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乐章II

这是裴诗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结果。一直以来,她都把Adonis当成最大的劲敌,就连这一次表演大获成功也没有令她放松警惕,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样与她化敌为友了。难道这又是颜胜娇的一个诡计?她望着他久久没说话。他却好像根本没留意到她的防备,只是四处打量了一下她家里,皱了皱鼻子:“我说裴诗,你好歹也是个有点知名度的音乐人了,怎么住的地方跟贫民窟似的?”
  “我在太好的房子里没灵感创作。”
  “好吧,听了你这回表演,我对你的创作其实还来了点兴趣。”波斯猫用肥嘟嘟的脸蹭着Adonis的脖子,他痒得笑了一下,“不过,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还是先考虑一下和我合奏的事吧。别以为我是把你当回事了,我只是觉得你技巧还不错……”
  不管怎么解释,也掩盖不了这是合奏而非伴奏的事实。在音乐史上,一起演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的人,通常都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就像著名的梅纽因和奥伊斯特拉赫合作。裴诗对这人的别扭程度已经无言以对,只是点点头,无奈地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什么?和我同台你还要考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木头女!”他猛地站起来,“算了,你慢慢想!我走了!”
  他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到门口,然后停下来:“哦,对了……”
  “怎么?”
  他想起皇家古典乐之夜当晚发生的事。当时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他在小提琴盒里没有看到那块昂贵的松香,于是倒回休息室里寻找,结果,路过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听见了柯冰尖细稚嫩的声音:“我不认为我做错了,妈妈,你不能这样怪我。”
  “妈妈没有说你做错了。”接下来是颜胜娇的声音,“只是,最开始不是让你把花都给Adonis哥哥吗,你怎么给了那个姐姐?Adonis哥哥不是和你关系更好一点吗?”
  “妈妈虽然让我给哥哥,但主持人在台上说了,叫我们把花给喜欢的小提琴家。我心里是更喜欢那个姐姐的演奏,所以就把花给了她。爸爸说了,做人要有诚信。”
  这个事实对Adonis的打击非一般大。他一直认为自己天赋异禀,光明磊落,就算败给裴诗,他也可以更加努力练习,再竭尽全力击败她。他怎么都没想到,颜胜娇会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说不失望那肯定是假话。但此时看着裴诗站起来送自己,他还是决定不再谈起颜胜娇的事:“没事,好好练琴,到时候不要给我丢脸。”
  “我还没答应你呢。”
  话是这么说,裴诗基本没怎么想,过两天就同意了与他的合奏。与她想象的不大一样,Adonis面对音乐时并不是那种懒散又自我中心的人。相反,他相当谦虚,尽管两个人都很熟悉这首曲子,在练习的时候他却总是会配合她的节奏调整自己,也很尊重裴诗甚至旁听助理的意见。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小提琴家竟然会如此严己宽人,这令裴诗非常意外。因为在他们练习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韩悦悦等人练琴时自满随便的态度。她想,这或许刚好是Adonis比他们每个人都好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他们约好在他家的练习室里见面,她提前到了,Adonis却不在家。管家说他去做美容了,会准点回来。她在练习室里拉了一会儿琴,发现他家的琴房的练习效果简直和音乐厅的差不多。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院子里精美的鹅卵石和流水,觉得心情愉悦,视野开阔,于是找管家要了五线谱和笔,在琴房里就创作起来。写下新曲的时候,她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简直快要和空气融为了一体,而自己悬在空中,看见了一条纯白的、延伸向金色之路。在那里,一道光劈开阒静的云雾,豪华恢弘的城堡拔地而起。在那里,天使吹响了号角,摇醒了沉睡的心灵。在那里,有光辉万丈的未来在等待着她……
  “如果我是你,不会在这里用那么多连音符号。”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让她不小心把连音符号都画歪了。她回过头,看见了鼻头红红的Adonis:“你鼻子怎么了?”
  “挤黑头啊。”Adonis像女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拍拍脸,“有没有觉得我的皮肤比以前好了?”
  “有,还在发光……你去哪里做的保养,效果真好。”
  “那是肯定的,这一套护理做下来可是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手指,“不过我是他们家钻石VIP客户,你想去的话,下次我介绍你去。”
  这个话题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裴诗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性别,甚至觉得和他聊天比和女生聊还自然些。后来,他摆摆手,弯下腰看她的谱子:“跑题了,我们不是在讲你的连音符号么。”
  “为什么不要连音符号?”
  “你这首曲子开头是很大气的,我设想你是想把它写得波澜壮阔一些,对吧?”见裴诗点头,他指了指第二行,“你看,从这里开始,当别的乐器加进来的时候,会有正式进入第一段小高潮的感觉。如果用连弓,气势会少了很多。”他伸出胳膊做了几个大幅度用力拉小提琴的动作,“全部改用分弓,发出很响的声音,等这一段过了再突然变柔、变快,效果如何?”
