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年王爷

两人又看了半日的信件方才告辞出来,一出府门便遇上等候多时的韩彰。

“我找到你师姐了,在茶楼听书呢!”韩彰笑道。他为了拖莫研上一趟陷空岛,只好百般讨好于她。

“真的!”莫研喜道,“快带我去!”

三人果然在茶楼找到莫研的师姐宁望舒,恰巧碰上她与太湖水寨的大小姐虞清大打出手,莫研掺和进去又闹了一场,待虞清走后,四人方才离开茶楼。

因李栩曾称自己到开封前一直与宁望舒同行,展昭循惯例问了宁望舒一些关于李栩的事情,宁望舒也如实相告。对照李栩之前所言,并无出入之处,看来李栩并未撒谎。

莫研与宁望舒许久未见,两人甚是亲热,展昭见天色已晚,干脆让她们姐妹单独相聚,只约定次日清晨在紫云客栈,自己便与韩彰告辞而去。

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暮霭中,莫研长嘘口气,席地坐下:“总算走了,怨鬼一样。”

宁望舒挨着她也坐下,笑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衙门的人混在一起。”

莫研晃晃脑袋,此时想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了那本账本,她眼中光芒闪过,虽说自己眼下是捕快,不过那只猫不在身边的时候,偶尔还是可以当当飞贼。展昭放回账本时她看得很清楚,织造府内房屋的大概方位她也心中有数,既然白日里无法当着众人取回,那么不妨夜里偷偷跑一趟。

“姐,晚上夜行衣借我穿,好不好?”

与师姐宁望舒用过晚饭后一起回房,莫研笑嘻嘻道。她自己的夜行衣还放在紫云客栈,虽说回去拿一趟也不费什么事,不过万一惊动那只猫就有些麻烦了。

宁望舒轻轻在她头上敲一记:“又惦着上哪里去闯祸了?”

“有正事要办!真的!”莫研缩下头,笑道。

“诸事小心!”宁望舒取了自己的夜行衣递给莫研,叮嘱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伤人……”

“知道了,放心吧!”

“准备什么时辰去?”

莫研看看窗外的天色,不慌不忙道:“不急,等过了三更。”

“那你还可以小睡一会,”宁望舒看着她有些发青的眼圈,微微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赶路这几日都没睡好。”

“唉……”莫研揉揉眼睛,依言和衣躺上床,口中嘀咕道,“那只猫天天起得比鸡早,哪里能睡得好……”

宁望舒笑着摇摇头,替她掖好薄被,方回桌边坐下。

师姐似乎比在山上时瘦了一圈,莫研瞧着她怔怔地想……屋内一灯如豆,橘黄色的光线映在宁望舒脸上,分明带着几分萧瑟,却不是素日里她所熟识的表情。她想起之前宁望舒提过的那位南宫公子,难道师姐是为了他?

难怪都说情字伤人,莫研心中叹气,却始终不解:师姐原本快快活活的一个人,现下为了个连功夫都不会的人独自发愁。

之前她也曾听韩彰说过,那位南宫公子不仅不会功夫,而且还是个病秧子。这么个人,照她看来简直无一可取,可是师姐偏偏喜欢,又赞他是“好处又岂是说得尽的”。可见情之为物,当真奇怪。

怎么想也不明白,莫研无奈地翻了个身,合目浅浅睡去,朦朦胧胧之中似乎还听见宁望舒幽幽地叹了口气……

再醒来时,外面的梆子已敲过两声,屋内空无一人,看来师姐晚上也忙得很。莫研换好夜行衣,悄悄推开窗户,外间万籁寂静,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姑苏城,凉意沁人。

有薄雾掩护,虽然屋脊瓦片会湿滑一些,但确是极好的掩护。

她轻轻跃出窗口,悄无声息地落在隔壁楼的青瓦上,沿着高高低低的屋脊挪腾跳跃,一路来到织造府邸后园。

夜色中的荷塘不见白日里的清雅,风起时,黑压压的残荷轻轻晃动,倒有几分阴幽之气。南面的小楼是白盈玉小姐的绣楼,西面则是白宝震的书房,莫研细辨下方位,足尖微点,从荷叶上轻掠而过,在书房的窗外低低地俯下身子。

书房内无亮光透出,也无动静,应该是没有人。莫研瞅住位置,掏出银簪拨开窗子,鱼一般地滑进去,正落在靠窗的软榻上。

账册放在书架右下方的小抽屉,她溜到书架旁,拉开抽屉,探手进去,心下一惊——里面居然是空的!

