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跑开的时候,北小武没有追,凉生在他身后。
我和金陵相视了一眼,因为不放心她的安危,就跑去追她。
柯小柔也跟着追上来,他一面追一面歪着脑袋问我们俩,这是个什么节奏?!这恋爱谈得……这还没来得及上床、劈腿、遭三儿就成了彼此的前男女友了?
我们追到河边的时候,八宝停住了步子,长发飘飘,一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绝望女主角的表情。
摄影师小Q肯定恨死了自己,没能过来捕捉这一刻八宝的美。
柯小柔喘息着,说,你不是又想淹死自己吧?
金陵也累趴下来了,说,你别啊,这河里可没有北小武他妈,你一个人怪孤单的。
柯小柔说,可不是嘛!我就是回月湖里去把你婆婆捧来这河里陪你,但万一捧得不完整,少条胳膊缺个眼的,没淹死你也吓死你了!
金陵说,就是就是!万一河里有其他妖艳女鬼被你婆婆相中了,你就得同她们共侍一夫了。
柯小柔此时还不忘报咖啡馆之仇,说,真的3P了啊!
我看了看他们俩,说,你们俩能不能说人话!
柯小柔转头摊手,说,你来两句啊!
我看着八宝,她身上的决绝和执着突然打动了我,那是一种莫名的悲哀。我说,八宝,你跳吧!如果这辈子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活着没什么意思!跳吧!跳啊你!
八宝一听,回头,冷眉横对,热血沸腾,一个回马枪,直接折了过来同我拼命。
金陵也挠我,说,你受什么刺激了啊?
最后,我这只乌鸦是被金陵、柯小柔和八宝三人,活活给拖走了。
金陵小声地在我耳边嘟哝,说,他们俩不知道,我知道。姜生,你就承认了吧,你是小九派来弄死八宝的!
我们劝八宝早点回去休息,可八宝却坐在河坝上说她要喝酒。柯小柔精神病儿似的起哄,好!大难不死,一醉方休!走着!
八宝就咳嗽,有些虚弱地说,我不走,不要去酒吧。我要对着大河喝!我要歌唱我的祖国!
柯小柔就穿着紧身的小西装翻过栏杆去SEVEN-ELEVEN便利店抱来了一箱啤酒。
八宝就对着大河开始狂饮,我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喝了一些。金陵看着我们俩,自己也捞了一听,并扔给了柯小柔一听。
那一刻,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莫大的心事。
八宝喝到吐,吐完就抓着柯小柔说,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柯小柔说,你哪里都好!
八宝说,那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
柯小柔刚要张嘴,八宝一把就堵住了他的嘴,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看上他那九千万了!
金陵一听八宝的话,立刻从酒精的微醺中挣脱出来,跟只大尾巴哈士奇似的忙竖起了耳朵。
八宝转头冲我们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故事开始得有点儿庸俗啊,别见怪啊!
我知道,她是在故作轻松。
八宝低下头,说,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我是个冒牌的萝莉。而我喜欢他,喜欢的也不是你们之前看到的那么没心没肺的,咋咋呼呼,不管不顾,死了都要爱……
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们这种女孩吧,爱钱,是真爱!天地之间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除了真爱还是真爱!
柯小柔插话道,别逗了,谁不爱钱?
八宝说,你闭嘴!
然后,她又转回头来,冲我和金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素质没注意好!素质!素质!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吧,开始去喜欢北小武,并不是像之前我跟你们说的那样,因为他君子,他不碰我,我感动了。其实我就是和小姐妹在夜总会,听到他打电话,听到他嚎叫他不喜欢他老子要给他的那九千万。当然了,正常人会觉得他在吹牛,可我爱钱啊。这么些年我带着村子里的小姐妹们一起出来,一个一个的场子辗转,吃过太多苦,遭过太多罪。我想清白啊,我也有梦想啊,我也想成为大歌星啊,可这纸醉金迷的城市,那些粗鄙的男人们,谁肯让我清白?我想出名想疯了,我想钱也想疯了,因为我想从这种可憎的生活里脱身想疯了!所以,对于我来说,为了钱,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她说,我也不叫什么八宝。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猜啊!他说,嘿嘿,她是小九,你就是八宝呗,嘿嘿……说到这里,她就笑道,于是我就叫八宝了。
她说,他喜欢的小九是什么样子,我摸索着猜到,然后,我就将自己弄得跟她很像呗。其实,你们看看我,哪里像?满嘴脏话像吗?
