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他伸手扯了扯马缰:“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多。”
姜云撇了撇唇。
等进了京,她便要随姜白起一起进宫见驾。
虽说爹爹已经着人教过她规矩,但姜云心里确实没底。
她在这青云县肆意撒野惯了,又不喜欢读书,那些繁文缛节的,她实在不知。
这几日沿途前来道贺的很多官吏,都曾问起姜云身世,在得知她流落到土匪窝之后都是一派惋惜,纷纷劝慰起姜白起,说只要以后好生教导,必还是会好起来的。
他们看姜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块掉入了粪坑的羊肉,让人不愉。
就算她做的是劫富济贫的好事,但在那些达官显贵眼里,她和杀人放火的流寇也并无分别。
姜云轻轻叹了口气:“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怕给爹爹惹出些笑话。”
在相认之前,她只知道姜白起是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是个无论谁提起了都要竖竖大拇指的人物。
经年重逢,他们之间虽有生疏,但这两天看到因为她的关系,那些人对姜白起投去的同情悲悯的目光,姜云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不必太过担心,按礼数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陆离看着她,似是宽慰:“主帅是国之栋梁,皇上倚仗还来不及呢。”
姜云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不再搭话。
到达西京的时候,是在翌月初旬,姜白起车马未停的带着姜云进了宫。
他们从忠和门过,一路经过长宁宫、瑶光殿、绛紫阁,到了后花园的假山石亭。
路上有嬷嬷教过,进了宫是不能抬头四处张望的,这些宫殿名姜云并不知晓,都是领行的太监沿路告诉的。
到后花园时,皇上正召了兵部尚书李韦在训话,见着姜白起带姜云过来,笑着微微抬手:“姜卿回来了!”
姜白起领着姜云向皇上行礼。姜云按嬷嬷所教,双手平措在胸前,声音恭敬,屈膝叩首道:“臣女请皇上安,愿皇上万福金安!”
“好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皇上笑着点点头。
姜云抬起头,微垂着眼,只听皇上赞道:“果然眉清目秀。”顿了会儿,听他又似叹了口气般:“怎得这般福薄,姜卿务得带回去好好照料。”
姜云面上未动声色,听着姜白起轻声答:“微臣遵旨,多谢圣上好意。”
皇上微微起身,将他二人扶了起来:“姜卿连日征战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姜云与姜白起叩首行完礼,正待离去,忽听尚书李韦恭敬的谏言:“皇上,那余下的山匪就这样处理吗?如果不加以严惩,恐怕对其他各地盗匪很难起到震慑作用。”
姜云闻言,心里顿了一下。
皇上尚未开口,姜白起又已叩首道:“皇上,青云寨一干山匪都已尽数遣去,充作新兵的,臣也会对他们严加管教。”
“姜爱卿请起。”皇上抬抬手,却未下决断。
“朝廷派重兵而出,可最后却对一帮作乱的山匪如此宽恕,这让天下人作何感想?又让其他为祸一方的山匪怎么想?将军,可不要因小失大了。”李韦向皇上拱拱手,冲着姜白起沉声道,不让分毫。
姜云忍不住微微抬头瞧了一眼那李韦,身形瘦长,面黄微须,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
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姜白起还是长跪不起,沉声道:“李大人这是诛心了。我姜某人自问无愧,如果朝廷赶尽杀绝,那那些想要接受朝廷招安的山匪,他们会作何选择?届时如果兵反,朝廷又要征丁多少?百姓又要殃祸几何?大人可曾想过?”
姜白起一番话落地有声,姜云抬眼偷偷去瞧,只见他面容凛然,毫无畏惧之色。
李韦被他说的有些结舌,一时无话,忽听皇上道:“两位爱卿都是朝廷栋梁,一心为江山计,此事不必再议了,就依照姜卿所言吧。”
说罢,扶起了姜白起,冲他温声道:“将军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快些回去歇息吧。”
姜白起和姜云起身告退,回去路上皇上赐了马车,姜云与姜白起坐在车中,都没有说话。
姜云拿眼瞧姜白起,方正不阿的面容,此时虽换了官服,但比起戎装之时,英气未减分毫。
姜云回想起他刚刚在御花园与李韦威严辩驳、不让分毫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扬起了笑意。
“云儿,你怎么了?”
