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都传,将军的女儿和义子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这些日子,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一个惹恼,就招来杀身之祸。
姜云宋宁话并不多,日常也鲜少与他们交流,可今日在厨房一见,却不想是这般的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姜云将炒好的乳鸽捞起,放在盘中,向有些发呆的李婶儿轻笑道:“然后呢?”
李婶儿回过神来,慌忙端出紫砂罐,让她将切好的黄芪塞入乳鸽腹中,一起放入罐里,下清水大火烹熬,约莫一刻钟,换至文火,轻煮慢炖起来。
姜云并不会烧火,一会儿呛了烟,一会儿又眼见火势要灭,折腾了大半个钟,才调弄好文火细细熬煮起来,脸上也不禁滚了些汗珠。
“看来这烧火棍,还真不是这么好拿的!”姜云微微直起些身,捶了捶腰,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婶儿见她如是说,不禁开口笑了,有些打趣:“小姐的心意最是难得,也不知是谁,这般有福气。”
姜云闻言,怔了怔没有说话,脸却红了。
约莫守了一个时辰,黄芪乳鸽的醇厚香气慢慢四溢,关火之前,姜云又在李婶儿的教导下放了些枸杞与红枣,甫一看,色泽鲜亮,十分诱人。
端着一罐热气滚滚芳香四溢的汤,姜云心中有些满足,快步走出了后厨,到门槛处又回头笑:“李婶儿,谢谢你了。”冒冒失失的,像个孩子。
姜云端着一罐汤径直去了军营,沿路都遇上些军兵,冲她微微颔首:“姜校尉好。”
姜云被叫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今天也算一战成名了,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她还是清楚的。
姜云看着手里的汤,心底又坚定了些:“嗯,确还是要好好感谢陆离的。”
陆离他们这一众谋士都住在军营的东帐,姜云一路问了人,在里间,找到了一个壁上镶着暗金花纹的帐篷。
夜梁的军兵,品阶高低在服色衣冠上都有显现。
像姜白起这样的正二品将军,着紫色甲服,束金玉带;林臻类的三品下,着深绿色盔甲,束银带;而如姜云这样的八品校尉,服色一般是浅青,束石带。
同样,夜梁谋士之间也是以颜色来分辨职位的,一般在帐篷上都有体现,按红、金、黄、绿、青高低排序,表示尊卑。
陆离的帐篷是镶暗金花纹的,在夜梁军中地位可见一斑了。
姜云走到帐篷外,只见帘门大敞着,刚想进去,忽听里面一女子娇声笑道:“陆先生,您真是博学多才。”
姜云微微一愣。
向里瞟了眼,是个穿甲服的普通女兵,正拿着本厚厚的兵书,向陆离请教着些什么。
那女兵约莫十七八岁,肤色白净,此时细瞧着陆离,虽不十分好看,但一双眸子顾盼流转,说不出的娇艳,又指了指兵书,轻声道:“那这处又是什么意思呢?”
陆离晚间换了身绯色长袍,姜云鲜少看他穿这样亮的颜色,却并无什么不妥,剪裁适当的衣衫罩在他身上,显出宽肩细腰,更衬得整个人面如冠玉。
他应该是刚刚濯过发,一头青丝披散开,几缕发丝散落在肩头,此时映着烛光月色,倒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了。
姜云捧紧了手中的紫砂罐,见陆离轻轻探首,指着兵书笑了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此处说的是避实击虚的好处……”
陆离语笑温和,耐心的冲她讲述着其间要理,说到难解处,还找出纸笔画了张草图,以示例证。
姜云在帐外瞧着,那女兵倒也不见得真听进了多少,她一双眼只紧盯着陆离,脸颊晕红的厉害。
姜云抱着一罐汤,看着陆离那副温和耐心的模样,突然有些失了兴致。
正失神,忽听秦川在身后迟疑的道了句:“姜校尉,您在这里做什么?”
秦川便是陆离身边的那个随从,一开始与姜云他们交过手的。
“哦,我……”姜云被他打断,摩挲着手里的紫砂罐,却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里面陆离和那女兵听到了动静,也停了下来。
那女兵面上绯红,看了眼陆离,又看了眼帐外的姜云,冲陆离轻轻点头道:“陆先生,那您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请教。”
说罢,便一脸心满意足的跑出了营帐,路过姜云时,又点了点头:“姜校尉。”
姜云还是有些发懵,只听陆离轻声笑道:“姜校尉既来了,何不到帐内相坐?”
姜云听了这话,突然回想起了那日她夜探青云县衙时,陆离的那句‘大当家既已来了,何不一起用个便饭?’
思及他后来种种嘲讽羞辱,又回想起他刚刚教那女兵的温柔模样,不知怎得,姜云竟突然有些气闷。
她快步进了营帐,将一罐汤重重搁放在他案前,落了座,一言不发。
陆离看了眼桌上的汤,又看了眼不出一语的姜云,不禁有些失笑:“姜校尉这是?”
姜云闻言,也不看他,闷闷道了句:“今日校场比武,多谢了。”
陆离恍然的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将桌上紫砂罐拖到手边,打开盖子一看,只见汤色细白鲜亮,浓香扑鼻,忍不住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醇厚的肉香与黄芪的药香一起滚入喉头,陆离自顾自点了点头,也不去计较姜云神色,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罐黄芪乳鸽汤就要见底了。
姜云瞧他吃着香甜,突然觉着心情又稍稍开阔了些,开口打趣:“怎么,陆先生是几日不曾用膳了?”
