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大堂里外一阵静默,任安乐的声音着实不算低,守在堂外的衙差竖起耳朵无比关切他们向来温润而有涵养的太子殿下会如何作答。

“右相近日赋闲在府,安乐若有时间,明日我携老师去将军府拜访拜访。”韩烨淡淡的声音在堂内响起,“老师熟通诗书典仪,安乐定能受惠。”

黄浦看着连眉头都不皱的太子,憋笑憋得内伤。绝,这两人真是绝了,恐怕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这么堂而皇之对一朝上将军说,“你学问低俗,未免贻笑大方,该寻个老师了!”

任安乐嘴角笑容一敛,“右相政务繁忙,身系朝政,哪能把时间花在下官身上。”这个老头子是出了名的严师,她还是避着些好。

见任安乐垮下了脸,韩烨额角一动,道:“今日时辰尚早,施老将军送了一批好马回京,不如同去围场?”

任安乐见韩烨不再提及右相,连忙点头,“殿下有邀,却之不恭。”

几人朝外行去,黄浦刚松了口气,韩烨的声音在门边突然响起,“瑜安,孤听闻忠义侯的长子性情懦弱,若是从那管家口中寻不到真相,不妨在他身上多用些手段。”

任安乐和黄浦俱是一怔,朝韩烨看去。

“如此丧尽天良之徒,瑜安无须顾忌。”韩烨说完,抬腿出了府衙。

马车上,任安乐瞅着神色淡淡的韩烨,实在忍不住,来了一句:“想不到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韩烨瞥了她一眼,“那安乐原本以为我是什么人?”

任安乐张口便道:“重承诺,守信义,明是非。”

韩烨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安乐此言可写进史书为后世楷模。入京一载,官话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任安乐懒得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朝一旁顾自看笑话的温朔道:“温朔,你身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温朔撸起袖子,亮出一口白牙,“早没事了,上次在围场见识了姐的箭术,今日姐指教指教?”

任安乐见他摇头晃脑的模样,笑着道,“下次吧,这几日懒得动。”

一旁坐着的韩烨放在膝上的手微顿,朝两人看去,神情错愕。

温朔有些赧然,“殿下,前些时候任将军说和我投缘,便……”

任安乐一把搂过温朔,无视他通红的脸,朝韩烨大咧咧道:“殿下,温朔对我的胃口,夺了殿下所爱,殿下不介意吧。”

韩烨瞧着处得自然的二人,眼底笑意涌出,“温朔自来便聪慧,你喜欢他也是应该。”话语中的与有荣焉倒是不含糊。

任安乐这次没有反驳,拍了拍温朔的肩,忽而有些叹然,“白捡了这么大一个兄弟,也是我的福分,这张脸我怎么瞧着怎么欢喜。温朔,想要什么就跟姐说啊,别客气!”

这么说着,安乐突然发现温朔的眉眼确实有些眼熟,正待细看,温朔朝布帘外瞥了一眼,已经贼兮兮靠到她耳边,“姐,我也老大不小了,过些时候给我做个媒吧。”

任安乐颇为意外,低声挤眉弄眼笑道:“看上哪家闺女了?让那个把你当宝贝疙瘩的太子殿下去说,满京城谁敢拒绝?”

温朔摇头,“说不准真会拒绝,那姑娘性子挺倔强的,姐你的名声唬人些。”

任安乐连连点头,“也是,不让嫁咱们也能抢,到时候只管说,姐替你出头。”

见两颗脑袋凑到一块儿喋喋不休了半晌,韩烨咳嗽一声,道:“安乐,今日邀你去围场还有一事……”

“何事?”任安乐立马抬头,“殿下不是为了和我去驯服烈马?”

韩烨见任安乐的质问来势汹汹,摇头,“安宁在围场,我想让你去见一见她。”

任安乐笑容微敛,“哦,原来公主也在围场,安宁出了何事?”

韩烨道:“这几日公主府里的女官来报安宁整日待在围场练箭,我怕她身体吃不消。”

“殿下待公主倒是好。”

“她性子耿直,说来也有十来年没见过她如此模样了,你和她脾性相投,她也许会听你一劝。”

任安乐摆手,掀开布帘,围场隐约可见,“以我和公主的交情,即便殿下不说,我也该来一趟。”

天气有些闷热,安宁一身盔甲,长弓拉满,凝神望向红心,四处散落着不少箭。

一箭射出,破空声响,箭偏落在一旁,安宁皱着眉,身后脚步声响起。

“不是说了围场这几日不要放别人进来?”她回转头,看到来人,冷喝的声音戛然而止,握着弓的手微微一抖。

几步之外,一身浅绿曲裾的女子缓缓走来,停在她面前,“安宁,你脾气渐长,箭术倒是退步了不少。”说着她按着安宁的手,将弓拉至满月,手一松,长箭离弦,稳稳射中靶心。

轻鸣声将安宁的心神拉回,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任安乐,嘴唇动了动,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安乐。”

任安乐笑了笑,退后一步双手抱胸靠在搁放兵器的架子上,“你这么心不在焉,再过十年也没什么长进,怎么回西北领军打仗?”

