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为什么?”

洪瑜不解地看向我,不知道我想不通的是哪件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Steven?”

“我不习惯跟别人说这些。”她答得冷淡,但我注意到她说完后抿了抿唇,据说这是人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过了会,洪瑜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好不容易在事业上跟Steven平起平坐了……我不想暴露自己虚弱的那面。以前我就很抗拒跟他一起出国玩,因为我口语不好,我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Steven不是那么势利的人。”

“我知道,但我害怕。”洪瑜环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说:“你听过一句话吗,虽有慈母,不爱无益之子。我小时候在家里获得的待遇就是跟成绩成正比的,考得好的时候,我妈让我自己盛个饭,我爸都会说她不懂事,打扰我学习;但只要我考砸了,他们就会吓唬我说,他们放弃我了,我这样考不上清华的,他们要去领养一个听话的小孩。”

洪瑜说到最后自己也笑出声来:“所以我不是天生有安全感的人,我的安全感是我自己一手一脚挣出来的。有时它们也会不见。”

我一时默然。

我和洪瑜曾经站在一个相似的起点上,区别是她选择了事业,我选择了早婚嫁给Leo。人生大概是不能抄捷径的,若干年后,我要把这些年浑水摸鱼过的事业,重新捡起。

手机震动了下,是清辉的消息,我拿起看,然后忍不住莞尔。

我跟洪瑜说,大约没有安全感的不止你一个人。

清辉发过来的是Steven跟她的对话,Steven去做了眼袋眶隔释放手术,清辉贴心地问怎么样,Steven说眼部肿胀得像被人打了一拳。阮清辉继续释放彩虹屁,说真是越好看的人对自己越严苛。

“谁能想到最后为爱整容的人是Steven。”阮清辉跟我感慨。

我看到洪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然后又憋不住笑了出来。

另一个激励到我的人,是冯楚楚,她在群里艾特我说,你离婚能不能讲点效率,我进度都比你快。

这件我们都再三劝阻说“要不再想想”的离婚案,还是如期进行了。

导火索是尤家朗无意间说漏嘴,让冯楚楚得知他来找我们倾诉过。

冯楚楚一脸震怒:“天哪,你是三岁吗?我们俩之间的事你找我姐我朋友干嘛?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跟人打架完了要找老师裁决?”

最后这场风波以尤家朗赔礼道歉,并且接下来三周,不得在8:00-21:00期间主动跟冯楚楚说话结尾。

尤家朗很昏庸地爱着楚楚,但他父母会替他算账。

他们很明白地指出:“所以等于这女孩白吃白住在我们的房子里,同时你洗衣做饭给她当保姆?”

说这话的时候,冯楚楚在卧室里写剧本,门没有关紧,留了条缝。

冯楚楚听到尤家朗说,这个局面只是暂时的,楚楚很有才华,又能吃苦。

但很快被父母打断:“我们是找儿媳妇,不是培养艺术家。”

“家朗。搞文艺写作的,结局好的很少,爸爸不是莽夫,我最近在看路遥的人生后期,生活简直是一团糟,即使他重病即将离世,他妻子还是想离婚。路遥的弟弟王天木回忆,有一次路遥打电话让他回去,王天木放下工作,赶回去,路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说里面塑造的角色田晓霞死了。他是完全投入进去创作了。当然站在文学的高度,能理解,但现实家庭里有这样的角色,真叫人哭笑不得,你说呢? ”

冯楚楚屏息,但仍然只听到一片沉默。

这事清辉很是义愤填膺。

她在洪瑜家客厅里走来走去,说我特别讨厌那种世俗的刻板印象,老觉得程序员很老实,文艺圈很神经质,事实上程序员嫖娼的可多了,楚楚有事业有上进心,比那些每天上班摸鱼下了班只想躺沙发追剧的女的强多了。凭什么用职业来定义别人?

