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今既相知,如何不相思

恭送公主回宫之后,展昭方回到开封府中,还未来得及回房中,远远地便看见莫研悄生生地站在梅花树下,仰着头数枝丫上细细小小的花蕾,落在睫毛上的雪被她不耐烦的抖落,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此时看见她,展昭竟有些发愣,不由自主地停在当地,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若当真去了辽国,蛮荒苦寒,无亲无故,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便觉得难受异常……

“展大哥!”莫研一眼瞥见他,立时花也不数了,连窜带跳地冲过来,紧张地拽住他衣袖,盯着他问道,“那位丁大侠是不是和你说了?你答应没有?”

展昭先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莫研显然没弄明白他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急得要跳脚:“你答应那门亲事了?”

“没有。”展昭微微笑道。

“真的没答应?”

“真的。”

莫研立时绽开笑颜,乐得没心没肺,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答应?听说丁家小姐贤良淑德,与你很是相配。”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就是她不许自己答应,现下倒又来问他为何不答应。

“她再好,也不是某人。”他低低道。

“某人?”莫研瞪大眼睛,危机感立马又冒出来,“你有心上人了?”

展昭无奈一笑:“你放心……我,我也许要去辽国了,日后……”话到唇边,却说不出来,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莫要闯祸,倒显得为时尚早婆婆妈妈的。

“辽国!”她眼睛发亮,“我也去,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什么时候去?”

“小七,不是去玩,是护卫公主出塞,恐怕一辈子都得留在辽国,我正要去与包大人商议此事。”

“一辈子都留在辽国,不回来了?”

莫研愣住,显然想不到竟要那么久,一脸的不可思议。

“也许能回来探亲,也许不能,我现下也不知道。”展昭静静道,尽管早就心中有数,可一说出来,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那我更得去了,不然你一个人在那里多憋闷。”她理所当然道。

展昭怔了怔:“……难道你就不会嫌闷么?”

“怎么会闷,不是有你吗,”她开心道,“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你……”

展昭虽然内心欣喜,却不得不想到所去之处毕竟是蛮荒苦寒之地,过得几日或许觉得新鲜有趣,经年累月地住在那里,她又如何受得了。

“我去契丹是公主钦点,不得不去,小七,你莫要胡闹。”

“怎么是胡闹,公主既然可以钦点你,当然也可以钦点我。”她转了转眼珠子,道,“对,和包大人说多半也行。”

“小七……”

莫研不分由说,拉着他就往包拯书房方向而去,口中尚念念有词:“展大哥,待会你别说公主只钦点了你,就说是我们俩,反正到时候我随便往送嫁队伍里一混,公主也不会察觉。”

“小七……”

展昭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不舍,被她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也一路由她拉着。

一直到了包拯书房门口,莫研松开他的手,掸掸肩上落雪,略理了理衣裳。展昭亦替她拂去发上微雪,两人方才入内。

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就刚刚整理出来的《盐税总要修正》正自讨论商议。

“包大人!”莫研笑嘻嘻地走上前,敛手行礼,“属下参见包大人。”

看她笑得阳光灿烂,饶得是包拯,心里也有些没底:“……莫捕快有何要事?”

“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我和展大哥要去契丹了。”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包拯和公孙策微微一惊,对视片刻,转向展昭道:“展护卫,怎么回事?”

展昭上前行礼,沉声道:“公主命属下随她出塞,随嫁契丹。”

闻言,包拯与公孙策皆愣了片刻,万料不到公主会有如此吩咐,展昭是包拯得力臂膀,若然当真去契丹,实乃开封府一大损失。

“此事圣上可同意?”包拯问道。

“公主已回宫奏禀圣上,我想……”展昭欲言又止。

见展昭不好说,公孙策便替他将话说完:“圣上对公主心存愧疚,公主眼下说什么,圣上大概都会答应,恐怕还转余地并不大。”

包拯皱紧眉头,连连摇头,在书桌前来回踱了几圈,终是长叹口气:“公主顾全大局,远嫁番邦……展护卫,你就暂且随她去吧。”他顿了顿,“待过得几年,公主已适应辽国生活,我再想个法子将你唤回来。”

包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展昭心中感动,静静点了点头。

莫研提醒她:“包大人,还有我,我也要去的。”

“你去做什么?”包拯颦眉奇道。

“我当然得去,展大哥一个人护卫公主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你们想,万一公主在沐浴更衣,突然有歹人闯入……”

闻言,众人皆尴尬对视。

“莫捕快为公主考虑得确是周详。”半晌,公孙策才笑着打圆场道。

莫研笑眯眯地点点头:“不光是公主,展大哥的名节也很重要。”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

展昭轻咳几声,自觉面上红潮褪去,才道:“小七莫要胡闹,你的功夫尚欠火候,如何能保护公主。”

“那我起码可以替她先将衣服穿起来,然后再唤你进来。”莫研不满地反驳。

“……”

展昭无语,有什么歹人还能给她慢吞吞穿好衣服再唤人的时间。

“公孙先生,”她转向公孙策,笑出一脸的花,“你最明理了,你肯定赞成我也去,对不对?”

公孙策报以微笑:“此事,实在非我能做主。”

“包大人!”她又转向包拯,笑得愈发灿烂。

包拯不等她说出下面的话,便道:“此事我自会斟酌再议,你莫要着急,倘若真有必要,便是你不愿去,怕是也不得不去。”他隐去了后半截话:倘若无此必要,便是你想去,也是不能够的。

莫研又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咬咬嘴唇,心中暗道:“你看我去不去得成!”

“大人若无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展昭虽然也十分渴望有她一路相伴,但国事并非家事,又如何能由着性子来。他生性宽厚,还是想先与莫研退下,免得扰包拯烦心。

包拯点点头,又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晚饭后你再来,我还有事要交代。……莫捕快,你不必来。”他特地道。

展昭依言,方与心不甘情不愿的莫研离开。

待他二人走远,书房内包拯与公孙策相视一瞬,不约而同地摇头苦笑。也不过是片刻,包拯敛了笑意,面容复凝重起来……

公孙策在包拯身旁跟随多年,对他心中所想之事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你所想的是不是关于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

包拯沉重地道:“知我者,莫若先生。海东青忍辱负重,藏身辽国多年,就是为了接近耶律重光,查出大宋境内为这位辽国南院大王传递消息的究竟是何人。可惜耶律重光为人谨慎小心,这么多年来海东青虽然已经极力接近,想成为他的心腹,却始终是差了一步。展护卫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我虽然不舍,但也许他在那里能帮得上海东青。……大宋奸人不除,便如芒刺在背,宋辽两国又如何能长久和平共处下去。”

公孙策赞成地点点头:“一人在明处,一人在暗处,相辅相成,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大人唤展护卫晚上前来,是预备将海东青之事全盘告诉他了?”辽国间人之事,所知之人甚少,多一人知道,海东青便是多一份危险。

“先生以为如何?”

“展护卫冷静睿智,沉着稳重,是可托重任之人。”公孙策道,“若说连他也不适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信。”

包拯不语,沉吟了良久,才低低叹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是又苦了他。”

“大人……”

公孙策不忍他伤神,岔开话题道:“对了,莫捕快也嚷嚷着要去,大人您做何打算?”

提到莫研,包拯亦是几分头痛几分无奈,不由抬眼看向公孙策:“先生以为如此才妥?”

公孙策垂目微笑,道:“其实她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展护卫虽然武艺高强,但贴身护卫公主终是多有不便。”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她。”听公孙策替莫研说话,包拯倒有几分奇怪,“毕竟还小,一身江湖习气也就罢了,做事也是莽莽撞撞,如何能让她去。”

“大人,”公孙策笑着摇摇头,“您方才不是还心疼展护卫么?”

“先生的意思是……”

“难道您看不出莫捕快对展护卫很是心仪么?”

包拯闻言一呆,他每日里的公务堆积如山,又哪里会有心思留意儿女情长之事。

“那展护卫呢?”

“学生只能看出他对莫捕快并不排斥,亦甚是照顾,这对于他已是不易。”公孙策笑道,“莫捕快生性活泼,若能在契丹与展护卫为伴,想来他不至于太苦闷。”

包拯迟疑:“那姑娘与展护卫……会吗?”

公孙策微笑道:“莫捕快虽然活泼些,却也有她的可取之处,她若去了辽国能成为展护卫的得力帮手也不一定。”

包拯仍在犹豫……

“又或者不妨如此,此事让展护卫自己来决定,大人以为如何?”

