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他们早已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网,要冲开缺口固然很难,甚至想抛开它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情况只会更糟。那些堆积如山、永远也处理不了的难题,立即就会像冰雹一般地倾泻到你这个当主子的头上,弄到你手忙脚乱,寸步难行,结果只会加速家业的败亡。

    所以,过去钱谦益眼见他手下的豪仆们一个个都置田买屋,鲜衣怒马,暴发起来,明知此中有鬼,也惟有抱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宗旨,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时某个豪仆在外面作恶犯法,被官府拘去,他还得写帖子、递保状,凭着自己的面子交情,把他设法赎出来……不过,现在发现这些狡猾凶悍的家伙,只管自己发财,大有置他这个主子于不顾,听凭其败落之势,钱谦益不禁又惊又怒,觉得这种状况,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

    “不过,那又该怎么办呢?这伙鬼东西,可是难轧得很!弄不好,就会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他想,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宝已经走了进来,正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露出有话要说的样子。

    也许是这个贴身仆人恭谨侍立的姿态,也许是他那年轻的富有生气的样子,使得钱谦益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他记起来,李宝是半年前才进府当差的。当时也曾问过,他家里是慧日寺前开绸绒店的。因为被徐孝廉家的绸绒店欺凌,几乎无法立足,所以情愿循常例缴纳八十两“献身银”,让儿子到钱府来充当奴仆,以求得庇护。

    这李宝小时也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钱谦益因为老仆钱升的儿子考中了秀才,不便长留府内,又见李宝为人老实勤快,就让他跟了自己。现在钱谦益正因家中的悍仆难以驾驭而烦恼,骤然看见李宝,倒生出一个念头来,觉得这小伙子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若加以培养,历练几年,说不定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膀。他又仔细瞧了瞧年轻的仆人,发现他还是一个长得满俊的小伙子,唇红齿白,眉眼鲜明,身材健壮,衣服帽子也干净整洁。钱谦益心中愈加喜欢,紧绷的脸随之松弛下来,和蔼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李宝畏缩了一下,脸红了。他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说嘛!”

    李宝的脸更红了。他讷讷地说:“小人、小人想求老爷一件事。”

    “嗯?”

    “下房里现关着两个人,小人想求……求老爷放了。”

    “啊,为什么?”

    “那、那两个人与小人原有些认得。他家里人来寻小人说,所以、所以……”钱谦益一声不响地盯着李宝,面容渐渐又变得严厉起来。这种求情放人的事他见得多了。他根本不相信这类事情会是白做的,对方必定已经许给李宝多少钱。

    “没用,一切都是白费心机,谁都不能相信!刚才,我还那样满心满意想提挈他,真是走了眼!”他阴郁地想。

    “老爷……”李宝又说。但是,现在他那恭谨的姿态、那俊俏的外表,在钱谦益眼中已经变得那样可憎可厌,就连他恳求的声音也充满着捉弄的意味了。

    “胡说!”钱谦益蓦地吼叫起来,“那两个家伙是欠债不还的无赖泼皮!我不拿帖子把他们送官,已经够便宜了!放人?休想!”

    说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把吓得不知所措的李宝丢在书房里。

    四

    就在钱谦益决定重修拂水山庄之后半个月,一个名叫惠香的年轻女子来到常熟半野堂。她是盛泽归家院一名颇有名气的歌妓,当年同柳如是的交情很不错,这次路过苏州,便特意来拜访老朋友。

    为了接待这位昔年的手帕姐妹,柳如是着实忙碌了一番。她把惠香安排在西院一幢最好的房子里住下,又亲自指挥一群丫环、老妈子给惠香布置房间,帐褥摆设都是最新的最好的,还让人到匪斋去向钱谦益讨了那个西洋自鸣钟来摆上。那钟是精铜造的,大小不过一寸多,镶在一个雕成贝多罗花式样的紫檀座上,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报响一次,是钱谦益花了重金向西洋商人购来的。

    当这钟摆出来时,把惠香吓了一跳,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姐姐,我怕丢失了,没得赔哟!”惠香说。

    “怕什么,我这院子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呢,谁敢来偷!要不,我再派绿意和两个老妈子来专门给你守着,夜里就睡在这钟旁边,白天也让你有多把人手使唤。

    妹妹,说真的,你带的那老妈子,又老又聋,快不中用了,真不知你怎么就受得了?”

    “姐姐,你如今阔气了,同旧时不同了!”惠香说。

    “笑话罢咧!讲阔气,可轮不着我们。虽说十万八万的,即时也还拿得出,再多就不成啦!嗯,妹妹,你尝尝这荷叶蒸卷,还是热的。你也知道我这肚子常闹病,吃不得半点冷食。前些时碰上寒食,举不得火。老头儿就吩咐头天夜里把吃的预先弄好了,盛在盒子里,裹上几层棉絮,由两个老妈子坐在暖窖里,轮流这么抱在怀里焐着,等第二天我吃时还是暖的!”

    “啊,钱老爷待姐姐真是好!”

