“不过就是耶律重光身旁的一条狗,有什么好嚣张的!”

闻言,耶律菩萨奴脚步一滞,身形微顿,显然是听到了。

“哥……”萧观音轻声制止哥哥。

“怕他做什么!”萧信天生一副找麻烦的性子,见树还要踢三脚,岂听得进妹妹的劝,当下声音扬得更高,“有种到了猎场上较个高低!”

耶律菩萨奴也不回身,一径往前走去,遥遥传来他的声音:“自当奉陪!”语音未落,人影已消失。

“哥!你惹他做什么,他可是耶律重光手下的第一勇士,在咱们大辽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和他治什么气。”萧观音不禁有些恼怒,她因心仪耶律洪基,连带着对耶律重光也不满起来,但也知道这耶律菩萨奴不是好惹的人物。

萧信冷哼:“什么第一勇士,我看不过尔尔。待到了猎场,公主,你看我怎么给你出气!”

“……”

赵渝哭笑不得,心中只盼他千万消停些,便是要惹祸也别打着为自己出气的旗号。

萧观音看自己这个傻哥哥居然是为了赵渝出气,又好气又好笑,起身拉了萧信道:“走吧走吧,公主不是说头疼么,我们赶紧走,让她歇着吧。”

萧信一面被妹妹扯着走,一面还朝赵渝回首笑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直至两人身影转出门去,摆脱萧信这个麻烦,赵渝才长松口气。随侍在她身边的侍女亦撑不住笑出声来,被赵渝白了一眼,方才敛容屏气。

赵渝回到后院时,烈日炎炎,她心中亦是烦热难当,侍女端上的冰镇酸梅汤她三口两口就喝下一碗,却仍然觉得暑气未消,连声唤她们再端上来。

“哪个郡主是不是来找麻烦的?”瞧她烦躁的模样,莫研抹抹汗,凑上去好奇道。

赵渝不耐烦地摇头,斜瞥她:“刚才又来了个人,要把展昭借走。”

“借展大哥?借去做什么?”

“说是给南院的铁骑营指点指点,大概要个把月。”

莫研倒是一点都不急,轻松笑道:“这些辽人倒也有眼光,知道大哥功夫了得,就巴巴地求上门来。”

“你还笑得出来!”赵渝没好气道,“下月我就得去伏虎林,展昭若去了铁骑营,便无法同行,那该如何是好。”

“说得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要不咱们就别理那个什么亲王,伏虎林还是别去了。”

“伏虎林不能不去,方才萧观音就是来替耶律洪基传话的,让我先做好准备,下月出发。”

“那……让展大哥装病,别去铁骑营。”

“你觉得展昭肯么?”

“应该肯吧,让公主您自己去狩猎,展大哥肯定放心不下。”莫研对这点很确定。

赵渝叹口气:“装病也不是什么好法子,那人、那人……罢了,等展昭回来再与他商量吧。”

不多时,展昭归来,跨入后院,恭敬向公主行礼。

赵渝忙将事情告之他,问道:“展护卫可有良策?”

“展昭愿往铁骑营。”

展昭一开口,赵渝就愣住了。旁边莫研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端了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酸梅汤要递给展昭,闻言,亦定在当地。

“那我去伏虎林怎么办?”呆了一瞬之后,赵渝几乎跳起来。

“副使大人不是说会派十名勇士来护卫公主么,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赵渝是真的恼了:“展昭!你……”

展昭仍平心静气道:“公主,此事亦非展昭所愿,但既然耶律重光开了这个口,若是我们回绝他,只怕为日后生隙埋下祸根。”

“可无论如何,我去伏虎林,身边总不能连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赵渝烦躁道,“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之策么?”

听她话中意思,显然是没把自己看成靠得住的人,莫研皱皱眉,无意识的先饮了一大口酸梅汤,转而意识到这碗是要端给展昭的,忙递给他。

“不如我去铁骑营吧,让大哥陪你去伏虎林,好歹我学的也是中原功夫,说不定也能指点指点他们。”她出主意道。

展昭和赵渝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目光中的含义惊人地相似——你去,人家要么?

莫研只好耸耸肩:“那就算了,其实我也不想去。”

“公主放心,展昭虽然不在,但自会安排妥当,保证公主无忧。”

展昭微笑,转头看见莫研满头是汗,便将未饮的酸梅汤复递给她,方才起身告退。

望着展昭离去,赵渝深觉无力:“他就这么乐意去铁骑营?”

“大哥……好像有点奇怪。”

莫研也有些不解,展昭向来以公主安危为首位,孰轻孰重,他没道理撇下公主而去铁骑营。

夜晚的凉意还未散去,四周弥漫着薄薄的晨雾。

“六、七、八……十!”

莫研挡开展昭的最后一剑,精疲力竭地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气。

不待她气喘匀,展昭便道:“还算勉强,你力道不足,就需得在速度上弥补,七日后试试能否接我十二招。”

“……哦……”

这十几天下来,莫研已经学会了不和展昭讨价还价,他虽然看上去很和气,但脑筋绝对是玄铁制成,他若说十二招,那便是实打实的十二招,便是过招间盼他能手下留情一些她也想都不要想。

“怎么眼睛这么红?昨夜里没睡好么?”

瞧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展昭奇道。

莫研倦倦打了个呵欠,提溜着剑就想回房:“没事,大概是天太热了,老是犯困,我再去睡会儿。”她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做衣裳折腾到三更。

“你不用早食了么?”

“不……”莫研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事,困意顿消,急急转身折回来:“大哥,有件事我不太懂。”

“何事?”

“你为何非得去铁骑营呢?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将剑擦拭好,收回鞘中。

莫研看他不说话,满头雾水,挠挠耳根问道:“可公主去了伏虎林,你当真放心?”

“不是还有你么?”展昭笑道。

“……”莫研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难怪大哥你最近拼命逼我练功,原来是为了这个……不对啊,你怎么可能那么早就猜到你得去铁骑营。”

见展昭往屋里走,她滴溜溜地跟在他身后,满脑子疑问,却是拿展昭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哥,你有什么事非得瞒着我?”

展昭自顾取了面巾浸在水中,转头看见莫研亦是汗水涟涟,便拧干递给她,示意她擦擦。

莫研接过,胡乱擦了擦又递还回去,还是坚持问道:“大哥,究竟是什么事?你就不能告诉我么?”

伸手替她细细抹去额头、鬓角的汗水,展昭收回手,笑道:“你记得照顾好公主,我回来之后自然会寻个恰当的时候告诉你。”

“恰当的时候?”莫研狐疑地盯着他,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展昭不答,只笑问道:“你不是困么?怎么现在又精神起来了?”

“是挺困的,可我一想到你这事……”

“快去睡会儿吧。”

莫研看他顾左而言他,急起来道:“你不说,我就不走!”

“那你就在这里睡会也行,正好我得出去。”

展昭丝毫不以为忤,一面说着,一面披上外袍,居然就真的走了。

“……”

莫研呆呆地看着他掩门而去,愣了好一会,先是有些气恼,转而忽又想到可以在展昭房中休息,唇角的笑意就忍也忍不住地绽开。

屋外的展昭直到转过假山,确定莫研不会追上来,才暗松了口气。莫研的心情他很是明白,所以一点都不会怪她,只是此事太过凶险,她又是心思缜密之人,露出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有可能让她推断出真相。故而不管她怎么问,他都只会三缄其口。

他也不知道伏虎林之行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但既然那人答应过会保证公主周全,孰轻孰重,他也别无选择了。

“展昭什么都没说?”

赵渝甚是失望道,看向莫研的表情却是一副我早就料到你套不出他的话来。

莫研笑嘻嘻地挺挺胸:“大哥说,还有我在!”

“是啊,”赵渝叹气,如实道,“你是在,可有你没你,和有展昭没展昭,区别还是很大。”

“公主……”

莫研被她说得有些懊丧,但拿自己和大哥相比,几斤几两她还是有数得很,所以很识相地不去反驳。

两人正相对默然,有侍女来报:耶律洪基遣人送来良驹若干只,展大人请公主前去试骑。

马厩内,赵渝缓缓扫了遍十几匹马,最后走向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它体型健硕,皮毛光亮,看着就让人喜欢。

莫研兴致勃勃地抚摸着身旁的一匹黑马,笑着对展昭道:“大哥,都说关外没有中原好,倒也不尽然,这真正的好马可都在关外,中原的马再好也比不上。”

展昭笑而不答。

听了莫研的话,赵渝也不由点头赞同,这样的马儿在大宋可是千金难求啊。

旁边的马夫见赵渝挑中,忙备好鞍,请赵渝上马。莫研与展昭各自挑了马匹,自备好鞍,等候赵渝。

赵渝却不急着上马,朝展昭慢吞吞道:“展护卫,上哪里遛马想必你也有主意了,还是请你在前面带路吧,我可不敢轻率行事。”轻率二字,被她咬得特别重。

“公主言重,展昭岂敢。”展昭道,莫研在旁偷笑。

懒得再说,赵渝用手点点,示意他领路,遂才翻身上马。

三人并六七名侍卫一道策马出中京北门,翻过一座小山坡,众人勒马,面前赫然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原,直直地延伸到天边。正值夏日,草长莺飞,小花朵朵点缀其间,蝴蝶追逐嬉戏,热热闹闹,美不胜收。