思量片刻,包拯方点头:“如此也好。”

待用过晚饭,展昭前来,包拯将辽国间人海东青之事详详细细地说与他听,并且告之他所负重任。

辽国南院大王耶律重光历来对大宋每年仅予辽国三十万两颇有微词,在耶律隆绪耳边多次提议修订澶渊之盟,与西夏联姻亦是他一手促成。这些展昭都略有耳闻,但却始终不知海东青一直潜伏在耶律重光身边。

“海东青曾送回消息,耶律重光曾向耶律隆绪进言发兵大宋,且拿出大宋北面边境兵力布防图。大宋境内一定有人叛国私通耶律重光,只是此人究竟是谁,海东青一直未能查出。你此次随公主远嫁辽国,名义上是公主护卫,但希望你能助海东青一臂之力,查出叛国之人,灭除大宋隐患。”

“你往辽国之事,我自会告之海东青。但为海东青的安危着想,一点点意外疏忽就可能使他这十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前功尽弃,所以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究竟是谁,到了需要之时,他自会向你表露身份。”

展昭恭敬领命:“大人放心,展昭明白。”

包拯看了他半晌,又道:“此去艰险,你可还有其他需要?或是有牵挂之事,尽说无妨。”

展昭微笑着摇摇头。

“或是,”早知道展昭的性格是不会提任何要求,包拯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会需要帮手,说出来亦无妨。我瞧那位莫姑娘很想与你同去,你以为如何?”

莫研、莫研……

——“你有我,我也有你,我们都不会闷,不好么?”

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快快活活的。

烛光摇曳,映得展昭的面色忽明忽暗,过了良久,他才深吸口气,硬自忍住心中不舍,仍是摇了摇头。

“那般苦寒之地,且前途凶险未卜,她还是不去的好。”他缓缓道。

包拯瞧他模样,心中终于明白公孙策所言之意,展昭在自己身旁追随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南侠面上出现这般表情。

“莫姑娘聪明细心,她若随你同去,能帮上你的忙也不一定。”包拯忍不住道。

展昭艰难笑道:“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就好。”

明白展昭心中顾虑,包拯亦不再相劝,只能道:“距离公主出塞还有些日子,两国互赠定礼聘礼,大概要到五六月方能成行,你这些日子闲暇时可学些辽国风俗礼仪,我明日便将现下辽国朝堂详细资料拿与你看,公孙先生亦会替你分析情形。”

展昭点头。

“莫姑娘那里,你也与她好好解释,她并非不懂事理之人,想来定会体谅你。”包拯又道。

想到要与莫研解释此事,展昭不禁心中苦涩,仍是点了点头,向包拯告辞,离开书房。

寒雪初歇,夜色暗沉,远远的能听见外间打梆子的声音,咚!咚!——咚!咚!已是二更天了。展昭毫无睡意,也不欲回房,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莫研所居的小院之外。

小院内并无灯火,想来她已就寝,他倦倦地靠墙而立,冬夜的寒意丝丝渗入身体,腰背上的旧伤细细密密针扎一般地疼起来,适时地陪伴着他。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包大人问他可愿与莫研同去之时,自己什么都不想,只需点点头,现下便一切都不同了。

如何和她解释?莫研的盈盈笑颜尚在眼前,他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次日清晨,莫研起床后欲往后街用早食,返身掩好院门,不经意地发现了墙边脚印。

她蹲下身子,细细查看脚印,脚印处积雪融化颇深,显然在雪停之后有人在这里站了很久。量量脚印大小,她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笑意,是展大哥。

大半夜的,展昭在院外站了那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莫研挠挠耳根,难道是昨夜里包大人特地叫了他去,有什么为难他不成?

还未想出个道道来,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展昭所居之处迈去,还未进月牙门,便听见里头隐隐有剑气破空之音。她缓下脚步,偷偷探头,正看见展昭正在练剑,巨阙光华流转,攒起漫天剑花……

莫研本想静静等他练过剑,却不料展昭听力甚佳,片刻便已察觉她的到来,收了剑势,转头望过来。

“小七。”见是她,展昭又是欢喜又是烦愁。

“展大哥。”

莫研笑吟吟地转出来,接过他手中的剑细细端详,赞道:“果然是上古宝剑,舞起来就是和寻常的剑不一样,我也得寻摸一把才好。”

“你喜欢,就送给你。”展昭想也不想便道。

“送给我,”莫研微微吃了一惊,“这可是你的家传宝剑呀。”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你不想要?”

“这么好的剑,哪里有不要的道理。”莫研忙道,可心下始终觉得不妥,心思转了几转,笑道,“你是用惯了巨阙的,若不用它定然不顺手。干脆我再把它借于你,日后你用剑时,便想着这剑是我借你用的,好不好?”

这般缠头缠脑的事情,也只有她才想得出,展昭笑着点点头,复收剑回鞘。

莫研方想起正事:“展大哥,昨夜里你怎么不睡觉,在院子外头站那么作什么?”

展昭微愣:“你如何知……”话未说完便知道她定然是看到了脚印,以她的能力,做出判断本是极容易的事情。

“是不是包大人出了什么难事来为难你了?”她关切道。

“不是。”展昭暗吐口气,才缓缓道,“只是此番去辽国,你不能去。”

莫研闻言,咬牙切齿,恼道:“包大人不让我去,对不对?他晚间特特把你找了去,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展昭静默片刻,决定还是如实托出,轻声道:“其实包大人是赞成你同去的,是我私以为不妥。”

莫研却未想到会是他,乍然听到,气恼地咬着嘴唇瞪他。

“此去辽国,返乡之日遥遥无期,甚至可能是要终老异乡,你年纪还小,在开封府中尚可施展拳脚有所作为,不应在辽国郁郁无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辽国就不会快活呢?”她恼道。

展昭轻轻叹口气,解释道:“那般苦寒蛮荒之地,不适合你的性子。一日两日倒也罢了,天长日久你终是会受不了。况且……”他本想说宋辽两国在面上虽是安然无事,但在暗中却是危机四伏,一旦去了辽国,如入虎狼之口,生死操于他人手中。生怕她担心,话到嘴边,仍是咽了回去。

“况且什么?”她奇怪追问道。

展昭暗自咬咬牙,故意道:“况且你武功又差,做事又莽撞,去了辽国也帮不上我什么忙。”

“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看待自己,莫研恼怒地瞪了他半晌,这下是真被气着了,话也不与他多说,跺跺脚就走。走出没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复返身回来,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巨阙。

“我不借了!”她恼火地飞快道,干脆利落地把巨阙扛上肩头。

展昭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牙门外,暗叹口气,枉自踌躇了大半夜,终了却还是让她伤心。他心中郁忧沉沉,便似有块重石压住一般,欲回房去,手习惯性地一提,空空荡荡,方想起剑已被她拿走……

莫研今日恰是早班,大清早地被展昭一气,连早食也吃不下,直接提溜着巨阙就去巡街。

一路上也不看人看车,她就只顾着端详那把剑,左看右看,手在剑柄处摩挲一番,又抚抚剑穗,想着展昭用剑时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之前的恼火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丫头,丫头……”

有人从背后拍拍她肩膀,笑唤道。

莫研回头,看见来人,顿时面色一沉,语气不善道:“你怎么还没走?展大哥不是已经拒绝你家的亲事了么?”

“你这小丫头,消息还挺灵通。”丁兆蕙哈哈笑道,瞥见她手中的剑,不由摇头叹道,“看来他是真喜欢你呀,连巨阙都能让你拿着玩。”

闻言,莫研呆了呆,才不可置信抬头道:“你方才说,展大哥喜欢我?”

丁兆蕙好笑地看着她:“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拒我家的亲事?”

“他亲口和你说,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不能娶你妹子?”莫研难掩心中喜悦,一把抓住丁兆蕙,急急问道。

与一个姑娘家在大街上讨论儿女私事好像有些别扭,加上被莫研抓得很不舒服,丁兆蕙不适地扭扭身体,摆脱开莫研,又向四周顾盼一番,确认没有熟人瞧见,才如实道:“他倒也没这么说。”

“那他怎么说的?”

看见莫研紧张的样子,与前两日伶牙俐齿的她大相径庭,丁兆蕙倒起了逗弄之意,故意慢条斯理地思量了半晌,才斜眼睇她:“我为何要告诉你?难道你不怕我骗你?”

“因为你是大侠嘛!怎么会和我计较呢。”她说的很顺口,笑吟吟的。

丁兆蕙存心要为难她:“那你求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好,”莫研想都不想,便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即刻凑上前腆着脸笑道,“我求求你,求求你啊!你就告诉我吧!”