说着,她就抖开自己扎得乌七八糟的头发,长发就那样顺直地覆在她瓷白色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清纯得像个女学生一样。
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网络上那一帧帧的相片是如此恰如其分地展现着她的美,她一直都是个清秀的美人。
她说,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演戏,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这傻瓜了……
然后,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说,可他,不喜欢我。
她说,他不喜欢我。
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她仰起头,喝光了面前的酒,擦擦脸,说,我再也不要为这傻瓜流眼泪了!
然后,她就冲着我们笑,比哭还难看。
八宝说,听完这秘密,你们是不是该请我喝酒啊?
我们义正词严地拒绝她,说,不行!你刚出院,怎么能这么折腾?说完,我们就一起手牵手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宁信,别来无恙”PUB!
我当时心事恍惚,又喝了点儿酒,一抬头,看到居然是宁信的地盘,就跟只八爪鱼一样,死命地抱着大门口的柱子不肯进去了。
柯小柔说,姐妹们,要不咱换个地儿吧,这是她前男友的现女友的地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姜生脸皮儿薄。
八宝转头看看我,说,谁没有个前男友啊?!你没有个前男友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现女友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稀罕了才轮到她们!
金陵拽了拽我,说,哎!你矜贵个啥啊?人家宁信现在早已经养胎去了,你铁定撞不见;若撞见了,你就说你来给她崽儿送尿不湿的!别那么软弱!
说完,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卫生巾糊我脸上。
八宝说,姜生,你这样子看起来,真像是折翼的天使啊!哎,那是不是程天佑的人?
我醉眼惺忪,一看来人果然是钱至。他一身便服朝这里走来,不似在天佑身边时那般一丝不苟、板板整整。
谁是折翼的天使啊?我立刻从柱子上跳下来,说,走!什么脸皮儿薄!宁信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就是见到柱子就想抱,不抱睡不着!
然后,金陵就跟看外星人一样看我。
八宝大着舌头感叹,说,这爱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你不愧是程天佑上过的女人!呸呸……呸!对、对……不起……爱、爱过的,爱过的……我错了。
那天晚上,PUB里,我们喝了很多酒。
我知道,今晚是这座城市留给我最后的狂欢。
我默默地喝酒,默默地看一对情侣吵架。那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哭着用手包抽打着对面的男生,骂他禽兽,说你怎么能背着我和别人好!男的一直扇自己耳光,冲着女生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最后,他们俩又抱在一起哭。
八宝一面看一面摇头,说,年轻!到底是年轻了!背着你跟别人好怎么能是禽兽?当着你的面儿跟别人好才是禽兽呢!然后,她回头看看我们,说,北小武就是这种禽兽!
金陵冷哼,北小武也能算是禽兽,那程天恩是什么?
柯小柔也冷哼,陆文隽才是禽兽!
八宝和金陵双双猛转头,问,男孩,他把你怎么了?!
柯小柔说,你们俩收起那淫邪的表情!
那天,柯小柔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和陆文隽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后来,我们才失望地知道,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柯小柔认识陆文隽的时候,他在PRADA做店员,陆文隽来挑衣服,他为其服务,然后,对陆公子一见钟情。
于是,有一天,柯小柔终于挡不住爱情火苗的焚烧,在某次陆文隽来试衣服的时候,他一面给他系扣子,一面对他眉眼传情,说,这件衣服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抵在了他的锁骨上……
在柯小柔看来,如果是直男的话,陆文隽会给他一个过肩摔,结果,陆文隽却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柯小柔的世界春暖花开了。
金陵说,柯小柔你真的想多了,那不过是一个绅士的风度而已。
金陵说“风度”的时候,我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那个夜晚,他们彼此嘲弄着,自嘲着,喝着酒,唱着歌。我们并没有要包厢,而是在大厅里,看着这城市里的红男绿女们的烟火爱情。
笑容,扭动,暧昧,燥热,灯光,音乐,虚情假意,情生意动。
八宝突然转头,醉醺醺地说,姜生,你不是被程天佑给甩了吗?听说甩得很惨哪。怎么从来就没听到你抱怨他半句啊?