莫非白家人发觉不对,把账册放到别处了?

或有人捷足先登?!

一时间,几种可能性在脑中出现,莫研甩甩头:不对,若是白家人有所发觉,肯定会有所戒备,起码也应该留人在书房守夜,看此刻情形并不像如此。

那么就是有人捷足先登?

会是谁?

正想着,忽听见屋顶传来极轻微的瓦片轻轻松动的声响,这种动静莫研再熟悉不过,有访客到了。

一个鹞子翻身,她跃上房梁,准备静候来人……

她几乎是刚上去就差点掉下来——房梁上早已有一个蒙面黑衣人静静伏着,看她差点掉下去,居然还拉了她一把。

“你……”

莫研瞪大眼睛,刚欲开口询问,那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书房北面。

借着清冷的月色,可以看见两个黑影在北面窗外晃动,细细簌簌地拨弄着窗户。她皱皱眉,来人显然是外行,闹这么大动静还不如直接破窗而入。

伏在她面前的黑衣人倒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莫研不禁要想到之前他也是这般伏在梁上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思及此处,心中气恼,狠狠瞪了此人两眼。

两人伏在同一根梁上,相距颇近,几乎是面对面。此人蒙着面,梁上光线又甚是微弱,莫研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得对方双目若星,倒有几分熟悉……

她想也不想,探手就欲揭下对方面巾,不料对方反应极快,微侧了脸,左手一招漂亮的小擒拿手反制住她。

她刚想还手,就在此时,一声轻微的动静,外面的两个人终于把窗户弄开了……

莫研和蒙面人齐齐停手,探头往下面看去。从跃入屋内的身形来看,那两人功夫倒是不错,身法轻巧,落地无声。其中一人回身复把窗户掩好,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查看书架,要另一人查看书桌。

书架上的古董,他们连碰都不碰,看来并非普通为财而来的毛贼。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账册而来?莫研心中一动,聚目凝神望去,越发觉得这两人似曾见过。虽然从梁上的角度看不分明,但她隐隐约约辨出此二人似乎就是在江边小镇所见的那两名大内侍卫。

全神贯注中,她脑袋随着这二人的动作而挪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凑到了蒙面人旁边。为免下面人发现,蒙面人无法出声示意,倒是累得他为了避嫌一直往回躲,直到避无可避。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了,幸而还隔了一层蒙面的黑巾。

莫研忽地转过头来,几乎撞上他的鼻子,她自己却丝毫不以为然,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只直直地盯着他身上某处——他怀中露出的账册一角。

“原来是你拿了!”莫研咬牙低低道。

蒙面人想要阻止她出声已然来不及了,她的声音虽然低,却无法躲过下面人的耳朵。

“谁在上面?!”

下面一人疾声喝道,同时长剑已出鞘,毒蛇吐信一般朝梁上蜿蜒驰来。

莫研来不及多想,纵身跃出,腰间银剑随即抖出,先接下来人的这一剑。

金石相击,寒光逼人。

不过短短瞬间,两人错身而过,已对拆七、八招。蒙面人在梁上细细看去,莫研虽然身法灵动,招式凌厉,令人眼花缭乱,但内力却不及对方,就算另一人不上前援手,只要时间稍长,她必是要落于下风。

何况此地终非打斗之所,二人再缠斗下去势必惊动白府的人,虽然以各人的武功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若是伤及无辜倒不好了。

暗叹口气,蒙面人翻身跃下,乘势拍出几掌解了莫研的困势,沉声对她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莫研偏偏不领情,手中剑势不缓,嘴硬道:“不用你多事,他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

蒙面人见她如此,不由微恼,却又不能不管她。眼看剑尖又至,只好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随即踢开近旁虚掩的窗户,也不管莫研愿不愿意,拉着她就跃出书房。

“喂!你把账册给我!”

莫研被他扯着一路飞奔,脚下不停,气喘吁吁之余倒也没忘记正事。

蒙面人压根没理她,只转头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又带着她掠出高墙,直到距离白府远远的一处柳树林才停下脚步。

“账册给我!”