  裴诗又看了看那一行曲谱:“你说得没错。”
  “我发现你写的曲子难度都不小。这点我们还蛮像的。给你看看最近我写的曲子?”
  “好啊。”
  他去拿了自己的曲谱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姿势很端庄,与其说是充满绅士风度,不如说是散发着淑女气质。她顺着他的曲谱看下来,轻吐一口气:“Adonis,你确实很有才。”
  “你也不赖。”他耸耸肩,“我不介意和你合写曲子。”
  “写了以后我们再一起演奏?”
  “那就太完美了。”他难掩眼中的喜悦之情,眨巴着眼睛,“如果曲子好听,可以考虑把它们录制到专辑里发行。你现在还没和任何公司签约对吧……”
  这一天,他们一整天的时间都在聊天、练琴,直到快十二点,夏承司来接她才结束。她心情好极了,和夏承司一路聊着与Adonis的默契,还大肆赞扬了Adonis的认真与才华。夏承司开始还会答她几句,后来大部分时间不是沉默,就是随便敷衍说“嗯”“是”。到他家以后,他换了鞋就回房间了。她觉得情况有点不对,跟在他后面小声说:“……我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没有,Adonis人不错。”
  “是因为我最近太专注音乐,忽略你了,你才不高兴吗?”
  “不是。”
  “那为什么……”
  “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女朋友毫无防备地和另一个男人待一起这么久。”
  “你在说什么,Adonis喜欢男人啊。”裴诗推了他一下,笑出声来,“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防备。你要和他在一起,你才需要防备。他以前差点把我当成情敌了好吗?”
  “你不懂男人,男人就是不相信男人,哪怕是同性恋也一样。你看看,你现在浑身都是那家伙香水的味道。”他拾起裴诗的一缕头发,轻轻嗅了一下,皱了皱眉头,“Adonis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用Miss Dior。”
  “喂,你怎么这样说他……等等,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女人的香水?”
  “阿诗,我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
  “可是这是女人的香水,你又没有从事这个行业,我是女生都没你这么了解。说实话,你是不是向我隐瞒了以前的女朋友数量?”
  “和其他男人待了一整天的人是你,居然还反咬我一口?”他把她推到门口,“快点去洗澡,我不想闻到不熟悉的味道。”
  她转过头,眼中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熟悉的味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好闻吗?”
  “还行。”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以前你身上的味道其实还挺好认的,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好像就越闻不到你的味道……”裴诗转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尤其是你什么香水都不用的时候,我什么都闻不到。”
  “是么。”夏承司勾起嘴角,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她坦诚地望着他,老实摇头。他把手伸到了她的裙子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阿诗,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味道已经融入你身体了……所以你才什么都闻不到,嗯?”
  可能对一些人而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厌倦。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时间越长,感情却会越深。裴诗明显是后者。一个晚上过去,天微微明亮,她被一股刺骨的寒气冷得打了个哆嗦,翻过身想要靠在身边男人的身上,却扑了个空。她睡眼朦胧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那边却直接挂断了电话。过了两分钟,夏承司推门进来,似乎是刚洗完澡,□□着上半身,头上还搭着一块浴巾。他一边用浴巾擦拭凌乱的头发,一边把一个便利袋放在床头:“起来以后吃点早餐。”
  “你要去公司了?”
  “嗯。”
  “可是现在才六点过……”她怕拍身边,“陪我。”
  “今天有要紧事要做。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出去了。没有他的房间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起身把衣服穿上,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到试衣间里拉开衣柜,露出里面一片整洁的衬衫与背心,从中抽出来,把背心套在头上,穿上衬衫。还没来得及扣扣子,整个人就不能动了——裴诗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心。夏承司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快速穿衣服,装袖扣。过了一会儿,他浅浅笑了一下:“阿诗。”
  “嗯?”
  “你要先放一下手,我没法穿衣服了。”
  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像无尾熊一样贴着他:“不放。”
  于是,他只能很吃力地拖着她去拿西装、领带、皮带、手表等配件,但因为裴诗吊在他身上,也只能把这些东西挂在身上。她知道他一向是很注重办事效率的人,但此时却如此耐心,这让她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打趣道:“Sushi,我是不是怀孕了啊?”
  “怀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为自己系好领带,轻巧地调整位置,“哪怕不用任何措施,怀孕率都很低。”
  “可是……我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来那个了。”
  她明显感到夏承司的身体僵了一下。但随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说:“应该只是身体状态影响的,没事。”
  “如果怀孕怎么办?”
