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前世的孽

医生办公室里,一群刚下了大夜班的小护士和早班护士交接,谈完了正事儿便开始八卦。

“你们说倪万财的老婆也真够可以的啊,这儿仔刚生下来,男人就没了。怪了哎,哭都没哭一声。”

“何止没哭啊,早上打饭,吃了俩肉包子,外加一碗白粥一个蛋,胃口比我都好,刚才抱着仔还唱歌哩。”

刚给万财婶挂水的那个小刘压低声音道:“你们说,会不会是谋杀亲夫啊,哪有死了男人还这么高兴的。”

护士长道:“去去,你懂什么!我要是他老婆,我还上街放鞭炮呢!”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道:“没错,倪万财这种人,死了也活该!真正不值的是邬家,你们说叉烧邬做了一辈子老好人,怎么这次竟会这么狠?啧啧,听说人都被戳烂了,肠子碎了一地……”

“范姐,别说了,我都快吐了……”

外面火急火燎地奔进来一个医生,大骂道:“你们几个还有空聊天!叉烧邬他老婆不行了,还不快去抢救室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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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财婶闭上眼小睡了一会儿。

早上院长来告诉她,说她男人死了,让她节哀顺变。后来又有人进来,问她尸体怎么处理。那是个年轻人,嗫嚅了半天才把话说清楚,像是怕太过悲伤的消息刺激到她。

但她很是淡定,哄着自己的儿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扔了吧。我没钱火化他。你们爱解剖也好,爱遗体捐献也好,都行,我没意见。”

她连死因都没问。

年轻人显然非常惊讶,但也不敢再多问,立刻飞快地走了。

万财婶淡淡一笑。

她拿出任家小公子送的那枚金锁片,把他系在自家仔的脖子上。她没读过书,看不懂背后那句繁体的诗词,但见正面画的湖光山色,红莲摇曳,便觉得应该价值不菲。

“仔,再没有人欺负你阿妈了。”她笑着道。

然后她又觉得嘴角有点不习惯。毕竟除了摆摊做生意挤出来的那些假笑外,她已经有许多年没这么笑过了。

她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就像亡命天涯的通缉犯终于被大赦了一样。她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每天都能睡安稳觉,不会再有人把她当牲口似的,干到下身流血。

她和她的孩子,他们会好好的,她会努力挣钱,供养他读书。她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她只要守着孩子过过小日子,就足够了。

上午又收进来一个急救病人,护士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奔跑了一上午,都没腾出人手来给孩子冲奶粉。孩子哭得凶,她按了几下护士铃也没人理,便自己下了床,走到外面找人。

医院小,抢救室就在走廊的尽头。两个年轻的孩子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邬秀和袁小帅。

万财婶竟不自禁地一抖,急急地想过去问过究竟。走了还不到一半,抢救室大门打开,好几个医生护士推着一架病床出来。

袁小帅扑上去,凄吼了一声。

而邬秀,则完全是木的。

万财婶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袁小帅拉着邬秀跪下来,朝着担架床上那个蒙了白布的人咚咚磕头。

医院里人来人往的很吵,可万财婶始终觉得,那天这两个孩子磕头的声音,像就在她的耳边,听得清楚极了。

袁小帅的嘴唇上还有青色的绒毛,他刚变声没多久的嗓子每哭一声,听起来都凄厉至极。

他用力扒着担架床,不准护士推走,一边对着邬秀凄喊:“秀秀,秀秀快来看你阿妈啊!一会儿就看不到了啊……”

但邬秀仍是木的。

她被袁小帅拖到地上,揿着她的脖子磕头,又揭开白布,拉着她去见自己阿妈最后一面。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个局外人。

不,像个傀儡。

她跪在地上,麻木地看着哭到发抖的袁小帅,眼里空无一物。

护士推走了担架,经过万财婶身边的时候,万财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就没了。

她扶着墙蹒跚赶去,想安慰这两个可怜的仔,以一个寡妇的身份劝他们日子还要过下去。可还没走到近前,袁小帅就瞠目而视。

“滚开!你还有脸来,为什么不管好你的男人!”少年被悲恸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宰了他!我宰了他,就不用阿叔动手,阿婶也不会死啊!”

医院的长廊里,回响着少年凄怆欲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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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财婶并没有办出院,她偷了隔壁床一套衣服,抱着孩子逃出医院。

她上了山。

听说男人就死在山上。

可她并不是来凭吊他的。山风吹来,让她的腿肚子哆嗦得更加厉害,她紧了紧孩子身上的斗篷。

这条山路她走过许多次。

怀孕以后,因为以前做下的妇科病,肚子总是痛,大师父给她针灸,让她好了很多。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相信菩萨,相信经文里说的,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只要咬紧牙关熬下去,把前世做的孽偿清了,就总能有解脱的一天。

她想,大约是自己前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所以这辈子才要受无尽苦。

很多次,当她被倪万财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她就会想,别怕,我是在还债,我让他弄够了,他就不会再去害别人家的清白姑娘。

她一直这么鼓励自己,当她躺在水泥地上生产的时候,当她痛到快失去知觉的时候,她甚至在一团黑暗里看到了金光大道。

怀里的孩子睡得香甜,万财婶笑了笑。

她望着玄月寺的小小牌匾,坐下来,哄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叹息。

“仔,阿妈以为受了这么些年的罪,终于把前世的债都还清了。谁晓得你阿爸临走又造了这么大一个孽。

他糟蹋了秀仔,那么清清白白的女仔。他自己一死了之,你让阿妈还有什么脸再活在这个镇上?

别怪阿妈不陪你,阿妈要替你阿爸还债。他欠的太多,阿妈只能拿命去赔,只有这样,或许以后你还能抬起头来做人。”

她含着泪,给孩子喂了最后一顿奶,又把小手小脚挨个亲了一遍,最后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着孩子的小襁褓。

月光照亮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