莫研最先叹道:“看来着关外的好处,也不仅仅是马。中原有中原的景致,可关外的景致竟是一点都不差。大哥,咱们寻到这么一处终老之地,倒是好得很。”

听她又在说傻话,展昭只是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赵渝听罢,长长叹了口气,策缰奔出,惊起几处鸦雀乱飞。此处视野开阔,展昭知道赵渝心情不畅,故而并未亲身跟上,只示意几名侍卫远远跟随。他自己下马来,随意在草地上坐下,由着马儿在旁闲散踱步。

莫研溜了几圈马,尽了兴,便复回到展昭身边,挨着他坐下。

“这马,可还好?”展昭问她。

“简直好得不得了。”她笑道,“跑起来象飞,大哥,你怎么不去试试。”

展昭笑了笑:“看着,就知道是好马。”

忽然有人从背后冷冷淡淡道:“殿下出手,自然都是好马。”

被吓了一跳,莫研腾地起身回头,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站在他们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怒瞪了他一眼。

展昭并不回头,淡淡地温和笑道:“想不到副使大人也有空来此处赏景。”

耶律菩萨奴没理莫研的眼神,缓步上前直到展昭身旁才停住,极目远眺,望着草地深处犹在奔驰的赵渝,半晌摇头道:“这哪里是在遛马,我看根本就是马在遛人。你们中原人骑马,还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那没法子,架不住我们中原人命好,成日里轿子坐着,马车乘着,犯不上非在马背上折腾。”莫研本就看耶律菩萨奴不顺眼,想都不用想就顶了回去。

耶律菩萨奴仍旧没理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那付姿态显而易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配与我说话。

遇上个不吭声的主,莫研无法,忿忿地依旧坐下,自拔了根野草叼在口中,也不吭气了。

远处的赵渝缓下速度,似乎正侧头往这里看来。耶律菩萨奴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立在当地,两人遥遥相对,彼此其实都看不清对方神情……不知为何,赵渝的心里却被他弄得无端地有些慌乱起来,缰绳在手中不知不觉绕了几道,调转了马头,朝这里驰来。

待到了近前,赵渝翻身下马,眼睛却故意不看耶律菩萨奴,只对展昭道:“展护卫,我瞧这马还不错,你觉得如何?”

“是匹好马。”展昭微笑道。

赵渝点点头:“那我就挑这匹了。”她目光越过耶律菩萨奴又看向莫研,“你那匹马如何?”

“好得……”莫研刚开口,忽想起方才耶律菩萨奴的话,转而慢条斯理道,“勉强还可以骑吧。”

并不知道之前的对话,赵渝奇怪地多瞧了她两眼,方才分明还看她在马背上兴奋得很,怎得转瞬就一副好像看不上眼的模样。

耶律菩萨奴此时方才冷冷插口道:“若然瞧不上眼,不如还送给我铁骑营的弟兄们,也不算糟蹋了这些马。”

闻言,赵渝暗中银牙紧咬:要了展昭还不够,居然连马都想要走。心中虽恼,但面子上却还得死撑,她淡淡笑道:“副使大人喜欢,本来也无不可。只是这马是殿下所赠,若转赠他人未免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好意,所以还请副使大人见谅。”

耶律菩萨奴冷哼一声:“不是我想夺人所好,只是说起来有个误会。殿下送来的这十六匹马,都是从于丹马场所挑选,而这其中原有六匹是南院大王早先就定下的,今日去取马,才知道这马被送到公主这里来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来要马的?”赵渝语气已带上恼意。

莫研腾地跳起来,搂住马脖子,急道:“我这匹可不行。”赵渝转头白她一眼。

此时展昭方才开口,不急不缓地问道:“既然是南院大王预先就定下的,我们自然不便夺人所好。只是不知此事,副使大人是否已告之殿下?”

“等我回去之后,自然会告之殿下。”

展昭微笑道:“这,只怕欠妥吧?”

耶律菩萨奴丝毫不让:“我是奉南院大王之命而来。”他的言语间,倒有几分若不给就只能生抢的意思。

“那就该让你们南院大王先和殿下说明白,”莫研怒道,“你一句话就把马牵了走,回头我们公主如何向殿下解释?”

“我只负责将马带走,其余事与我无关。”

“你……”

莫研很想往那张棺材脸上踹上两脚,展昭瞥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

“那请副使大人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展昭很快做了决定,此事是耶律重光与耶律洪基之间的矛盾,公主没理由傻乎乎地当炮灰,让耶律洪基来处理此事显然更为妥当。

“怎么?想去告状?”耶律菩萨奴微微挑眉,不待展昭开口,即道,“尽管去便是,南院大王是殿下的叔叔,难不成叔叔向侄子要几匹马,还有不给的道理。”

展昭不欲与他作口舌之争,向公主略一拱手:“也请公主稍候,展昭即刻便回。”

赵渝颔首。

“大哥,我……”莫研急急开口。

“你留下来。”

不必等她说完,展昭便打断她,翻身上马,朝城内疾驰而去。

莫研扁扁嘴,奇道:“大哥怎么知道我也想去?”

“这有何奇怪的,你连辽国都跟来了,但凡展昭去的地方你还有不想去么?”赵渝摇摇头。

莫研似乎半点也没听出赵渝是在取笑她,叹口气道:“可惜铁骑营我去不了。”转而想到耶律菩萨奴就在旁边,顿时把方才对他的恼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脸堆笑地问道:“其实我的功夫虽然比展大哥略差些,可在中原也是数一数二,不如你也让南院大王将我请了去铁骑营吧。”

望着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赵渝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暗暗伸到莫研的后腰处,用力一拧。莫研龇牙咧嘴地痛叫出声,转头见赵渝横眉立目地瞪着自己,自知有些不够义气,只好又朝耶律菩萨奴讪讪改口道:“算了算了,我忙得很,估计也没空去,还是别让你们家大王请我了。”

这话说毕,她后腰处的那只手才收了回去,莫研暗吐口气,估计腰上已是青紫。

“莫姑娘的功夫,在中原数一数二?”

耶律菩萨奴直到此时才开口,语气平板,却怎么听都透着古怪的味道。

“当然。”

显然,莫研是想蒙辽国这些没到过中原的人,赵渝在旁翻白眼。

听她答得干脆利落,耶律菩萨奴平静地点了点头,道:“难怪听闻大宋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你……”

莫研没料到他在此处等着,气得咬牙切齿,还想说话,耶律菩萨奴却已迈步向前,去挑选马匹,没再理会她。

“公主,这口气我得讨回来,要不然,他不是连展大哥都一起骂吗?”她气呼呼地朝拉住自己的赵渝道。

虽说赵渝也恼,不过倒还算冷静:“作这些口舌之争有何用,你消停会吧,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这个人就是比你高一个段数,你不忍还能怎么样?”

莫研耷拉下脑袋,委屈道:“公主,您何故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别傻了,咱们哪里还有什么威风,就剩下和风了。”

“和风?”莫研不解。

“和和睦睦,一团和气,和气生财,懂不懂?”赵渝突然很想敲她脑袋,“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咱们要在这里长长久久的待下去,就只能守,不能攻,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才是正道。”

莫研似懂非懂:“哦,您的意思就是装孙子?”

赵渝不满地瞪她:“以后这种大白话还是别说出口。”

在前面距离她们几十步远的耶律菩萨奴背对着她们,正抚摸着马背,莫名其妙的,唇角不知不觉地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公主,他要是看上你这匹马,你给不给?”

莫研眼看着耶律菩萨奴一匹一匹地挑过去,已选出三、四匹马出来。

“不给!”赵渝想都不想道。

莫研扭头看她,奇道:“您方才不是还说得以和为贵么?”

赵渝迟疑了片刻,微微沮丧道:“他应该看不上我那匹马吧?”

“我看难说得很,他好像又过来了……”莫研压低声音,戒备地盯着复走回来的耶律菩萨奴。

他笔直地朝着赵渝挑中的白马而来,赵渝狠狠地把马缰攥紧,挪了几步,与马贴得更近些。

“我记得公主方才就夸这马不错。”耶律菩萨奴已走到马跟前,掰开马嘴看它的牙,一付公事公办的姿态。

赵渝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其实也一般。”

“哦?”声音低低沉沉,却不像是问句,倒更像是戏谑。

耶律菩萨奴将脸转向赵渝,目光毫无顾忌地直落在她脸上。此时两人仅仅隔半个马身不到的距离,赵渝被他看得一怔,猛地想起那日他抱住自己的情形,双颊赫然飞红,不由退了几步……为了避远些,她索性连马缰都松开了,信步行到一旁,佯作欣赏花花草草的模样。

见她脸红,耶律菩萨奴不明原因,不禁也有些奇怪,顿了顿才将目光转移到马匹上。

莫研在旁,一样不明赵渝心事,只暗自摇头道:“公主也不用这样吧,让人看着也实在太窝囊了。”同时拉这自己的马退后两步,暗自希望他可不要看上自己这匹马。展大哥还未回来,此人若硬是要牵了走,名正言顺的,还真是拿他没办法。