金陵喝得醉眼蒙眬,说,她是个包子!厚皮包子!
我看了看八宝,看了看金陵,看了看伸长脖子等笑话的柯小柔,突然就笑了,我说,其实,他早已经把我整个人都撕碎了!
八宝伸过脖子来,特真诚地说,床上吗?
我没理她。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
他们面面相觑,什么啊?
我说,我的工资!解聘的工资!两个月薪水!我老板!我顶头上司!我前男友!程天佑补发给我的!今天下午,让我同事于莫春亲手给我送达!八千块!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唯恐羞辱得我不够!
我说,这算什么?嫖资吗?
金陵虽然醉了,还是理智的,她说,你想多了,他不过公事公办吧。
八宝在一旁撇了撇嘴,打了个酒嗝,说,怎么能是嫖资啊?那也得你给他吧!这么帅的男人。哎,他在床上怎么样?
柯小柔说,姓八的你还是保留点儿人性吧!
八宝就怒了,和柯小柔摔打成一团,你才姓八!你全家姓八!
那一刻,我特别想说,你们知道北小武是怎么出来的吗?!是我以我血荐轩辕了!人家说,你夹着尾巴滚出这座城,这辈子都不准回来!什么朋友、关系、房子统统地都给我别想,能滚多远滚多远!否则,这辈子他就蹲里面玩儿完了!
我本来想,好,我夹着尾巴滚,你们怎么也得扔我一支票吧?再不济也扔我一脸人民币什么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然,我挺感激。我怎么不感激?人家没再扔给我一芒果,我就该感激!
可这些,我都不能说!
我看着酒杯,突然大笑起来,拉着金陵跳到椅子上,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做包子!我要报仇!我要变成蛇蝎美人!我要化身美杜莎!我要让众生皆伏在我脚下,被我诱惑,听我指使!
金陵连忙拉我下来,说,好了,好了,你醉了,咱们回去吧。
我举着酒杯,大叫,我不!我要化身美杜莎!我要把他干掉!我要搞垮他们程家!我要!我说,对!我要变成吸血鬼,将他吸干!
八宝停止了和柯小柔的厮杀,依然无比真诚地说,精血吗?
她顿了顿,说,你要真这么恨他,也不用化身什么美肚沙、美屁股沙的,你就弄点儿炸药跟他同归于尽吧!
柯小柔白了她一眼,说,你看她都醉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开玩笑!
八宝说,我是真诚的!要开玩笑的话,我就说,你去搞定他爹,当他后妈,横竖都躺在他们家户口簿上!让他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去给你请安!你还穿着情趣内衣见他!多看你一眼你就说他不伦,不看你你就说他不敬!让他这辈子都活在你这个后母的阴影里,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我说,八宝,我爱你!
我说,你智慧与美貌并重!
说完我直接就扑倒了,抱着桌子,喃喃着,我是美杜莎,我是复仇女神!我明天就去复仇!我要再烧小鱼山!我要给他喝万安茶兑硫酸!我要喂他吃小芒果……
八宝说,燃烧吧,小宇宙!谁伤害过你,谁泼过你冷水,你都烧开了给泼回去!
我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开窍,很机灵地说,再加点儿硫酸!然后,我握着酒瓶大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复仇女神美杜……
我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泼了一杯酒。
未央站在我面前,幽幽冷冷的,像一只女鬼。
我愣了,未央?
金陵一把将她推开,说,你疯了!
八宝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敲碎了一酒瓶,冲着未央的脸就戳过去了。
柯小柔一看要坏事,连忙抱住八宝,说,你就别惹事了!
未央说,你回来了?不过,这里不欢迎你!这次是酒,下次是硫酸!
