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跟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买房了,首付款当然是我爸妈出的,我在其中……的贡献大概是微不足道吧。

当然是二手房,北京四环内几乎没什么新房了——哦其实也有,但都是13万一平起步的天价。

看房是Tracy陪我的,我只会看小区和装修风格,看到摆着红木家具的,或者因为有孩子所以乱糟糟的,我就扭头想走,Tracy就会拉住我,说这些都不重要,推翻重新装修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装修嘛本来就是几年换个流行。关键是房子格局、朝向、有没有漏水或者其他重大缺陷……

我忍不住总结说,看房如看男人,Tracy你果然直击本质。

最后我买到的房子……在一个十五年前建造的、当时还算高品质的小区里,但时隔多年,楼道里有了陈旧感,走进去会有股隐约的霉味,虽然Tracy坚持说我是心理因素。

幸好房子内部保持得不错,我重新粉刷墙面,更换家具,就搬家入住。

每个月房贷比我之前的租金多一倍,我还蛮有压力的,更何况还要换家具。

所以我在洪瑜家蹭饭的频率显著提升。

“你落地灯买一万多的我是真的不懂。”洪瑜说:“你的花钱水准比我高多了。”

我说房子已经不怎么中意了,家具还不能选自己喜欢的吗?

“你那个小区不错呀——”

“我觉得从物业到楼道到环境,都差我之前租的小区一截。而且之前,小区周边都是酒吧和餐厅,现在周围都是修鞋修脚的,我出门路上能碰到三四拨小孩,太人间烟火了。感觉整个环境都特别催婚催生。”

Tracy笑个不停,她说你之前租的小区是CBD区域的小户型,理所当然是单身新贵们,现在你买的小区两室一厅起步,那当然是已婚人士过日子的地方。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说不定能帮你催催桃花,很快就碰到真命天子了。

哎,Tracy真是得体得让我脸红,她哪怕自己过得不顺,也还是会尽力只提供正面的情绪给朋友。

我于是反握住她的手:“Leo别的不说,投资眼光还是好的,你们那个房子价格翻了一倍吧,你要是下决心离婚,可不能便宜了Leo,你要把房子抢过来,然后你就是坐拥豪宅、没有老公、可以左拥右抱小鲜肉的女人了。”

冯楚楚在一旁附和。

Tracy问她:“大好周末,你怎么没出门约会?”

冯楚楚架着眼镜和电脑支架,一边写稿一边听我们聊天:“尤家朗回老家去了。”

“他家出啥事了?”

“没事,”冯楚楚头也不抬:“他们家房子要拆迁了,好像是用他的名义买的,回去办手续。”

“拖到现在的城中村都可值钱了。他有跟你说拆迁政策吗?回迁房大概在哪个位置?”

研究房子是Tracy的一个兴趣爱好,我们常说她把我们看明星八卦的时间都用来看房子了。

“不知道。”冯楚楚在一些现实层面的议题上很迷糊:“我们俩互相不惦记对方的钱。”

看我们集体用沉默表达“不信”,冯楚楚解释说:

“我们第一次吃完饭,他送我回来,然后一脸的吞吞吐吐,我说你怎么啦,他说,他知道这样很没有礼貌,但能不能去我家上个厕所,他憋不住了……”

洪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都不能在她家上厕所的。

冯楚楚往下招招手,示意她姐姐稍安勿躁:“我说不行,这是我姐姐的房子,不是我的,我姐不让陌生人进家门,不过他可以去楼下物业上厕所。”

我看到洪瑜的坐姿明显松弛了很多。

“那天我就顺势告诉他,我毕业后一直住在姐姐家,也没上班。但我也不是富二代,虽然我觉得我将来会很有钱,顶级编剧一集赚近百万呢,但我目前情况是这样的。”

我说你这也太单刀直入了。

“我就是觉得你们当代都市男女关系太吓人了。”冯楚楚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人跟人随时随地掂量对方斤两,所以我想我早点交代,好让那些特别会算计的男的绕开我。”

我看到Tracy眼皮低垂,露出一个有点自嘲的笑容。

但冯楚楚没发觉,她当然不是有心的。

我连忙把这个话题快进:“然后呢?”