倒没想到这丫头片子这么没脸没皮,丁兆蕙用手虚挡住她,连后退了几步,万般无奈道:“好好好,你别再过来了,我告诉你便是。”

莫研双目亮晶晶,期盼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丁兆蕙回想了一下,才道,“他好像是说,你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

“我若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莫研微颦起眉,把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默念好几遍,才看向丁兆蕙:“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丁兆蕙摇头耸肩:“没了。”

她不满地皱眉道:“你骗我!他也没说喜欢我啊!”

“小姑奶奶,你声音小点,这可是大街上。”丁兆蕙看她毫不忌讳,自己倒替她臊得慌,“好歹也是姑娘家,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也不知遮着掩着点。”

“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什么好遮掩的。”莫研奇道。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咱们说话小声点总可以吧。”

她总算压低音量,却仍旧是那句话:“你骗我!展大哥根本没说喜欢我。”

丁兆蕙无奈道:“我觉得展兄能说出这话就已是不易了。”

莫研低下头,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抬头问道:“那现下你夫人不在你身旁,你会担心么?”

“那倒不至于。家里吃的用的不缺,丫环老妈子一大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那你也还是早些回家去看看她吧”

见她垂头丧气地提溜着巨阙走开,丁兆蕙被闹得满头雾水,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叹道:“展昭怎么会看上这丫头,想不通……”

巡完街换过班,莫研也没心思回开封府里,抱着巨阙随便在街角坐着发愣。

——“她若不在我身边,倒更担心些。”

“这是展大哥说的话么?”她越发弄不明白,不满地嘟哝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又不要我随他一起去呢?”

呆坐了半日,她也没想出个头绪,倒是腹中咕咕直叫,饿得人没精打采的。复站起身,环顾四周,她本想回开封府找点吃的,忽想到南宫家的别院就在附近,干脆过去向师姐蹭顿饭吃。

待她慢吞吞地到了别院,一见师姐就被她笑着拉进去,按在椅子上坐好。不明就里,莫研想站起来,却又硬被宁望舒按着坐下,只好乖乖坐着干瞪眼,奇怪地望着师姐。

南宫若虚坐在一旁只是微笑。

“小七,你坐好了,让我给你行个大礼!”

宁望舒口中笑着,果然要朝她鞠下礼去,莫研赶忙跳起来躲到旁边去,奇道:“姐,你别来戏弄我,有什么好事快说?”

“公主让人把七叶槐花送来了。”宁望舒掩不住满脸的喜色。

闻言,莫研也是大喜,乐道:“这么说,姐夫的病就要好了!”

宁望舒笑着点点头:“方才已饮了一碗汤药,薛大夫说连饮三月,便可拔除沉疴。”

莫研笑嘻嘻地拍手道:“这下你可安心了!”

“这次真是要多谢你。”南宫若虚微笑道,“若不是你帮忙,此事定不会如此顺利。”

“一家人不说谢字,你和师姐快快活活的,我也才欢喜呢!”莫研笑吟吟的,转向宁望舒,嚷嚷道,“姐,我饿了!从早起到现下还没吃过东西呢。”

此时已经是午后,他们早已用过饭,听闻她饿了两顿,宁望舒忙吩咐人去准备饭菜,心中也奇怪:小师妹向来是最不经饿,如何会饿了两顿饭,现下才想起要吃。

她挨着莫研坐下,方才发觉莫研手中拿的剑竟然是巨阙。

“你偷了展昭的剑?”

“哪有偷,是展大哥给我的。”

宁望舒奇道:“他把巨阙给你?”

莫研点头。

抛开巨阙是上古宝剑,价值不菲不提,这剑毕竟是展昭的家传宝剑,他竟然这般轻易地送与莫研,宁望舒与南宫若虚对视一眼,皆面露笑意。

“好好的,他把巨阙送你作什么,难不成是定情之物?”宁望舒笑看向莫研。

莫研垂头丧气:“什么定情之物,才不是呢,他都不让我去契丹。”

“契丹?”

宁望舒不解,莫研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

“公主钦点展昭去辽国?”宁望舒与南宫若虚都是一愣,之前展昭随宫中太医前来送药时并未提及此事。也不知是否与七叶槐花之事有关。

莫研的性情宁望舒最是了解,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当真想和展昭去辽国?你可知道,他并非几日几月便可回转,而是要在辽国护卫公主一生一世。”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去啊。”莫研点点头,认真道,“在辽国,有我陪着他,他也不至于烦闷孤单。”

“那你自己呢?难道你就不会烦闷孤单?”

与展昭一样,宁望舒同样考虑到了小师妹的性情,她性格飞扬脱跳,又怎耐得住性子在那般苦寒之地过一辈子。

莫研呆了呆,低头细想片刻,方道:“可是如果看不见他,我会更难受。姐,你不是也为了姐夫退出江湖么?”

“那不一样。”宁望舒叹气道。

莫研坚持道:“怎么不一样,就是一样。……可他就是不愿让我去!”

南宫若虚在旁听了半晌,看莫研愈发懊恼的模样,开口劝道:“展大人亦是为你考虑。此去辽国,并不仅仅是蛮荒苦寒之累,宋辽两国局势微妙,稍有风吹草动,你们便成俎上鱼肉,命在顷刻。如此险地,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他自然不愿你同去。”

听罢他的话,莫研一声不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南宫若虚,他方才讲这一大段话,听到她的脑子里,仅剩下“你又是他心爱之人”一句而已。

“你说,我是他心爱之人?”良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展大人并非孟浪之徒,巨阙又是他家传宝剑,他能将巨阙相赠与你,定然是将你视为极重要的人。”

莫研似懂非懂,犹在思量之中。

“那他说若我不在他身边,他倒更担心些,这又是何意?”

南宫夫妇相视一笑,这话他二人体会甚多,最能明白其中深意。宁望舒摸摸小师妹的头,笑道:“意思就是,我们家小七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只猫儿心里有你。”

“当真?”

“当真。”

“就像姐夫对你那样么?”

宁望舒倒不知该怎么回答,笑看向夫君,南宫若虚亦是垂目微笑。

见他两人只是笑,也不说话,莫研有些急了:“到底是不是啊?”

看妻子只是笑,摆明是将这难题推于他,南宫若虚只好道:“我对你师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但相信能说出此话,又以巨阙相赠,展大人对你应是一往情深。”

莫研一向认为南宫若虚是个聪明人,听他如此说,顿时信心大增:“还是姐夫说得明白,不像那个丁家二爷,还是什么大侠,笨得要命,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其实明眼之人皆可看出展昭对她极好,只是丁兆蕙毕竟是江湖侠客,素日里何尝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便是心中知道,也不惯摆在桌面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莫研怪他愚笨,倒真是冤枉他了。

“丁家二爷?可是丁兆蕙丁大侠?”宁望舒自然听说过此人。

“是啊!他想把自家妹子许给展大哥,不过被展大哥拒绝了。”

提起此事,莫研一脸的神采飞扬,掩也掩不住,倒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

看她笑得洋洋得意,宁望舒一面替她开心,一面也免不了担忧。小师妹现下知道了展昭心意,看来辽国她定是不管不顾也会跟他去的。而此行艰险,且有性命之忧,自己究竟该不该劝她莫要去?

心情甚好,莫研在南宫别院饱饱地吃过一顿,又与师姐闲聊半日,待日渐西沉,便抱着巨阙,笑若春风地回到了开封府。

刚进门,便碰上马汉,大嗓门地招呼她:

“小七,有人送了几只貔狸,你嫂子正烤着,让你快家去吃!”

貔狸是契丹国产,味极鲜美,深受契丹人珍爱,常把此物作为馈赠宋使的珍贵礼物。这几只貔狸正巧是马汉故友自契丹回来,知道马大嫂善厨,便送与他作礼。马大嫂与莫研亲厚,自然想到要唤她来吃。

听闻又有好吃的,莫研欢欢喜喜地便往马汉家的小院走去。人还未到,便闻到溢出墙外的烧烤味,喷香扑鼻,饶得她腹中尚饱,却也被引得垂涎三尺。待入院中,只见马大嫂在院中支着炭火架,几只肥大的貔狸正在其上被烤得吱吱冒油。

“小七,来得正好,替我刷蜜蜡。”马大嫂也不与她见外,锅上尚炖着汤,马汉对厨房之事一窍不通,自家厨房又不比官中,有人打下手,忙得她简直分身乏术。

莫研笑嘻嘻地拿起毛刷,蘸了蜂蜜往貔狸身上涂。稍候,王朝与赵虎也循着香进来,王朝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边用手扇着烟气,边探头来看架子上的貔狸。

“嫂子,今日怎得请我们来吃耗子?”王朝未见过貔狸,不由皱眉奇道。

这貔狸长相颇似耗子,但个头比耗子大,也难怪王朝误当是耗子。莫研虽未吃过,但却不止一次听说过其味美,甚是向往,当下听到王朝如此问,取笑道:“王头,你家耗子能长这么大个头么?要是也这么大个头,你逮一只来烤烤如何!”