才停下,莫研不由分说就伸手往他怀中探去,眼中只盯着那本账册,丝毫没有要感激他救命之恩的意思。

蒙面人松开她的手,退开丈余,方取下蒙面的黑巾,面有愠色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展昭恼道。

莫研不答,欺近身来,仍旧还是那句话:“账册给我!”其实从展昭出手开始,她就已经辨出他的身份,这猫儿显然是想背着她拿走账册。思及展昭很可能拿到账册之后,官官相护,瞒着她销毁对张尧佐不利的证据,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不拆穿他,也是为了翻脸的时候方便。

“你答应过我,拿到账册之后就由我保管,难道你想反悔不成?”莫研急攻了几招都被展昭避过,怒道。

“若是真的账册给你无妨,假的你要来做什么?”展昭道。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莫研不依不饶,“我凭什么相信你?再说,若是假的,你又宝贝般地护着做什么?又何必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去拿回来。”

闻言,展昭淡淡一笑:“那么姑娘今夜去白府又所为何事?”言下之意,莫研自己不也是想背着他偷偷拿回账册,两人彼此彼此,只不过是先来后到的区别罢了。

莫研咬咬嘴唇,慢吞吞道:“就算我拿了账册,明日自然也会告诉你。”

“是么?那倒是和展某所想一样了。”

“你……”她气极,又见展昭转身就走,忙急道,“喂!你去哪里?”

“找个清静的地方,看看这本账册。”

展昭没有施展轻功,脚步并不快。莫研在后,狠狠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那两个人,你可认出来了?”她又问道。

“有点眼熟。”

“才眼熟而已?”她急得又要跳脚,“分明就是我们在江边客栈碰到的那两个大内侍卫。”

“是又如何?”

展昭缓下脚步,回头望向她,眼眸中有警告之意:“下次你再遇见他们,最好还是走为上策。你的剑虽快,但内力不足,时间稍长便有危险。”

“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莫研道,“可为何你也躲着他们?”

“目前还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展昭的黑色衣襟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的声音沉静而柔和,“如果我们想拿到扳倒张尧佐的有利证据,最好再等等。”

“你是说……那两个人会替我们找出真正的账册?”

展昭摇摇头,微笑道:“我是说,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据。”

莫研眨眨眼,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挑眉笑道:“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官场中人老奸巨猾,想得周到。”

话实在不是什么好话,不过看她表情,倒是一副姑且相信他的模样。展昭暗叹口气,此行若不用与她同行,实在可以省却不少麻烦。包大人求才心切,自然不会考虑这些。

两人一路回到展昭落脚的紫云客栈,翻身上楼,眼看距离将近,展昭忽停住脚步,挥手拦住莫研……

此时夜阑人静,传入耳中最清晰的是旁边客房里客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展昭房中漆黑一片,从外面看,并无任何异常。莫研看他模样,只是微微一怔,转瞬明白:房中有人!

他反手将账册推给她,一手提剑,用目光示意她在远处等候。

莫研虽接过了账本,却没动弹。她颇有些犹豫,一面觉得自己若躲在外间实在太不仗义,另一面也十分好奇三更半夜会是什么人候在展昭房中。

展昭见她不动,眼神腾地透出几分凌厉,与平日里的温文和气全然不同。莫研猜他是担心账册的安全,只好退开几步,隐在拐角暗处。

韧长的手指微一用力,一小块木屑就被展昭从红漆杨木栏杆悄然无声地掰下来,激射而出,“砰”地一声撞开房门,几乎是同时,他踢开旁边窗户,飞身跃入房中……

莫研伏在角落,屏气噤声,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打斗声传来,心中思量,若展昭不敌来人,自己是带着账册先溜还是冲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就算不敌,以这只猫儿的轻功,要全身而退倒大概也并非难事。

等了半晌,始终没有听到任何金石相击之音,她使劲支楞起耳朵,还是听不见。

难道他一进去就被人撂倒了?

没时间再多想,她轻轻跃起将账册放置在梁上,身形展动间银剑已抽出,猫着腰悄悄潜伏到窗下……

还是没有听见打斗的声音,却听见有人在低低沉沉地笑。

不是展昭,他笑起来还不至于这么难听。

忽听那人笑道:“多时未见,你内力见增也就罢了,怎么还找了个蹩脚帮手?”