    “妹妹,嫁人吧!姐姐劝你,还是挑个老的好!姐姐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比过了。什么宋辕文、陈卧子,到头来还是觉着这个钱老头儿会疼惜人!你别笑,这可是真的!哦,对了,你来得正好。

    明儿老头儿说要同我到拂水山庄去游玩,你自然也去!他是想连带把山庄踏勘一下,说是想好好修一修,从此同我读书偕隐,白头终老……““姐姐真是好福气!”

    “福气个啥呀!我才不乐意呢!一辈子窝在这穷乡下,有什么味道?其实哩,老头儿也不是那等没志气的人,他是一时不顺心,才生出这等高蹈出世的念头……”说到这里,柳如是就站起来,对望着她发呆的惠香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上香。妹妹你先歇着,明儿你要是起得早,就过我闻室来找我!”她行出几步,又走回来,伸出指尖儿轻轻拧了拧惠香的脸蛋:“告诉你,我那鬼老头儿别看他今年六十一了,可是人老心不老,明儿你若是把他勾引上了,我可不饶你!”说完,“噗嗤”一笑,款摆着腰肢,当真走了。

    第二天,惠香起了个早。梳洗完毕,就由绿意引路,到我闻室去。

    柳如是看来起床还不久,正坐在妆台前,手里玩弄着一把梳子,由红情替她梳妆,一边同一个年轻俊俏的男仆说话。那仆人低着头,红着脸,站在离妆台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显得很局促不安的样子。

    只听柳如是说:“李宝,我问你,昨儿一整夜,老爷当真都是在书房里过的?”

    李宝低低地回答了一声:“是!”惠香因为站得近,听见了。柳如是却听不清,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惠香,就招呼说:“妹妹,你来啦,先坐着,我这就来!”又唤李宝:“浑小子,我听不清,你站过来些说,我吃不了你!”

    李宝勉强向前移动了两寸,又提高嗓门说:“启禀夫人,老爷昨夜是睡在书房里。”

    “嗯,你不是骗我?”

    “小的不敢欺骗夫人。”

    “哼,不敢?那怎么有人告诉我,他昨夜出门了,是到城南秦寡妇家去了?”

    “啊?没、没有呀!昨儿小的一直侍候在老爷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真的?”

    “是真的,小的不敢欺骗夫人。”

    “好,我暂且信了你,过后若是我查访出来你说假话骗老娘,仔细你的皮!”

    “小的不敢!”

    这之后,柳如是没有再说话,可也没有让李宝走。直到红情替她梳完头,把最后一支珠翠插好之后,她就轻盈地站起来,先朝惠香点点头,然后走到李宝跟前,瞅着他问:“前儿,你挨老爷骂啦?”

    李宝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抬起头。可是一接触到柳如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慌忙低下头去。

    “是。”他红着脸低声说。

    “为了十两银子,求老爷放人,他不答应,是不是?”

    “啊,夫人都、都知道!”李宝的脸孔顿时变得煞白。由于害怕,他的额上开始冒汗,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不知道!”柳如是傲然说,眼睛并没有离开年轻的仆人,“哼,没出息的东西,老爷不答应,为什么不来找我?”

    “啊!”李宝惊愕地抬起头,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早跟我说了,人早放了,你也不用挨骂。十两银子嘛,也到手了。”柳如是慢条斯理地说,又瞟了李宝一眼,“这么着吧,我看你可怜巴巴的,就帮你这一回。不过,往后你可得听话,乖乖儿的,多孝顺着我点,知道啦?”

    “这、协…”李宝被这出乎意料的结局弄得不知所措。终于,他“扑通”跪在地上,叩着头说,“多谢夫人恩典。小的誓当感激图报,没齿不忘!”

    柳如是摆摆手说:“好啦,你去吧!”然后,她就转过身,堆起笑脸,对惠香说:“妹妹,让你久等了。非是姐姐有心怠慢你,让你坐冷板凳,实在是偌大个家,事无巨细都得我管,而且还不能出错!

    上上下下都瞪大眼睛瞧着你哟!你不曾当管家婆,这份难处你是不知道的——好啦,时候也不早啦,用过早点,我们就过去。你难得来一趟,今儿我们可要玩个痛快!”

    五

    李宝没有欺骗柳如是,前一天夜里,钱谦益确实是在书房里过的。当天傍晚,瞿式耜摆酒给从南京赶来帮他修园子的计成接风,把钱谦益请去作陪。待到酒阑人散,回到府来已经很晚,他便没有再过我闻室来,就近在匪斋歇下了。从计成的口中,他了解到,阮大铖听说虎丘大会那桩图谋,由于周镳、周钟兄弟出面干预,已告失败,十分伤心,捶胸顿足地痛哭了一场;后来就致书周延儒,请求起用马士英来代替自己。据说此事已有眉目,马瑶草不日便会东山再起云云。听到这个消息,钱谦益心里很有点酸溜溜的。“啊,马瑶草到底又上去了!可是我钱某人呢?难道真的注定就这样一沉到底?难道真的应了几年前周延儒说的那句挖苦话——‘钱牧斋只堪领袖山林’?嗯,如今只怕连山林领袖都当不成了。近一个月来,到半野堂来登门求见的士子比过去已经明显地减少了……”这样一想,钱谦益就变得垂头丧气,只剩下苦笑。虽然他仍旧同计成约定,趁第二天他们全家要上拂水山庄去游玩,先过来替他瞧瞧该如何规划,可是已经兴致大减。回到匪斋之后,他思前想后,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今早起来,勉强打起精神,正打算走过我闻室来瞧瞧柳如是,却碰上何思虞带了个人来,说是要“献产”,临时又耽搁住了。