  “晚一点我去帮你买验孕试纸,到时候再说。”
  本来认为夏承司只是说话理性而已,但另一个人的到来,令她禁不住胡思乱想了许久——就在夏承司准备好一切,拉开门打算出发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门外的女人。她看上去并不年轻,却有着年轻人才有的轻盈体态。与许多浓妆艳抹把眉毛修光的富豪太太不一样,她有着醒目的浓眉大眼,双眸明亮而专注,脸上基本没有什么妆容,却散发着只有她那个年龄才有的气质。她先是看见了夏承司,有些担心地说道:“阿司,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妈和你爸其实很担心……”说到这里,郭怡停住了,因为看见了他身后的裴诗。
  裴诗身上套着夏承司的蓝色卫衣,衣服太大,都已经快拖到她的膝盖了。但一旦看见外人,她就收起了略显幼稚的一面,只是把双手插在衣兜里,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郭怡。她长着一张漂亮又略显无情的脸,看人的时候眉毛总像是往下微微压着,这令她的眼神看上去比一般女孩凌厉、深邃。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刹那,郭怡几乎快要站不住脚,看看她,又看看夏承司,强装镇定地说道:“阿司,这、这个女孩是?”
  “她叫裴诗。”夏承司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明了。
  “裴诗?就是现在很出名的那个小提琴家?”郭怡一反温顺常态,语气焦急又咄咄逼人,“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现在这么早,她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短暂的沉默过后,夏承司指了指外面:“妈,公司里有急事等我处理。我先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行。你现在就要回答我。快说啊,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朋友。”
  夏承司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裴诗惊愕得无言以对。身体像是一个刚插上电源的冰箱,时间过得越久,内部就越是感到寒冷。但郭怡没有就此罢休,又逼问道:“那她为什么现在会在你家里?为什么会穿你的衣服?”
  “她以前在盛夏工作,今天早上给我送东西过来。来的路上她跌倒了,所以我借了衣服给她。”
  郭怡这才终于放松了一点,肩膀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原来是这样……”
  “我先送你下去吧。一会儿我再上来。”
  “好。”郭怡回头看了一眼裴诗,眼中竟有着一丝化不开的哀愁,“裴诗,今天真不好意思……你,你长得和你爸爸真像……”
  “你认识我爸爸?”裴诗行尸走肉一般望着她。
  “我们父母这一辈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他吧。”夏承司替郭怡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其实,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夏承司并不愿意把自己介绍给他家人。可她心中还是会有一点幻想,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若是顾忌夏娜就算了,她与他的母亲素昧平生,为什么不能互相介绍认识?还是说,他觉得自己与他的家境不般配?从他们在一起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她一直坚信他对自己是认真的。可是,认真就代表能过一辈子吗?她迷茫了。这一整天她都在他家里待着,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了下午他回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她就站起来,试探着说道:“我的例假还是没来。”
  “没事。我给你带了这个。”他递给她一盒验孕试纸。
  结果自然是没有怀孕,她只是经期推迟了。她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早上就知道自己没怀孕——确切说来,因为她有先天性的特纳综合症,虽然属于运气好没影响到外观的一类,但也有了相应的后遗症,例如体质虚弱、怀孕率只有普通人群的2%。从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开始,她就做好了将来没有后代的准备。反正裴家还有小曲,她对此一直很乐观。可是,和夏承司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和所有的女生一样,也开始会不自禁地幻想与他组成家庭、被孩子环绕的画面……
  很长时间过去,夏承司敲了敲洗手间的门:“结果如何?”
  裴诗把测试过的试纸丢到垃圾桶里,站在洗手间,隔着门对夏承司说道:“好像中了。”
  “你真是完全不会撒谎。”他无奈地笑了,转身打算离开,“既然没事就好,出来吧。”
  “等等。如果我真的怀孕了,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
  “不,夏承司,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抓紧剩下的试纸,小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答得干脆利落。
  “那结婚呢?你会和我结婚吗?”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啊。你有考虑过要娶我为妻吗?有考虑过要和我生孩子吗?”
  洗手间里没有地暖,哪怕是站在毛毯上,她也被冷得瑟瑟发抖。渐渐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感到寒冷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2%的受孕可能性,几乎是等于0。她这辈子就是注定不孕不育的命,再去逼问他这么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只会令气氛变得不愉快而已。
  “阿诗。”像是在强调自己听懂了她的问题,他特意停顿了一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么甜蜜的告白,应该满足了才对。
  她看着门上倒映着他高大的影子,把自己缩在他的卫衣中,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炽热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白雾,像无声电影中最孤独的一个微小细节。她不知道门那一端的夏承司是什么样的表情,在想着些什么。她只能看见他也和自己一样,静静地靠在门上。很显然,他已经认定了,她不是那个可以和他走入结婚殿堂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可以为他繁衍后代的女人。
  其实,就算给个肯定的回答也没什么。完全可以告诉我说愿意和我结婚生子,然后我会硬邦邦地扔给你一句:“想都别想,我没法怀孕。你去娶别的女人吧。”
  然而,夏承司。就算是骗我,你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