“没想到他跟我说,那你还跟我吃饭抢着买单——我说那我当枪手还是能挣一点钱的,”冯楚楚抬头:“我觉得他不庸俗,不用那些条条框框衡量我。”

过了一会,冯楚楚又抖了一个包袱:“不过还有一个人也很尊重我,很有兴趣地问过我关于编剧的问题,还给我列了个教科书级别的电影清单。”

我问也不问就知道是沈晏。

我觉得他脑门上很快可以镶嵌四个字了:神爱世人。

不过冯楚楚猜错了。

尤家朗从南方回来,要请我们吃饭,这回选了个颇为fancy的餐厅,冯楚楚却是去得一脸不情愿,她在赶一个剧本活,这个剧本到她手里,已经是第三手。

简而言之,她是一个大编剧的枪手的枪手。

她穿了件宽大的T恤配热裤,原本想穿人字拖出门的,我想起餐厅有dress code,实在是怕她被拦下,把我脚上的乐福鞋换给她。

洪瑜开车,我跟冯楚楚并排坐后面,公司的PR小姐姐在群里发了公告,我们完成了对一个生鲜配送App的C轮领投。

我拍了拍洪瑜的车座后背,感慨说:“有些事情真是时也命也。几年前to C多热门,那时候谁会讲故事谁就能融到钱,拿到钱以后,公司又拼命去烧钱圈客户,那时陆星沉他们这一类to B公司都是坐冷板凳的。谁能想到,短短几年,风水轮流转,这个做线上生鲜配送的可能是我们当时早期投过的to C项目里唯一活到现在的,还是借了今年疫情的光。”

“我有印象。”洪瑜永远记不清两个儿子每周末的兴趣班课表,但任何跟工作沾边的细节她都时隔多年如数家珍:“那是你推给Steven的第一个案子。当时陆星沉他们融不到钱,启动资金烧完了,他公司的人走得只剩一个助理,活脱一个光杆司令。他要的数额不多,我记得是100万吧?所以Steven就拍板给了。”

我说嗯。

那个生鲜App的创始人在群里艾特我们挨个感谢,说他们联合上游食材厂家做了个自有品牌,最近打算发力推广,从新鲜/品质/实惠三个方向宣传,他们最近正在跟头部的MCN聊直播合作。

我突然来了灵感。

我碰了碰冯楚楚的手肘:“哎,你微博微信b站大概多少粉丝?我给你接个广告?”

冯楚楚给我报了数字,我在群里问创始人说,我有个朋友就是kol,我刚问了下她数据情况还不错,你看下有没有兴趣投放。

然后把冯楚楚报给我的数据稍稍美化了下,发给对方。

对冯楚楚来说,写篇广告文就轻松到手三两千,她写一集剧本一万五千字,拿到的稿费也就这个数;况且,Steven最近跟洪瑜疑似要复合,在Steven也在的群里帮冯楚楚揽活,我在老板心目中分数提升了;还能帮Steven在洪瑜面前卖乖——我觉得这事简直一箭三雕。

洪瑜停位,我们下车,到了餐厅,冯楚楚跟领班报了尤家朗的手机号,领班说是冯小姐吧,这边请。

我们穿过大半个餐厅,来到一个环形楼梯前,领班跟另一个服务生窃窃私语几句,然后带我们上台阶,说尤先生订了楼上的位置。

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冯楚楚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紧随着她,到了楼上,预料中的一片乌黑,我在心里默念“一、二、三——”,灯光亮起,尤家朗踩着一地的玫瑰花瓣走出来,在一脸震惊的冯楚楚面前跪下,拿出戒指盒,说楚楚,嫁给我好吗?

我站在冯楚楚身后,看不清她表情。

尤家朗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话还没说完,冯楚楚重重点了下头:“我答应你。起来吧。”

这过程中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她不需要跟我们征求意见。

尤家朗显然也怔住了,他说你不用再想想?

冯楚楚噗嗤一笑,嗔怪说,你到底想不想我答应呀。

我连忙闪出来,说稍等,我前面忘了录像,我给你俩现在拍个照吧。

尤家朗仍然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就这样拍吗?”

冯楚楚拽他一把:“起来吧你。”

镜头里,冯楚楚跟尤家朗并肩站立,两只手拼成爱心状,就是最寻常的求婚场面。

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这样的画面,我还是忍不住憧憬,有天也会有人跟我这样站在一起吗?