    现在,钱谦益坐在花厅里,正心不在焉地听来人介绍情况。那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出头,露骨鼻、瓦刀脸,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自称姓徐,名正,家住徐镇小油坊。据他说,他家有良田四十顷、庄园一所、牛二十头、织机九部,还有其他一些财产。因哥哥去世,家中人丁稀少,同族中人乘此机会,图谋篡夺。他自度人孤势单,难以抗拒,现在情愿将财产献给钱谦益,以换取保护。

    同时,希望钱谦益能荐举他到衙门内做事……来人轻快地说着,那声音听来就像一只旋转着的陀螺,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低低的、谄媚的笑声。钱谦益默默地瞅着他,心里越来越不感兴趣。虽说在现时,这种通过“献产”来换取豪势之家的赏赐和荐举,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事实上,他过去也接受过多宗。何况目前家中亏空,正急需得到几笔“横财”来补充,这个徐正所报的数目虽不算太大,可是三四千两银子总是有的,能够拿到手,重修山庄的开支,便能解决大部分。这在他来说,本来正是求之不得。不过,钱谦益也知道,这种事情,比较麻烦费事。因为其中关系复杂,内幕很多,往往远不是投献人所说的那样简单。从徐正刚才的话来推测,显然那些财产本来是属于他哥哥的。如今哥哥死了,这徐正便趁他嫂子孤儿寡妇,没有主意,怂恿她献产。甚至是他背着嫂子,私自前来投献也未可知。钱谦益当然不必理会这一点,但那样一来,势必会在他们徐家的族人当中引起轩然大波。

    派人查收时,一场流血械斗固然不可避免,还会惊动官府。虽说这一点钱谦益也不怕。不过倘若闹得沸沸扬扬,远近皆知,那就不妙了。因为目前自己正大受士林非议,处境已很难堪;倘若再加上这么一桩,只怕更加吃不消。所以,直到徐正说完了好一阵子,他仍然沉着脸,没有表示态度。

    看见主人不说话,站在一旁的何思虞不禁着急起来。自从前些天受到钱谦益严厉申斥之后,何思虞一直惴惴不安。他白天启二年起,一直担任钱府的大总管。十多年来,贪污受贿,巧取豪夺,积下的私产少说也有二三万。他自以为手段高明,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却被钱谦益一句话就戳穿了。这使他大为恐慌,生怕主人乘机报复,或者把他一脚踢开。所以这几天他费尽心思,到处奔走,好容易才找到徐正这个门道,满以为可以平息一下钱谦益的不满和怒气,兼以显示自己的忠心能干。现在看见钱谦益迟迟不做声,脸上也没有高兴的表示,他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问:

    “老爷,您看……”

    “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行!”钱谦益断然地说,站起来,尖利地瞧了何思虞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何思虞错愕了一下,本能地打算拦阻,可是随即就清醒过来。

    他默默地瞅着钱谦益的背影,眼里现出一丝怨恨的神色。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怔在一旁的徐正冷冷地说:“徐二秀,你哪天都不挑,偏挑今天来,八成是碰上鬼了!另找主儿吧!”

    六

    拂水山庄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当虞山南麓与尚湖之间,从钱府出门不远,便有水路可通。虽说头两天已经做好郊游的准备,钱家的眷属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时才正式出门。钱府是数代单传,人口本来不多,但临时来了几个客人,再加上一大群奴婢,数目也就相当可观。现在,全部人员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钱谦益、计成、顾苓、孙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师何云;陈夫人、钱孙爱、朱姨娘和老尼姑解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来也要坐第二艘,但因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话来说,也是乐得清静宽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老妈子坐了第三艘;第四艘是载运用具杂物的船。至于其余男女仆役,则按照不同的身份职责,分别安排在各条船上侍候。

    当船队荡开碧绿的河水,一只接一只地向着城外缓缓摇去时,“十里青山半在城”的秀丽景色,就在人们的眼前展开了:苍翠的虞山,像一道长长的屏风,横架在城墙之上。城内这边,是鳞鳞万瓦,袅袅炊烟,以及纵横的街道,络绎的行人,看上去,就像镌刻在屏风上的一幅活动图画。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着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从山脚下延伸开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远处闪闪发光。而在这样的背景当中,则是棋盘似的青青稻田,间杂着一丛一丛的绿树、一个一个的村庄;牛羊在河岸上蹒跚,白云在蓝天上浮荡……这一片得天独厚的土地,活力确实惊人。仅仅是去年,它还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灾的严重袭击,但是人春以来,几场透雨、几度薰风,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复苏过来,并且急急忙忙地重新展现出秀丽的姿容。如果两岸的田舍不是那样的低矮破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不是那样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它给人的印象,必然还会更加美好一点。幸而,钱府船上的男女主人们,并没有因此影响了游兴。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依旧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指点观赏,坦然地、尽情地享受着这块属于他们的土地的殷勤奉献……在钱府的船上,如今最兴奋的,要数计成。这不仅是由于他那双经验丰富的敏锐眼睛,立即就发现这片负山面湖的地带,实在是修建大型园林的理想处所,而且还因为他现在很穷,很需要通过承办一两项大型工程来积攒一笔钱。事实上,作为一位造诣很高的叠山师,数十年来,他受聘于豪门富户,负责建造的园林不少。像武进吴元的独乐园、扬州郑元勋的影园、仪征汪机的寤园等,都是他的得意杰作。