“姜校尉一片心意,怎么好浪费呢?”陆离还是笑着,用薄绢擦了擦嘴角,靠在软榻上,舒服的眯了眯眼。
姜云瞧着,陆离面上竟鲜少的带了几分慵懒,斜眼睨着她,像极了一只餍足的猫,不禁微微一怔。
这个陆离,和平时那个语笑温雅的陆离,好像是两个人了。
姜云抬眼再看时,他又已稍稍坐直了些身子,仿佛又是那个从容不措的脸孔了。
姜云看着他这个模样,不禁又想起了他刚刚给那女兵讲经论典的样子,不咸不淡的道了句:“陆先生这样的好人才,帐中必是‘掷果盈车’的吧?”
陆离听了她这话,也不禁微微笑了笑:“姜校尉说笑了。”
姜云正抖了抖精神,忽又听他浅浅道:“虽也有些饭食相送,但像这样的佳肴,确是少见。”话语间,仿佛极是诚恳。
姜云被他噎的一怔,看着他浅笑的模样,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顿了几秒,拂袖而去:“陆公子好好享用吧!姜某叨扰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连陆离在身后说了些什么,她也未曾听清。
姜云顺着军营回了府,想着陆离那副笑脸,一路上越发气闷,刚走到东厢房后的庭院时,忽听见了一阵极轻的争吵声。
姜云本无心偷听,但隐隐察得两人对话中似传来些“宋少爷”和“倾慕”之语,不由侧身在块假石后,细细听了起来。
好像是两个府里的小厮,一个婢女一个书童,二人正你一句我一句的分辩着。
“李桑,你居然是这么看我的!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婢女带了些哭腔,似是有些委屈。
那书童迟疑了片刻,约莫是抚上了女子肩膀,传来一阵衣带窸窣之声:“阿雪,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中带了些懊恼,又似咬了咬牙道:“那宋少爷模样生的这般好看,你——你们平日里都瞧着他,我心里不快活。”
姜云微怔了怔,忽又听那女子语音更加急切:“谁瞧着他了?我去奉茶,难道要哭丧着脸吗?”
那书童好像被她说的有些结舌,半晌也没见搭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闷闷的道了句:“我不喜欢你看着旁人那般笑,也不喜欢你对他们,与对我是一样的!”
姜云听了这话,心里突然咯噔了下。
又听那女子似跺了跺脚:“你这个傻子!”说完便跑开了。
那书童约莫是要去追,将女子拉了回来,两人挣扯一番之后,姜云忽听那女子轻轻道了句:“你讨厌!”声音里,竟是说不出的娇媚。
姜云微微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忽又听那书童语调似带了些急切:“好妹妹,你便疼疼我吧!”两人拉扯之间配饰作响,连呼吸也渐急了……
姜云微微红了脸,有些听不下去,悄声跃上了房廊,快步走了。
姜云回到房中,兀自倒了杯茶,一口灌下去,却还是心绪难平。她走到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发呆,想起了那个小厮的话。
“我不喜欢你看着旁人那般笑,也不喜欢你对他们,与对我是一样的。”
怔怔的默念着这句话,姜云脑海中,突然电光火石般的闪过了陆离的面孔!回过神来,额上不觉渗出了层薄汗。
姜云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峰微蹙,丹唇轻启,哪还有平日洒脱任意的模样?倒像个扭扭捏捏、满腹心事的小女儿了。
她走到梳洗架前,用冷水浇了浇脸孔!
可满脑子却还是陆离同那女兵讲习兵法、语笑阑珊的样子,胸口不觉有些发堵,退了两步,又闷闷坐到铜镜前。
“难道我……”
姜云看着镜中的自己,脑海里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的想法让她心惊肉跳!
心烦意乱间,她又想起了那两个小厮,那些自己未听完的墙角,不知当是何等绮靡?
姜云微微有些出神,可不知何时,脑海里那些纠缠的画面竟突然变换成了她与陆离,白袍微展,一室缱绻……
姜云回过神来时,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惊得说不出话,脸颊滚烫,忍不住呵斥出声!
旁屋的宋宁听得这声响,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慌忙下床来敲门:“长姐,你怎么了?”
姜云闻言,想着刚才自己的荒唐,有些丧气:“没事。”
屋外的宋宁听她语气低落,半信半疑,轻轻道:“明日是第一次去细柳营报道,迟了不好,长姐还是早些睡吧。”
姜云俯身上床,将头埋进细软的蚕丝被,声音说不出的低落:“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姜云和宋宁同去细柳营报道,一路上,宋宁瞧着姜云眼下乌青,忍不住有些关切:“长姐,你昨日没睡好吗?”
姜云瞧了他眼,点了点头,兴致央央。想着昨晚一夜乱梦,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到了军中,姜云和宋宁被分到了细柳营最新成立的新兵营中,因为姜云获封了宣节校尉,所以在这二三百人的营中,竟一跃成了二把手。
主管他们这个营的,叫叶琛,是个定远将军,正五品上。他将姜云叫出队列,让她在旁看着,学习如何操练新兵,施发口令。
姜云在旁瞧着,二三百军士随着叶琛的一呼一喝,变化有序。手令旗动之间,脚步叠踏、声威壮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排面都是极齐整!
姜云忍不住微微赞叹了下,这细柳营,确实和她在虎贲营时所见不同,不愧是夜梁的精锐之军。
姜云心中泛起了些自豪,清晨的疲惫也似一扫而空。认认真真的看完了早操,叶琛将她叫到一边:“怎么样,学会了多少?”
姜云看着他年轻的面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记了个大概,手令旗令都还要再熟悉一下。”
那叶琛身材颀长,面容周正,浑身都透着股正气,听了这话,也不恼,冲她和善的笑了笑:“无妨,我再带几天,有不懂的,你来问我就是。”
姜云冲他感激的笑了笑,正道着谢,忽听一个浅浅的男声叫:“姜校尉,你有东西忘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