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跟Leo结婚的时候我们俩没有办婚礼,这倒不是因为Leo俭省或者不想办,我们俩领完证,他妈妈找人测八字排婚期,结果发现那一整年都不适合我俩办婚礼。

次年正月,他妈妈在老家操办了几桌酒席,我跟Leo也不用参与什么,出席就够了。

原本Leo许诺我的是第二年就正式在北京举办婚宴,可惜婚礼这事吧,比结婚更需要冲动,一而再,再而衰,等到我们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只觉得费钱费力,想想就累。

洪瑜是不怎么期待婚礼的,她说她小时候看剧,憧憬过短发干练的TVB女法医,但从没试过把纱巾披头上扮新娘。

清辉对婚礼很感兴趣,只是目前……不知道新郎人选。

所以我对着冯楚楚的婚礼摩拳擦掌,决定把自己没有实现过的婚礼愿望清单部分移植到她身上。

“婚礼?我不搞。”冯楚楚答得斩钉截铁:“我忙着写剧本,哪有空搞这些。”

“你妈估计得消化不良。你突然领证她就吓一跳了,你又告诉她不办婚礼了,她可能感觉自己在参加极限挑战。”

“哎呀她能消化,我从小就很有想法,我妈被我锻炼得心脏比较强大。我那天还看到一句话呢,每一个不按常规出牌的小孩,都是来让父母长见识的。这么想,我这些年真是让我妈开阔了不少视野。”

我笑到打跌。

冯楚楚接着说:“姐,我觉得你妈的变态你也要负一半责任,你从小就太优秀了,老是满足他们的期望,长此以往你妈就越来越难接受意外和不确定。你看像我,我就从小不惯着我妈,她要我考第一,我考个不及格,所以她早早就意识到孩子的主观能动性,我做啥她都不会崩溃。”

“说得好像你是故意不及格一样,你只是普通地受智商限制。”

洪瑜最近倒是真的担当得起一句“她不是结不了婚,是不想结”,据说Steven把求婚几乎当成了口头禅。

一起吃完晚饭,Steven收拾碗筷的时候会问她:“咱俩要不结个婚?”

Steven周末喊洪瑜去打泰拳,洪瑜嘟囔说看情况吧;

Steven说你不想打拳我们打羽毛球也行,洪瑜说看情况吧;

Steven乘机追击说“那我俩结个婚?”,洪瑜说算了。

“你们俩为什么不结婚?我想当伴娘,我都没当过伴娘……我还想你去试很贵很贵的婚纱的时候我能蹭一把。”清辉永远角度清奇。

洪瑜翻了记白眼:“自力更生好吧。”

等于是委婉地绕开了这个问题。

我猜我知道一部分原因。

他俩交往的时候,客观说洪瑜事业不如Steven。

Steven如今在清辉眼里是“好脾气又爱八卦的老板”,听起来就不怎么性感,当年却是钻石王老五:家境不错,耶鲁法学院毕业,他刚回国的时候投资人还是个小众而洋气的职业,加之Steven年轻时候也爱玩。

“所以Steven当年是翻版沈晏?”阮清辉很费劲地想象那个她没见过的Steven。

“不是。两种路子。Steven喜欢冲浪、滑雪、棒球……一切很耗钱的运动,一个周末八个局。”我耐心给她解释:“沈晏是精致,Steven是洋气。”

洪瑜跟我说过,那时候双十一刚兴起,她替Steven囤了几箱矿泉水。

后来她去他家,看到那些矿泉水整整齐齐地码在储物间里。

洪瑜说你要喝矿泉水呀,北京水质很硬,煮自来水不太好。

Steven有些尴尬地笑,连声说好。

洪瑜想起Steven有喝冰水的习惯,动手替他把矿泉水搬进冰箱去,Steven想拦,没拦住,于是洪瑜看到了他半冰箱的Voss矿泉水。

洪瑜至今也不是那种吃穿住行一切细节都要打磨到位的人。她以为自己买的依云已经很高端了,不知道还有个牌子叫Voss。

Steven擅长一切球类运动并且愿意花时间撒大钱精进,洪瑜在运动方面颇为笨拙,他第一次带她打棒球,洪瑜一个小时里挥舞着球棒却几乎击不到球以后,她气喘吁吁地申请告退,Steven随口嘲笑她:“看到你没有运动天赋,就觉得老天是公平的。”

这嘲笑其实已经很善意。

洪瑜不说话,Steven从小花钱学游泳学击剑的时候,她念书的学校,老师会把体育课占用掉讲数学,没人会有意见,大家都懂得老师是为他们好。

那是小镇姑娘来到大城市后才能体会到的,阶层带来的成长过程中的教育鸿沟。有人会努力去伪装,有人会下苦功去补习那些“美妙而无用的技能”,洪瑜是另一种,她直接放弃了这些花样,专注于事业的跑道。

