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阮清辉对我的别扭,从她进洪瑜家门的前三分钟,我就收到了。

以前她总是贴着我坐,今天她走到转角沙发,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空位,又挪了几步,走到洪瑜脚旁的懒人沙发坐下。

以前这个懒人沙发只有洪瑜家孩子和冯楚楚喜欢,这是阮清辉第一次坐它。

我脑中快速复盘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儿,寻找线索。

用了所有的排除法,只能是因为沈晏。

前几天,我转账还沈晏钱,附言谢谢。

沈晏打电话过来,问我备考情况,又主动说起面试技巧,最后他说“当然这些都是我随口啰嗦,你是我见过情商最高的人”。

我有些自嘲地说,可能因为小时候住继父家里,多少不自在,所以太熟练于看人脸色了。

沈晏说,没有人是圆满的。

他稍作沉默,说起了他母亲。

我知道他父母早早离婚的事,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出轨,母亲没哭没吵,默默办完离婚手续,就申请去了美国一个大学做访问学者,后来就定居在那边。

但没什么人同情他。Leo只是曾经感叹,天才的童年跟父母,都别具一格——有一种适合写进自传的戏剧性。

我觉得Leo这话特别没有同理心,但沈晏每次提起这事,也是一副毫不介怀的样子。

但沈晏缓慢地讲起故事的后半截。

他大学毕业去到美国才重新见到她,彼此已经有了淡淡的礼貌的隔阂。

这漫长的八年里,他们只有逢年过节的电话。沈晏一直以为母亲过得很好,替她不忿爸爸的出轨之余,也略有埋怨她对自己的冷漠。

到了美国读研,沈晏才发现,妈妈其实条件很拮据,她的专业在美国并不吃香,也只是勉强维持普通的生活。

沈晏说,我想让她生活得好一点,但她从不给我机会,从不告诉我任何的银行账号,我跟她说节日快乐,她隔一两天才回复我说,谢谢,你也是。我觉得……她也是被她舍弃的一部分。

我好像经常激起对方的倾诉欲,可能是我做HR多年的职业病。

但沈晏这番话却是我意料之外。

工作中,我会依据对方的重要度、性格特点、最近状态,有规划的引导倾诉沟通。

但这次的倾诉却来得无缘无故。

我有点心虚。我知道阮清辉对沈晏志在必得,她这个上头劲也是几年没见了。

这番倾诉,本该对她这个“恋人未满”,才是合情合理。

我只能想,也许Leo的出轨,让沈晏联想起了他妈妈的遭遇吧,又或者是我童年的黯淡,让沈晏比较好意思流露出迷惘的一面。

清辉的人生太顺了。任何实打实的人间不幸,她都只能尝试理解,无法共振。

洪瑜躲进书房里,避开了客厅里的火药味,过了会,我手机弹出新消息,她说清辉跟沈晏不太顺利,胡乱发泄一通,你别跟她计较。

我当然不会。

不是谁都能永远活在高中女生的剧情里,我有需要直面的现实问题——除了备考,我也在琢磨,原定今年推进的备孕,现在要延迟,怎么处理呢。

我决定去问洪瑜。

洪瑜没有问”你跟Leo怎么打算,要离婚吗,那你还要孩子吗”这一类问题,清辉一直说自己生育恐慌,只有面对特别喜欢的男人才会考虑养孩子,而到了我这个阶段,我知道孩子跟男人是两回事。

我跟洪瑜说,我一定要有孩子。这话我不能跟别人说,结婚+孩子,都是我人生规划中的必选项,就跟上大学一样天经地义。现在婚姻有变故,我不能因此就不要孩子,那等于一科不及格就弃考另一科。

洪瑜说我明白。

当然,没有人会比洪瑜更明白这种心思了。

洪瑜跟Steven交往的时候,俩人聊过养孩子的事,Steven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你现在这个工作状态肯定不适合当妈妈。

洪瑜瞪大眼睛愿闻其详。

“有孩子以后,你周末也睡懒觉吗?”

“……我平时没有娱乐活动,我就只有周末补觉这一个爱好了。”

“那你也让孩子跟着你吃外卖?”

“我可以找阿姨做一日三餐。”

“但我不喜欢家里有其他人。”

“……”洪瑜怎么下决心都说不出“我可以学做饭”这句话来,她说她一闻到油烟味就饱了。

”最重要的是,孩子出生后,我觉得母亲至少应该朝夕陪伴直到三岁吧,当然会有育儿嫂,但她们的素质跟陪伴质量,跟亲生母亲还是不一样的。“

Steven递给她看一篇文献资料,据专家多年研究表明,在母亲的密切陪伴下长大的孩子,显示出更好的语言交流能力,更有安全感,大大降低自闭症多动症等神经官能症的发生概率,另外,这样的孩子也更容易在集体中受到欢迎,更具亲和力……

洪瑜一脸懵逼:”我小时候,九个月断奶,我妈就上班去了,我也挺正常地长大了啊。“

Steven说,你正常吗?你不觉得你攻击性很强吗?同事在下班时间没有立刻回你消息,你都要抓狂。

洪瑜那时比我现在还小两岁,所以她没有回怼说,那爸爸呢?