好在,在耶律菩萨奴盯上她的马之前,展昭回来了,随行而来的还有耶律洪基。

“此等小事居然还劳烦殿下亲跑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若不是怕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我绝不会让展护卫去打扰殿下。”赵渝盈盈上前,朝耶律洪基温柔笑道。

耶律洪基忙道:“是我的疏忽,公主多包涵才是。”

他抬眼望向耶律菩萨奴。

“殿下。”耶律菩萨奴按规矩上前行礼。

“几匹马的事情,叔叔居然还让你亲自出马,看来这几匹马当真是叔叔的心头肉啊。”耶律洪基朝他笑道。

耶律菩萨奴静静而立,不笑亦不答。

旁边,莫研闲闲地靠在展昭边上,欣赏此两人狗咬狗。

“只是这几匹马我已经送与公主,此番确实是得对不住叔叔。你就且先回去吧,将我的话转告叔叔便是。”

耶律菩萨奴纹丝不动,平平道:“卑职奉命而来,空手而回,只怕难以复命。”

“那你就把我的马牵了去吧。”耶律洪基笑道,笑容已毫无温度。

“卑职不敢。”仍旧是平平的语气。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上前拍拍耶律菩萨奴的肩膀,笑道:“我也知道你的难处,罢了,也不为难你。改日我定将再去挑选几匹好马,亲自送到叔叔府中,给他赔罪。另外,我有一柄上好的乌木弓,一直找不到主人,想来想去良弓配英雄,在你手上最合适不过。今晚我就派人送去。”

“多谢殿下,卑职先行告退。”

耶律菩萨奴躬身略行一礼,转身上马离去。仿佛送瘟神一般,旁边众人皆松了口气。

直到见他身影远去,赵渝朝耶律洪基歉疚道:“为了送我这几匹马,还害殿下与叔叔起了隔阂,这如何是好?”

“公主言重,这不过是场误会。”耶律洪基笑道,朝耶律菩萨奴的背影努努嘴,“像这等小人,给他点好处,也就能打发了。”

老实说,见耶律菩萨奴如此干脆利落地走了,丝毫没有再纠缠,莫研还真是有些奇怪。这人平常看上去冷漠得很,像是什么都打动不了的样子,却没想到耶律洪基只是许了好处,他居然就真的应允了。

赵渝心中所想与莫研一样,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不知怎得,总有股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在心头缓缓弥漫开来。

不知何时,耶律洪基已将白马牵了过来,朝赵渝笑道:“这匹马公主可喜欢,这可是我看中的第一匹马,连一丝杂色都没有。”

赵渝笑道:“多谢殿下,方才我已骑过,确实是匹好马。”

闻言,耶律洪基似乎非常欢喜:“公主喜欢就好。待到了伏虎林,围猎射鹿,公主骑着这匹马定能收获不少。”

赵渝笑颜相对。

展昭和莫研已在他二人不知不觉之中退开,莫研尚能隐约听见耶律洪基的话,心道:这人嘴可真甜,要是大哥什么时候也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上一大堆好听话,那该多好啊。想到此处,不由抬头偷眼看向展昭,正好展昭也低头看她,两人相视一笑……莫研抿着笑,复低下头来,顿时转念道:耶律洪基的嘴便是再甜上十倍,也及不上大哥的一个笑容;大哥便是不笑,只要他轻轻看一眼,便也胜过那耶律洪基百倍了。

这边莫研一径地胡思乱想,那边赵渝为了保持微笑,几乎弄得脸都发僵了。

耶律洪基犹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客套话:“来了辽国这些日子,也不知公主可还习惯?因皇祖母去世,宫中事务繁忙,对公主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公主多多见谅才是。”

“殿下说的哪里话,大同馆中东西一应俱全,再是周到不过。”

“对了,前日我特地遣人送去的驼肉,公主可爱吃?”

“多谢殿下,味道很好。”而实际上当日赵渝听到个“驼”字,立刻想到之前喝的驼血,几乎立刻呕出来,驼肉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命侍女撤下去了。

耶律洪基笑得愈发开怀:“公主喜欢就好……”话锋一转,他突然道,“有一事,我一直踌躇不知该如何向公主开口才好?说了又生怕公主不快。”

“殿下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皇祖母去世,按制应守孝三年,可是我与公主原定在下月举行大礼,如此一来……唉,此事实在是两难啊。”耶律洪基叹气道。

“殿下不必为难,百行孝为先,自然是应按制守孝,将大礼推迟便是。”

耶律洪基闻言,顿时朝赵渝施礼道:“多谢公主顾全孝义。我还有个不请之请,请公主亲笔书信,向您父皇解释此事,不知可否?”

“殿下放心,我自当向父皇解释此事。”

“多谢公主。”

“殿下不必客气。”

见赵渝答应地爽快,耶律洪基了却心中一事,暗松口气,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风土人情,方才借口尚有公事处理,离去回城。

展昭与莫研复上前,见赵渝方才满脸的温柔笑意却已换成了冷笑。

“我说怎么突然好心好意送这些马来,原来就是要推迟婚期,又怕我父皇生气,减了岁贡,所以特地来讨好我。”赵渝冷冷道。

“推迟多久?”展昭问道。

“三年。”

众人皆默然,半晌莫研才耸耸肩:“反正婚期也是要推迟,这些马不收白不收。”

“说不定此时在他眼中,我也是个小人,给点好处就能打发了。”赵渝轻咬贝齿,突然发现自己越发讨厌耶律洪基起来。

展昭凝眉,面沉如水:“公主如此轻易就应允推迟大礼,似乎不妥。”相对于寻常而言,面对公主,他这话说的有点重。

接下来的三年苍苍茫茫地扑面而来,多少未知的和已知的危险潜在其中,赵渝又何尝不懂,故而她只是不答,返身走到马匹旁,上马策缰,箭一般的射出去。

见状,展昭低低叹了口气。

“大哥,公主不喜欢耶律洪基,自然盼着越迟越好,莫说是守孝三年,便是十年,只怕公主也会答应的。”莫研轻轻挽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她着实可怜得很,你莫要怪她。”

“不行大礼,始终是名分未定,将来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

“怕什么,总归有我们陪着她,怎么样也不能让她叫别人欺负去便是。”

展昭闻言,微微一笑,事已至此,再担忧亦是徒劳,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说得对。”他道。

莫研嘻嘻一笑,忽然又想起一事,笑容褪去,些许紧张地拉住展昭,正色道:“大哥,那咱们的亲事呢?你不会也要等上三年吧?”

展昭怔了怔……

莫研瞧他神色,顿时懊丧道:“你当真也要等三年后才肯和我成亲么?”

展昭不忍见她失望,笑道:“不用等那么久,待我从铁骑营回来,咱们就成亲,可好?”

“当真?”莫研喜道。

“自然当真。……只是我们身在异邦,亲朋好友皆无法到场,亲事也难免简陋些,你可会怪我?”

莫研不在意地挥挥手:“这有何妨,以前我二哥哥见人家成亲敲锣打鼓大宴宾客,他就摇头说,成亲本就两个人自己的事情,就要两人安安静静地守在一起才好,弄得吵吵嚷嚷不堪其烦的都是些傻子。”

展昭微微一笑:“你二哥哥说话虽有偏颇之处,不过细细想来,却也不是全无道理。”

“那当然,我二哥哥很是聪明,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很有道理。”莫研点头道,又欢喜道,“到时候我托人送信给他们,他们若知道我与你成了亲,定然欢喜得很。”

“是我们。”

“嗯?”

展昭微笑道:“应该是‘我们’托人送信才对。”

莫研怔了一怔,转而灿烂笑开,笑容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羞涩之意。

深夜,莫研仍在灯下认认真真地一针一线地缝制着袍子。

日间展昭的话犹在耳边,闹得她时不时就忍不住欢喜得想笑,睡也睡不着,便索性也不睡了,全心全意缝制袍子。

大概是人欢喜的缘故,平日艰难的针线也分外听话起来,原以为还要缝上两三晚的活计,竟在不知不觉间已近完工。

缝好最后一针,打结,凑到唇边咬断线,她喜滋滋地展开袍子欣赏,心中十分满意:针脚虽然有些粗糙,但只要不看细处,猛地打量上去倒也发觉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知道大哥喜不喜欢?”

她搂着袍子想着,又开窗探头望去,此时月将西移,想是已过了三更天了。

“不如我偷偷将袍子放到他床边,明日他起来时一眼便可看见,岂不是好!”她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特别是想到展昭看见袍子的神情,便禁不住要笑出声来。遂叠好袍子抱在怀中,又熄了灯,悄悄出了屋,往后厢房的展昭屋中溜去。

负责巡视的侍卫自然都认得她,况且她并非往公主处去,故而并不上前询问,只含蓄笑笑便让她过去了。

展昭屋内黑漆漆的,显然是已经睡了。

莫研暗自一喜,摸到门边,自怀中掏出银簪子想去拨门闩,一拨两拨三拨,皆拨了个空。她心中奇怪,手轻轻一推,方才发觉门根本就没有栓,而是仅仅虚掩着。

“咦?大半夜的,大哥不在么?”