我脑子里一个激灵,按照以往,我得灰溜溜地逃走啊,不行,我是要变身美杜莎的人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钱就摔在了未央的脸上,我说,老子有的是钱!不必欢迎我,欢迎钱就行!哈哈哈哈!
他们三个瞪大眼睛看着我。
未央冷冷地看着我,表情冷傲无比,转身踩着那堆钱离开了。
我还没邪魅狷狂地笑完整,就“吧唧”倒下了。
有人走上来,对着被金陵扶起的我说,姜生小姐?
他抬手指了指二楼,说,钱助理让我过来转达程总的意思,请您不要总出现在程总出现的地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这很令人倒胃口!
八宝突然哈哈大笑,还没笑几声,又觉得自己此举非常不仗义,便立刻顿住,说,你狗仗人势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她“咔嚓”将一酒瓶给砸掉瓶底,冲着来者就挥了过去。
金陵怕八宝将事情搞大,一把将来者推开。来人趔趔趄趄地跑走,金陵冲着他刚刚指的方向走去,一口气奔上二楼,在我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巴掌抽在了钱助理的脸上。
钱助理当下被打蒙了,金陵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这时,一个人影焦急地推开扭动着的人群,走上来,将我拉起,他说,姜生。
我微眯着眼睛,抬头一眼,灯光下,他的容颜好看得令人发指。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小九的房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我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天佑。
可想到他刚刚居然让人请我离开,我就哭了,我说,我是复仇女神!我明天就杀你全家!
他微微一怔,眉眼间是淡淡的伤,他说,姜生,我带你回家。
我冲他笑笑,看着他那只伸向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吃痛却不出声息。
所有人都在惊呼,金陵慌忙上前拉我,我却笑,我说,我是美杜莎!程天佑!我要做你后妈!我要天天穿着情趣内衣见你!多看我一眼,你就是不伦!不看我,你就是不孝!我是美杜莎,快乐的美杜莎……
直到恍惚间,我看到他另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捂住了刚刚被我咬的那只手,瞬间惊醒,猛抬头,说,凉生?
凉生将我带走的时候,金陵在后座上,微微清醒了一些,她对着凉生微微不好意思地说,不该带她来喝酒的。
凉生摇摇头,看了看后座,说,没事,我不会让她一个人的,我一直都在。
他不仅仅是在酒吧里一直看着我们。
其实,这一路上,凉生一直在后面开着车默默地跟着我们。他安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停驻时,纤长的手搁置在下巴上,望着我们;行驶时,他小心翼翼地静默着,毫无声息。
金陵看着我睡熟的模样,说,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伤害她。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以后打算怎么办?
凉生说,我会带她去法国,我已经给她联系好心理医生了,陆文隽帮我介绍的,叫黎乐,听说还给国内杂志供过稿。
金陵说,这名字我似乎有耳闻……呃,你和陆文隽……我是不是太八卦了?
凉生笑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兄弟。柯小柔那个专栏有篇文章叫《倾城》,写他的,我看过了。不是说他“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吗?
金陵说,颜如玉倒是真的,至于世无双……你这是在讽刺他吗?
凉生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都是被命运狠狠捉弄的人。
金陵说,我多嘴一句,你那次大病,我总觉得陆文隽有问题。遗憾的是,那时候我在美国。
凉生笑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心直口快。其实,我也知道的。不过,现在暂时地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没再说其他的话,措辞极为小心。
金陵也没再问。
她做新闻的,比平常人看过更多的世事,大抵也会明白,凉生能和陆文隽在一起,或许也并非亲情那么简单,更多的抑或是与程家的某种抗衡。
她问凉生,姜生说她今天看到小九了?
凉生点点头,说,我不希望她们再见面了。
金陵说,我也是,可是还是觉得我们这样有些残忍。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八宝呢?你觉得她怎么样?
凉生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笑笑,说,你自己有答案的,老同学。
金陵撇嘴,说,你也和以前一样,总是让人猜不透。
说到这里,她叹气道,八宝今天跟我们说了很多,包括……很多比较私密的事情,自揭其短一样,挺壮烈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她自我揭露就去信任她。
她叹了一口气,看看熟睡的我,对凉生说,有时候,我也挺希望自己像姜生,能那么轻信……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
凉生说,像她,让自己伤痕累累?