洪瑜说国内就是这样,只会统一地,用“是不是好老婆”这一个标准来丈量女性。跟职业也没关系,特别自我的女性在婚姻里总是比较磕磕碰碰,毕竟很多男人还觉得董明珠没人要。

说这话的时候,洪瑜两腿倒挂在墙面,上半身歪在沙发上,拿着手机追仙侠文,顺便伸出手替坐在沙发上的冯楚楚捋了捋头发。

我突然觉得她俩真是亲姐妹。

两个年轻人离婚离得很清爽,冯楚楚把自己的东西打包进纸板箱里,搬去了自己租的小房子。房子还是尤家朗替她找的,也是尤家朗帮忙打扫的。

临走时候,冯楚楚拿出戒盒要还给他,尤家朗不要,说这个专门根据你手指尺寸买的。

冯楚楚笑了:“这个大小的,很多人都能戴进去的。我要打字,戴这个反而不方便。”

“你留着吧,或者转卖给别人也行。”

尤家朗固执地不肯把戒指收回去。

冯楚楚把这个对话搬到群里的时候,我其实……隐约有些羡慕。

我不知道是人的差异还是因为他们年轻,离婚能离得那么温情,也是一种福分。

至少冯楚楚完全没有伤心破碎的迹象,她在群里说,伟大的女人总是起码要离一次婚。

以至于尤家朗私下问洪瑜:“你说——她有没有爱过我?”

生活不会给我们剧透,半年以后,尤家朗支付宝里收到了五万块钱的转账,打钱的人正是冯楚楚。

尤家朗那时已经有了新女友,他小心翼翼地问楚楚:你是不是转错人了?

楚楚说没有,我剧本大纲通过了,这是定金。

然后说,你不是一直想买一辆复古摩托车吗,这就当我送你的礼物了。

尤家朗说太贵重了,谢谢你。

“你也送了我戒指呀。也谢谢你。”

尤家朗大概是心潮澎湃了一晚上,到了深夜12点,才决定试探一句:“你现在单身吗?”

微信弹出一个对话框,显示对方还不是你的好友。

尤家朗惊住了,他以为那是示好,没想到是道别。

冯楚楚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义无反顾地扎进泳池里去,又爬起来,轻松甩干身上的水珠,然后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对她来说,挥别一些东西就像甩干头发一样容易,所以难免会有人觉得她没心没肺甚至没有同理心。

楚楚还太年轻,她不知道一些往事会凝结成有灰尘的雨,落在头顶上,怎么也洗不干净的。

比如我和Leo这一桩离得困难重重的婚。

自从被我揭穿他自导自演英雄救美戏码试图让我对他产生依赖心理拖延离婚时间后,Leo开始了彻底的逃避政策。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人当然也不见了。

应该是搬去跟女友同居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爸爸病重,妈妈常在医院陪床,但家里总得有个收入来源,所以我放学后就接替妈妈看小卖部。

我做作业很快,六点钟以后就无事可做,又不敢跑出去玩,幸好旁边是一家卖碟片的,我就搬个小板凳到门口,这样又能看片,又能管店。

碟片店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看的当然以警匪片为主,以我当时的心智,大约理解不了绝大多数的内容,但我怀疑,那段时间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什么。

比如我对男性的隐秘审美,就是踢着烟头一路默默护送我回家的街头小阿飞。

比如我上演出租车里跟踪Leo的桥段的时候,如此得心应手。

Leo的车一直往东四环双井方向开,很多在国贸上班的白领都喜欢住那,是傍晚拥堵最厉害的片区。师傅跟着Leo开开停停,我在后排难受得想吐,额头上迅速冒出汗珠,需要开窗透气。

Leo的车停在了金茂府门口,在小区外泊车。

不能把车开进去说明他们只是在这租房并没有车位,但我还是颇感诧异,金茂府算是北京有名的高价小区,没想到Leo对这个婚外情女友如此大手笔。

金茂府有两个园区,我看到Leo走向其中一个,仗着夜色差不多黑透了,我就跟在他后面20米的地方。

小区要刷卡,不然就得让房主给你开门,我最后远远看了眼Leo,转身走了。

洪瑜问过我,要她帮忙吗?