莫研皱眉,蹩脚帮手不会指的就是自己吧?正想着,头顶上的窗户被打开,展昭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莫姑娘,不妨事了,进来吧。”

闻言,她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拎着剑从门口转进去。屋内的那人正燃起火烛,白面长须,四十来岁模样。

展昭替她引见:“这位是大内的吴子楚吴大人。”

“哦。”

莫研漫应,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人,没有上前施礼的打算。现在但凡听见“大内”二字,她就没好气。再看向展昭,发觉他二人额头都微微沁出细密的汗珠,想来方才定是拼比内力,也难怪自己听不见声响。

“什么大人不大人,你我兄弟还拘这些虚礼做什么。”吴子楚拍拍展昭肩膀,“走吧,宁王特地让我来请你过去。”

“宁王?他在姑苏?”

宁王是先帝的遗腹子,名宁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平素只好游山玩水,无心朝野之事。皇上见他生性懒散,倒也不强求,封了个王,赐号南宁,便由着他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此处?展昭心下生疑,却没有问出口。

“你和这位姑娘进城时,宁王便知道了。”吴子楚看出他的疑惑,却不明说,笑道,“宁王直催着我来找你,说是上次赢你半目棋心有不甘,非得再和你下一盘不可。”

展昭苦笑,转头看向莫研,正欲开口,后者已忙不迭地道:

“展大人好走。……我留下来替你看屋子,免得又有什么人不声不响地钻进来。”

“宁王说了,姑娘既是与展兄同行,切不可怠慢,一起请来才是。”吴子楚笑道。

莫研挑起眉毛,奇道:“我也得去?我可不会下棋!再说我又不识得他……”

“既然宁王开口,我们去便是了。”展昭打断她的话,手一抬,“烦请吴兄领路。”自己行踪已露,吴子楚能找到此处,那么其他人也能找到此处,他自然不会将莫研一人留在这里。

“不用带路,不用带路,出了城门往南走,循着钟声就到了!”

展昭一怔:“寒山寺?”

“宁王说,就图个清静。”

此刻城门已关,不过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却并非难事。这样的三丈多高城墙对于展昭、吴子楚自然不在话下,莫研拳脚功夫虽然差些,幸而轻功还过得去。巡逻的官差只听见身后夜风卷起些许动静,待回头时,依然四下静悄悄。

三人展开轻功赶路。吴子楚多时未见展昭,此刻提气疾行,大有再和他一较高下之意。

开始莫研还勉强跟得上他们,但她内力修为不及二人,时间稍长,便慢慢拉在后面。只见他二人衣襟飘飘,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愿开口示弱,只好拼命追赶。

展昭行了一段,发觉莫研没有跟上来,知道她内力不足,便停下等她。待她赶上时,他用衣袖覆上手掌,握了她的手,急掠而出,追赶前面的吴子楚。

其实在白府之中,展昭拉她上梁之时并未用衣袖覆手,但当时情形紧急,自然另作别论。谦谦君子,温文儒雅——莫研尚是孩子心性,很多时候想不到男女之别这层,此时见他如此守礼,方想起旧日里在江湖上听闻称赞他的话,心中暗道:倒也不全是虚名。

如此又行了一炷香功夫,远远的便听见一阵阵巨大的响声,如龙吟虎啸,气势如虹,此起彼伏。

莫研从来没有到过寒山寺,更不用说是夜半时分的寒山寺,忽得听到这种动静,不由悚然一惊。展昭察觉,侧头低声道:“不打紧,是松涛。”

果真是松涛,待到了枫桥镇的桥头,便能看见月光下苍苍莽莽的松林,黑压压伸延开去,在夜风中如乌云翻滚,看不见尽头。

寒山寺便坐落在这片松海之中,安静地如同一块礁石。

“宁王就在临心轩等你们。”

进了寺院,曲曲折折而行,直到绕过藏经阁,吴子楚才朝不远处的院落努了努嘴。

在这里,风起时,松涛几乎淹没了所有声音。莫研叹口气:难怪这位宁王半夜不睡觉,非得找人下棋,这么大动静也难怪他睡不着。

“大人,人来了。”吴子楚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间掌了灯的厢房外,轻声道。

里面灯火晃了晃,过了会,一人拉开房门,不满地嚷嚷:“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叫我大人!”

“大、大……释空师父。”吴子楚开口就别扭,挠挠头,还是诚恳道,“殿下,您这法号是您自己取的,不能算数。”

那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见这法号也是空,既然是空,谁取的不都一样嘛。”

这人脑袋被门夹过了吧!想当和尚想疯了?