金陵说,其实,也不能说她轻信。当年,程家说你失忆了,走失了,她根本就不信。一个人,那么执拗地,寻找你。
凉生没说话。
城市的霓虹闪烁,夜色温柔如魅。
金陵看着车窗外,轻轻哼唱着歌。
她转头看看凉生,说,真怀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单纯。
凉生微微一动容,点点头,说,是很怀念。
金陵的脑袋靠在车窗上,如同在翻动记忆里的老相册,回忆着过去,她说,那时候,你,我,北小武,姜生……
她的声音微微抖动了一下,说,还有小九……
凉生也沉默。
小九。
终归是我们每个人心上的一道疤。
她是我们年少时代的欢笑和轻狂,又是那段往事里的眼泪和背叛。
终此一生,恨也罢,怨也罢,她都不可能从我们的记忆之中被抹去。
人越长大,经历的伤害越多,情感便越来越淡薄。不是想要淡薄,而是再也洒不出那样的一腔热血给人空辜负了。
我突然坐了起来,把金陵吓了一跳。
凉生猛然刹住车,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梦到未央要杀了我。
我转头问他们,我和她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大的仇?
金陵说,凉生从他们的婚礼上逃走了。
我吃惊地问,啊?为什么?
金陵盯着我的眼睛,紧紧地,问,为什么?
凉生缓缓地发动汽车,说,为了一个女人。
我转头看着他。
凉生说,我很爱她。
我笑笑,“吧唧”一声,倒在了金陵的腿上,继续睡。
车子到了金陵的公寓前,凉生说,我送你回去。
金陵说,不用了。
凉生突然问,你和他还有来往?
金陵就笑了,依然直接,凉生,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看我是不是程家安插在你们这里的人?
越是直接,也越是心里无事。
凉生摇摇头,说,你父母一直想你去美国,从读大学开始,但你一直不肯……我觉得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还是放不下他。
金陵就开玩笑说,怎么,知道我没放下他,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打个五折,将来别把他弄死,弄个半死就OK?哈哈。
凉生没接话,只是说,我只是觉得好年华,别再空辜负了。金陵,找个靠谱一些的男人吧。程天恩不适合你。
金陵笑笑,看看天,低下头,说,我知道。
然后她依然不忘揶揄,说,免得将来你们战争爆发了,我被溅得一身血。
凉生笑笑,你就别再撩拨了,我们啊,家和万事兴。
金陵看了看车上的我,对凉生说,带她去法国吧。新的环境更利于疗伤和遗忘,希望她健健康康地回来!
星夜那么静,我趴在他的身上。
他说,姜生,我们到家了。
我的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他再也不是昔日里那个单薄的少年,以往,在他的背上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骨骼一样;而此刻,只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还有微温的皮肤的热度。
凉生说,女孩子,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
我点点头,打了个酒嗝。
凉生一步一步走着,我就安静地靠着。
时光,从我们身边安静地走过,没有回头。
凉生说,我爱过一个女人。
我说,嗯,你还为了她逃婚了。
凉生说,可她不记得我了。
我没说话,在他的后背上睡着了。
呼吸渐匀。
夜色下的城,灯光下的街。
凉生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北小武已经出来了。姜生,我这就带你去法国。你会忘记他,忘记伤害,你会好起来的!