我又把手机递给服务员,我们几个人站一起,换不同的姿势拍合照,洪瑜一边拍一边提醒冯楚楚:“你要是发微博的话得把我的脸遮掉。”

我说我没这个需求,你给我瘦脸淡化法令纹就行。

我想把照片发给沈晏,只是纯粹的分享八卦,对话框打开到一半,又怕他觉得我在暗示什么,怕给他压力,就算了。最后发给了陆星沉,我说妈呀25岁小姑娘都结婚了,一分钟不到,陆星沉回复我说:恭喜她。过了会又说,这家餐厅好吃吗?下次可以去试试。

可能因为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求婚的经验——Tracy也没有,她跟Leo是早上一起吃面的时候,Leo提议说今天下午没事可以早点下班要不去领个证——所以整个流程错得一塌糊涂,落座吃饭后,尤家朗才想起来戒指还在戒盒里,忘了打开。

我们都笑,说冯楚楚都没看清钻戒多大就稀里糊涂嫁了。

冯楚楚也笑,她拿过戒指戴上,凑在自己脸旁,说快再给我们俩拍一张。

菜都没上全,冯楚楚就躲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哭丧着脸说,她把上一集剧本发给组长的时候发错了附件,得赶紧回家重发,随即她又说,你们继续吃,我打车回去就行。

尤家朗本想起身送她,又觉得撇下几个客人也不妥,于是僵立着。

冯楚楚走回座位,抓起包,拍拍他的肩:“没事,你吃饭。”

然后撒腿就跑。

过了一会,她又咚咚咚折返回来,她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脑袋,冲着我们喊:“尤家朗,谢谢你!我超开心的!!!”

一顿饭尬聊下来,我们获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信息:尤家朗家拆迁,赔了六套房子。

男性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个技能——尤家朗说完这话,我、Tracy、洪瑜同一时间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赶在他发觉之前各自撤回了目光。

回家路上Tracy总结说:没想到是冯楚楚抢先嫁入豪门。

我笑得前俯后仰。

Tracy在副驾驶位上,通过后视镜里的眼神跟我传递“你真是心大”的信息。

我仍然傻笑。

Tracy说,算了,之前我们总结过,浪漫才是人生的奢侈品,从这个角度说,清辉也算终极富豪。

其实也没有,我忙里偷闲,也会继续更新我的约会Excel,只是心态有了微妙转变:

我发现,人自己缺失很多东西的时候,就会对伴侣要求特别多特别高;

而我现在升总监在望,又有了一套小房子,婚恋价值评分表上,可能分数还稍稍提升了一些,但我心态却柔和了很多。

我跟陆星沉吃饭的时候分享过一个冷知识:据我一个做婚庆行业的朋友说,很多人的二婚幸福指数比一婚高,可能是一婚的时候受外界评价左右比较多,二婚的时候想开了,意识到舒服比面子重要。

不过真的让我想明白这件事,还是通过一次约会:

Victor是洪瑜的搭档多年前在微软工作时候的前同事,后来赶上了回国创业的热潮,在一家技术导向的公司做总监。洪瑜特意把她跟Victor这个拐了好几重弯的关系告诉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据说在一线城市给女青年介绍一个拿得出手的相亲对象,是价值20万人情,那给一个年逾三十也没有活成乘风破浪的姐姐的女的介绍一个不算辱没的对象,可能是价值40万了。

我拿出当年跟她工作时候的诚恳态度,说:我会好好搞的。

但Victor对我不冷不热。

我们俩吃饭,明明也算吃得宾主尽欢,但一顿饭散了就好几天不再联系。

他偶尔给我发个消息,但多是行业新闻或者热点八卦,我聊两句看法,他给我比个大拇指。

他送我回家,以往我提心吊胆很怕男孩子们提出“要上楼喝杯水”或者“我去参观下你家”,但Victor把我送到楼下,就特别利索地跟我说再见。我有次发现自己的门卡落在他车上,就那么几秒钟工夫,他已经发动油门开远了,我在后面边喊边追,路边行人报以看戏的目光……

我加班到一半,拿起搁在一旁的化妆镜,这个镜子通过LED灯光可以超高清照出你脸上的细纹、雀斑和毛孔。买的时候我是为了监督自己,不过这两年用它的频率越来越低。

我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很久。

然后给陆星沉发了个莫名其妙的消息:你实话实说,我是不是开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