知道莫研是在打趣他,王朝亦不理会她,倒是赵虎瞧见莫研另一只手提的剑,不由奇道:“展大哥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莫研还未回答,正巧展昭被马汉拉着进院来,迎面便看见她,因未有准备,不由一怔……

“展大哥!”

看见展昭,莫研也顾不上回答赵虎,笑嘻嘻地迎上来,手中尚拿着小毛刷,毛刷上尚滴着蜜汁。

原以为自己早间所说的话定是伤她甚深,大概她是不会再理会自己,不想才过大半日,她见了他却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展昭奇怪之余,心中亦有说不清的丝丝欢喜。

“你……”他瞧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研上前,一手持剑递给他,笑道:“这剑我拿着总怕丢,还是你拿着用吧。”

展昭接过剑,刚欲说话,她却已回身接着烤貔狸去了。

“你怎么把剑借给这丫头?”王朝见展昭有些呆愣,拍着他肩膀笑道,“当心她弄丢了,赔都赔不出来。”

展昭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心中只道:我既送她,自然是知道她会珍惜此物。

旁边的莫研虽听见,亦不抢白,心中哼道:他能将剑送我,便是知我信我,我又怎会辜负于他。

那瞬,两人都瞧向对方,目光相遇之时,眼中均是笑意。

王朝自然不知这二人心中所想,见展昭不答,只当他为人厚道惯了,不与那丫头计较,亦不再多言。直扯着他进屋去,拎高手中的酒献宝,口中笑道:“上好的女儿红,包大人给了好一阵子了,我都没舍得喝,今日大伙都来尝尝。”

张龙笑道:“早就惦着你这酒,你再不拿出来,就该捂馊了。”马汉忙接过酒去炉上温,其余几人说说笑笑进得屋去。

再过得一会儿,小菜端上,酒亦温好,众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莫研端着盛貔狸的大盘,小心翼翼进来,放置在大桌中间。八只貔狸全须全尾,烤得金黄喷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马汉给各人都斟上酒,酒香扑鼻,馋得莫研先抿了一小口。展昭不由轻声向她道:“这酒后劲大,你莫要多喝。”

莫研笑着点点头,放下杯子。

“不妨事的,她今晚不用巡街,”开口的居然是王朝,“喝醉了直接回屋躺着睡大觉去,岂不痛快。对了,说起来你马上也升捕头了,酒量也得练练,被到时候被那帮小兔崽子灌醉。”

莫研往展昭跟前凑了凑,得意笑道:“我才不怕,展大哥会替我挡着的……哦?”说到最后一字,她侧仰着头瞧向展昭,带着几分娇憨的询问语气。

展昭无奈,只好笑着点点头。

王朝不解,奇道:“展兄为何要替你挡酒?”

莫研不理会他,伸手掂了一只肥美的貔狸放在展昭盘中,殷勤道:“展大哥,你快吃,趁热吃才好,凉了就可惜了了。”

见她对自己仍如旧日一般,全无半分疏远,展昭虽然不甚明了她心中所想,内中却是温暖非常。她能这般欢欢喜喜的,便是没心没肺也无所谓,他去了辽国亦才能放心。边想着,边依言挟下貔狸肉,蘸酱而食,肉入口中,只觉肉质滑嫩鲜美无比,果真是上上佳品。

“好吃么?”莫研偏头问道。

他咽下,点点头,朝她微笑问道:“你加了什么烤的,这么好吃。”

“不是我,是马大嫂,”莫研自己也掂了一只个头稍小的,答道,“这些貔狸可不是直接上炉烤,事前是先用酱汁腌制了一整夜,烤时又洒上甘草汁,才有这般清甜之香。你吃出来了么?”

展昭笑而摇头,道:“论起吃食,我如何及得上你。”

莫研倒不谦虚,很是认同的点点头:“那是当然。”

瞧他俩一问一答,虽都是寻常话语,内中暖暖之意,却皆听得出来。王朝等人粗直武夫,尚懵懵懂懂,只有马大嫂已有几分明白了。她虽然不甚了解展昭如何会对莫研倾心,却仍为他二人欢喜,此刻只是抿着嘴笑,复给马汉等人斟上酒。

“对了,展兄,我似乎听大人说起,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可是真的?”张龙想起这事,赶忙问道。

展昭淡笑着点头。

马汉急道:“去辽国那么远的地方,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展昭摇摇头:“眼下,我也不知道。”说话时,他瞥了莫研一眼,后者正埋头细细拆分貔狸,充耳不闻的模样,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关心。

“不会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吧?”马汉一惊。

王朝摇头叹息:“护卫公主,那里是三年五载的事情,闹不好得呆一辈子呢。”

“那怎么行!”马汉是老实人,立即道,“这公主自己嫁就嫁了,怎得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展兄这般功夫,要是留在契丹,岂不是糟蹋了。”

虽然知晓马汉一番好意,展昭仍是沉声道:“马兄此言差矣,能为国尽忠,是展昭之幸,怎谈得上糟蹋。”

马汉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道:“是是是,是我说错了。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一时酒过三巡,王朝等人均是酒坛子,带来的女儿红已然见底,莫研倒是听话,只浅浅饮了两杯,便专心吃菜。大家絮絮聊了些开封府里的琐事,又谢过马大嫂,方才各自散去。

莫研替马大嫂收拾了碗筷,又将厨房上下收拾干净,方才离开。她这日里确实吃得甚多,佳肴当前尚不察觉,此时才感腹中有些胀痛,也不想回房去,索性又独自跑到府外夜市优哉游哉地溜达了一大圈,待渐消食,才往回走。

远远的便看见东角门口有黑影徘徊,稍稍近些才看清原来是展昭,她忙奔上前奇道:“展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展昭已等了她许久。本来自马汉家出来时便欲等她,但碍于王朝等人拉着他走,只好等他们散去后才至小院寻她,却不想莫研并未回小院。

“又去夜市吃东西了?”他不答,微微笑着问道。

“不是,是吃得太撑,只好去走走。”她偏头瞧他,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展昭垂目,眼中笑意盎然,片刻之后,才轻轻点头道:“是啊。”

闻言,莫研很是高兴,笑盈盈地瞅着他。

“早间我说了那些话……”他迟疑了下,才问道,“你不恼么?”

“你都是为我着想,我欢喜得很,怎么会恼。”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她竟能明白他的苦衷,宽心之余,亦有几分涩苦。

“那我去辽国之后,你……”话说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终是该改口道,“你自己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什么时候走?”

“大概五六月份里吧。”

莫研挠挠耳根,疑惑道:“还有小半年呢,现在就交代我这些,是不是早了点?”

展昭微窘,浅浅笑着点头。

“……那你早点回去歇着吧。”他只好道。

“嗯,那你也早些休息。”

她脚步轻快地进东角门,进门之际,忽地停步,回首问道:“展大哥,若是你去了辽国,再也见不到我,你可会想我?”

展昭怔了怔,未及多想,便答道:“自然会。”

“我就知道,我也是。”

她嫣然一笑,亦不在多言,闪身进门,身影消失。

月明星稀,人影在地,展昭在当地静静立了许久。

接下来的日子,节日接踵而至,先是腊月将至,厨房忙着制作腊肉、腊酒、腊醋,还得凿冰、舂米,并将之收藏起来。然后是腊八,又忙着剥胡桃、松子、栗子等等。再然后又是冬祀灶神,扫舍、跳灶王、赶乱岁,作口数粥。莫研没有巡街的时候,除了去南宫别院看望师姐,基本上都呆在厨房里帮马大嫂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展昭除了公务之外,还得了解契丹风俗习惯,朝堂资料等等,亦是常常与公孙先生在书房分析当前辽国局势。一日得空,他想到南宫若虚的病不知是否有好转,便往南宫别院来探望。

在薛大夫的细心调养下,南宫若虚服汤药已半月有余,展昭此时见他,已觉得与半月之前的他相比,气色已好了许多。

“展大人!”