她满肚疑惑,悄然闪身进门,打量屋内,内里床幔半垂,隐约可以看见展昭的身影在上面。

莫研抿嘴一笑,暗道:“原来大哥是忘了闩门。”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可看见展昭双目合拢,呼吸浅浅,显然睡梦正沉。在窗外微弱皎洁的月光下,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清秀俊朗,她偏着头,伸出手指沿着他的眉眼虚描。因生怕吵醒他,故而不敢久呆,她笑盈盈地看了一会儿,便悄悄将新制的袍子放到他枕边,这才复掩好门离去。

听见她脚步声离去,原本应是熟睡的展昭才睁开双目,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拿过枕边的袍子……

另一人由梁上翻下,身法翩然如燕,无声无息地坐到桌旁,笑道:“你这小媳妇倒有意思,大半夜地还跑来瞧你,多半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之前他二人正在商议事情,突然听见莫研的脚步声,海冬青来不及离开便直接翻到梁上躲起,而展昭则装睡。因海冬青内功深厚,呼吸声极轻,故而莫研丝毫未曾察觉屋内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面对海东青的打趣,展昭只淡淡一笑,手摩挲过新袍子,接缝处针脚粗糙的触感从指腹擦过,他忍不住微笑……莫研不善针线,为了做这袍子定然费了不少心思,难怪总是见她睡不够的模样,这段时间自己日日逼她练功,她大概只有夜里才能得空来做衣裳。

“唉!真好,还有小媳妇给你做衣裳。”海东青酸酸道,“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知道我媳妇出娘胎了没有。……这么好的小媳妇,你准备什么时候与她成亲?”

“我答应过她,等我从铁骑营回来便成亲。”

海东青点点头,半晌道:“路上一定要小心,我交代你的那些事情千万注意,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展昭微笑着点点头。

“我也有一事要请大哥帮忙。”

“说。”

“此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所以若是此番我回不来,请大哥替我……”

他话未说完,海东青便连连摆手:“别找我,别找我!报丧这种事情我可不干,小媳妇眼泪一掉,你让我拿她怎么办?”

“大哥……”

“你最好还是自己回来和她说吧。”

“……”展昭没法子,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先写好一封信,若然当真回不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替我把信交给她就成。”

饶得他如此说,海东青还是犹豫了半天,才不情不愿道:“行行行,不过你还是回来得好。”

展昭笑道:“不过是为了以备万一,大哥交代得如此详尽,我自会当心。”

“你知道就好,”海东青长吁口气,“此次任务能成功查出那人的话,我这条腿也算废得不冤枉。”

展昭隔日就去了铁骑营,走时并无太多话交代,莫研小声地问他袍子合不合身,他也只是微笑,轻抚了下她的脸,转身上马离去。

马驰,风起,袍角翻飞……

莫研眼尖地瞥见他外袍下一方熟悉的衣角,展颜笑开,转而又挠挠耳根:大哥怎么想的?穿就穿了,偏偏还穿在里头。

展昭走后没多久,莫研便陪着赵渝一起去了伏虎林。

伏虎林的西北面人声鼎沸,马嘶驼鸣,安营扎寨,忙个不停。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又皆是辽国皇家贵族,牙帐直绵延了几里。

待一切安置妥当,莫研靠在帐外观赏落日时,不禁要摇头:这辽国皇帝,日子过得真逍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也没听说朝中有谁又拦又劝的。要是仁宗也想这么折腾小半年,包拯的唾沫星子不知道又得喷多少到他脸上。

“咳!”

猛然有人在她旁边用力咳嗽了一声,把出神的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耶律菩萨奴正冷漠地盯着她,身后不远处还立着十名辽国彪形大汉。

如此阵仗,不管是何事,起码气势上绝不能示弱,莫研声音腾地顿时比平时提高一倍:“副使大人,你带这么多人来有何事?”

“嚷什么嚷什么……”耶律菩萨奴不耐烦地喝住她,朝后微一招手,那十名大汉齐刷刷地上前一步,“这是我答应过展昭的事,从铁骑营挑了十个人过来。骑马射猎,他们样样精通,你们就看着使吧。”

原来如此,莫研眼睛一亮:“你是说这些人随便怎么使都行?”

“他们只负责护卫一职。”

“……哦。”莫研的声音透着明显的遗憾,敷衍地点点头,“我会回禀公主的。”

“那就好。”

耶律菩萨奴冷冷盯了她一眼,又朝她身后公主的牙帐望了望,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留下十名大汉与莫研立在当地,彼此大眼瞪小眼。

莫研挠挠耳根,一时也不知道该让他们去做些什么,只能朝他们道:“你们且等等,我向公主回禀此事,看她有何吩咐。”

那十人皆不吭声,漠然地看着她,神情简直与耶律菩萨奴如出一辙。

莫研无法,勉强笑了笑,闪身进了赵渝的牙帐。

“公主……”

她刚开口,赵渝便已打断她:“我在帐内都听见了,是那人又来了吧?”

“那人……”莫研愣了愣,随即明白,“嗯,不过又走了,留个十名铁骑营的人来护卫公主,听说个个是狩猎好手。他们现在就在帐外,不知公主做何安排?”

赵渝倦倦道:“先让他们歇着去吧。虽说是来当护卫,但毕竟是辽人,咱们也不能当真差使他们。”

“就这么供着,也太便宜他们了。”莫研撇嘴,“展大哥现在为了教那些人,一定辛苦得很。”

“那也是展昭自己愿意。”

赵渝至今还对展昭撇下自己去铁骑营而心中忿忿。

莫研轻轻叹口气,低声道:“大哥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想他心里未尝愿意。”

赵渝瞥了她一眼,本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她们却都没有想到,此时的展昭已借口前往伏虎林与公主会合而离开了铁骑营,他悄悄尾随着绣庄方氏,一路往边境而去……

一直以来,去铁骑营都不过是个障眼法,只是为了让展昭可抽出身来跟踪方氏。以展昭的轻功,去边境往返不过三五日既可,到时再回伏虎林,神不知鬼不觉。便是略迟些,也可说是人生地不熟,多走了些冤枉路,亦是情有可原。

“若是十日后,我未回来,”展昭淡淡一笑,“只怕以后就帮不上大哥的忙了。”

“你可不能不回来,老哥我的腿已然如此,你若不回来,我这些年可就白挨了。”海冬青大力拍拍他肩膀:“千万记住,那女子的毒针十分厉害,特别是她手中的玄色针筒,内中玄机可堪比当年江湖上颇负盛名的暴雨梨花针,万不得已,切莫于她交手。”

——可堪比暴雨梨花针!

海东青的话犹在他耳畔,他的腿就是中了毒针。而据展昭所知,暴雨梨花针所用并非毒针,因为针筒发射时,对手已避无可避。而那女子针上施毒,只能说明,针筒仍有破绽。

边塞小镇,名副其实的小镇,人却多且杂。

辽人和宋人在镇上皆可见到,吵吵嚷嚷地讨价还价,彼此交换着物品。皮毛、绸缎、大豆、野味……在他们脏兮兮的手上递来递去。在这里因一言不合而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官府的官差挎着朴刀逛来逛去,却从来不管。

日近西沉,又有一人进镇来。是个脏兮兮灰蒙蒙的辽人,留着络腮胡子,牵着一匹瘦马,马背上托了大量的皮货。

这个卖皮货的辽人进了小镇仅有的客栈,要了房间,却不急着上去,坐在大堂又要过酒肉,大口大口的吃喝起来。

一整盘牛肉见底,那人抹抹嘴上的油,大声又叫了一盘,自顾自又倒了碗酒喝。大部分辽人皆嗜酒,如此情景在此地随处可见,一点都不足为奇。

方夫人进门的时候,正好店小二正给那辽人端上牛肉,见到她来,忙将油腻腻的手在衣衫上使劲蹭了下,笑着迎上前去:“方夫人,天字上房正好空着,您是先上去歇歇还是先用饭?”

方夫人每年都要来此地几番,因人生得斯文秀气,对小二又极客气有礼,打赏的银子也比寻常客人多,故而店小二对她印象极好。

“要间房歇息,再劳烦小二哥把饭菜热水送到我房中。”

“好勒!您随我来,走好……小心台阶。”

店小二忙殷勤引着方夫人往楼上去,还伸手欲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可惜此举有些殷勤过头,方夫人略侧了身躲过,仍将包袱牢牢搂在手中,店小二讪讪笑了笑,只得继续抬脚往前。

底下,正大块吃肉的辽人目中寒光闪过,将此幕尽收眼底。

在伏虎林驻扎下来的众人,稍事休息了两三日,各路人马便开始陆续进山狩猎。

耶律宗真虽是辽国皇帝,对狩猎却是极感兴趣,迫不及待地率先进了山。耶律洪基不仅长相与其父十分相似,性子爱好也差不多,见父皇进了山,也准备着次日就进山去。

整个营中,对狩猎最无兴趣地大概就是赵渝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赵渝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牙帐中休息。只可惜耶律洪基已派人来邀她入山,且还有萧信也来过几次,她心知推托不过,只得答应明日一早随他们同行。

进山狩猎不比其他,不仅随身所带物品有限,便是赵渝随身所带的人也有一定的限制。毕竟身份不比耶律洪基,耶律洪基随身侍从可逾百人,且皆是狩猎好手,而赵渝身旁除了那十名辽人外,只可再带数人。她从大宋带来的侍女皆不会骑射,故而全都留下,只有莫研还能随在身侧,另外再带数名宋人侍卫随行。待出发时,她不留痕迹地扫过众人,并未看见耶律菩萨奴,暗松了口气,再望向远处,忽然看见那人正好从帐中出来,忙收回目光,定定心神,随大队前行。

耶律宗真往北面狩猎,遂耶律洪基决定往东南面而去。

前一日便有人提早进了山,知殿下将至,在山中敲锣打鼓,将鹿群撵了出来。一行人刚拐过山坳,便看见远处大队鹿群奔涌而下,于密林间穿梭,粗粗瞧去足有上千头。

莫研是头一遭看见这么多鹿,兴奋不已,恨不得立时立刻就能靠近鹿群,开始狩猎。她旁边的赵渝亦是头遭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勒缰立马,屏气而观。

耶律洪基却似乎颇不满意,皱眉问身旁的侍卫:“怎么又是这套,回回都这样,猎鹿还有什么意思。你去让他们撤了,别来添乱。”

侍卫策马飞奔而去,不一会儿,果然锣鼓声停,鹿群也渐渐缓下速度。

萧信轻策缰绳,踱到耶律洪基身旁,笑道:“还是跟着殿下狩猎有意思,我也最不爱他们来添乱。上回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头吊睛白额虎,跟了大半日,就快得手的时候偏偏让他们给吓跑了,你说气不气人?”