    不过,他虽然因此而名声大噪,却并未因此富有起来。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够买一块地,替自己精心构筑一个小小的园林,作为暮年的归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这笔款子。他也认识不少有钱的主顾,同其中一些人还颇有交情,但是谁都不曾认真关心过他的这个愿望。倒不完全是他们不够慷慨,而是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计成真有这种想头,他也应当有自己的园子,虽然一般来说,他只能算是一个穷人。计成是懂规矩的,他只好继续把愿望悄悄藏在心里。不过最近,也许是已经年逾花甲的缘故,这个愿望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和迫切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攒一笔钱,自己修个园子,哪怕很小一个园子也罢!”他想。恰好这时候,瞿式耜派人送来了请他修葺园子的聘书。计成十分高兴,立即赶到常熟来。接着他又听说钱谦益也想请他负责改建拂水山庄,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钱谦益大名,觉得这于自己是一种难得的荣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价钱?他无疑是很有钱的!当然,我不应当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特别是对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应该!可是……”一路上,计成被这种念头弄得十分兴奋,又有点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时偷偷窥伺主人的神情。当他发现主人对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赖时,这种不安又转化为惭愧和感激了。

    终于,船队靠了码头。山庄的总管钱斗——一个衣着华丽的圆脸胖老头儿已经领着两名执事人员在岸上候着。于是钱谦益上了四人抬大轿,其余女眷和客人则改乘小轿,由一名头戴毡笠、身穿红背心的伞夫扛着一把黄色的轻绫大伞,在前头开路,其余的仆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络绎跟在后面。

    现在,队伍在稻秧摇曳的田野中缓缓穿行。因为早就过了清明踏青的时节,所以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几个挑担提篮的农夫农妇,见了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早就吓得闪避一旁;只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队伍的仪仗排场所吸引,抛开牛儿,远远地奔过来,咬着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观看。

    走完了田野,队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筑的土堤。这溪从北边虞山脚下蜿蜒而来,到脚下拐了个弯,径直向西流去。溪的这边是杨柳和桃树,溪的那边是茂密的翠竹。

    计成根据经验,知道翠竹之内,应当就是山庄了。果然,不久轿队就在一处酒肆前停了下来。

    钱谦益同男客们都下了轿子。至于陈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们混在一起游览,没有停轿,一直朝山庄大门那边去了。

    计成站在轿前,抬头打量了一下,只见迎面是一幢三开间的平房。房檐下伸出一根长竿,上面飘着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里安着一个柜台、十来副桌椅。不多的几个游客正在那里喝酒。平房后面,耸立着一幢两层的红色小楼。楼上悬着一个黑漆横匾,上面写着“花信楼”三个金色大字,在两旁翠竹垂杨和远处虞山的映衬下,倒也颇饶画意。

    “计先生,这道长堤名唤‘月堤烟柳’,这楼名唤‘酒楼花信’,乃系敝庄八景中之二景。是学生闲时胡乱想出来的名目,却是可笑得很了!”钱谦益走过来,用了一种听起来像是随随便便的口吻介绍说。

    计成喝了一声彩,来不及说话,顾苓已经在旁边插口说:“计先生,你不知,牧老所题这山庄八景,可谓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耕’、‘梅圃溪堂’、‘锦峰清晓’、‘香山晚翠’、‘春流观瀑’和‘水阁云岚’。山庄胜境,竟是给他这三十二字,轻轻道尽了呢!”

    孙永祚也点着头说:“不错,牧老还替这八景一一写得有诗,俱是高华俊爽的传世之作。我记得题这‘酒楼花信’的一首是‘花压高楼酒泛卮……”’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见大家已经移动脚步,只好临时闭了嘴,跟着大家朝酒肆走去。

    原来,这酒肆后面紧挨着溪涧,从上面的一道石板桥走过去,进了东角门,里面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这才是花信楼的真正所在。

    由于刚才这楼的外观给计成的印象颇好,所以此刻他特别留神察看。他发现这庭院的布局却很是一般,无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当中是楼,楼旁一树梨花,高达四丈。虽然花期将过,雪白的、带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层层缀满枝头,几乎遮住了半爿楼宇。

    计成心想:“这梨花倒是难得!只是院墙太低,又没有遮拦,酒肆里的声音全跑进来了。若是把院墙加高一尺,溪边再植上几排翠竹,这样外边的声音还能听见,却已变得依稀隐约,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过,出于谨慎,他决定暂时不指出来。“虽然主人有意让我主持改建山庄,但是当着这许多人,指摘原筑之非,总是有损他的脸面的。”他对自己说。

    这当儿,大家已经登上花信楼的二楼,跨进一间朝西的厅房里。

    “哎,一登上这楼,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诗,真是绝妙好辞——‘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孙永祚又吟诵起来。显然,他对于刚才未能把这诗念完,一直有点不甘心。