南宫若虚迎出大堂,朝他深鞠礼道:“一直想到开封府上谢你,可又怕惹人疑心,反倒给您添麻烦。”

展昭忙把他扶起:“南宫兄说得哪里话,展某愧不敢当。”

“展大人,快请坐。”宁望舒上前笑道,“可惜你来迟一步,小七刚走。”

展昭闻言,只是垂目浅笑,与南宫若虚相让落座。

“展大人。”南宫若虚面有忧色道,“我听小七说你将随公主远嫁辽国,果真有此事么?”

展昭淡淡一笑:“确有此事,大概五六月间我就得走了。”

“此事可是因为七叶槐花,故而公主迁怒于你,强命你随她去辽国?”南宫若虚不得不问,若是因为七叶槐花,他欠展昭这个天大的人情就太重太重了。

展昭笑而摇头,平静道:“南宫兄多虑了,与七叶槐花并无干系,仅是公务而已。”

他这般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倒使得南宫若虚愈发起疑,却知道再问下去他也绝不会说半句使自己有负担之言。他以往只见展昭办公务一丝不苟全心全意,而此刻感激之余,不由心中暗赞:素闻展昭行事以情义为本,抛开庙堂之事不提,江湖誉他南侠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如此大恩,仅仅说个谢字似乎过于单薄,南宫若虚诚恳道:“若然他日您有为难之事,南宫必定倾力相助。”

“南宫兄言重。”

宁望舒亲自端了香茶进来,给展昭奉上。

“展大人,我们家小七没少给你添麻烦,我在这里先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得多包涵才是。”她又将茶碗递给南宫若虚,回身笑道。

展昭微笑道:“没有,她很好。”

“我没说她不好。”宁望舒抿嘴一笑,“她是很好,可就是总惹些小麻烦。若是日后她又惹了什么麻烦,你莫要怪她才好。”

“我……”

展昭原想说自己怎么会怪她,话到唇边,想起自己将去远去辽国,与莫研又怎谈上日后,沉默一瞬,转而淡淡道:“不会的。”

莫研自小与宁望舒一同长大,这个小师妹的心意她自然清清楚楚,眼见小师妹将随此人而去,她纵然心中担忧,却也明白情之为物原是如此。现下,除了盼展昭能好好珍惜好好照顾莫研,她亦别无他法。

“那个傻丫头很喜欢你,你知道么?”她直截了当问道。

展昭怔了怔,宁望舒大概是他遇到的,除了莫研以外,说起儿女之事毫不扭捏的人,倒真不愧是同门。

两个人都盯着他看,避无可避,他只能点点头。

见他仅仅是点头,而未说那些错爱、惭愧之类的场面话,宁望舒心中欣喜,笑道:“你明白就好,那傻丫头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没心没肺的,可碰到真正在意的事,她伤起心来也会睡不着觉。”

展昭垂目微笑,半晌,忽想起心中存疑已久的一事:“令师兄萧辰曾经对展某交代过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二哥哥?”宁望舒奇道,“是何事?”

“小七发烧时曾说胡话,萧兄交代,切不可告诉她,不知这其中有何缘故?”

宁望舒闻言沉默,半晌未语,似有难言之隐。

展昭见她面有难色,以为此事不便对自己言明,他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忙道:“若有不便之处亦无妨,是展某冒昧了。”

若换做他人,宁望舒决计不会说出其中缘由,但展昭问起,她思量许久,终是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

“说起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低低道,“那年清明前后,师父带着我和二哥哥回乡祭祖扫墓,途中经过扬州地界内的小村子,记得许多人在敲锣打鼓,还有许多官差也在,有个好小好小的女娃娃被他们绑着带上山去,那女娃娃一直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我不明白,问师父那些人为何要绑那女娃娃。师父上前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说那女娃娃是妖孽,施法术害死了村里的好多人,所以要烧死她。我们偷偷跟着那些人上山去,到了半山腰的一个木屋,屋外还堆了好多可怖的尸首,我当时就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南宫若虚在旁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复长长深吸口气,宁望舒方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耳朵里就听见那女娃娃不停地在叫,嗓子都哑了,再后来就没声音了。等再睁开的时候,那些尸首和女娃娃都不见了,我问二哥哥那女娃娃呢,二哥哥说女娃娃和尸首一起都被官差关进了木屋。”

听到此处,展昭心潮起伏,手紧紧抠住太师椅的扶手,指节隐隐发白,却不失细致地问道:“萧兄不是双目失明么?怎得看得见?”

“那时候我二哥哥的眼睛还没有瞎,他双目失明是回蜀中之后的事情了。”宁望舒解释,然后接着道,“那些官差开始往木屋周围堆柴火,二哥哥说他们想活活烧死那个女娃娃。二哥哥气不过,让我好好呆着别动,他就要冲过去救她。师父不让他去,点了我们的穴把我们藏在树丛里。”

“后来,火就烧起来了!我虽然看不见,可隐约又听见那女娃娃的叫声……我急地不得了,可又动不了。过了很久,好像人都下了山,师父才回来,浑身上下从头发到脚都是土,解了我们俩的穴道,把我们带到山顶无人的地方。”

她此时方才抬头一笑,似乎自己也松了口气:“那个女娃娃就昏死在地上,脸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可还活着。她就是小七。”

“小七醒来之后,也不知怎得,她虽然未受伤,可之前的事情却全都记不起来。师父看她身世可怜,也不愿她记起,顺势编了个瞎话骗她,小七也就信了。可午夜梦回之际,她说起梦话来,常常还是在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师父告诫我们,谁也不许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免得她想起徒增烦恼。”

她说罢,室内一片死寂,便是南宫若虚也从未听过此事,平常总是看莫研笑嘻嘻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

展昭铁青着脸,眼中怒气甚盛,强制平静地问道:“方才你说是在扬州地界的小村子,你可还记得村名是什么?”

宁望舒凝眉半晌,迟疑道:“我当时太小,也记不太清,好像叫做什么什么水。”

“可是三水铺?”

“三水铺……好像就是这个村名,三水铺。”她奇道,“展大人,你怎么知道?”

展昭深闭双目,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三水铺那位老婆婆所诉说的故事犹在耳畔,那时,他又怎么会想得到那个女娃娃竟然会是她呢。

现下他全都明白了,莫研为何会那般惧怕尸首;公孙先生为何会说她郁结于心;在三水铺时她为何会头痛欲裂;她鬓边月牙形的伤疤是从何而来……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乐天知命的丫头,她竟然经历过那样的悲苦。

这刻里,陡然间,他心痛地无以复加。

“展大人?”宁望舒轻声唤道。

方觉自己失态,他定定心神,复睁开眼:“嗯……我,我只是碰巧知道这么个村名,说出来试试,倒没料到偏巧就是。”如此坎坷的过去,既然莫研都已选择遗忘,那么他亦会和她一起遗忘,永远不再提起。

“你们放心,我不会向小七提起此事。”他静静道,“这些事情……她还是想不起来比较好。”

宁望舒淡淡一笑,赞同地点点头:“我师父说,一个人没有过往虽然是种遗憾,却也不失为件好事,至少可以没有负担轻轻松松地继续活下去。”

“我明白,我只希望她过得快活。”

听到他如此说,又看到展昭眼中的心痛,宁望舒放下心来。

再坐得片刻,推辞了南宫夫妇挽留用饭的好意,展昭告辞出来,心绪烦乱的回到了开封府中。刚进府,便遇到王朝,说之前耽误的朝廷腊日并年关的赏赐刚刚送来,让他领去。

他身为四品官员,又深受圣上重用,赏赐自然不薄,除了银子,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东西。按往年习惯,展昭还是把赏赐的牛肉羊肉粳米等等都送去了马汉家,剩下还有绸缎、布帛、珍贵药丸,还有头膏、面脂、口脂、澡豆等等日常清洁用物。

他想了想,派了个当闲的差役把余下的东西都送到莫研的小院里,自己便回屋歇息。也不知怎么,心情总是无法平静下来,便是闭目之时,耳畔也似乎总是有个女娃娃在叫“爹爹救我,爹爹救我……”,那叫声听得他心若刀绞。

复起身来,为自己冲泡了一壶清茶,看着水汽袅袅上升的时候,他惊觉自己似乎已有很多年不曾如此心绪烦乱了。他静静坐在桌前,浅浅饮着茶,由热到温,由温到凉,窗外的天气亦是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直至全部黑下来。

刚想起身点灯,便听见有人往这边来……

“展大哥!展大哥!”那人显然是看见屋内一片漆黑,狐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不在?”

是莫研,他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推开窗子:“小七……”

“展大哥,原来你在屋里,怎么不点灯呢?”莫研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替他把灯点上,口中不停道,“他们说我屋子里的东西是你叫送来的,可是真的?”