姜云不语,只细瞧着他,忽而又忍不住偏头一笑:“原来有个爹爹这样好。”
姜白起看着她有些撒娇的模样,微微一愣,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头,面上一片慈爱:“不怕,以后都有爹爹在了。”
自打上次姜云划伤林臻,姜白起就知道,他这个女儿,早已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来扛,也不是个戒急用忍的性子。
睚眦必报,是她这十六年流落青云寨安身立命的本事。
可是作为父亲,他却高兴不起来。
她经历承受的太多了,青云寨那帮人,就像她的软肋和责任,她不能容许他们受到分毫伤害,而这一切,姜白起都愿意代她承担,往后岁月,也想更多的去弥补她……
两个人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约莫是未时。
将军府在西京靠南门的地界,甫一进门,满府的侍从仆人都已经候在院前了,恭敬有礼。
“这是大小姐。这是二少爷,我新收的义子,从今往后,你们都要小心伺候着。”姜白起指着姜云和宋宁一一介绍,神色庄重严肃。
此话一出,不仅满院的仆人大吃一惊,将军几时收了个义子?就连姜云和宋宁都微微讶异。
姜白起此前从未提起过收宋宁为义子一事。
当时见姜云要带宋宁一起回京,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满院人齐声的应答,姜白起转头,冲姜云和宋宁慈祥的笑了笑。
“原来他是瞧阿宁与我感情极深,早就打算好了。”姜云看着姜白起爱怜的眉目,心里默默想着,泛起了一阵暖意。
姜云和宋宁的房间都在东厢。
两人甫一进院,便见佳木葱茏、奇花烂漫,姜云被侍女引进房间时,不由微微叹了下。
入眼是个粉黄色的帐幔,顶上垂着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床榻上铺着繁复华美的云罗绸缎,屋子里阵阵紫檀熏香。
榻边便是窗,雕工精致,姜云忍不住走近,只见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时不时还有穿红着绿的小婢走过,脚步声极轻,谈话声也极轻。
姜云突然有些许不真实的恍惚,她在青云寨时,也算是衣食无忧生活阔绰了,但与这将军府相比,确又是天壤地别。
姜云又去宋宁房里看了看,雕梁画栋,收拾的也极为妥帖。
傍晚,姜白起将姜云、宋宁一起叫到了祠堂,拜了拜列祖列宗。
祠堂偏房,摆的是姜云母亲的灵位与画像,姜白起又着人添了宋雪柳的灵位,搁放在一起,好供两个孩子时时祭拜。
晚上他们一起在西厢房用了晚膳,虽只三人,但却上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身边各有侍女仆从奉菜。
“云儿、阿宁,爹爹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以后有想吃的,就告诉小厨房吩咐他们去做。”
姜白起看着二人,温声开口,姜云与宋宁笑着点了点头,一顿饭吃的十分融洽……
翌日一早,姜云带宋宁出了将军府,宋宁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去年给阿宁做的那些衣衫都已渐小了。
两人并未带什么随从,一路向西闲逛,都直道京都果然是个繁华胜地。
姜云选了京中最大一家布庄,玲珑布庄。这是她昨晚问过侍婢的,说是那里的料子样式新颖,柔软绵滑。
姜云和宋宁一进门,店里几个正在选货的姑娘已先自吸了口气,都微微红了脸,看着宋宁小声议论起来。
姜云也没太在意,阿宁的好相貌一直是惹人注目的,作为长姐,她颇为自豪。
姜云帮宋宁挑了墨黑、浅白、玄青、绛紫四色缎子,嘱咐老板做些时兴的款式,便让宋宁去丈量尺寸了。
其实这小子,肤白脸俊,穿什么都好看。
宋宁很快量好尺寸出来,姜云付了定金,冲店家微微一笑:“做好麻烦送到将军府。”
先前那几个选货的姑娘听了她这话,都是一惊,面上显出些失望之色。
姜云有些狐疑,还是拉着宋宁转身走了,到门口时,却听见其中一人低声叹息道:“真是可惜了,这副好样貌,竟是个山匪。”
姜云闻言怔了下,快步走了。
本来还想和宋宁一起逛逛这西京城,但此时的姜云却没什么兴致了,刚刚那句叹息就像个魔咒,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偏头瞧了眼宋宁,五官俊朗清秀,身形颀长挺拔,实打实的出色。
以他这身形容,在西京城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呢?但只因为他曾经山匪的身份,就要被人挑拣选择吗?
姜云心里有些不痛快。
哪怕是爹爹已经认了他当义子,但那些人恐怕也并不会真的改观。
其实就算是将军府里的那些侍从,表面上恭恭敬敬,但究其本,对她和宋宁其实就是真真实实的畏惧,害怕他们一个不满,就会拔刀相向、挖心剖肺。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土匪不就是这样的吗?
一想到日后议亲,阿宁也许会为他出身所限,并不能寻一个与之相配、携手白头的良人,姜云心里就有些闷闷的。
“长姐,你别恼了,我才不在乎呢。”
宋宁看姜云一路垂头丧气,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轻声开口。
这个傻孩子,总是什么都知道的。
姜云叹了口气:“阿宁,你不在乎,可是长姐在乎,我不要你以后委屈求全的过一辈子。”
宋宁刚想开口答话,却被街前的一阵喧闹之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