    可是钱谦益又一次打断了他。

    “计先生,你瞧敝庄这格局规模,该当如何改作才是?”他兴冲冲地走向窗前,问。

    计成朝孙永祚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发现这山庄范围着实不校它紧挨着虞山脚下,门前隔着一片平坦的田野,不远就是烟波浩渺的尚湖。

    一道回环的溪水把方圆数十亩的山庄围绕起来。庄上照例种着些古松、银杏、梧桐、桂花、垂杨一类的树木。那些楼堂馆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虽说离得远,细微之处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计成老练的眼光,仍然立即发现,这山庄初创时显然比较草率,后来虽经改造,却缺乏通盘的规划,而且是分几次施工,所以布局上问题不少。

    他沉吟了一下,拱着手说:“宝庄负山面湖,风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势气象而言,似犹在松江横云山别墅之上。惟是改作之事,学生不才,非经实地踏勘之后,却未敢妄言。”

    钱谦益注意地听着,又深深地瞧了计成一眼,似乎明白了叠山师的细微用心。

    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于是大家顺着计成的话头,谈论了一阵在山林地建园的种种优点,把横云山别墅同拂水山庄比较了一番,又到北厅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动身下楼。

    楼下庭院的左侧,有一道贝叶式的角门。出了角门,是两条分岔的石子路,一条往北,一条往西,各自蜿蜒于花木丛中。钱谦益主张先去瞧拂水岩,于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现在,月堤上的人声已经听不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动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栖息在长廊的栏杆上,发现有人走近,便匆匆飞进蔷薇丛中,不见了。隔着溪涧,传来了牛的呜叫声……因为这山庄属于钱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经许可是不能进来的。平日钱谦益不来时,偌大一座山庄就闲闭着,只有钱斗领着二三十个奴仆负责收拾照料。前两天,听说主人要来,才特意又打扫了一遍,并且把各处门户都开了锁。计成跟着大家看了几处亭台轩榭,其中有他认为还可以的。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避免公开提出批评,相反还挑了一两处有特色的处所,着实称赞了一番。他的这种谦和的态度,显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与适才团桂阁那段复廊相较,却又别饶意趣哩!”计成说。这时,他们正从梅圃溪堂里转出来,走在一道长廊上。这长廊先斜向左,接着又斜向右,然后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则随着每个转折而不断变换,时而花木丛集,时而碧水远山,时而又奇石耸峙、楼阁玲珑……“啊,计先生称许此廊?”钱谦益似乎有点意外。

    “不错!你瞧它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萦水际,穿花渡涧,蜿蜒不已,令游者目不暇给,兴味无限。可谓深得造园三昧!”

    钱谦益眯缝着眼睛听着。末了,他微微一笑:“说来却是笑话一件,这廊是我让他们改的。原来不是这样子,原来是笔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个年友来,他说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无古意了。”

    “古之曲廊,确是曲尺形。”计成认真地说,“惟是曲尺形典重则有余,灵变则不足,施之于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园,实不若‘之’字形为佳。譬如仪征寤园的‘篆云廊’,便是取的此种式样,识者无不称之!”

    “正是,正是!”钱谦益连连点头,兴奋起来,“寤园我尚未曾有缘一游,不过经先生如此一说,学生我已是疑虑全消了!”

    这样说完之后,有一会儿,钱谦益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瞧着计成,目光闪动着,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很久没有说话的孙永祚忽然环顾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盯住站在他对面的塾师何云:“士龙兄,你可曾拜读过牧老的《酒楼花信》?确是高华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长兄适才没念完的那一首?”有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乱蓬蓬的黄胡子的何云,微笑着问。

    “不错,你听我念完,诗是这样的——”孙永祚急急地说,随即大声吟诵起来: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共赋艳阳诗。

    人间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

    侬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好诗,真是好诗!”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去,同时偷偷地注意着钱谦益的反应。当发现老师不仅没有表示高兴,反而皱起眉头时,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计先生,”钱谦益终于开口了,“学生有一事意欲与先生商量,不知当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园冶》一书,学生前时也曾拜读……”“啊,那是晚生胡乱涂鸦,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谬!”计成连忙拱手回答,脸不由得红了。因为那部书,虽然是他平生建造园林的经验心得的结晶,却是阮大铖出钱替他刻印的,上面还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经因为这缘故在士林中颇受诟骂,现在钱谦益忽然提起这本书,计成便不禁惊疑起来了。

    “我记得先生于书末‘自识’中,曾有惟闻时事纷纷,隐心皆然,愧买山无力,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叹。不知这’买山‘之愿,如今已了却否?”

