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施诤言回京的第二日,邀他出席琼华宴的懿旨就被绮云殿大总管亲自送上了施府。

施家数代戍守西北,手握重权,当年施元朗对皇室忠心耿耿,施诤言却和帝梓元在沙场上有过命的交情,若是前太子韩烨还在,施家效忠的对象自是毋庸置疑,可如今谁也猜不透施诤言到底是向着哪头的。

谨贵妃摸不准施诤言的心思,只得贵礼相待,尽力拉拢,不敢怠慢。

“殿下,西郊别苑守卫森严,臣的人半点消息都探不到。”

施诤言从宫里述职后赶回府,一同把西郊别苑的消息带了回来。

韩烨却半点都不意外,西苑的守卫是当年的禁宫大总管赵福一手掌管,只要他还在父皇身边,别说刚回京的诤言,恐怕就连梓元这两年也未必清楚父皇的身体到底是好是坏。

“没有父皇和赵福的允许,怕是没有人能进西苑,见到父皇。”韩烨立在窗前,淡淡开口。

“那臣这就去西苑见赵总管,他若是知道殿下回来了……”

“不妥。”韩烨摇头,“你如今权掌西北军权,满京城的耳目都放在你身上,你去了西郊别苑,怕是第二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谨贵妃就不只是邀你出席琼华宴这么简单了,怕是马上会宣你入绮云殿拜见韩云。”韩烨顿了顿,“如今八王已经入京,琼华宴在即,这个时候不只你保持中立重要,也不能让父皇提前知道孤回了京城,否则琼华宴必会再起波澜。”

嘉宁帝的几个亲兄弟当年在诸王之乱里死得干净,只剩下安王这么一个富贵兄长闲养在京,分封各地的八王是嘉宁帝的堂兄弟,算起来只是韩烨的堂叔伯。韩云尚小,若不是嘉宁帝犹在,余威尚存,再加上帝家如今风头盖过了皇室,这些韩氏亲王恐怕早已涌入京要监国之权了。

说到底殿下是怕这个时候施家的介入和他的出现会给摄政王添乱、让朝臣动摇臣心吧。施诤言心底明白,暗暗感慨太子对帝梓元的用心。

“那殿下您打算如何入西郊见陛下?”

“琼华宴后第二日,孤会去西郊,会有合适的人替孤安排,你不用担心。”

施峥言颔首,“殿下,臣请了京城里的几位杏林高手来给您诊治眼睛,您这几日就安心在府里休养。”

见韩烨面色诧异,施峥言道:“殿下放心,这几人都不识殿下容貌,在殿下离京前,臣会把这几位老先生留在施府。臣想着……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要放弃。”

施诤言不信韩烨的眼睛治不了,一入京就以自己旧疾复发的借口寻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夫入府。

韩烨心底叹了口气,不愿拂了施诤言的好意,颔首应允。

琼华宴将至,韩家的几位亲王在京城里拜山头拉交情,闹得一阵热闹,一时帝家的权势被绮云殿和八王都分薄了几分。

韩烨在施府待了两日,施峥言请进府的大夫们问诊时磨刀霍霍,瞧过后都垂头丧气,韩烨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到头来还要安慰大失所望的施诤言。

琼华宴前夜,军中同袍约了施诤言饮酒,韩烨便唤了两个施诤言的亲卫和他一起出了将军府。

“公子,您要去哪儿?”

施诤言身边的亲卫金泽和徐江知道韩烨的身份,不敢违背,出府后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半点闪失。

“我好些年没回京城了,都不知道如今京城是什么模样。今晚只是出来随便走走,你们无须紧张,跟随在旁就是,到时辰了我自会回去。”

一别京城三年,虽然看不见了,韩烨却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帝梓元治下的大靖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公子,您小心着点,我和徐江给您指路,往前走是长云街,今儿正好有灯会,前面热闹着呢。”