灯初燃起,乍然在烛火后看见她笑意盈然的脸,恍若隔世一般,他怔怔地想:若那日她没有遇上她的师父,那么自己将永远也遇不上一个叫小七的姑娘,现下也看不见她站在眼前……

莫研看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心下不解,却也不去惊动他,分外努力地瞪大眼睛也盯着他。

半晌,展昭方回过神来,见莫研模样,不由笑道:“眼睛瞪那么大作什么?”

她奇道:“那你方才那么盯着我做什么?好像不认得我了。”

展昭不答,只是微微笑着,心道:她能这么神采奕奕地活着,便是再惹些祸,也不算什么了。

“我屋里的东西是你让他们送来的么?”她笑问道,“那么多,我哪里用得了。”

“若用不了,你就挑些合用的留下便是。”

“你自己呢?你不用么?”

“我……”展昭原想说自己反正过些时候便要走了,话到唇边却仍是咽了回去,淡淡笑道,“我也用不了那么许多。”

她歪头看他,半晌,嘻嘻一笑,自自然然道:“你待我真好。”

展昭闻言,垂目浅笑。

“对了,王头说过了年我便可升做捕头,到时候也不用巡街。马大嫂说京城里上元灯节热闹得很,我想着那天与你一块去看灯,可好?”她双目亮晶晶,期盼地瞧着他。

“自然好。”他想了想,笑道,“离上元灯节还有好一阵子呢,这么早就惦着了。”

她得意道:“你是个大忙人呀,我若不早些说,你定然连那一日是上元灯节都记不得。”

当真是如此,他微微一笑,整日忙于公务,近日又专注于辽国事务,确是全然不曾留意其他。

莫研转身朝门外走去,待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你莫要忘了!”

展昭微笑颔首:“一定记着。”

刚过完年,莫研果然就升了捕头,然而对她而言,由捕快到捕头,除了重新换了块制牌,不用日日巡街,其他的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这日里无事,莫研在街上溜达,正好瞧见卖果脯蜜饯的铺子,琳琅满目,方记起年前宁晋曾派人送了些宫制果脯蜜饯给她,味道倒还不错。横竖无事,上次姐夫的事情也还未好好谢过他,莫研便特地到买了新鲜的年糕,让店家细细包好,便提溜着往城外去了。

“难得难得,你倒还记得起我来。”

梅花林中,宁晋接过年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莫研指着年糕忙道:“我特意到州桥老店买的,还是刚做出来的呢。味道大概和宫里头的不一样,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反正我觉得味不错。”

宁晋解开纸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内中有粉嫩娇黄的糕元宝、牙白香糯的方头糕、细长绛红的条头枣糕、宽大粉白的条半糖糕……看得出挑选这些糕点,她倒真是花了些心思。

“站着作什么,还不坐下来吃。”

“咦,吴大奶妈呢?”莫研见吴子楚不在宁晋身边,不由奇道。

“大过年的,总得让他回家见见妻儿老小吧。”宁晋转头唤侍女煮茶,自己自己先掂了块糕元宝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莫研歪头笑道:“看不出你还真懂得体恤下属,比包大人强多了。”

吴子楚已回去好几日了,宁晋除了年关时回宫一趟,其他时候仍旧留在清韵山庄,一个人孤孤单单,甚是烦闷,今日见莫研拎着点心来瞧他,方才心情渐佳。

“听说,你升了捕头了?”他笑问道。

莫研闻言,忙得意地从怀中掏出捕头制牌亮了亮,不过是转瞬间,却又换上一副懊丧模样:“开封府里头,就数我这个捕头最没本事,别的捕头手底下都有十几个捕快,可我手底下连半个差役都没有,光杆一个,和原先当捕快的时候也没什么分别。”

宁晋笑道:“你要那么多人作什么?”

“要是有人可供差遣,这年糕也用不着我自己辛辛苦苦跑了去买。”她摇头晃脑地叹气,“包大人也太不公平了。”

宁晋暗自发笑,心道:包黑子倒是精明,知道她不着调,只给她一个空名头。

等侍女端上茶的功夫,莫研已连吃了好几块,宁晋忙把剩下的年糕往自己跟前一搂,不满地奇道:“你这究竟是拿来送我的,还是自己吃的,怎得吃得比我还多。”

莫研耸肩肩:“我没吃多少啊。”

宁晋多白了她一眼,才自己仔细把糕点复包起来,交与侍女,吩咐道:“好好收着,我明日还吃的。”

眼睁睁地看着年糕被拿走,莫研无奈,紧着喝了几口茶。

“对了,”有件事情宁晋在她刚来时便想问,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可知道,展昭就要去辽国了。”

莫研点点头。

宁晋又道:“他这一去,是护卫公主,也许就要终老契丹了。”

“我知道啊。”她无所谓地点点头。

这下倒让宁晋大奇,犯疑地问道:“你不是喜欢他么?你不伤心?”

莫研迟疑了一下,才笑嘻嘻道:“我是挺伤心的。”

宁晋观察了她半晌,眯起眼睛,凑近她轻声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终于发现那只猫也没什么好的?”

“展大哥自然样样都好……”她顿了顿,却又想到展昭模样,方才抿嘴一笑,“就是有时候有一点点呆。”

宁晋猛拍下桌子,赞成地点点头:“你终于发现了。那只猫岂止是一点点呆,简直就是食古不化,做事一板一眼,迂腐之极……”

“喂!喂!”

莫研打断他的话,板下脸来,恼道:“你莫要胡说,展大哥才不是这种人,他只是做事比别人更认真些罢了。”

“丫头,”宁晋叹口气道,“莫说我没劝过你,像展昭这般人,便是苦死累死亦不会回头,在他身旁的人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再说他都要去辽国了,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我偏偏不!”

话不对耳,不愿听他再说下去,莫研腾地站起身,草草行了礼:“告辞!”说罢,也不待宁晋说话,便飞快转身离去。

宁晋尚有话未说完,见她已然而去,呆愣半晌,终是满腹担忧无处排解,化为一股怒气,拂袖扫过桌面,将杯盘尽数扫落,乒乓作响。寒风卷入,落花几许,歇在衣袍之上,他怔怔看着,竟然再无力拂去。

正月十五,满城举灯,月照星明,虽夜犹昼。

莫研却连汤圆都未吃,孤身闷在小屋之中,丝毫没有过节的心情。汤圆香糯可口,她饥肠辘辘,可却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外间灯火璀璨,她期盼已久,可却连门都不能出去;明明是天寒地冻,她身穿棉袍,却恨不得整个人都去泡到雪水里才畅快。

这所有的一切,原因都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

她,开始长智齿了。

牙疼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公孙先生也束手无策,只能告诉她,长智齿的疼痛别无他法,只得忍耐,除非她把牙拔了。可一来牙齿好端端的,二来拔牙之痛也绝对小不了,莫研自然是宁可再忍忍。

这一忍,整宿辗转反侧倒也罢了,可这日清晨起来梳妆之时才发觉:半边脸颊高肿,活像是口中塞了半个馒头一般。

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晚间还要与展大哥去看灯呢?莫研真真切切地发起愁来,直愁了一日也未想出法子。眼见日渐西沉,想必街上已是热闹非凡,不由心痒难忍。

“小七!”有人进小院来,扣响房门。

展大哥!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莫研一急,忘了门本来就是闩上的,忙扑到门上,慌张道:“展大哥,你别进来!”

展昭一怔,误以为她在更衣,俊脸微红,立时背转过身去,轻声道:“那我不进去,就在院中等你。”

“……”莫研懊恼地咬咬嘴唇,还是道,“展大哥,你自己去看灯吧,莫要等我了。”

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展昭奇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嗯,没事……反正我去不了了。”

她吞吞吐吐,声音越来越小,展昭隔着门,听得不甚清楚,愈发奇怪。

“小七,哪里不舒服,你开门让我看看。”他沉声道,“若当真有病,就得请大夫来瞧瞧。”

莫研趴在门缝上,垂头丧气道:“没用的,公孙先生都瞧过了,说没得治。”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展昭心中纠紧,忙问道:“究竟是什么病,怎么会没得治?”

“……”

莫研不吭声,半晌才道:“展大哥,你还是回去吧,莫要管我了。”

她的声音微微弱含糊不清,展昭愈发紧张,急急叩门:“小七,你快开门,让我瞧瞧究竟是什么病。”

门板被他拍得砰砰直响,那动静就牵着牙齿一抽一抽地疼,平常可从未见过展昭这般粗鲁,莫研生怕门板要被他拍得四分五裂,只好如实道:“我就是牙疼得厉害,不是生病。”

闻言,展昭哭笑不得,原来如此。

“很厉害么?”他柔声问道。

“嗯。”

“开门让我看看。”

“……不行。”

看她耍小孩子脾气,展昭微笑道:“牙疼不打紧的,怎得连门都不敢开?”

