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五月那么久都没有更新,是因为我这阵子的生活没什么可说的。

工作占据掉了我一天百分之70的清醒时间,剩下时候我就刷购物网站、约会、见朋友(以上事项按重要程度排列

上周回母校参加校庆,我们一行人突然兴起,打算去食堂吃饭。

因为没有饭卡,得问在校学生借。

我挑选菜式的时候,有一小会的怅然,换做从前,我应该会借机喊沈晏过来。

但我们挺久没联系了。我俩即兴地睡了以后,沈晏次日给我发了冷笑话,我没回,决心不回复的那刻我明白这就等于绝交了,沈晏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不会追发第二条的。

不,我不是cool girl,把沈晏的对话框删掉前,我截图了我们俩的微信聊天记录。

我又怕满满当当的聊天记录截图显得我很花痴,被人看到丢脸,所以特意备份后,删除。

当然这些沈晏都不用知道。做这些事情让我觉得痛苦又愉快——

我知道不是谁年过三十都还有为情所困的运气。

我撇掉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转身,问排在我后面的小情侣:能借我下饭卡吗?我把饭钱转你。

男生先说好,饭卡递到一半,又想起来要看女友脸色。

女生倒没有说不好,只是咬着下唇,一副冷淡的,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男生于是讪讪,又把手收回去,说你要不问问别人,我们自己卡里钱也不多了。

我有点发笑,想说我几乎是你阿姨辈的人,实在是无需戒备。

又羡慕这种小儿女情态——我跟大学时候的男友出游,陌生女人看他拿着相机,请求帮她拍两张照片,完了又留下邮箱地址,请他传给她。我也用敌意的目光盯着她,觉得她居心叵测。

后来就没那么讲究了——看微博上吵得热热闹闹的“男朋友给陌生女人拧开瓶盖值不值得生气”,第一反应是吃得空,这都要气,那不得气死?

不知是喜是忧,岁月提高了我们的阈值。

我们三人微妙时候,后排递过来一张卡:刷我的就行。

是个平头的男孩,趿拉一双拖鞋,胸前还垂着耳机线,他重复了一遍:刷我的。

我买了四个菜加一份鸡丝凉面,他看到我的盘子有点惊讶:你一个人吃那么多——

我说姐姐难得回来一次。

我说你打开微信收款页面吧,他说好,递给我的手机上,呈现的却是微信二维码。

“是收款的,在支付那里——”

他说姐姐,将错就错,认识一下吧。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扫了他的微信。我们成年女性朋友圈里没头没脑的人不知凡几,对这种事没那么矜持。

我领着他跟我们一桌人吃饭。

他叫陈旭阳,英文名Shawn,物理系,大三。

我说你们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沈什么来着。

”沈晏?”Shawn迅速答道。

“哦对,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公的弟弟……”讲完我又心虚地觉得这个关系有点太扯了,补上一句:“好像还蛮有名的哦?”

Shawn略有些不屑地说,哦,沈老师,业务能力没话说,就是挺渣男的。

我心里一惊,想沈晏怎么渣得满世界都知道,脸上仍然淡淡的:“哈?沈老师比较招人喜欢吧。”

“他好像是跟一个人妻恋爱,被对方老公举报了。影响还挺恶劣的。现在学校名义上让他休假一周,其实是停职。”

我突然没了吃东西的力气,胡乱把盘子往前一推。

Shawn说你这就吃饱啦?这个鲈鱼你都没动。

“你要吗?你不嫌弃的话你吃掉吧。”

我的老同学们笑了,对他说:清辉读书时候就这样,费惯了的。

路上我一直默不作声地靠着车窗。

那个人妻大概率是Mandy吧。

我对沈晏有幸灾乐祸:到底还是翻车了;

有不忿:能把Mandy的丈夫气成这样,俩人想必是来真的,凭什么Mandy就是来真的,对我,就是发一次微信不回就算了?