安宁放下长弓,“反正父皇也没打算放我回去。”她说着行到任安乐身旁,也靠在架子上,问:“你怎么来围场了,听说京城里这阵子闹腾得慌。”

“你每日在这里,知道的事还挺多。”任安乐瞥了她一眼,“你皇兄担心你,让我来劝一劝。谁让我是做臣子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安宁,这句话你听过吧。”

明明是一句带着调侃的笑语,安宁心底却一沉,她望向一旁笑意吟吟的女子,随口道:“你几时听过他的话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抬首见任安乐连头都未转,暗想她应该没听到,轻轻舒了口气。

“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来围场打发打发时间,皇兄也来了?”安宁解下手臂上的护甲,问。

任安乐朝围场门口一指,伸了个懒腰,朝围场外走去,“在那等着呢,既然无事便回府吧,我好回去睡个回笼觉。”

“安乐!”安宁突然急走两步,唤了她一声。

任安乐顿住,回首,“怎么了?”

“你不想见我,是吗?”烈日下,盔甲中的安宁安静而固执,缓缓开口,似乎在确定些什么。

“你说什么呢!”任安乐笑道,“我只是觉得,这种遇到事就躲起来自怨自艾的做法不是你的性格。你皇兄让我来劝你是好意,但是若你自己都寻不到办法,旁的人随便说几句,又能有何用?”

“安乐。”安宁微一沉默,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任安乐挑了挑眉,看着安宁半晌,道:“安宁,我现在是大靖一品上将军,有什么是我要不到的?”

安宁猛地走近几步,“安乐,我是说……”她顿了顿,笑得有些尴尬,“我好歹也是个公主,你若是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我可以……”

“去求你皇兄,或是陛下,让他们降下恩旨,赐我福荫?”任安乐勾了勾嘴角,直直望向安宁眼底,“安宁,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安宁呼吸一滞,狼狈地移开眼。如果站在面前的是帝梓元,她怎么可能去接受父皇和皇兄的恩赐,这对她而言,原本就是最大的侮辱。

“安乐。”安宁嘴唇动了动,眼垂下,“你曾经告诉过我,有些人有些事太久了,不如放下,你可以放下吗?”

任安乐眯着眼,沉默不语。

安宁抬手,轻轻抓住任安乐的袖摆,眼底隐有希冀,“为了我和皇兄,可以放下吗?”

“安宁。”任安乐的声音略带感叹,“你能放下吗?”

安宁抬着的手一僵,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能让帝梓元放下什么呢?或者说,她有什么资格呢?

任安乐缓缓拂开安宁的手,声音淡淡,“安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任安乐说完,缓缓朝围场外走去,安宁怔怔站了半晌,神情黯然苦涩。

围场外,韩烨看着独自出来的任安乐,颇为意外,“你也没能把这丫头劝动?”

任安乐笑着答,“哪里需要我亲自来一趟,公主心性豁达,过个几日定就和往常一样。殿下,送我回府吧。”

韩烨点头,担忧地朝围场看了一眼,吩咐马车先回任府。

半个时辰后,帝承恩听闻安宁拜访东宫,颇为意外。

“心雨,让宫人备好点心,我马上就到。”帝承恩换了一身宫裙,亲手沏了一壶清茶,半刻钟后才到东宫大殿,见殿内无人,朝立在一旁的心雨看去。

“小姐,公主在殿外。”

帝承恩朝半点未动的点心看了看,眉头轻皱,放下茶壶,朝殿外走去。

安宁一身盔甲,站在石阶旁,背影有些冷冽。

“安宁,怎不在殿内坐着?我这几日写了几篇佛经,正好你替我带进宫捎给太后娘娘和陛下。”

安宁转身,看着语笑嫣然一身华服的帝承恩,眉眼肃然。

她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人就是梓元呢?

这个对皇兄逢迎,向太后和父皇屈膝,努力嫁入东宫求得权势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梓元没有半点相似,甚至远不是她和皇兄所期待的模样。

除了帝梓元这个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或许,他们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梓元早就放弃了帝家的仇恨,真的活得如此就好了。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皇兄回宫。”

安宁的声音冷漠,帝承恩一怔,面前的安宁和上次离开东宫时太不一样了,她神情僵了僵,“殿下去了宫里和陛下商量江南之事,还没有回来……”

“承恩,皇兄的行踪,你一向便是如此清楚吗?”安宁打断她的话,眯着眼道。

帝承恩话语一顿,连忙解释,“我只是……”

“我不过随便说说,这么着急干什么,皇兄若是知道你挂念着他,定会高兴。”安宁微微一笑,见帝承恩脸色缓和,漫不经心道,“承恩,当初父皇下旨将你送往泰山,护送你去的是哪一位,你还记得吗?”

帝承恩神色一顿,有些警醒,她迟疑了片刻才道:“当年帝家倾覆,我尚还年幼,此事过去太久,我记不大清了。”

“是吗?”安宁回转身,看着向东宫缓缓而来的太子行辕,目光悠长。

“记不大清了啊,也对,这些事太久了,忘记了也好。只要……你别忘记,你如今是帝梓元,就好。”

帝承恩倏然抬首,不可置信地望着背对着她肃然而立的安宁,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