莫研颦眉在旁打量这位宁王:生得一双丹凤眼,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扬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大概就是五哥哥常说的桃花相吧。

偏偏这个人又将头发梳起在头顶结了个鬓,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子,身上倒穿了一袭麻布僧袍,可谓僧不僧,俗不俗。乍看之下,还以为哪位道士偷了件和尚袍,跑到这里来骗香火。

“展昭参见宁王。”展昭上前见礼,不惊不奇,语气平稳。

宁王斜了眼睛看向他:“没听见吗,别叫我宁王!”

展昭微笑,“既然四大皆空,释空是空,宁王也是空,叫什么不都一样嘛。”

被他这绕口令般的话哽了一下,宁王目不转睛地看了展昭半晌,忽地笑起来:“我就知道,跟着包黑子,就别想从你们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他目光一转,落到莫研身上,语气调侃,“你向来独来独往,此番怎么带个丫头办公差?难不成是你给自己找的小媳妇?”

“大人,”莫研阴沉着脸,掏牌子以正身份,“小人是捕快,供职开封府。”

“捕快?!”

宁王不可置信地望向展昭,后者点头证实。

“原来是捕快,”他大笑,拍拍展昭,往厢房里走去,“我说这丫头姿色平平,你怎么可能看得上。”

手中的牌子几乎攥出水来,莫研很想用它拍到宁王的脑袋上,但考虑到吴子楚还在自己身后站着,不得不作罢。

“子楚,”宁王刚坐下,似乎又想起什么,对着刚进来的吴子楚道,“让他们沏壶桂花茶来,再去厨房看看莲子羹煮好了没有,记得要炖得烂些,别跟上回似的,咯得我牙疼了三天。”

“是。”

吴子楚依言退了出去,从外边复掩好房门。

屋内简单之极:一桌、一椅、一榻,榻上还有一矮几,矮几上摆着一盏油灯和一方棋盘,再无其他。

宁王兴致勃勃地招呼展昭与自己在榻上对弈。虽道尊卑有别,但展昭心知再推脱也拗不过他,遂依言坐下。

这二人当真要下棋?

且不说莫研对棋艺一窍不通,即便懂得,她也绝没有耐心在三更半夜看这两人下棋。

“在下不通棋艺,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正好逛逛寒山寺。”她盘算着找个地方睡觉去。

话音刚落,就见宁晋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耐道:“这会子黑灯瞎火的,逛什么寺庙!就在这歇着,等天亮了,我叫个小师父带你逛去,顺便给你说说寒山寺的来历。”

“大人好意心领,还是不要麻烦寺中师父们的清修为好,在下随意走走就是。”莫研没打算理他。

举棋的手停住,宁晋抬起头,也不看莫研,皱着眉对展昭道:“开封府的捕快都这么楞么?”

展昭捻子微笑,并不多言。

这边莫研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抬脚就走。

“喂!这位姑娘……那个捕快……我让你走了么?”宁晋没想到她连一句告退的话都没有,丝毫没把他这位宁王放在眼里。

“你也没说不能走啊?”莫研停步,扭头奇道。

“你这丫头黑灯瞎火的非要出去乱窜什么?”

莫研好意提醒他:“大人,此处是寺院,而非皇宫大内,并无宵禁之说。”

“你!你……”宁晋说不过她,朝展昭气恼道,“包黑子从哪里找来的这丫头?!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闻言,莫研也有些来气了:“在下有何处需要管教,请大人直言便是。”

“莫姑娘,”展昭沉声制止她,“不得对宁王无理。”

“我……”

莫研刚想开口,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敲响:“大人,茶已烹好。”

“进来。”宁晋没好气,飞快道。

门被推开,一股芬芳扑鼻的桂花香顿时盈满室内,三碗桂花茶奉到各人的面前。

“喝茶吧。”展昭温和道。这些天下来,他大概知道莫研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还是怀柔稳妥些。

莫研迟疑片刻,心思倒转了一大圈:五哥哥尚在牢中,此时还不是得罪这些王亲贵族的时候;再说在猫儿手下做事,还须卖他三分薄面才好。如此一想,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见她坐回椅子上,宁晋方没再说什么,端起茶碗,冷冷瞪了她一眼。正巧后者也正斜眼横他,两人目光相遇,刀光剑影……