还有……不忍,沈晏一直都是从从容容地凝视我们的那一个,我宁愿咬牙切齿地看他顺风顺水下去,不太想看他倒霉,不想一个学生都能这么轻蔑地提及他。

我在群里分享了这个消息。

洪瑜说嗯,我们上周就知道了。

我随口问,是Leo说的吗?

Tracy说不,沈晏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主动告知别人。

洪瑜说,是全世界的八卦集散中心Steven说的,他说他最好的兄弟发现自己老婆跟一个大学教授私通。

我一边感叹“私通”这个词真是很vintage,一边质问那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是move on了吗,我们就另外建了个三人群聊这个事。”洪瑜不动声色地戳我伤疤:“这还好吧?你跟Tracy闹翻的时候不也拉过三人群。”

他真的爱她吗?

我在很多个发呆的间隙闪过这个跟我不相干的问题。

不过我从海淀回到朝阳区后,Shawn并没有立刻从我生活中消失。

周末傍晚,他突然给我发了个定位,显示在三里屯,他说我难得来东边一趟,你有空吗,能带我转一圈吗?

在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我也跟比我大十岁的人约会过。

他那时说,在校门口等我的时候觉得赧然,这么大人了,跟一个小屁孩玩,不好意思。

我很不高兴,小孩是不想当小孩的。

现在我明白他的意思了,隔着十岁的差距,真是一场不公平的降维攻击。胜者但凡有些羞耻心……是会不好意思的。

十年后,对着Shawn的拙劣借口,我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地戳穿:你穿越大半个北京城……都不知道是来干嘛的吗?

然后给他台阶下:晚上我请你吃饭吧,算还你饭卡的人情。

但这顿饭实质上只有他一个人吃。

因为他选的是重庆火锅,我点了两人份的套餐,然后在他问我要什么蘸料的时候摇了摇头:

“我不吃,太油了,回去要闹肚子。”

Shawn表现出些微的懊恼,他说那我们换一家,你还没付钱吧,我们让服务生来取消单子。

我连忙拍了下他举起的手,说没事,是我年纪大了肠胃功能退化。

一顿饭吃得很沉闷,Shawn给我讲学校里的八卦,那些他觉得“大尺度”的事:谁跟谁好了,谁劈腿了女友闹自杀跳湖,谁跟辅导员有一腿……我其实都觉得像过家家。

但八卦好歹我还能听进去,当Shawn忧心忡忡跟我倾诉:我有点想不好,接下来是读研还是直接工作,一方面我觉得应用物理前景不错,但一些学长去投行/PE也混得很好……的时候,我毫无遮掩地打了个哈欠。

我在群里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个事,然后评论道:

“我觉得找小奶狗……并没有影视剧里讲得那么甜啊。相反,很无聊。”

“我真的受不了一个男的大段大段倾诉,特别不性感。“

“当然可能小奶狗赢在体力……但我根本不想睡他,男性的魅力就在于举重若轻啊。”

“所以我很困惑——男性在面对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女孩的时候,真的不会觉得无聊吗——我理解新鲜肉体的吸引力,但卧室以外,不会觉得两个人没话说吗?”

“男的本来也不爱跟女的聊天吧?”Tracy说。

“他们心态跟你不一样。能找年轻女孩的中老年男性,普遍混得还不错,又同时工作压力很大,人家就爱听小女朋友叽叽喳喳聊美甲。”洪瑜说:“Steven下了班就只关心八卦。”

我腹诽道Steven上班时间也八卦,我有次进他办公室,看到他的电脑页面是某个网红的扒皮贴。

“我觉得男朋友跟我示弱、倾诉、分享生活还挺好的啊,你是不是就是不喜欢他?如果换成沈晏呢?沈晏跟你倾诉这段时间被停职的痛苦,你会不耐烦吗?”