门后沉默了良久,才传来她吞吞吐吐的话语:“我……我的脸肿了。”

展昭一愣,方才明白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开门的原因何在。也难怪,她平日里虽然随意率直,可毕竟是个女儿家,脸肿了终是不好看,怪不得就是不肯开门。

“那你可用过饭?”他生怕她不出门,直饿到现在。

“疼得很,又不敢出门,只能喝茶水。”她委委屈屈道。

展昭无奈道:“那还不快出来,不吃东西怎么成?”

“我不。”

莫研飞快拒绝,自己现下这副样子如何能让展大哥看见,自然说什么也不能出去。

“快出来。”他柔声道。

“不!”

门纹丝不动地立在面前,里面传来的声音坚决非常,展昭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得转身离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出了院子,消失……莫研松了口气,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地扑到床上,搂住被衾抵在腮帮上,试图想让自己睡过去,眼下也只有睡着才能忘记疼痛。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疼得头昏脑涨的莫研又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气鼓鼓地支起身子,恼道:“谁啊?”

“小七,你把门开开,我给你买了样东西。”展昭亦不和她计较,轻柔道。

听出是展昭的声音,莫研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凑到门缝上,可惜天太黑,压根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她又是好奇又不愿开门。

“你把门开条缝,”展昭忍着笑意,道,“我递给你。”

“那你可不许进来。”

“好。”

莫研犹豫了下,才拉开门闩,将门打开条窄窄的缝,展昭果然将一物递了进来。复闩好门,她低头细看,不由自主地抿嘴笑开——手中是个皮革面具,浓墨重彩地勾勒出令人敬畏的神明面容。

半晌,门被拉开,面具带在脸上,展昭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她双眼发亮,透着欢喜的笑意。

“展大哥,你怎么那么聪明?”她亲亲热热地扯着他衣袖,也不知怎得,明明牙还疼得要命,可看见展昭含笑的双目,大概再疼一些,她也能忍了。

“走吧,先去吃些东西,然后再去赏灯。”

此时还硬要拉着她去赏灯,并非展昭自己兴致盎然,而是见莫研疼得厉害,想着用热闹玩意分散些痛楚。

金明池是此城此夜最热闹的所在,繁灯若星,直把个金明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一路走过来,满街的花灯,再加上老百姓手上挑的灯,花样数不胜数,有莲花灯、桥灯、鹿灯、万眼灯、琉璃球灯、栀子灯、葡萄灯、大方灯、月灯、小滚球灯、大滚球灯、马骑灯、长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

“果然比我们蜀中要热闹许多!”莫研坐在汤圆小铺里探头探脑,看见前面池中还有跳水秋千的,恨不得立时挤过去。

汤圆下好,端到他们面前,老板娘疑惑重重地多瞧了莫研几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面具来吃汤圆。

莫研犯难地盯着汤圆,而展昭犯难地盯着她。

“你待会再吃,先把身子转过去好不好?”她小声央求道,一天下来实在也是饿极了。

展昭无奈,只好背转过身子,莫研偷偷把面具掀开一小角,也不管是不是烫口,狼吞虎咽地连吞了几个汤圆。

“……好……好了。”

面具后面,她艰难地把汤圆咽下去。展昭回过身来,看到她碗中已空空如也,不由倒抽口气,不可思议道:“这么快!”

“嗯……我吃……向来快!”

“这汤圆是什么馅的?”他问。

“……”她呆了呆,“有馅吗?是芝麻还是豆沙?”

展昭暗叹口气,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问道:“够不够,要不再叫一碗?”

“不用不用不用,我饱了,真的!”莫研连忙道,这么烫的汤圆要是再吞一次,估计她这个月都别想吃饭了。

展昭无奈,低头慢慢地吃自己那碗,莫研在旁羡慕地盯着他,问道:“好吃么?什么馅的?”

“芝麻。”

“难怪,我闻着就香得很。”方才吞下的汤圆,她根本没尝出任何味道来,看展昭吃得香甜,不由在面具后直咽口水。

“……”

发觉被人无限垂涎地盯着吃东西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饶的是展昭,也是浑身不自在,紧赶慢赶地吃完自己那碗,付过账,便想起身。

莫研却又不肯动弹了,拉着他道:“我们俩在一起,就我一个人带着面具,人人都盯着我,一点都不好玩。”

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展昭静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她笑嘻嘻道:“展大哥,你也去买一个带上,好不好?”

“我的脸又没肿。”展昭慢吞吞道。

“你带面具一定好看!”她热情洋溢地劝说他,“我还没见过你戴面具的模样呢?”

瞥了眼她脸上的面具,展昭实在想不明白她从何得出“带上面具一定好看”的道理。

“带上面具,连模样都瞧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好不好看的。”

“你放心,瞧不见模样,我也认得你,”她信誓旦旦,“在我心中,你自然是最好看的。”

她虽然声音不大,却也说得旁边几位吃汤圆的人纷纷转头瞧向展昭,他忙扯着她就出去。

金明池畔的酒楼之上,宁晋正百无聊赖地靠栏杆,他所在是处极好的观景点,看着底下人头攒动,他愈发觉得无聊。吴子楚随侍在旁,他是特意在上元节前回来的,生怕宁晋闷出病来,好言好语地硬是把他拉来看灯。

纵然底下繁灯似海,杂耍、皮影戏等等,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却是半分也感染不到宁晋。他只闲闲地喝着酒,良久才说了句话:“若是此时能下些小雪,想必这酒的味道会更好。”

这事虽小,但实在已超出吴子楚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分外哀怨地瞥了夜空,星光灿然,看情形是不太可能实现他主人的愿望了。吴子楚无奈地垂下头,忽得瞥见街上两个并肩而行的人。

这两个人分外显眼,因为他们都带着面具。

宁晋也留意到了,眯起眼睛瞧了半晌,犹豫道:“子楚,我怎么觉得这两个人这么眼熟?特别是那个又瘦又小的?”

吴子楚笑道:“属下觉得那人走路的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开封府里头的莫姑娘。”

宁晋摇头:“不是有几分像,根本就是那个丫头!”说罢,他站起身来,脸上总算带上了丝笑意,似乎来了兴致,掸掸衣袍,举步下楼,“走,下去瞧瞧这丫头又出什么新花样了。”吴子楚自然没有二话,连忙跟上。

莫研正拉着展昭拼命往观水秋千的人堆里挤。水秋千,顾名思义,水上的秋千杂耍。金明池内两艘大船头对头地停泊着,中间拉开三丈许,船头上各架一副秋千,秋千上或立、或坐、或倒挂着人。秋千荡起,随着摇摆的节奏,这边的人忽得一下从秋千上甩出去,那边的人巧巧荡过来接住他,于是两人糖葫芦般地同挂在一副秋千上摇荡。再荡得几下,两人又从秋千上跃出,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一前一后跃入水中。若是入水时全无水花,岸上便爆出热烈的赞叹声和掌声,若是水花太大,那掌声便有些稀稀落落,伴随着些许遗憾的叹息。

莫研挤进去时,正好看见那人在空中翻了三四个跟斗,姿势优美,只可惜入水太偏,几乎是横着半个身子进去,激起大片水花。岸上难免有人发出嘘声,莫研第一次看这水秋千,也不懂门道,自顾大力地鼓起掌来,一迭声地叫好,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只道她故意喝倒彩。展昭瞧她看得欢喜,似乎已把牙疼这回事抛诸脑中,暗自放心,亦不去提醒她。

身后却有一人凉凉道:“看不懂就别乱叫好,让旁人一听就知道你是乡下来的傻丫头。”

声音很熟,话却有些刺耳,莫研腾地回过头去,看见宁晋和吴子楚,说话那人的自然是宁晋。

“展昭……”

展昭忙取下面具,欲向宁晋见礼,却被宁晋连连摆手打断:“这么多人呢,别让我下不来台。”

前几日与宁晋之间的不快莫研早就忘了,但倒还没忘记脸肿着,自然不肯摘面具,只笑嘻嘻地问宁晋:“你也来看灯?”