耶律洪基淡笑,一扯缰绳:“咱们这趟就打只老虎回去!”

萧信面露喜色:“殿下好兴致,那咱们就得往深里去,被他们这么一闹腾,估计这些个畜牲都猫起来了。”

“走!”

耶律洪基显然兴致极高,率先骑马奔出,就是往深山里去的方向。他手下人虽然心知以世子之尊,进深山涉险着实不妥,但他嗜好狩猎无人不晓,便是劝也无用,只得打叠起精神,加倍小心。

萧观音狠狠瞪了眼哥哥的背影,暗怪他煽风点火,弄得查刺哥哥要往深山里去。她自己并非喜欢狩猎,虽做出极有兴趣的模样,不过是为了陪着耶律洪基罢了,当真去深山中狩虎猎熊,她亦是心存忌惮。

“公主,是猎虎,我们要去猎虎!”莫研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她玩心颇重,听闻能去狩猎老虎自然兴奋不已。见赵渝淡淡的,她转而一想,不禁又有些失落:“可惜大哥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也喜欢。”

赵渝始终都是淡淡的,因为她对此事一点都无所谓。

反正都出来了,猎鹿还是猎虎对她而言毫无区别,终归都得等耶律洪基溜达够了才能回去,所以去哪里都一样。

一行人轻装策马,往密林深处而去。

萧观音自然跟在耶律洪基左右,赵渝本就不欲与她争抢,此时自然更不会计较,只与莫研默默行在队伍末梢。

萧信回头时瞧见赵渝等人落在后面,以为赵渝是心中胆却,便回马至她旁边:“公主,你不用害怕,山里头我常来,熟得很。除了虎熊,就是狼,咱们人这么多,也没什么可怕的。”

闻言,赵渝脸上虽然报以微笑,心中还是不由有些担心起来。他说的这三种畜牲,活生生的她还一次都未见过。

“还有熊?!”莫研兴奋异常,“多不多?这次能碰见么?”

“熊自然是有,不过可不容易遇见,我进山那么多次,也才碰见过一次而已。那东西狡猾得很,生性又凶残,便是四五个人,也未必对付得了。”

赵渝暗叹口气:不容易遇见就好,最好是什么都别碰见,转一圈就早早回去。

愈往密林深处,便愈发阴凉起来,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森冷的湿意,众人行在其中,话也愈发得少,似乎觉得任何一点响声都会惊动什么。

鸟叫,蝉鸣,偶尔还有马喷着响鼻的声音。

耶律洪基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翻身下马,身后众人不知何事,也纷纷下马。只见他往左侧走了两步,蹲下身子,专注地在一棵桦树的树干上查看……

“萧信,你来看。”他声音压得低低的,朝萧信招招手。

萧信快步上前,亦蹲下身子细看,又起身往四周张望了下,朝西北面跨出几步,俯身笑道:“殿下,没错,瞧这脚印还新鲜着,这两日内这虎肯定经过这里,往西北面去了。”

听他如此一说,莫研明白是发现虎的踪迹了,上前也看了虎留下脚印和爪痕。她本就擅长追踪术,虽然老虎她未曾见过,但看了脚印和爪痕,也能大致猜出此虎的大小。

“这可是个大家伙,逮到了可了不得。”她悄悄朝赵渝道。

赵渝倒抽口气,终于觉得有点害怕了:“真是虎?”

“脚印象猫,不过比猫大多了,应该就是虎。何况他们都说是,肯定就是了。”莫研摇头晃脑,手上捻着一小撮不知是她从哪里捡来的毛,“公主,你看这个,像不像虎毛?”

赵渝嫌恶地躲开:“快拿开,这么脏的东西。”

“这虎掉毛这么厉害,看来年纪也大了。”莫研缩回手,把那撮毛凑到眼前端详,摇头叹气。

“它年纪大不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年纪大的畜牲走起来就慢,而且也会懒一些,咱们要追它也就容易些。”

“容易就好……”赵渝一心就只想着早些回去。

莫研接下来又道:“不过也不一定,越老就越狡猾,说不定它聪明得很,反而很难猎到。”

“……”

“若是它以前被人猎过,想必还会更难些……”莫研还在说,身旁赵渝闷闷地牵着马越过她,“……公主,你等等我。”

赵渝头都不回,遥遥道:“你先把那撮毛扔了。”

“哦。”

莫研抖抖手,把毛扔掉,见自己已经是掉在了队伍最后,忙追上前去。

边塞小镇,破旧的客栈。

那位卖皮货的辽人已在此地呆了三、四日,来时他手中的皮货皆已卖得差不多了,又买了些米面准备带回去,此时正在向店家退房。

方夫人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比起往日,此番来与她接头的人已是迟了两日,她不免心中有些焦切,不时往门口张望着什么。

辽人退了房,复回到桌边坐下,米袋面袋就放在脚边上。他踮踮钱袋,显然颇重,遂又换来店小二上酒上肉,吃饱了再上路。

正吃着,门口匆匆路过一位身穿粗布袍子且用黑巾蒙了头脸的女子,塞外风沙大,在此地用巾蒙面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故而店内并无人在意。只有方夫人,一见那女子走过,不动声色地起身出门,往那女子行的方向信步而去。

见她身影转出,那辽人猛地把碗中酒一饮而尽,抛了碎银在桌上,将米袋面袋扛上肩膀,大步出了客栈。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那辽人在距离方夫人约七八丈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间或着还低头瞅瞅路两旁的货品。塞外的风颇大,且夹杂沙尘,那辽人虽然乱发遮面,但抬手拂去尘土时,俊朗面容隐约可见,正是展昭。

展昭在客栈时所住房间便在方夫人隔壁,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特别是之前尾随方夫人身后,谨慎万分,不能远不能近,亦不能露出丝毫马脚。在断定方夫人确实是朝小镇而来,他又绕路抢先到了此处客栈,如此这般才不至于让她疑心自己。在客栈时一直留意着方夫人的动静,想探知与她接头的究竟是何人。直等到今日,皮货都已卖完,再不离开恐要露出马脚来,他才逼不得已退房,欲蛰伏在暗中继续探查,却未曾想到终于在离开前等到了来人。

更未想到的是,来人竟然也是名女子。展昭远远地望着前方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绝不敢有丝毫小看她们。连海东青那般武功,遇上方夫人都不慎身中毒针,他自知功夫及不上海冬青,故而更需加倍小心谨慎。

人烟渐少,展昭放缓脚步,不敢跟得太近。那蒙面女子一直走到处看似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顾盼左右,乘着无人注意之际,闪身入内。方夫人紧走几步,亦进了那屋子。

远处,展昭虽看得分明,却不欲入内。一来屋内情况不明,且地方狭小,对方是又高手,极易被发觉。据海冬青所说,他当时便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欲偷听她们的谈话,不想被察觉,与方夫人缠斗间,海东青虽占了上风,但却空间局限,方夫人发射针筒时令他施展不开,所以中了毒针,以至于功亏一篑;二来,自己此行是为了查出接头人究竟是谁,也就是查出蒙面女子的身份,以及她背后的主使。为免另生枝节,稳妥起见,他遂决定只留在外间等候。

眼角一扫,他挑了棵附近最高的树,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树,隐在枝叶间,由高至低将那屋子收在眼底。如此一来,便是待会蒙面女子从屋子后院或是跃墙而出,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足足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看见方夫人自屋中出来,依旧从方才的门离去,四处张望了下,才款款自原路往回走。

再过得一会儿,那蒙面女子也自屋中出来,果然未走前面,而是从后院的门离开。展昭瞥见方夫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应该未发觉自己,这才悄然跃下树来,遥遥地跟上蒙面女子。

跟了段路,展昭心中不禁疑惑,那蒙面女子似乎身上并无功夫,走路且有弱柳扶风之姿,若不是身穿粗布出现在这塞外荒凉之地,看上去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

那蒙面女子走到了镇外荒凉之处,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静静地栖息在半人高草丛中,车夫见她归来,忙躬身掀开车帘,请她上车。

展昭低伏在草丛间,看着马车从身侧不远驰过,所行之路,绕过小镇,正是往雁门关而去。他施展轻功,一路追踪马车……

小镇口的城楼上,一抹纤细身影立在上面,遥遥望着马车卷起尘嚣,目中满是不舍之色。马车里有她的恩人,相公的大仇得报,全因有恩人相助,此恩此德她今生都难以回报。

马车渐远,她正欲收回目光,突然瞥见一人影于草丛中若隐若现,轻功卓绝,她目光一凛,也顾不上是否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只知道恩人的身份是千万不能让人看见。众目睽睽之下,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抢了路人的马,风驰电掣般朝马车追去。

展昭万没料到方夫人居然还会立在城头上目送此人,只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不似寻常路人,回首望去,方夫人已距离他不到十丈远。

“糟了,她如何会追来?”