    计成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钱谦益读书如此细心,而且记性又如此之好。不错,他确实在跋语中写过这么几句。那是他刚完成书稿,一时感触,随手写下的。如今十年过去了,他的这部书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从来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这个卑微的愿望,更别说帮助他实现了。“那么,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想做什么?……啊,莫非,莫非……”计成的心忽然一动,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啊,不是,不是的,不会!”他在心中大声地否定说,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他的情绪被震荡得那样厉害,以致无法马上回答主人的问话。

    钱谦益瞧了他一眼,又说:“学生如今却有个冒昧之请,意欲就在本庄侧畔划出数亩之地,请先生自建一园,移居其中,以便日夕过从,请教造园叠山之学问,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钱谦益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显得有点踌躇,可是在计成耳朵里听来,却无异是仙乐齐鸣。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直愣愣地瞧着钱谦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莫非先生不允?”钱谦益似乎有点失望。

    “啊!不……”计成用微弱的声音说,觉得泪水马上就要涌上眼睛。他想大声表示答应,又想扑倒在对方的脚下,但是又觉得出于礼貌,应当先辞谢几句。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李宝神色紧张地出现在长廊里。在他的后面,还跟着两名轿夫,扛着一顶肩舆。

    长廊里的气氛一下子被扰乱了。钱谦益和客人们都诧异地回过头去。

    李宝奔到离大家还有几步远时,就站住了。他行过礼,瞧了瞧客人们,犹豫了一下,径直走到钱谦益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钱谦益的眉毛皱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十分古怪。他抬头瞧了大家一眼,想了想,终于无可奈何地说:“耦耕堂那边有点小事,须得学生去料理。烦三位先陪计先生游着,学生转身便来。”

    他走向肩舆,行了几步,又走回来,对计成说:“计先生,适才之事,回头再议,尚祈应允!”说完,这才拱一拱手,上了肩舆,匆匆去了。

    计成眼泪汪汪地张了张嘴,很想高声告诉他,自己已是十二分的同意,可是到底没有说出来。“啊,等他回来再说吧,反正也不忙着这半晌一刻,是的!彼裥甑叵耄∥〉刈咔凹覆剑晕尴蕹缇础⒏屑さ男那椋笆帜克妥徘娴谋秤埃钡郊缬咴诨ㄊ鞔灾泄樟烁鐾洌床患耍拍刈砝础?七钱谦益之所以中断游园,匆匆赶往耦耕堂来,是因为听李宝禀告说:柳如是同朱姨太又争吵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陈夫人气得差点没昏过去,正在那里哭泣垂泪哩!这教钱谦益又是吃惊又是生气。本来,他以为经过前些日子那一番调停,她们总该会体谅一下自己的处境和难处,稍稍变得互相忍让一点。可是没想到,才安静不几天,又闹将起来,甚至连这么个日子也不让自己安生地过。

    “啊,这些女人!”他恼火地想,同时又担心:这会儿她们不知闹得怎样了?

    若是互相厮打起来,柳如是只怕要吃亏。她是那般娇小荏弱,而朱姨娘却身强力壮!

    随后他又想到:周围还有许多人劝架,也许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不过,也难说,如是的性子烈得很,倒不如当初下决心把老三送到城东旧宅去的好……”一路上,钱谦益就是这么胡思乱想,直到他所乘坐的肩舆来到耦耕堂。

    大堂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钱谦益撩开轿帘向外望了望,“嗯,莫非她们吵完了?”他想,随即下了轿子,走上大堂来。

    可是出乎意料,大堂内竟是空空如也,不但陈夫人、柳如是和朱姨娘不在,就连钱孙爱和随身侍候的婢仆们也全都无影无踪。

    钱谦益不由得奇怪起来,正想回头询问李宝,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说:“妹妹,不错吧,我说准是他哩!”

    随着话音,只见东边旁间的门帘掀开,柳如是款款地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那是她的手帕姐妹——惠香。

    “啊哟!老爷可来啦!”柳如是笑吟吟地迎上来,行着礼说。

    “你——”钱谦益怀疑地打量着她。他本想问: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但发现柳如是不像是刚吵过架的样子,所以临时又改了口:“你们——原来在这儿!”

    “我们一直守在这儿,不敢离开半步,专等老爷来哩!”柳如是歪着头儿说,又回顾惠香,“妹妹,你说是不是?”

    “哦……”钱谦益瞅了瞅惠香。还在第一次看见惠香时,他就觉得她同柳如是有几分相像,也是细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只是左眉梢上多了一颗黑痣。现在他又发现她比柳如是更年轻娇嫩,也更文静,正在含羞带笑地躲避着他的视线……“那么——夫人和孙爱他们呢?”钱谦益神思不属地问。

    “他们?”柳如是撇撇嘴,“谁知道!兴许是等老爷不来,腻烦了,全都到外头摘花斗草,耍子去啦!”

    “你们没有——”钱谦益不无留恋地从惠香的身上移开眼睛,“没有吵架?”

    “吵架?”柳如是显得十分惊奇,“吵什么架?今儿我们可是一直有说有笑,亲热得紧哩!”顿了顿,她又斜睨着钱谦益,微微冷笑,“再说,我这位妹子来了,她长得又漂亮,又水灵,我生怕有人对她起了什么坏心眼,光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同人吵架!”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随即掩饰地哈哈一笑,转过身去,大声叫:“李宝!”

    李宝其实就站在他身后,马上答应。

    钱谦益沉下了脸:“你——刚才胡说些什么?谎报情由,诓骗于我,是何道理?

    嗯?!”

    李宝显然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立即双膝跪下,磕着头说:“禀老爷,这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诓骗老爷……”“混蛋!你竟敢诋毁主母,戏弄老爷,无法无天,你该当何罪!”