气还未消,看她不摘面具,宁晋也不理她,伸手拎起展昭取下的面具,左看右看,皱眉道:“别告诉我你们戴这玩意是为了查案。”

展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吴子楚奇道。

展昭瞅了眼莫研,笑而不答。

“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的风俗,上元灯节的时候都要带上面具,”莫研开始胡说八道,煞有介事道,“在我们家,这时候满街的人都带着面具,有趣得很。”

宁晋愣了愣,转头望向吴子楚:“蜀中有这等风俗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未听说过。”吴子楚老实道。

“只有我们山里镇上才有这个风俗,不是蜀中都有的。”她忙补充道。

宁晋瞥向展昭,后者微垂双目,佯装什么都没听见。虽然觉得奇怪,此时却也分辨不出真假,宁晋只好作罢,姑且相信她,却又斜斜地睇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这里是京城,方才的水秋千,你胡乱叫好,只会让人笑话,懂不懂?”他又转向展昭,“怎得你也不告诉她?”

莫研不以为然地昂昂头:“展大哥才不在乎这些呢,其他人爱笑话就笑话,与我何干。”

宁晋瞪她,发觉干瞪着面具实在不能显示出身为宁王的威严,干脆道:“把面具摘了再说话。”

莫研摇头。

“快点!”他不耐烦了。

莫研又摇头,然后突然拉起展昭的手,转身就溜。

这一生变,莫说宁晋,便是展昭亦愕然,竟也由着她将自己拉出人群。

宁晋立在当地,气结:“这丫头!我又不会吃了她,跑什么跑!子楚,快把她给我拎回来!”

待吴子楚追出去,不过三四丈,便看见前方展昭已把莫研拽住,正低头对她说什么,后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显然不肯依他。

“到底怎么回事?”吴子楚上前哭笑不得,“你们这么一跑,实属大不敬,也不怕被宁王降罪。摘个面具有那么难么?走走走,快随我回去赔个不是,别犯混了。”

莫研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心知回去宁晋肯定要她把面具摘了,她自是一百个不愿意。瞧着她模样,展昭朝吴子楚苦笑,但仍是拉起她,便想往回走。此时突然听见人群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之声,想是水秋千上的人做了极精彩的表演。

福至心临,莫研快速甩开展昭的手,笑吟吟道:“展大哥,你随吴大奶妈回去,我去水秋千上露一手,就当是给宁王赔不是!”等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人已在远处,幸而展昭和吴子楚耳力甚好,才能听得清楚。

“她……她当真要去跳什么水秋千?”吴子楚不可思议道。

展昭暗叹口气,缓步往回走去,当下还是得先替她向宁王赔个不是。

宁晋见回来的只有他们两人,不满道:“那丫头呢?”

“殿下息怒,小七牙疼难忍,腮边肿胀,因恐在殿下面前失仪,故而不愿取下面具,还请殿下莫要怪罪。”展昭替她解释道。

听罢,宁晋一愣,脸上笑意若隐若现:“我说呢,还胡扯什么家乡风俗,原来是脸肿了。”说完,停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道,“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的,原来还知道害羞。疼得厉害么?怎么不找大夫开些药吃吃?”

“是长智齿,公孙先生都没有办法,说只能忍着。”

“……长智齿……”宁晋在三年前也曾经历过同样苦楚,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叹道,“她的事还真是够多的。叫她回来吧,我让她带着那玩意就是了,跑什么呀!”他示意吴子楚。

“殿下,这个……她方才说她要去水秋千上露一手,当是给你赔罪了。”

“水秋千?!”

宁晋吃了一惊,忙朝金明池内望去,无奈人潮汹涌,愣是看不清楚。他拔腿就往近处的酒楼走:“走,到楼上瞧瞧去!”

展昭与吴子楚紧随而行。

三人在楼上等了许久,也未见见到莫研上那水秋千。展昭生怕莫研去了别的船上,在自己看不到之处,池水冰冷,她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殿下恕罪,展昭下去看看。”

终心中担忧,展昭朝宁晋草草施礼,匆忙而去。

宁晋转向吴子楚,也道:“你去瞧瞧,那丫头莽莽撞撞的,别出什么事才好。”吴子楚领命。

展昭沿着河岸找了一大圈,亦没有发现莫研的踪迹,便已有些发急,又迅速转身往不远处上船的踏板奔去。

杂耍班的班主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两人,也不知道大好佳节怎么会招惹那么多人,先是捕头,现下又是大内侍卫,居然连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都上船来了。他暗下决心,明日一定要去庙里烧烛平安香。

“方才有没有一个那个带面具的姑娘来过?”展昭极力压抑情绪,沉声问他。

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生怕自己被牵连,班主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展大人,您是说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说她是开封府的捕头,要来查案,所以……所以小人才让她进来的,小人、小人……小人实在不知道其他的啊!”

“我问你,她现在人呢?”展昭暗叹口气,莫研居然还真的来过。

“小人,小人不知道。”

“怎得会不知道?”

“她跟我说想跳水秋千,我自然不敢让她上去,就让她先在底下练习。她练了几次,好像把脖子扭了,就走了……展大人,您一定要明察,小人可绝对没有和她勾结,小人都是被逼的,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您可一定要明察啊!”

只听得前半句,闻得她安然无事,已上岸,展昭暗松口气,还好只是扭了脖子,没出什么大事。

吴子楚在旁拍拍他肩膀,笑道:“现在可算放心了吧。”

展昭微窘,垂目微笑。

此刻的莫研正猫在一处卖热汤面的小店里头,叫了碗馄饨面,慢吞吞地吃着。方才练习时出了那么大的丑,她心中羞愧,只得上岸去。

脸自然还肿着,脖子扭了之后,大概是疼痛转移反没那么疼了。反正眼下展昭看不到她的模样,至于让别人看见,她倒也还能忍了。旁边似乎有人在聊水秋千,她忙深埋下头,一面吃着面,一面尖着耳朵偷听。

吃完面,身子慢慢暖起来,刚想付账,一抬头正看见展昭和吴子楚立在店外,四只眼睛盯着她……

她刷地一下忙捂住脸,讪讪地站起身来,付了账出来。之前大言不惭地说要表演水秋千给他们看,结果独自溜到这里,她自然没好意思提,只好望着他笑。

“脖子还疼么?”

展昭担心问道。

“啊……你怎么知道我脖子扭了?”莫研呆愣,随即恍然大悟,“是不是那班主跟你说的?真多嘴啊他!”

吴子楚笑道:“你这丫头,展兄一直未看见你的人影,都急了。”

闻言,莫研嘻嘻一笑,转向展昭,歪头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出了事,觉得再也看不见我了?”

展昭不答,面色暗沉如水。

莫研一手捂着脸,一手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继续道:“其实你又何必着急,再过些日子,你去了契丹,不也是再看不见我么?到那时候,我死我活,你担心也没用,伤心也没用,那你怎么办才好?”

这话听得展昭一怔,定定地望着她,偏偏她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愈发让他不知所措。这还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一旦去了辽国,也许此生此世都见不到她,看不到她是否安好,也听不到她笑嘻嘻的说话。那时,自己的担心难过又有何用。

她双目溜溜在他脸上转,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走吧,宁王还在酒楼上等着呢。”吴子楚催促道。

“我还是……”

莫研刚想拒绝,忽觉得鼻子痒痒的,忙别开头连打了两个喷嚏,又转过来对吴子楚道:“我牙疼,脖子又扭了,还是请宁王殿下多多包涵吧……啊啾……我得回去喝姜汤,宁王那里我还是不去了,若是将风寒过了给他,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啊啾啊啾……”

她话说得飞快,又是喷嚏连连,吴子楚退开几步,亦拿她没奈何。

虽然莫研已然穿得不少,但展昭还是解了自己的披风把她裹起来,她仍旧牢牢捂着半边脸,生怕被他看见。

“子楚兄,我也回开封府里去了。”展昭拱手朝吴子楚告辞。后者无法,略略拱手,便转身回酒楼回禀宁王。

展昭两人走在回开封府的路上。

莫研牙疼,说不得许多话,比起平日倒是安静了许多。展昭亦是静静而行,脑中反反复复所想的,却仍旧是方才莫研对他所说的话。

“到那时候,我死我活……”

“……你担心也没用……”

“……你伤心也没用……”

纵然愁绪满怀,可却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骤然长叹口气,惊得莫研抬头望他。

“展大哥,你怎么了?”

展昭摇摇头:“没事。”

瞧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莫研试探问道:“你在想去辽国之后的事情?”

展昭不语。

莫研当他是默认,自顾摇头晃脑地叹道:“到时候你看不见我,自然还忍得住,可我看不见你,若是忍不住,偏偏心里想得很,那又怎么办呢?”她说得轻轻的,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展昭一时间竟不知该答或是不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