展昭暗叹口气,只好佯作无事道:“茶中加桂花,味道果然不错,王爷好雅致的心思。”

这桂花茶的炮制方法就是宁晋自己琢磨出来的,现下听到展昭称赞,立时收回目光,心中大为得意:“这茶可是不寻常,你们日里定然是喝不到的。展昭,你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曾尝过这样香的茶。”

展昭笑着摇摇头,其实茶对他而言,不过是解渴而已,香味浓淡他丝毫不介怀。

“你也没尝过吧?”宁晋瞥向莫研。

“没有。”莫研摇摇头。

宁晋看她肯承认,又得意问道:“你喝着,可品出什么好处?”

“这是用鲜桂花窨制的,香味浓郁,又有通气和胃之功效。”莫研又仔细尝了尝后才道。宁晋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也懂得这茶的妙处。

“不过……”她皱皱眉,略顿了顿。

听到她这两个字,展昭无奈地微垂眼帘,深知这二字后面定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想制止却已来不及了。

“不过什么?”宁晋急于知道后文。

“不过茶之味清,而性易移。品茶之乐便在于茶之清香,硬是加这些花花草草进去,香味虽然浓郁了,却破坏了原有的茶味,流于俗媚……”

莫研侃侃而谈,没留意宁晋的脸愈发难看,便是展昭也是面露尴尬。

“你是说本王俗媚?!”

宁晋显然认为莫研这番不客气的话是存心想削他的面子,倒真是冤枉她了。莫研自己并不在意茶味好坏香味浓淡,这些话皆出自于她的二师兄萧辰。萧辰目盲,对味道十分敏感,生性又有些偏执。他自己不喜花茶,自然就能说出一番诋毁花茶的道理来,其实不过是各人品茶所好不同而已,何来俗媚之说。莫研自小便与他十分亲近,耳濡目染之下,行事观念与他倒有七成相似,此时信口道来,自己并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我说的是茶。”莫研平静地更正他。

若不是碍着展昭,一定要让吴子楚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宁晋狠狠地想。

“我喝着倒觉得味不错。”展昭风轻云淡地插口,又提醒宁晋看棋局,“殿下,该您了。”

宁晋漫应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回棋盘,既然展昭给台阶,自己若再和这小丫头计较就显得孩子气了。

这棋下完一盘又一盘,无论输赢,宁晋总是兴致勃勃地要求再来一盘。展昭虽然疲惫,却不好扫宁晋的兴,只是耐心应对棋局。空挡时,他抬眼看去,莫研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圈在椅子上,歪着头浅浅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在门外恭敬道:“殿下,莲子羹已炖好。”

“炖烂了么?”

“回禀殿下,都炖烂乎了。”

“进来吧。”宁晋这才放下棋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冲展昭道,“下了这么久的棋,饿了吧?吃碗莲子羹暖暖身子。”

展昭依言放下棋子,正欲叫醒莫研,却见后者不知何时醒来,双目发亮地盯着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显是饿极了。

莲子羹的味道如何,宁晋自然不会傻地再去问莫研,即使看见她连盛了三碗,眼睛眨都不眨地飞快吃下去,他也装着没看见。

展昭和宁晋都只吃了一碗,倒不是不饿,实在是因为都被莫研盛光了,想吃也没有。

缕缕晨光由窗外透进来,棋还未下完,宁晋取了块绢布覆上棋盘,笑道:“今日乏了,明日正好是中秋佳节,我们留待明晚赏月下棋,岂不风雅。”

“殿下好意心领,展某公务在身,不敢懈怠。”

“你们开封府那窝子就算是铁打的也不能十二时辰都在办差吧。”宁晋不耐烦道,“难不成你还想告我个妨碍公务的罪名?”

“展昭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

展昭还欲拒绝,就听莫研在旁急急开口。

“明晚我可没法来,我约了我师姐一起过节。”

宁晋缓缓望向她,笑得勉强:“这位姑娘,我请的是展昭,并没有请你。”

“那我就放心了。”

莫研笑得灿烂,几乎将宁晋气出内伤来。

回城的路上,展昭没有再施展轻功,而是和莫研一起慢慢走着。从寒山寺出来后,两人行了许久皆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展昭想的是那几盘棋局。

而莫研想的是那几碗莲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