我笑着摇头。

那么多年,周围人都不晓得,差点我自己也忘了,我曾是小小年纪就能很机灵地能帮我妈看住一爿店的女孩,从前Leo说他小学有两年天天被小流氓勒索,痛苦不堪,我为了维护他的男性自尊,立刻说那些人后来都是低端服务人员,现在只有给你开门泊车的份吧。

他不知道,因为我们一开始住的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平房,爸爸去世后,伯父们要把我们母女驱赶走,那时我就已经会喊来隔壁碟片店的会几招三脚猫功夫的叔叔吓唬他们了。

第二天上午8点,我先跟金茂府周边的房产中介打听租房行情,中介小哥问我,你想租东区还是西区呀?

“有什么区别吗?”

“西区是大平层,明星都住那,东区是开间,通常四五十平,价格差得还是挺多的,看您的预算吧。”

看我有点不大走心,中介继续加大推销力度:“这附近主要就是我们这么一个比较大的房屋中介,一些野鸡中介你也不敢去,是吧?”

“哦哦,所以这附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你们这签合同的?”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我嘴上说好的我先了解一下东区开间的情况吧,心里默默倒推:

按照Leo跟他妈的精明劲,如果不是女方怀孕,他们是不会给租房子的。

Leo妈妈又求孙若渴,所以大概率是刚得知女方怀孕就来北京了。

那么Leo给她租房的节点,应该就在他妈妈来北京前一周左右。

我问中介说:“现在房子不好租吧?”

“是。”中介点头:“很多租客都回老家了,东区空了四十多套房呢,价格也降了百分之20左右。”

“哦哦,其实我也是听朋友推荐的,我朋友的朋友就这个月初在这租了个房子。据说价格特别划算。”

“多少?”
“四千。”我故意报了个特别低的价格。

果然,中介一脸的“不可能”。

我继续瞎掰:“真的呀,一个女生,蛮年轻的。她男朋友陪她来一块租的。”

Leo一定会陪她一块来签租房协议,一来他要当面砍价,二来,我敢打赌……这个房子的租户署名应该是Leo。

“她男朋友姓李。”

中介一副“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的表情,很激动地跟我说:“他们租的那个,七千五,已经是整个楼里最低价了。四千不可能的。”

怕我不信,中介拿出租房合同给我扫了眼。

“为什么最便宜啊?是朝向和楼层不太好吗?”我继续套话。

“那男的职业学历都挺好,又很能说,房东就让了一步。楼层挺好的,7楼,朝南。”

我忍住兴奋的心情,说“我记得703是吧?”

“不,710,电梯一出来就是,有点吵,所以又还了点价,我记得很清楚。”

我说好的,我今天有点事,改天再过来看房。

然后直接杀进小区。

毕竟我只请了半个上午的假,一寸光阴一寸金。

敲开710的门,我看到了一张显然没睡醒的脸。

往下看,身上是MOSCHINO的大logo T恤,光着腿,穿着毛茸茸的拖鞋,想来不会超过25岁。

我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Leo的老婆。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个“小桃桃二号”显得镇定多了,她一愣,然后开门迎我进去,说你坐吧,还打开冰箱问我:“你喝水还是茶?”

“水就行。”

小桃桃二号点头,把水递给我,然后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我忘了,这个茶叶本身也是从你家里拿过来的。”

三句两句下来,我能分辨出来,这个小桃桃二号很陶醉于Leo的收入和地位,并且Leo应该跟她许下了相当清晰的离婚承诺,否则她不会那么气定神闲。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也是很巧。”小桃桃二号端庄地坐在沙发上,那副娓娓道来的样子仿佛在上艺术人生:“我前男友之前在法务部门实习,我去楼下等他下班的时候,撞上了Leo。”

“所以你俩算是双双出轨,挺有缘分。”

“我觉得,评判一段关系,不能看一些很表面的事,你不觉得正房、小三这些词都特别封建吗?”

我只觉得我需要憋住不笑。

“Leo在婚姻里显然没有获得正能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底下抽烟,就是个特别颓废的中年大叔。姐姐,Leo是不是从来不给你花钱,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把他坐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

男人是要夸的,要不断吹彩虹屁才行。Leo刚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给我买了件Kenzo的T恤,我就夸他是有史以来对我最大方的男人,他第二天就给我买了件Valentino的T恤。”

我不大明白热衷买大牌T恤是什么情结,是因为属于成衣里最便宜的一档吗?