但不可避免地,跟Steven的相处中她会有隐隐的“被审视感”。

尤其是Steven的事业当时都超她一截。

Steven当年跟白富美的婚礼阵势挺大,洪瑜朋友圈里的不少人都应邀去参加了,绝大部分人会细心地让洪瑜不可见,但还是会有绝少数地,忘了分组。

那个婚礼童话得一塌糊涂,显然是新娘的审美。

有个环节是大屏幕投射新郎新娘从小到大的照片,新娘想展示的照片太多了,要做成拼图才能放完:七八岁的大提琴演出照,十三四岁骑马的照片,十七八岁起从红海到黑海,她几乎跑遍全世界,来宾感叹说“仿佛在看国家地理”。

我们当时一起通过朋友圈云观摩婚礼。

阮清辉研究了好一会她的泳衣牌子,最后恋恋不舍说:放心,我不会跟她买同款的。

我说虽然怀疑满世界玩也挺累的,但还是难免羡慕这种天生白富美。

洪瑜惊讶说真的吗,我不羡慕。

阮清辉瞪大眼睛看她。

“……我不是逞强。我还蛮享受工作的,这就像甜品控不会羡慕别人的小炒肉好吃一样。我觉得事业带给我的成就感比玩乐和拍照多。”

那时我将信将疑。

我一直记得自己高中毕业的时候,同学喊我去省城毕业旅行,但每个人要预交一千元的活动经费。当时母亲身体不好已经办了内退,家里的收入主要依靠继父,所以我忖度再三,没有开口要钱。

也正因此,我跟Leo每年雷打不动要出国旅行一次,我会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策划做攻略,那是我对少女时代的自己的补偿 。

直到今年我升了职、开始上MBA课程、把重心从家庭转移到事业后,我发觉洪瑜也许说的是实话:

专注完成一件工作获得的成就感,完全可以抵消掉情爱带来的缺憾;

专注学习带来的充实感,也是玩乐或者消费完全无法比拟的:这世间性价比最高的事,不是趁机票酒店打折时候出去玩,也不是在最青春美貌的时候套牢别人结婚,而是自我提升。

所以我收到尤家朗的辞职邮件的时候颇感惊讶。

我找他谈话,他大概是想得很清楚了,一坐下来就说:Tracy,这个工作强度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尤家朗说:“你知道有个关于我们公司的段子吧?晚上零点以后,出租车都排队在公司门口等,把人送回家又折返回来,因为从零点到凌晨四五点,都会不间断地有生意。全是程序员。”

顿了会,尤家朗说:“婚检报告里……我有些指标不太好。我毕业后一直这么个生活节奏,现在年纪上来了,想歇一歇。”

他没有宣之于口但我俩心知肚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家拆迁赔了六套房子。

冯楚楚问了回迁房的位置和面积大小,我们几个偷摸搜过:相邻小区面积相近的房子,月租金8k,拆迁房哪怕稍稍折价,一个月也不会低于6k,一年7.2w,6套就是43.2w,跟尤家朗的税后年收入差不多。

确实不用搏命上班了。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楚楚知道吗?”

冯楚楚领证后就搬去跟尤家朗一块住了,我们好阵子不见。

尤家朗点头:“我不是要跳槽,我是真的想歇一阵子。”然后他迅速从同事切换到我闺蜜老公的身份:“我跟她说了,以后我是她的专职保姆和司机,她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好好练肌肉,随时准备着让领导赏心悦目!”

尤家朗不算什么业务骨干,所以只汇报到副总裁层面就很痛快地批准了。

冯楚楚最近跟我们联系并未减少,但她没有主动提及过这则消息,我不知道她是觉得这不是啥大事忘了说,还是主观上不想让我们知道。

晚上我们在洪瑜家如期聚会,我发布了这则小小的新闻。

我以为阮清辉会很羡慕不上班的人生,出乎意料,她露出一个“哈?”的表情,脸上的神情称不上赞成:“他以后不工作啦?”

“他收租跟上班赚的钱确实差不多。”

“但不上班……他干嘛呢?”

“看书看剧健身旅行,余生皆假期。”

阮清辉若有所思。

洪瑜存心逗她:“沈晏不也不上班?”