我很温顺地点点头,仿佛梦呓,说,好的。哥。
离开那座城的时候,天近破晓。
凉生就在我的床边睡着了,他斜躺着,仿佛守候着我一般。即使在暗夜之中,他的容颜依旧如画一般生动。
我想起了那些小时候,他睡着了的样子,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刚刚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
眼泪掉下那一刻,我悄声离开了他的公寓,只留下了一封信——
哥,我走了。
生命是一场旅程。
经历就如同背包,背负得太多,就会变得积重难返。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卸下所有包裹的地方。
这可能是一场流浪,也可能是一场逃亡。
但是不论它是什么,我都想单独走完它。
任何人好心地参与和怜悯地帮助,对我来说,都是太过隆重的负担。
我此去唯一的牵挂就是小绵瓜,她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我的房子,请你帮我归置到小绵瓜名下,希望将来这能成为她的庇佑和依靠。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年魏家坪的黄昏,你来到我生命里的那一刻:你叫凉生,是我的哥哥;我叫姜生,是你的妹妹。
如果记忆被掠去,我想,这一帧将永存。
凉生,你要幸福。
而我,也答应你,我也一定会幸福。
此去终岁,各安天年。请君勿挂,各自珍重。
姜生
我将钥匙搁在信封上,环顾了一下这栋房子,回头,只见二楼卧室里透出的灯光,那应该也抚照在了他的脸庞上吧。
转身那一刻,我又将这封信中间的那一部分重重地撕去了,只留下了开头一行——哥,我走了。
钥匙放在另一张纸上,上面写着小绵瓜。
走在城市破晓的街上,的士车鱼游而过。
我知道,从此,我与这座城,这群人,这些不舍和依恋,将此生天涯远。
眼泪,就这样,狠狠地,砸满了脸。
昏暗的路灯下,一辆私家车缓缓开来,刺眼的光束如同利剑一般划破整个天幕,停在我身边。
龚言从车上下来,看了看表,说,姜小姐,你很守时。
我转脸掩饰着擦泪,不想被别人看到这离乱的狼狈,说,你们也很守信用。
龚言点点头,说大家都是守信用的人。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机票,说,这是飞拉萨的机票,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
我接过,回头望望这座城,转身离开。
他伸手挡住我,眼眸里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说,姜小姐,我送你。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半年的光阴,已经在这座幽静的大山里飞逝而去。
我没有去西藏。
在我和凉生因小九起争执的那个下午,我整个人都浸在冷水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他不希望小九待在北小武的身边,就如程家不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龚言是直接而冷漠的,关于北小武的那场交换,我此生都不愿想起。
我从冷水里走出来,用浴巾将自己包裹住,抱着身体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开启离城的倒计时。
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我突然想起了王林的典当款。
我找到王林的时候,他在福利院,我顺道去看了小绵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竟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
我将典当款交给王林,我说,我给你做的活当,你将来可以拿着当票去取手表。
王林笑着说,等我买彩票发财吧。
他看了看钱,说,没想到会这么多。
我低下头,我没有告诉他,里面有我加的一部分。
离开福利院之前,我紧紧地抱了抱小绵瓜。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林跑出来喊住我,说,姜生,我们要同去的一位志愿者家里出事了,你能不能帮我顶半年啊?一时间,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
我微微犹豫,回头说,给我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吧。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在十几个小时后,龚言将飞机票递给我那一刻,我就决定跟着王林去西南山区了。
龚言递给我飞机票,伸手拦住了我,示意我可以坐他的车顺路去机场——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自己有1%的几率殒命于去机场的路上,还有99%的几率会殒命于西藏某片无人区里。
我不惮于将人性幻想到恶劣至此,但是,程家对于我来说,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我当下伸手拦住了一辆的士,微笑着拒绝了龚言,称自己已经约好了朋友,我得乘的士去接她,一起去机场。
我明显感觉到了龚言的迟疑,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不得不微笑着将我送上了的士,他说,姜小姐,再见。
我点点头,说,再见。
但上了车却是一身冷汗,我瞄了一眼后视镜,龚言的车果然跟在后面。我抖着手给王林打了电话,语气充满了焦虑,我说,我在出租车上,但是我可能被跟踪了……
王林迅速清醒,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他虽然不明白事由,却还是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
我们约定了地点。
我让出租车拐进了麦当劳的二十四小时汽车餐厅,利用点餐时的遮蔽,迅速地上了王林租来的车,并让原出租车继续往机场方向前行,以免引起跟踪汽车的怀疑。
当这一切搞定,在王林的车里,我已然浑身瘫软。
王林迅速将车停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喊来同事把车送回租车公司,带着我换乘了一辆的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