但我知道Leo“大方”的根本原因:跟她的“会夸人”、“会来事”没什么关系,在Leo心里,老婆得到名分所以不该再分钱,女友没有名分当然要用钱安抚,更何况,她还怀着孕。

想到这,我假借去手袋里拿纸巾,悄悄按下手机录音键。

“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跟你摊牌啦?”终于她口气里的雀跃遮也遮不住:“四个月啦,Leo是个有担当的人,我前男友也跟我说过要是怀上了就生下来,但以前我每次例假推迟一周他都吓得要死,只有Leo,说了负责就负责到底。”

我真的忍俊不禁,走进电梯里,我终于放声哈哈哈哈笑了出来。

我知道小桃桃二号一定会告状,所以我没指望那天能安安静静上班。

大概是怕留下什么把柄,Leo只给我发了个问号。

我说晚上聊。

下班后我没急着走,我把我偷拍下来的租房合同、小桃桃的房间里的照片、她跟我的语音谈话、包括Leo跟他妈当时的聊天记录都一起做成了个PPT。

那个投影仪还是物尽其用了,回到家,我给Leo放映了一遍。

然后我说,有ppt就有word,给你们同事的公开信我也已经写好了。人民群众最喜欢吃这种瓜,再说了,之前都是老婆打小三,第一次看到公开信矛头指向丈夫,我觉得大家应该看起来更解恨。

“你疯了?”Leo不顾一切地喊,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震惊:“这样一来你也毁了,你也不想想,谁还敢娶你?”

“我干嘛非要再结一次婚呢?”我在心里默默叹息,我、Leo、小桃桃二号,三个人其实都很可怜,我们谁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哪怕片刻。

不过也许绝大多数人都没有。

没什么比威胁要毁掉一个男人的事业,更能摧毁你俩之间的情分,Leo死死地盯着我,我淡然回看他。

当然我没有写那封信,我知道 Leo 会怂的。

他问我,你要什么?

“我要房子,另外你这些年的投资我们对半分。车你带走。我用不上。”

这个条件并不算十分苛刻,Leo虽然还是肉痛的表情,但脸上肌肉明显放松下来。

我决定添一把火,给他算账:“我们这套房子目前价值一千二百万,还有三百万贷款,等于价值九百万,家里存款还有一百万,总资产一千万。如果咱俩正常离婚,你可以得到五百万,但会丢掉你的工作。

我从 HR 角度给你专业建议,以你的能力模型,如果你丢了央企工作,你这种连司考都没过的当不了律师,你要是去私企,明面收入只少20%,实际社保公积金补贴福利少了一半,更重要是没了升职空间,每天工作时间长了一倍,也没有了管理岗,你最看重的社会地位也下滑了。你如果接受我的条件,坚持 5-8 年就能追回损失。而且我知道你的,你呆在央企管理岗,你才有一个一个的小桃桃可以爱慕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干,这种爱慕也满足了你贫瘠的能力满足不了的高虚荣心。”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明面上跟人撕破脸,更是第一次羞辱Leo。

后续的离婚终于变得水到渠成起来。

从民政局出来,Leo去取车,我在门口等的士。他开车经过我,大概是觉得就这么视而不见太过分,于是摇下车窗,问要不要捎我一段。

我笑着摇头,跟他说,Leo,我们从此以后是好朋友了。

我看得懂他眼里的震惊。男人总是觉得,只要跟一个女人发生过关系,那么自此以后她就会矢志不渝地爱他,Leo甚至把我坚持离婚解读为“因爱生恨”。

男人总是不相信,有时候不是他们真的够格做我们的丈夫,而是我们想要一个丈夫角色,想要一个美剧式的中产完美无聊家庭,所以入戏地扮演。

就像Leo以前老是跟朋友说:“我老婆很依赖我,每次去医院打针,都要我蒙着她的眼睛抓着她的手……哎,都不知道没有认识我以前她怎么办的。”

我也配合地娇羞低头。

他不会相信我真的只是为了给他一点成就感和参与感。

不然我往太阳穴和下巴打玻尿酸的时候怎么不叫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