行踪显露,展昭暗暗叫苦,只是眼下情形也来不及再让他多想,唯有加快脚步,先追上马车方是正事。

提气疾行,几纵几落,他落到马车之上,正欲掀开车帘,身后劲风来袭,他不得不侧身避开。

方夫人已追至马车后,口中呼喊:“夫人小心,有人跟踪!”手上也不停,一边策马,一边素手微扬,几枚毒针直奔向展昭门面。因怕误伤恩人,她出手谨慎,亦不敢用上针筒。

躲开几枚毒针,对展昭而言并非难事,但却阻得他无法探身入车内。

车夫有些慌乱,驾着马车偏离正道,车轮连着磕在好几块石头上,整辆马车弹跳了不已,车内传来女人的惊呼声……

生怕恩人受伤,方夫人心中焦急,大声喊道:“夫人莫怕,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车轮狠狠地撞上了块大石,马车几乎飞到空中,再落下时,不仅车夫被颠到一旁,头正敲到石头,晕了过去。车内的女子也被骨碌碌地颠了出来,摔在旁边的草丛中。

“夫人!”马匹还未勒住,方夫人便已跃下马来,担心恩人受伤。

展昭亦抢上前,欲伸手扯开那女子的蒙面黑巾。

“快杀了他!”那女子在地上连连后退,朝方夫人厉声喝道。

“夫人快走,此处有我。”

方夫人劈向展昭后颈,被他低头闪过,反手以小擒拿手抓她手腕,亦被躲过。方夫人功夫虽略逊展昭,但因她掌中挟针,展昭忌惮几分,两人缠斗不休,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见久战不下,方夫人便欲伺机掏出针筒,展昭见她探手入怀,便知她要取针筒,连连攻出几招,逼得她不得不格挡。

针筒拿了一半,被展昭一逼,不慎掉落在地。

那女子眼尖,趁着他二人打斗,都无暇分出手来,飞快得将针筒拾到手中,对准展昭。

针筒的机括被拨开,极细微的“咔哒”声。

“夫人……”

方夫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眼瞳内只能看见迅速放大的细针。

展昭倒了下去,一切突然归于平静。

一阵风穿林而过,莫研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赵渝见她神色不对,出言询问。

莫研挠挠耳根,朝四周望了望,皱眉道:“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怪。”

赵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没再问下去,在密林中行了许久,她的心里也不禁有些胆却。

而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

“殿下,日头沉下去,咱们找个地方过夜吧。”萧信策马上前,向耶律洪基提议道。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依他性格,其实还想再走一段,但回首时将同行的几名女子皆面露倦乏,只好点头赞同。

萧信笑道:“殿下不必担心,我瞧脚印,那畜牲定然就在附近,不会太远了,说不定明日便可追上。”

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那畜牲就在附近倒是没错,可到了次日他们也未追猎到它。这只年纪颇大的老虎正如莫研所说,非常非常狡猾,几乎成了精,它在深山密林中与这群人兜起了圈子。

直折腾了三日,他们永远只能找到它的脚印,和些许虎毛,甚至还有他啃剩下的鹿骨头,可始终没能逮住它。

莫研所习的追踪术遇到如此高手,虽然是只畜牲,可她反倒愈加兴奋,连着几日的风餐露宿,她也毫不介怀。只是赵渝又累又乏,只盼着能早日回到营地,好好沐浴一番。

这夜,众人围坐在火堆旁歇息。

莫研串了只不知名的鸟,鸟肚子鼓鼓的,在火堆上翻来覆去地烤,待烤得金黄,香气溢出,才拿下来吹了吹,撕了只翅膀递向赵渝。

赵渝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胃口。

“公主,你尝尝,我塞了些果子在鸟肚子里,所以肉里有果汁的香味,一点不腻。”莫研好言相劝,展大哥可交代过她要照顾好公主的。而赵渝这两日吃得甚少,她看在眼中,也有些着急,生怕公主饿出病来。

犹豫片刻,赵渝才接过来,吃了几口,发觉味道甘美细嫩,确实好吃。

“好吃吧!”莫研笑盈盈道,干脆把整只鸟都递了给她。

“都给我,那你吃什么?”赵渝问道。

莫研无所谓道:“我再烤一只。”

萧观音坐在火堆另一头,见赵渝吃得香甜,微微拧眉侧过头,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她虽是契丹人,可自小也是锦衣玉食,这几日亦是被折腾得够呛。

稍远,耶律洪基与萧信两人低低说话。前者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划出这几日来他们所走过的路,狠狠地咬牙道:“这该死的畜牲,拿我们当猴耍呢!”

萧信也气道:“就这么个老东西,我就不信逮不住它。”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树枝在地上点了点,道:“明日,咱们分三路走,由三面合围。”

“分三路?”

“嗯。”

耶律洪基有力地点头,他心中已厌烦同行的女人,虽然面上未曾表露,但总是认为若不是为了迁就她们,他早就能逮住那只畜牲。此时此刻,萧观音与赵渝便是生得再倾国倾城,对他而言也是徒劳无用。

“怎么分?”

“你我分两路,再让经验老到的侍卫另带一路人。”

“那妹妹,还有……”

“她们都跟你走。”耶律洪基理所当然道,说罢才发觉萧信有些发愣,又解释道:“观音儿是你妹妹,自然是跟着你方便些。至于公主……让她们女儿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听上去似乎挺有道理,虽然也嫌带着女人是个累赘,可萧信提不出异议。

“那就这样。”

耶律洪基招手换来侍卫,与他商量分配人手的事宜。而萧信转到妹妹身边,将明日分道之事告诉她。

“哥,我要跟查刺哥哥在一起。”刚听罢,萧观音立时急道。

萧信耸肩:“这是殿下的安排。”

“可是……”萧观音一听说是耶律洪基的安排,声音便小了些,目光瞟向赵渝,“那,那位宋国公主呢?”

“她也同我们一起走。”

听哥哥如此说,萧观音方才稍稍宽心,至少查刺哥哥并非撇下自己而带上那位宋女。

萧信又绕过火堆,向赵渝告之此事。

听罢,赵渝只是温顺地颔首,微笑道:“只要能早点找到那畜牲,怎么样都好,我自然听从殿下的安排,只恨自己帮不上更多的忙。”这话倒也不算全是假话,她确是恨不得耶律洪基快些逮到老虎,好不用再陪着他在这山里头转悠,只是换了种方式说出来罢了。萧信听罢顿时觉得还是宋朝姑娘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懂得替人着想。

莫研探头过来:“分三路可妥当?那虎可狡猾得很。”

没料到一个小丫头会质疑殿下的安排,萧信瞥了她一眼,见她其貌不扬,便不愿再多看,随口道:“狩猎你们不懂,跟着我就行了。”

莫研耸耸肩,与赵渝对视一眼,未再多言。

次日清晨,莫研赵渝便随着萧信单走一路,从西南面包抄过去。

分三路后,人更少了,加上连日劳顿,未有收获,人人都有些烦闷,亦无心情闲聊说话。

唯独萧信一人,在赵渝旁边喋喋不休,连莫研都不堪其扰,避在一旁而行。萧观音拿哥哥无法,远远走在前头。

萧信从自己儿时第一次狩猎说起,然后是第一次猎鹿,第一次猎狼,第一次猎鹰……直听得赵渝头昏脑涨,巴不得能那虎能快快出现,把旁边这人虏了去,给她份清净才好。

一阵风过,似乎带着某种危险的讯息,马匹似有所感,队伍最后的几匹马立身长嘶,貌似受了惊吓。

萧信乍然住了口,回首环顾,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丛轻微晃动了一下,复归于平静。此时已无人敢说话,经验老到的侍卫缓缓抽箭搭弓,做好随时出箭的准备,然而半晌过去,四周仍是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声……

“畜牲!”萧信狠狠骂了句,放下手中的弓箭。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庞然大物从他身侧的草丛猛然扑出,萧信来不及反应,一只巨大的虎爪已重重拍上他的脑袋,足有千斤之力。他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巨响,眼前天旋地转一般,身子已砰然从马背上摔下。

“哥!哥!……”是萧观音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事发突然,猛虎陡然出现,使马匹受了巨大的惊吓,四下逃散,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侍卫们又要控制住马,又要去救萧信,还有不少人被马颠下马背,摔在地上。

莫研的马受惊不小,径直载着她狂奔了出老远,山路崎岖,莫研被它又颠又甩,好不容易才稳住它。她心里记挂着赵渝,赶紧就想策马回来,偏偏那马被吓怕了,凭她生拉硬拽,怎么都不肯回去。无奈之下,她只好丢下马,独自疾步赶回去。

远远尚能听见呼喝的人声,虎啸隐隐,她心中愈发焦急,生怕赵渝遇上不测。

待回到当地,老虎已不见踪影,萧观音跪坐在萧信身旁急切地想唤醒她,周遭围了一圈的侍卫,皆紧张地看着萧信,不知他是否有性命之危;另有一些侍卫仍在四处警戒,提防那只老虎再次来袭;受了伤的人正相互包扎伤口……

莫研的目光在众人中搜寻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发现赵渝的身影。

“公主呢?公主了?”她上前揪起一个宋人侍卫问道。那人被受惊的马甩下来,伤了胳膊,正被莫研拽住受伤的那只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那侍卫先格开莫研,才吃力道:“公主的马受了惊……他们已经出去找她。”

“往哪个方向去了?”莫研急问。

那侍卫沉着脸地摇摇头,“当时太乱,根本没人看清楚。”

“……那……那你说他们已经出去找她,是往哪个方向找?”