    钱谦益的声音严厉起来。

    李宝吓得浑身一抖,更加频繁地磕着头:“老爷容禀,这不关小人的事,确实不关小人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说,可是到底关谁的事,又不说出来。

    这种态度,更加激怒了钱谦益。他“哼”了一声,正要说出更严厉可怕的话来。

    这时候,柳如是开口了:

    “哎,相公!你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哟!告诉你,这不关李宝的事,是我!是我叫他这样去说的!这可明白了吧?我见那几个糟老头儿无味得很,相公陪了他们大半天,我只怕你都腻烦了,所以才使这么个法儿把你接出来,散散心。再说,我的这位惠香妹妹,来了这么几天,你还不曾好好儿招呼过她哩。她是个厚道人,嘴上不说,可心里也难免埋怨你了——”她又一次回头瞅着惠香,诡谲地一笑,“妹妹,你说是么?”

    钱谦益噎住了。虽然他也已经猜到这件事是出于柳如是的主使,但是一来,他对于这种过于放肆的玩笑颇不喜欢;二来,李宝这奴才一边倒的态度,也使他有一种被叛卖、被愚弄的感觉,所以就借着机会爆发出来。可是,现在听了柳如是这么俏声软语的一番解释,他那满腔怒火不知怎么一来,便忽然失去了适才的势头,再也旺不起来了。他瞧了瞧惠香,又瞧了瞧柳如是,终于说道:“是你——”“是我,是我,当然是我!”柳如是变得像个淘气的小姑娘,她走过来,挽住钱谦益的手,“老爷,你瞧——花柳争荣,山光如泼,如斯美景,你竞忍心撇下我们姐妹不管么?”

    “可是还有客人在等——”

    “这我不管!我只要你陪我!”柳如是跺着脚,撒起娇来。

    钱谦益没有办法了。“好,好,我陪你们走走就是!”他说,回头瞅了瞅还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李宝,喝道:“欠打的奴才!今儿若不是夫人讨情,非打折你的狗腿不可!你去,找到计先生他们,传我的话,就说我眼下一时还分身不开,请他们先慢慢游着,我随后便来!”

    李宝连忙答应了,又叩头谢过,慢慢地站起来。这时,红情和绿意早已走出庭院来伺候,于是一行人便簇拥着,慢慢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院门外,柳如是摸了摸发髻,忽然说:“啊哟,我的一支珠钗不在了,想是失落在里面了!”说着,便要回身进去寻找。

    钱谦益说:“何必你亲自去?叫红情替你找就行了。”

    柳如是摆摆手:“不行!她不知道!”便匆匆进去了。

    钱谦益便不阻拦,趁等候的当儿,他的眼睛又在惠香的身上溜起来。

    “小娘子此来,想是要多盘桓些时候了?”他问。

    “啊,不,奴家打算明日便家去了。”惠香裣衽回答,向院门内溜了一眼。

    “怎么?小娘子难得老远的来一趟,如何便说要去?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多谢姐夫美意,奴家在府上已是打搅多日,心下甚觉不安!”

    “小娘子哪里话来!如是适才还埋怨我不曾好好儿招呼客人,我是甘受此责!

    所以打算回头命人把含晖阁收拾一下,就请小娘子长住,也好日夕亲近哩!”

    惠香分明吃了一惊,连忙说:“这如何使得,奴家、奴家明日当真要家去了。”

    钱谦益笑嘻嘻地说:“小娘子走不得!便是你姐姐放你走,我也不……”话未说完,忽然看见柳如是从里面匆匆走出来,他便立刻住了嘴。

    “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柳如是怀疑地瞧瞧他们,问。

    “没有,没说什么!”钱谦益连忙说。

    “没有?”柳如是一边往前走,一边表示不相信。

    “哦,姐夫要留我多住几天,可是妹妹已是决意明儿便家去了!”惠香坦然说。

    柳如是“哼”了一声,狠狠地盯了钱谦益一眼,吓得钱谦益连忙别转脸,一声儿也不敢出。

    这之后,柳如是便故意不搭理他,只顾和惠香有说有笑。有时钱谦益厚着脸皮搭讪几句,也被她不是抢白,便是挖苦,弄得老大没趣。就这样,一直来到了秋水阁。

    秋水阁筑在一个绿竹环抱的小岗阜上,高两层,四面都开着窗子,南窗正对尚湖,北窗则靠着虞山。阁内没有扶梯,但是左侧有一座带石磴的假山,与第二层连接。楼上当中一张罗汉榻,榻后立着一架屏风,上面酣墨淋漓,龙飞凤舞,却是祝枝山手书的南宋辛弃疾词《哨遍——题秋水观》,那词从第一句“蜗角斗争”起,到最后一句“清溪一曲而已”止,足足有二百零三字,把整片屏风填得密密麻麻,端的是飞腾磅礴,气势惊人。在榻的左右是二几四椅,四个角落里还各供着一架盆景。

    天气晴朗,远处尚湖上来往的渔船和飞舞的白鸥历历可数。

    钱谦益等一行人从阁旁的假山登上二楼之后,照例先走到南窗前眺望了一会,又绕着阁巡行了一周,然后就随意坐了下来。

    柳如是正坐在榻左侧的一张椅子上。她仰着头,老半天地瞧着屏风上那一首词,忽然“嗤嗤”地笑出声来。

    钱谦益和惠香感到莫名其妙,一齐回头瞧着她。

    柳如是只是笑,却不说话。钱谦益忍不住了,赔笑地问:“夫人如此发笑,莫非辛稼轩此词,有何不妥?”