金泽和徐江站在韩烨身后两步远,低声为他指路,一路上描述京城街头的热闹景况。百姓吆喝声和街上的买卖声安乐而富足,传到韩烨耳里,他不免欣慰。

虽说是金泽和徐江指路,但走着走着两人发现,太子像是有意识地朝着城东而去。两人不敢过问,只得小心跟在韩烨身边,时刻警醒四周。

路越走越偏僻,城东街头只有零星的路人走过,不远处酒香飘来,醇厚诱人。两人都是军中出身,一下便被勾起了酒瘾,见太子的目光遥望酒坊,不由交回了一个眼神。

不愧是殿下,果然是老京城,连这犄角旮旯里的老酒坊也寻得出。

“都好些年了,这酒坊居然还在。”韩烨的声音低低响起,透出一抹怀念。

那一年安宁回京,拉着帝梓元闹赌坊逛青楼遛大街,韩烨大怒之下动用东宫禁军封青楼,亲自出宫寻两人,最后便是在这个酒坊里找到了她们。

一晃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事事休。

“公子,原来您记挂着京城里的好酒呢,我这就……”金泽走近韩烨一步,低声开口,话还未完,不远处的酒坊里利落的女声突然响起。

“掌柜的,你今儿这酒可比前几日的醉人多了,敢情儿你藏着这么好的酒,平日里一直忽悠着我呢!”

这声音慵懒里透了些许威仪,却又亲近温和,忍不住想让人瞧瞧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何般模样。金泽却不敢再前一步,在韩烨听到这声音猛地顿住脚步身影陡然凛冽起来时,他和徐江聪明地低下了头,默然退后。

殿下这反应,十成十是碰见旧识了。

这里虽是皇城脚下,满地贵人,但能让太子殿下心绪大乱的,满帝都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单只听那声音做派,那人也能让人猜得八九不离十——大靖的摄政王,帝家家主帝梓元。

金泽和徐江低下了头,没有看见韩烨的神情。

韩烨远远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酒坊中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地睁了睁眼。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眼里都只是灰蒙蒙空茫一片。

她近在咫尺,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会觉得双眼不能视物无所谓呢?哪怕只能再看你一眼,我再活一次才算没有遗憾。

“哎哟,任家大闺女,小老头的酒你都喝了好几年啦,哪有藏私的理儿!再过几日我那二丫头出嫁,这是她出生的时候我给她酿的女儿红,昨日全给挖了出来,今儿你来,小老头高兴,给你搬了一壶出来!”酒坊前忙前忙后的老掌柜咧着嘴朝帝梓元笑,一口大嗓门整条街的人都听得见。

帝梓元是他家酒馆的常客,每隔上十天半月的总能瞧见她一个人在深夜里坐在他的酒坊喝酒。这地儿偏僻,平时客人不多,夜半的时候大多只有帝梓元一个客人,唠嗑唠嗑着也就熟了。

“哦?你家的二丫头都要出嫁了?前几年我见她的时候才是个女娃娃呢!难怪今日这酒对我的脾性,原来是掌柜的你藏着的女儿红!”

笑声温和爽朗,酒壶倒酒的声音响起,“掌柜的,你家的女婿是做什么的?可要仔细着挑,让二丫头嫁个实诚人!”

“任家大闺女你放心,隔壁街笔墨房家的儿子,和咱们是老街坊了,这娃儿是咱们老两口看着长大的,心眼好,人老实,还能识字,咱们家二丫头嫁给他是福气。”

不远处的笑谈声传进耳里,韩烨握着青玉竹竿的手缓缓收紧,修长的指节透出青白交错的颜色来。

初春的风拂过,透着凉意,宽大的晋袍被卷起,吹过他单薄的身躯。

两年半前的云景山上,他跳下山崖时,从未想过有一日还能再听到她的声音。

我还活着,梓元,我还活着。

你呢,这些年,你可还好?

只要可以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韩烨眼底的怀念追忆潮水般浮现,瞳中惊涛骇浪的情感涌来,仿佛千难万难,他身体微动,朝着帝梓元的方向走去。

“任家大闺女,今儿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瞧见你家那位来接你回去?”

小老头掌柜和帝梓元唠嗑,看着天色抽着烟嘴儿笑呵呵问。

酒坊阴影里坐着的帝梓元一愣,随即笑道:“掌柜的,你说我家那口子啊,他呀,打小身体就弱,这天寒地冷的,我舍不得让他出门!”