侍卫指了指东西方向:“东面和西面都有人去。”

“不够不够,万一公主去了别的方向……这深山老林里,她又不熟悉。”莫研咬咬嘴唇,转向萧观音那边,恭敬施礼道:“郡主,公主下落不明,可否借我几人往林中寻找?”

萧观音只焦切注视着萧信,对她的话根本置若罔闻。

“郡主!”

莫研提高嗓门,虽然知道不合时宜,可眼下也是形势所迫。近身的几名辽国侍卫恶狠狠地瞪她,她装着没看见,这些人她差遣不动,只能请萧观音开口。

“郡主!郡主!”她一声比一声高。

萧观音抬起头来,怒瞪她:“你究竟有何事?难道比我哥哥性命还重要么?”

“公主下落不明!我需要人手到四处寻找。”莫研飞快道,“郡主可否派几名侍卫……”

“你……”

萧观音虽然不喜欢赵渝,但也知若宋国公主突然出事,耶律洪基定然无法向宋国交代;何况赵渝是与他们同行,到时候诸般猜疑定都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岂非百口难辨。只在电光火石间,她就想了许多,随即朝旁边道:“阿拓,你带几个人随她去。”

莫研一喜,瞥了眼地上的萧信,朝后退了几步,低低道:“他还活着吧?”

“当然活着。”萧观音怒答道。

莫研陪着笑退开,口中叨叨着:“……吉人天相,大富大贵……”待人走远还能听见她了一句:“……百子千孙!”

萧观音在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句,低头继续观察哥哥的神色。此时萧信虽然尚有气息,可却一直没有转醒的迹象,看来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得把哥哥送回大营。”她心里乱得像麻一样,“可查刺哥哥那边怎么办?还得派人去告诉查刺哥哥才对。公主能找回来么?找不回来怎么办?”陡然间这些事情全部落到了她头上,在这乱七八糟的局面里,逼得她无所适从起来。

地上,平躺着的萧信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众人皆是一喜,萧观音急忙俯下身去,唤道:“哥!哥!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之前的重击之下,萧信两眼充血肿胀,几乎睁不开,勉强撑开一条小缝,看见萧观音双目含泪,奇道:“你哭什么?”他双手撑地,就想坐起来。

旁边的侍卫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半坐在地上。

萧信四下环顾,最后目光落在萧观音身上,迷茫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哥,你怎么忘了,我们在伏虎林,是出来狩猎啊。”

“狩猎?”萧信奇怪道,“狩猎我怎么会带着你?”

萧观音摸摸他的头,担忧道:“哥,你是不是把头摔坏了?咱们是跟着查刺哥哥一起出来的,你忘了么?”

萧信摇头:“我就记得殿下刚送了我一把镶嵌猫眼的匕首,还送了你簪子,怎么突然就来了伏虎林了?”

闻言,萧观音欲哭无泪:“哥,那都是前年的事了。你不会是当真摔傻了吧?”

“去年的事?”萧信茫茫然。

萧观音长吐一口气,摇头急道:“这样不行,你快起来,咱们得赶紧回大营去,找御医瞧瞧。”她示意侍卫扶起萧信,萧信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只得将他架上马背,与一名侍卫共骑。这样他也可以半靠在侍卫身上歇息。

另外她又派两人去告之查刺哥哥,另外留下两人在原地等候赵渝及那些去寻找赵渝的人。安排妥当之后,她便护着哥哥往大营处而去。

并不知道他们已折返大营,莫研仍在密林中寻找着赵渝的踪迹,地上的马蹄印交错纷沓,且无明确方向,很难分辨出到底赵渝究竟被马匹带往了何处。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莫研在心里反复默念,懊恼当时马受了惊,自己就应该不管不顾地跃下马背,不应被它带出老远。

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仍旧没有发现任何一丝赵渝的踪迹。她只好复回到原地去,先前几路往另外方向寻找的人也陆续回来了,皆无所获,又听说萧观音等人已撇下他们先回了大营。虽然口中不说,但宋人侍卫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最后一路回来的四人,是铁骑营的辽人,他们亦是一无所获。

日光逐渐微弱,然后从树缝中消逝,沉沉的夜幕重重地向众人压了下来。

“还是应先回大营禀报。”有人提议。在此间的人,身份地位都差不多,况且如此大的事情,谁也不敢说自己说了算。

莫研当即反对:“郡主已经回去,我们没必要再跑这趟。再说皇上和殿下都不在大营,只怕就是回去也作用不大。我们还是应该继续在附近寻找。”

“可现在天都黑了!在这深山之中想找人本就是难事,何况是在夜间。”开口是之前萧观音派他随莫研一同寻找赵渝的阿拓。

莫研冷眼看他:“夜间可以点火把。”

“姑娘休要说此等大话。”阿拓冷笑道,“这山里,豺狼虎豹伏潜其中,就是三十年的好猎手也绝不敢说能在夜间穿行于林中,何况你我,弄不好人找不到,还把命搭上去。”

阿拓是辽人,对伏虎林来过好几遭,听他此话,其他辽人也有意无意地点着头,附和着他的话。旁边的宋人侍卫听了,心里也不免有些没底。

莫研怒道:“所以公主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们更要尽快找到她。”

“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找?”

“就是不知道,所以要找!”莫研怒极,“若今日是你们郡主失踪,又或是你们殿下失踪,我就不信你们还会站着这里说这般话。”

“姑娘此言差矣!”阿拓嗓门也高起来,“我们都是侍卫,原就该听上头的安排,此时情况不明,连郡主也不在此地,我们岂可自行做主。”

“你……”

莫研咬咬牙,话说到这份上,论起身份官阶,自己都指使不动他们,便不欲再与他们多言。

“回大营确是慢了些,来回耽搁太久,”另一名辽人道,“我们还是应先找到殿下,听候殿下安排。”

闻言,宋人侍卫都不说话,各自相看几眼,便在近旁砍下粗枝,布条上浇上火油缠绕到粗枝上,燃起火来。

莫研默默地接过其中一人递过的火把。大家简单分配了一下方向,因为人太少,只有六人,几乎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余地,两人一队,莫研自告奋勇独行,遂众人往四个方向而去。

尚在原地的辽人见宋人沉默离去,均面面相觑,似乎未曾想到这些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人竟然如此无畏。半晌,阿拓也跨上马:“走吧,我们找殿下去。”

由铁骑营过来的四名辽人却不动,相商片刻,朝阿拓道:“我们奉命保护宋国公主,如今公主失踪,我们亦有责任。你们去寻殿下禀报此事,我们几人还是决定继续寻找宋国公主。”

“如此也好。”阿拓点点头,“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说罢,两路人马分道扬镳,各自隐入夜色之中。

独自在密林中走了一段路,回首时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火光,莫研心中才隐隐有些怕起来。虽说在家时成日里在山中跑,可顶多碰见野鸡野鸭,不像这里,豺狼虎豹样样俱全。方才太逞强,只说多一路人便多一分找到公主的机会,却完全没想到若是连自身难保,哪里又谈得上去找人。

远远地传来几声狼啸,吓得她拿火把的手软了软,慌忙复紧紧握住。其实之前几夜也都曾听见过狼啸,不过那时人多,且又燃着篝火,所以也不觉得害怕,此时孤身行走在林中。

“公主……公主……你在的话应我一声。”莫研瞪大眼睛,极力想从黑暗中看出什么来。

一片寂然。

生怕赵渝晕了过去,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莫研下马慢行,继续往前走,同时不忘用火把照亮四周。

火把再亮,在如此暗黑的林中也十分有限,走了一阵子,她仍然没有发现赵渝的踪迹。直走到一处山坳,马匹不适地打着响鼻,前蹄烦躁不安地踢踏,似乎不愿再往前走,凭莫研生拉硬拽,就是不肯再挪动。

“乖,天亮后我就找好吃的给你,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马上就要找到公主了。”拽不动它,莫研好言相劝。

马儿显然不为所动,反而愈发退得厉害,直把莫研往后拖去。又要拿着火把,又要拽着马匹,莫研手忙脚乱。正在这刻,原本好端端的火光突然飞快地黯淡下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腾地灭了。

一阵细小的阴风卷着林中湿气掠过,莫研似被骇住,在突如其来的诡异黑暗中呆若木鸡,除了眼珠子,身体其他部位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过了好一会,没有任何状况出现,她才长吐口气,松开缰绳,从怀中掏出火石,“咔咔咔”地打火。也不知为什么,连打了几次都未点燃,倒弄得她愈发紧张。

老也打不着火,她正有些不耐烦,突然听见前面黑暗中的枝叶似乎被什么东西晃动了下,她来不及多想,迅速抽出腰间银剑……

“拿那么一把破铜烂铁,你以为能挡得住什么。”冷冷的嘲讽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是人,而且还是活的。

确定了这两点,莫研就松了口气,压根没去理会他说得是什么。

一个人缓缓从暗黑之中显出来,她借着树缝间落下的微弱月光看清了他的脸——耶律菩萨奴。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奇道。

“这话该我来问。”耶律菩萨奴冷漠道,“你不是那位宋国公主的侍女么?怎么会闯到这里来?知不知道再往前走有什么?”