她默默观察了Steven的好哥们的老婆们,发现Steven的高标准似乎“事出有因”。

他的朋友们的老婆们,无论事业做到什么程度,一旦有娃,都会退居二线成为“全职妈妈”,他们会张罗全家搬到顺义别墅区,那里有更适合小朋友玩乐的空间,和北京著名的昂贵的私立学校们。洪瑜跟Steven一起去参加朋友家的轰趴,男士和女士分两桌吃饭,男士们照常谈论社会、经济、球类运动,女士们聊的是孩子的家庭作业和上课表现。

当其中一个妈妈,忧心忡忡地说自己孩子不爱主动发言,她辗转五个心理辅导机构,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的时候,洪瑜终于借口肚子疼,提前退场。

Steven一边开车一边问她说,你是觉得太夸张吗?

“我当然理解爱孩子,但我的意思是——要这么爱吗?”洪瑜双手比划了个巨大的样子:“要这么诚惶诚恐吗?”

“你自己当妈了就会变的。”

最后让洪瑜痛下决心的,是她发现Steven车的副驾驶座位上,落下了一盒糖。显然是哪个女孩有意或者无意的挑衅。

洪瑜那时最好的朋友,是Steven关系最好的哥们的老婆。

洪瑜出于自尊,隐去了细节,只问你觉得什么程度的出轨会让你想要分开。

出乎意料,太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误以为洪瑜是看到了什么她丈夫出轨的画面,在旁敲侧击,所以她叹口气,说我觉得这两年我忙着管孩子,老大的拼写能力不太好,老二断断续续总生病,确实忽略了他……

是那一刻,洪瑜想,撤吧。

如果说厨艺、家务管理、育儿方法这些东西还能学,睡懒觉吃外卖没事爱看综艺生活里只想轻松不想追求逼格这些毛病还能改,新富太太们那种“老公出轨第一时间反思自己”的姿态,是洪瑜绝对抗拒去模仿的。

她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让自己身上那些小毛病懒洋洋地留在那里:就这样吧。

五年后洪瑜用亲身案例鼓励我:没事,养孩子这事跟男人关系不大,跟钱关系比较大。

“……也不一定。”

我在洪瑜双胞胎儿子的幼儿园里绝望地想。

这个大名鼎鼎的幼儿园,热爱搞亲子活动,每个月都有一次“园游会”,每个家长都要准备足够给全班同学吃的点心,洪瑜起先偷懒,给大家点海底捞外卖,被班主任点名批评后,迅速悔改,找了个会做各种小饼干的阿姨。

但阿姨并不能代劳一切,比如亲子运动会,洪瑜就得亲自上场。

周六早上8点钟开始,洪瑜整个周五晚上都坐立不安,她先定的是周六早6点钟的闹钟,过一会问我说,其实也没必要化妆是吧?然后默默调成7点。又过一会她说,其实迟到一会也没事,我不信他们准点开始,然后把闹钟设成7点半。

我说洪瑜,我打电话叫你起来吧。

因为老师提前说好,拔河环节需要有爸爸参与,洪瑜就要斟酌一个男性人选。

她本来想喊沈晏的,沈晏一看就体力不错,善于社交,能迅速跟所有人打成一片,我替她否决,一方面沈晏起不来,另一方面,我……短期内不想见他再惹是非。

洪瑜说那还能找谁呢,这人还得不八卦,不追根问底孩子他爸。

想了很久,我问她说,你让清辉问问陆星沉,感觉他只对AI有感情,人世间的事他不怎么关心。

洪瑜噗嗤笑出声来,她说行。

陆星沉真不错——如果不是我跟阮清辉陷入冷战,我真想替清辉关心下他俩的进度。周六一早,他穿着套头衫和运动裤,像个大学男生,阮清辉显然也没睡醒,素颜,只用口罩遮掉了大半张脸。

我手上端着洪瑜家阿姨新做的杯子蛋糕,陆星沉很自然地接过去,然后才跟我们打招呼。阮清辉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他就端着蛋糕在旁边等候,全程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

洪瑜说一会有拔河,还有足球运动会……真是辛苦你了。

陆星沉只是笑着摇摇头。

我想跟清辉说,这可能是全世界最体面的丈夫,话不多,靠得住。

但我怕她想多,以为我是暗示她跟沈晏不合适,话到嘴边还是勒住了。

我们一行人往教室走,然后洪瑜脚步突然顿住了。

我说怎么,碰到熟人啦?

她没答话,我抬头,果然有熟人,是西装革履,脚上一双皮鞋,仿佛领导莅临的Ste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