冯楚楚真的是一枚横炮。

永远三言两语、懵懵懂懂地,让整个群沉默了。

吃完饭,Shawn提出要送我回家,我有些不耐烦了,在车上,在我感受到他的手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手背的时候,我突然跟师傅说:到最近的地铁口。

“你赶快坐地铁回学校吧。一会小心门禁。”

“你把我当小孩——”Shawn不服气地昂着头说。

车窗摇了下来,初夏的晚风飘荡在我俩之间,我真的忍不住笑了,一代代人,原来都是这样长大的。

我说你可不就是小孩吗。

Shawn经常深夜十一点,跟我聊一些有的没的,这个时间点,典型的大学男生作业写完了又不组局打游戏于是开始想姑娘,可惜十一点还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如果十分钟不回消息,Steven是可以夺命连环call我的。

等我腾出手来,已经是凌晨两点。

Shawn略微不满地问我说,咱俩之间是有时差吗?

真的有。

因为我们的生活缺乏戏剧性,所以冯楚楚的小说也没什么进展,但我觉得她可以做个预言家的副业。因为第二天,家里的威士忌告罄,我只能带着电脑去楼下的bar,推开门就看到沈晏——人群中忽略他总是很难的,他连坐姿都是倜傥的,单手搭在女伴的椅背上,低声跟她说些什么。

可能感受到了我满怀好奇的目光,俩人同时抬起头来——女伴不是Mandy。

对着沈晏,叹为观止四个字,我已经说厌了。

我故意走过去,敲了敲他俩的桌面:“嗨,你最近怎么样?”

沈晏站起来,给我俩做介绍,然后回答我:“除了北京五月的柳絮搞得我鼻炎,其他都还行。”

他看向我怀里抱着的电脑,说,加班还喝酒,听起来就很像酒鬼,喝酒还惦记着工作,就感觉很上进了。

我有无数个促狭的问题可以扔给他,但我不想失态,是我技不如人。

我默默去了吧台,这样只有他俩能看到我,我看不到他俩。

放下电脑,才看到群里洪瑜艾特了我无数次。

她说,Steven想进群,跟大家分享八卦,我拒绝了,还是我转述吧。

“沈晏跟Mandy据说没啥苟且,是Mandy的老公发现沈晏鼓励她离婚,气疯了,所以用校友身份跟学校施压,说沈晏私德有亏,勾引人妻。她老公一年给学校捐几千万,校方还是挺当回事的。”

我噼里啪啦打字:“沈晏为啥鼓励她离婚,还有——Steven的语言风格真的很vintage,这是夸奖,替我转给老板。”

“因为Mandy老公家暴。打得很凶。Mandy之前的小腿骨折,就是她老公打的,她怕孩子会记恨爸爸,所以不敢说实话。”

“现在Mandy请了律师,也准备好了验伤报告,这婚大概率要离了,就剩下赔偿问题。”

我只顾着抓重点:“所以沈晏跟Mandy没有勾搭?真的?”

“人跟人的关系哪有绝对,Mandy对沈晏应该有依赖吧,但反正聊天记录里翻不出俩人偷情的证据。”

“都那么多年前的前女友了,他还愿意帮她,沈老师人真好。”冯楚楚感叹说。

“那他为什么不肯一开始就甩出Mandy被家暴的事实呢?”

“Mandy多要脸啊。沈晏想好人做到底,维护Mandy的体面吧。毕竟证据一呈交,就得当别人一个礼拜的话题。”

我绷直后背,决定不回头看沈晏,但我想给他发个消息,关于我先前的坏脾气和突然失踪。

但我不知道怎么措辞。

犹犹豫豫的,一个多小时过去,我决心假装上厕所,偷瞄一眼沈晏跟女伴在干嘛。

他们已经走了。

我顿时意兴阑珊,也决定回家。

服务生跟我说,刚才那桌客人帮您一起结账了。

走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冯楚楚的假设:沈晏跟你倾诉这段时间被停职的痛苦,你会不耐烦吗?

或许沈晏的迷人处就在于,他永远不会跟我聊这些烦恼,他只会永远和煦地笑,好像世间最大的烦恼真的只是北京五月的柳絮。

这也是我始终无法拥有的原因,如果他不那么好,我就会胜算大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