“我家公主不见了,我正找她呢。”莫研如实道,随口又问,“你见着她了么?”

耶律菩萨奴眼睛闪过一道异色:“公主不是和殿下在一起么?怎么会走失?”

“说来话长,不过简单说就是老虎把马惊了,马驮着公主跑了,所以公主就丢了,”找到现在,莫研也有些垂头丧气,“找到现在都没找到,也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掉下山去了。”

耶律菩萨奴沉默了片刻,退后几步消失无踪,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他复回来,手中拿着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的残破马鞍,递给莫研。

“是她的马鞍么?”

莫研心中一紧,忙接在手中,虽然已有残缺,但马鞍上的皮革花纹她还记得,赫然就是赵渝所用的马鞍。

“公、公……公主……”摸得出马鞍上残破之处是野兽所啃咬,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声音千年不变的阴冷,在此时却显得分外平静:“马已经死了,就在前面。”

“死了……”

想当然得以为赵渝也已经遭遇不幸,莫研呆愣片刻,泪唰地淌下来,哗啦啦直流:“都是我不好,公主,公主……”她越哭越大声,听得耶律菩萨奴直皱眉头。

“死了一匹马,你至于哭成这样么?”实在听不下去,他开口喝住她的眼泪。

“……你不是说公主、公主她……”莫研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是说公主的马已经死了!”

耶律菩萨奴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莫研抹抹眼泪,瞪大眼睛:“唔?那……公主没事?”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她。”

虽然如此,莫研还是看到了一星希望,直接便要往前闯去:“那就是说公主很可能就在这附近?”

耶律菩萨奴拉住她:“她不会在前面,我刚从那边过来。马尸周围也没有人的脚印,恐怕她早就被马甩下来了。”

听到一个“尸”字,莫研脸色就有些发白,但还是硬道:“我得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耶律菩萨奴没有异议,稍稍侧身一让,示意她过去,但他自己却站着不动。

“你,不去看看?”莫研赔笑道。

“马尸有什么好看的。”他冷冷道。

“那你略等等,我马上就回来……帮我看着马。”

见耶律菩萨奴不吭声,她就当他是答应了,快步往前走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东南方向,十五步。”

莫研头探回来:“你有火么?”

耶律菩萨奴不回答,索性连脸都转开,半仰着头看枝缝间的夜空。见状,莫研悻悻地闭上嘴,摸黑朝东南方向而去。

过了半盏茶功夫,她踉踉跄跄地回来,脸皱成一团,泫然欲吐。那马已然让野兽分撕,血腥扑鼻,甚是可怖,她勉强探身查看,看残骸之中并未有任何人肢或是衣衫碎片,才放下心来。看来在这马遇上野兽之前,赵渝已经与它分开,只是究竟是被马甩落或是自行下马就不得而知了。

“找到线索了?”看到她的模样,耶律菩萨奴冷冷问道。

莫研暗中横了他一眼,才道:“我想公主应该在之前就落马了。”

她所说的似乎耶律菩萨奴早就知道了,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抬腿往北而行。

“你……去哪里?”

“马蹄是自北而来,北面山路崎岖,且有多处断崖。”

“你是说……公主可能掉崖了?”莫研倒吸气。

耶律菩萨奴仍旧很平静:“我可没说,是你说的。”

“……”

被他说得心中愈发担忧,一想到赵渝现在可能就躺在山崖下面,也许缺胳膊断腿,也许气息全无,莫研就直发慌,无心多言,扯了缰绳便走。

他二人沿着北面山路蜿蜒而上,路不熟且甚是难走,加上没有火把,莫研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耶律菩萨奴身后。

没有火光,以莫研的目力,根本看不了多远,她只能一路边喊边走,怕把野兽招来,声音也不敢太大。

耶律菩萨奴仍旧如平日一般,静静而走,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要较寻常犀利许多,状似随意地。

他们走得很慢,直至月上中天,耶律菩萨奴陡然停了停,然后大步朝左侧走去。因是夏季,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树木野草长得极茂盛,陡峭的坡直延展下去。

莫研目力及不上他,并未看出异端来,待小心翼翼走近时才看见有些杂草有被折断的迹象,伏下细看,还有一部分草倒伏在地,明显是被重物压过。

耶律菩萨奴却已经沿坡而下,断断续续拉着身侧的树木减缓冲力——坡底,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动不动地软伏在杂草间,气息微弱。

“公主!”

莫研本是跟在他身后,见到伏地人影的穿戴忍不住惊呼出声,手顾不上拉住两旁的树木,飞快地直冲下去,直奔到赵渝旁边。“千万不要死!千万!千万!”她在心里叨叨地默念着,同时伸出手将赵渝翻过身来,手探向鼻息处……

鼻息浅浅。

“公主还活着!”她欣喜若狂,转头朝耶律菩萨奴喊道。

他表情仍旧很冷淡,慢慢地走下来,似乎赵渝是死是活,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莫研轻轻拍拍赵渝的脸,唤道:“公主,公主……醒醒,醒醒……”

仿佛听见她的声音,赵渝皱紧眉头哼了两声,面色煞白,似乎很痛苦,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赵渝的衣衫是石青掐线,加上深夜,就是有血迹也看不清楚。莫研能闻见丝丝血腥味,却找不到伤口在何处,干脆托起赵渝,抱着她脑袋一通乱摸,没发现伤口也没发现肿块,松了口气,转而又开始检查身体其他部位。

见她解开赵渝外衫,尽管坡底甚是昏暗,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耶律菩萨奴还是背转过身去。

前胸后背,肩膀胳膊,莫研一路检查下去,禁不住连连倒吸气,赵渝胸前似乎是肋骨骨折,而且裙下的右小腿硬硬地顶出一块来,黏稠的血顺着一直流到鞋上,大概也是断了。

奇怪的是,血流得并不多,而且已经止住了。莫非有人比他们先来过,莫研心中疑惑,张望下四周,目光所及,除了自己和耶律菩萨奴外,并无多余的脚印。

应该是不可能,否则来人没道理替她止了血却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赵渝本来就会些功夫,莫研只能想她是自己点了止血的穴道,然后因为伤势过重体力不支而昏倒。

“公主胸前断了两根骨头,小腿骨也断了。”莫研紧张地回头朝耶律菩萨奴道。

他似乎又哼了一声,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

“你会接断骨么?我只会接脱臼,断骨可不会,怎么办?”

这下耶律菩萨奴转过身来了,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会连接骨都不会!”

莫研小声道:“习武又不是学医,再说师父也没教这个。”

被她一气,耶律菩萨奴原地不动,也不作声,脸上难得见到的阴晴变化不定,良久之后才道:“我可以替她接,只是事后你只能对她说是你接的,而且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实情。”

“这是为何?”

“男女有别,何况公主与殿下尚未举行大礼……”他说到一半,突又猛地收住,冷冷看着莫研,显然不愿过多解释。

不需他说完,莫研已经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好人。”

“哼!”赵渝伤重,他不欲多言,便直截了当朝莫研道:“你先把她衣衫脱下来。”

虽然知道此举不妥,可在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莫研让赵渝靠在自己身上,生怕碰到她伤口,尽量轻手轻脚。在她替赵渝解衣衫的时候,耶律菩萨奴仍是背过身去,直到她出声示意他时才复转身走过来。

淡淡月光下,少女的胸脯乳酪般洁白无瑕,他不敢直视,手在半空顿了顿,薄唇紧抿……

“喂!我可在这里看着,你不可对公主有轻薄之意!否则、否则……”莫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耶律菩萨奴横了她一眼,不理会她,亦不再迟疑,手伸向赵渝,摸到胸前断骨,喀嚓两下,随即飞快用衣衫掩上,再往下接好她的小腿骨,他的手法极快,莫研还未看清楚,他已将三处断骨解好。

随即他又用匕首将自己的披风割成布条,递给莫研,让她替赵渝将胸部的伤包扎起来。接着他又寻来结实的粗树枝,一分为二,夹紧赵渝的小腿,伤口上洒上金创药,再用布条密密实实地扎紧。

“行了。”

他站起身,狠狠长吐口气,如果此时莫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他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连与展昭比箭时他都未如此紧张过。

“她还未醒,不会有事吧?”莫研担忧道。

“得尽快送她回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