    柳如是摇摇头。

    “那么,必定是祝枝山这书法有可议之处了?”

    柳如是又摇摇头。

    “然则夫人何故发笑?”

    “我笑把稼轩此词写在这屏风上,不甚切当!”

    “啊,此阁为山庄最古之物。当初兴建时,曾祖父因慕辛稼轩之为人,以其瓢泉居第中有秋水观之筑,遂亦名此阁为‘秋水’,并请祝枝山题此词于屏上,却有何不当?”钱谦益的口气有一点急促,显然对于柳如是肆意指摘先人遗泽,颇为不悦。

    柳如是却微微一笑:“当日如此安排,自无不妥。惟是就今日而言,却是未免失当了!”

    “此话怎讲?”

    “稼轩集中,佳作甚多,依妾之见,大可另选一阕,书于屏上,未必就不如此词切当哩!”

    “请道其详!”

    “譬如,他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就脍炙人口,妾亦甚赏之!”柳如是说,顿了顿,忽然又皱起眉毛,“不过此词用典颇多,其中‘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几句,我就不知何解。”

    钱谦益本来准备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来,听她这样一说,倒不由得笑起来:“夫人莫非是装糊涂?这几句有何难解!无非是说,那种留恋家室、热衷于经营安乐窝的行为,若与那英雄豪杰的胸襟抱负相比,恐怕是要自惭形秽的了。那几句话,出于《三国志。陈登传》,是刘备教训许汜的话——‘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

    ’

    柳如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等钱谦益背完了,她就站起来,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就把这几句写在屏风上,岂不切当之至!”

    钱谦益怔了一下,随即“氨的一声,也笑起来:“好哇,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拐着弯儿骂我!”

    “我岂敢骂相公!”柳如是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妾身是为相公担忧哟!”

    钱谦益望了望柳如是,不再笑了。他静默了一下,迟疑地问:“你、你是说——”柳如是点点头:“妾身见相公打姑苏回来之后,心也散了,神气也没有了,起用的事也不再提了,同往日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就叨念着修园子、修园子,仿佛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这样一蹶不振,怎不教人担忧!八玖艘豢谄醇婷恢ㄉ幼庞炙担骸比缃裉煜麓舐遥轿瑁湮慈绾杭局酰欢慈沾竽眩滴纯闪稀f硭湎蹬鳎灿怨科诖喙苡枪遥芯仁乐猓〔幌胂喙缃褚簿貉鹦磴嶂骼矗恍那筇镂噬幔α肆跣轮ザ蛔灾癫涣铈泶笫“钱谦益起初不以为然地听着,到后来,他的眼睛渐渐睁圆了,眉毛也竖了起来。

    一种愤急、气恼的神情从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显然想说几句激烈的话。可是,发现惠香正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就放弃了这种打算,低下头去,半晌,才懊恼地说:“我又何尝甘心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马上回答。她不客气地瞧了瞧惠香,吩咐道:“红情、绿意,你们先陪惠姑娘到楼下去走走,我们随后就来!”

    待惠香等人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瞅住钱谦益:“说真的,这一次,我看相公是太胆小!什么周仲驭、陈定生,不就是那几个人么!

    说他们有多大能耐,我还真不相信!你不见前些日子,陈、钱二位老爷到外面跑了那一阵,附和相公主张的人又何尝少了?此番之败,依妾之见,不败在周仲驭势力太强,而败在相公心志不坚,实行不力。而一败之后,又自甘退守,不图振作。如此谋事,只怕一百年也是枉然!”

    “你不知道!”钱谦益也站了起来,烦躁地在阁子内走来走去,“姓周的对我嫉忌甚深,这一次他是故意指着火坑让我跳。就算真办成了,又安知他不会另生枝节!我想过了,与其让他拴着脖子当猴儿耍,倒不如在家管山管水图个清静!”

    柳如是冷笑一声:“相公也忒眼浅!你不见崇祯元年至于今,才只十五年,宰辅已换了四十余人。凡领此衔者,多则一载,少则半月,便又去职。我就不信他周阁老能久占此位!相公若不预作绸缪,还埋头修这劳什子山庄,只怕到时又要坐失良机哩!”

    钱谦益被她一言点醒,顿时不做声了。他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问:“嗯,那么,该怎么办?”

    “依妾身之见,”柳如是胸有成竹地说,“眼下周仲驭之流正四处播扬虎丘之事,相公决不能坐视其猖獗,须得赶快派人出去,联络当初附和我们的人,力斥其非。如此,方不至于株守自困,受制于人!”

    “对!”钱谦益兴奋地站起来,“夫人真不愧女中豪杰!好,我这就去回绝计无否,然后就……”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不必去了。妾身早已命李宝把他们打发走了!”

    钱谦益吃了一惊:“啊,你——什么时候,怎么我不知道?”

    “就在刚才——我回身去寻珠钗的时候。”柳如是得意地说,“那时相公正在打我那惠香妹子的主意哩,哪里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