“那不一样——”阮清辉直起腰:“沈晏在家也没闲着。他有次凌晨3点多给我发了个段子,我第二天早上看到,我以为他是在夜店鬼混突然想起我,结果他说,他在写论文。论文写累了就翻译小说调剂。”

阮清辉抛给我们一个“与有荣焉”的嘚瑟表情:“沈老师很有正事儿的好吧。”

“所以你觉得男的赚多赚少无所谓,但要有事业?”洪瑜问。

阮清辉想了想,斩钉截铁点头:“我觉得我一定要有什么仰视他的地方,一个男的没有事业我就会觉得没有人格魅力。”

“也就是说你看得上的男的,又得有事业,还要有性魅力,然后人家还得在乌央乌央的美女里只对你死心塌地……这个太难了,你的情路不顺得特别合理。”

清辉假装生气扁扁嘴,但很明显她没有不高兴。

洪瑜这话看起来是调侃,其实是把清辉这些年相亲的不顺归结为“眼光太高”,没有人会因为被攻击眼光太高而生气的。

就像你的闺蜜被分手后,你说是她太作活该,看起来是批评,其实是安慰。因为作是无伤大雅的缺点,而她被分手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他找到更好的了。

事实上我跟洪瑜都在心里暗暗替她着急……我们觉得她应该主攻陆星沉,他是为数不多的,满足她的审美又有结婚意愿的人:至少陆星沉没有明着说自己不婚主义也没有结婚没有私生子,单这项,就打败周围百分之99的男性了。

至于沈晏——Leo晚上在客厅看剧的时候随口说,南方一所私立大学给沈晏递了橄榄枝,沈晏在美国读博时候的教授也欢迎他回去——我说那他怎么选呢?

Leo一愣,然后说这我哪知道,他反正一个人,去哪都成。

过了会又说,家庭对人的影响确实是潜移默化的,你可以跟任何人恋爱,但只能跟原生家庭美满的人结婚。我叔叔也没什么家庭观念,跟女学生乱搞,跟我婶婶闹离婚,那时候沈晏小学五年级吧,他忙着给小女友辅导论文,顾不上沈晏,就让他去考神童班,那个考上了就可以提前一年读初中,还能住校,省事嘛。你看沈晏到头来,还是活成了他爸爸。

我站起来,说我去洗一下杨梅。

“行,那我暂停一下。”

Leo为了修补我们俩的感情,最近买了个投影仪,说这样我俩可以依偎在沙发里一块看剧。

Leo没有意识到,投影仪是我前年购物车里想买的东西,以及我现在晚上没有那么多时间追剧,我要写MBA课程的作业。

我说没事你接着看,杨梅得洗干净点。

洗杨梅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Leo的那段话。

沈晏少年时代的经历,我不是第一次听说。

但我以前知道的版本,就是沈晏上初中时父母离异,母亲利落地去了美国做访问学者,我还觉得沈晏也略微敏感了些——单亲家庭的小孩很多,他人生其他都已经过分顺风顺水,没必要耿耿于怀这些。

今天我才知道故事的全貌:神童班光环的背后,是一个小孩,他爸妈都不想管他了。

Leo来厨房替我拣洗杨梅,他说呀其实盐水冲一把就行了,泡久了不好吃,同时兴致颇好地讲起沈晏的八卦:“其实我觉得小孩太早上学不一定是好事,沈晏一路上学差不多都是班里年纪最小的,虽然看起来他跟人沟通没什么问题,但你不觉得……沈晏不够阳光吗?就你总觉得,这人他不跟你掏心掏肺。”

我懂他的意思,Leo在国企呆久了,饭局混多了,开始讲究“局气”。

而沈晏不。

第二天洪瑜家阿姨做了四川泡菜,我下班顺路去拿,不知怎么的,我复述了一遍沈晏的故事,我说从理智层面看,Leo说得没错,清辉真的应该早点放弃沈晏,他身上不确定性太多了;从感性层面说……

洪瑜替我补上后半句:“感性层面说,被催熟的天才少年,有种迷人的脆弱感,是吗?”

我顾左右而言他:现在也不是少年了吧……

阿姨在厨房给我把泡菜装到一个透明瓶子里,装好后放到茶几上,我坐起身子预备一手拿货一手走人,洪瑜也起身送我,我换鞋的时候,她替我拿着泡菜瓶,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跟洪瑜说真心话:

“我以前总觉得人生要一心求稳,现在想,这事有点像高速公路开车,你好端端开着,没有违反任何交通规则,也冷不丁可能后面的司机醉驾撞上来;

我现在越来越理解清辉了,大概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需要那么追求“稳”吧,有人可能更怕无聊,怕坐在一张沙发上却无话可说的寂静。

随她去吧。我们尽人力给她多介绍些对象,但她想跟谁在一起,那是她的选择了,我觉得她现在也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