“哟,任家大闺女你和你们家相公也是青梅竹马啊!”

帝梓元本就长在晋南土匪窝里,和市井百姓唠嗑谈笑也就随着性子不拘小节。

“我身子弱还能弱过你?每次不留个口信就跑出来,急坏了府里一群人。今天是不是没喝药就跑出来了?”儒雅清澈的声音在酒坊外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洛铭西抱着披风走过来,一脸无奈。

洛铭西的声音一响起,韩烨的脚步便是一顿。

洛铭西吗?他和梓元……?

韩烨望向酒坊的方向,眼底的无措甚至大过惊愕。

哪怕看不见,他也能听出两人之间的亲近和关心。

韩烨掩住了所有情绪,默默退后几步,把自己藏在街道拐角处的阴影里。

酒坊里的帝梓元起身,笑得一脸无赖,“这不是有你在,他们知道你一出来准能找着我。”

洛铭西替她系好披风,眼神宠溺。

“您来啦,洛公子。”老掌柜笑呵呵站起来,“今儿酒不错,给您也倒上两杯?”

“不用了掌柜,明日家中有事,今日要早些回去,我是过来接她的。”洛铭西掏出两片金叶子放在桌子上,“老掌柜,这是今日的酒钱。”

老掌柜一愣,连连摆手,“多了多啦,一瓶子酒,哪值得了这么多。”

“多的是我们给二丫头的添妆钱。”帝梓元起身,朝老掌柜笑道,“二丫头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嫁得良人,我们瞧着也高兴。老掌柜,咱们今日先走啦,改日再来喝你的女儿红。”

“好、好,您二位慢走,下次我还给您留上好的女儿红!”

笑声在酒坊前回荡,帝梓元和洛铭西相携离去,行了几步,帝梓元突然顿住脚朝酒坊的另一头拐角处望来。

那里一片黑暗,明明什么都瞧不见,可帝梓元偏偏觉得一股子揪心的疼痛从心底隐秘地划过,快得她抓都抓不住,却又真真实实地存在。

“梓元,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帝梓元摇摇头,压下心底那微妙的感觉,离开了酒坊。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的街道传来,深夜的帝都格外清冷安静。

那个消瘦的身影一直在酒坊拐角处静静地立着,他身上染上的寂寥仿佛让他整个人都没了声息。

金泽和徐江不敢上前,只得沉默而担忧地立在韩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殿下千里回京,怕是怎么都没想到会遇见这一幕吧?

殿下如今瞧不见了,恐怕尚能心安些。

“殿下,时辰不早了,回府吧。”

空寂的街道里,几人身后,突然响起施诤言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从何时来,看到了多少,又陪了多久。

“回去吧。”干涩的声音响起,韩烨动了动,回转身,拄着青玉竹竿朝来路而去。

他的神情淡漠而疏离,所有的情绪再也不见踪影。

韩烨从未想过,他这一生,拔剑向前,从无退缩,唯一一次,却是在现在。

同样是这个时辰,帝梓元刚从酒坊离开,韩烨还未回到施府,西郊别苑里却是灯火通明。

嘉宁帝休憩的房间里,慌乱的宫娥端着热水进进出出,一脸仓皇,双手发抖,那盛着热水的铁盆里,飘着触目惊心的血红之色。

房间里,嘉宁帝半靠在躺椅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而出。

“陛下,陛下!”赵福半蹲在地上,一脸惨白,“您保重龙体,奴才这就去把苏太医带过来!”

他说完欲走,却被嘉宁帝死死拉住袖摆。

“给朕回来!”嘉宁帝的手青筋毕露,明明病入膏肓,这一拉却力气惊人。

“陛下。”赵福一个趔趄,连忙回转身跪下。

“朕的身体朕知道,不用再喊太医了,把这个送出去。”嘉宁帝伸出手,摸索着从一旁的暗格里掏出个东西递到赵福面前,“你亲自去,把这个东西送到她面前,就说……”嘉宁帝喘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就说朕有个问题十几年不得解,你告诉她,朕现在就要死了,朕在京城,候她一面!”

赵福看着递到面前的传国玉玺,脚步一软,眼底惊惶难辨。

十几年了,陛下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