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成合纵 第四节 烈士暮年的最后决策

田文接到紧急密令,要他立即进宫!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老国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确实需要时时晋见国王,以便得到明确指令。可国王已经今非昔比,近年来深居简出,极少接见臣下,自己一个后进公子,目下又无实职,连爵位也还没有确定,又如何能随意进出王宫?其实也不仅仅是田文,即或如父亲田婴,接任驺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齐国可谓高爵重权的开府权臣,也是很长时间见不到老国王一次。虽则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常时日,齐国大臣多有先斩后奏之事,近年来反倒都是谨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经诏令,竟是那个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齐国官员没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诚,而是官员们对老国王实在无法捉摸。经常在谁也无法预料的时刻,在谁也估摸不准的府邸,在谁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紧急诏书或紧急宣召降临,而官员所得到的决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预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实在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刻紧急宣召他进宫。

三个月前,当苏秦刚刚在燕国游说成功的时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进了王宫。就实而论,田文并没有见到国王,只是隔着一道帏帐,听见了一个苍老沙哑而又令人敬畏的声音,“田文啊,你乃齐国王族之新锐,本王素寄厚望。”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着竟一口气说了下去:“今闻急报:苏秦游说合纵抗秦。兹事体大,天下格局可能巨变。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国受秦巨创,合纵必成。未来数月之内,苏秦必到临淄,秦国特使亦必到临淄。然则,是否加盟合纵?齐国最难抉择。齐国濒临东海,远离秦国,与之素无深仇大恨。合纵抗秦,则齐国将无端树一强敌。游离合纵之外,则中原五国将视我为另类,迟早亦是大祸。”田文清楚的记得,说到这里,纬帐后便是一阵苍老沙哑的喉喘痰咳之声,可是他却丝毫不敢分心,依旧纹丝不动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后,苍老沙哑的声音舒缓了一些:“今召汝来,委汝重任:汝携我王剑,全权周旋两方,使我有回旋余地,可是明白?”

“田文绝不负我王厚望。”

“汝无官无爵,又是庶出,有难处么?”沙哑苍老的声音平淡冷漠。

“为国效力,田文当克难全功。”

纬帐后便再没有了声息,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那次未曾谋面的接见,使田文在临淄权力场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寻常间逍遥平静的公子府邸,变成了日间车马穿梭夜来灯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来的时候,竟有如此一个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动作,能不让官场侧目?但田文却没有时间去理睬,不仅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剑赋予了他无限的权力,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丞相田婴的儿子。父亲本是齐威王的一个儿子,也是嫔妃庶出。长期酷烈的宫廷争斗,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谨慎君子,在王族贵胄中最是平淡无奇。他经常告诫田文一班儿孙:“王族旁支坐大,历来是国王大忌,尔等都要收敛锋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亲几番推辞,想要提出召回上将军田忌主持国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亲当政,奉行“减政去冗”的办法,除了边防急务与赋税纠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压下,等待老国王召见时请命定夺。如此一来,这个开府丞相也确实清闲了不少。小儿子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大忙人,风言风语也难免传到父亲耳中。父亲便来到田文府中想看个究竟,不想田文却正在与冯驩等心腹门客秘密议事,匆匆出来,竟是神不守舍。“文儿,近日来何事匆忙啊?”父亲口气虽然从容,但那眼光却是究根问底的。田文略微犹疑,终于明朗回答:“回禀父亲:儿奉王命,绝非私家俗务。”父亲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田文心中歉疚,晚来到丞相府邸向父亲赔礼。父亲却摆摆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亲开口了:“知晓国王何以委你么?”田文道:“儿未尝思之。”父亲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无官职之身,似公似私,进退裕如。你有近千门客,尽皆白身,可免王室国府人力之烦难。”田文默然点头,承认父亲说得对。“约束门客,慎之慎之。”父亲叩着书案郑重叮嘱了一句,便出了书房。

家族是个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这个特殊家族中的一个特殊人物。家族的特殊处,在于这个“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个庶出支脉。一百多年前,齐国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齐国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号的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渐渐强大,最后在田完时期终于发动宫廷政变,夺取了齐国政权。田完做了国君,齐国便成了今日的“田齐”。田氏宗室为了防备重蹈“姜齐”覆辙,一开始便采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势力膨胀的国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权。在这种定制之下,嫡系宗脉实际上只能确定一个太子继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则都只能尊贵荣华,而不能掌权任事。然则田氏毕竟是齐国第一大部族,人口众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这大争之世无法立足。于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渐渐有了脱颖而出的机会,时有几个出色者便做了实权重臣,庶出支脉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将军田忌,便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一个显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婴,便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二个显赫重臣。而田忌、田婴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脉的庶兄弟!短短二十余年,同一庶出支脉涌现两位当政大臣,这是齐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亲的谨慎根源正在这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田文之特殊,在于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栋梁”。所谓其身不正,是说田文母亲不是田婴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礼法严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爵位财产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进入战国,礼崩乐坏,世袭制被冲击得名存实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松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长而成正宗的。虽然大势如此,但具体到每个家族每个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这些传统礼法,也绝非轻而易举的事。难处之一,庶出子弟必须有过人才能与特别功勋;难处之二,嫡出长子须得确实平庸无能。二者同时具备,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为凭借自己实力去奋发的寻常士子。但是,田文最为特立独行处尚不在这身份的瑕疵,而在于他惊世骇俗的作为——门客众多而多行侠义。战国中期,权力竞争加剧,贵族权臣与王室子弟便招募私人所用之士。这种“士”不受王室官职与俸禄,由权臣贵胄从私家财产中提供优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便成为专一为权臣贵胄谋划私家行动的智囊库。于是,天下便出现了一个新词——门客,招募门客便被称为养士。战国之世,养士之风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风潮,赵国公子胜、魏国公子无忌、楚国公子黄歇、齐国公子田文,恰恰便是当时天下最有名的四家养士公子。这时,“战国四大公子”的名头虽然还没有叫响,但他们的养士之名,却已经在天下传开了。田文的养士别出心裁。寻常私家养士,以寻觅谋略之士为主,养武士者极少。赵国公子胜少年征战,又兼赵国权力争夺酷烈,便喜欢招募剑士。魏公子无忌喜欢学家名士,门客少而精。楚公子黄歇喜欢风雅之士,门客常被他荐举到国府做官。惟独这田文养士大有不同,无分学问身份,但有一技之长者均可成为他的门客。惟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门客便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来了三个市井之徒,田文问其特长本领,一人说善于学雄鸡打鸣,一人说善于学狗叫,一人说善于盗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当场演技。鸡鸣者一开口,便笑得众人前仰后合,雄鸡、斗鸡、母鸡的各种叫声尽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鸡声。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撕咬狗吠、觅食狗吠、撒欢狗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尽都可与真狗一般无二,竟引得田文的几条凶猛猎犬狂吠不止。盗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过田文身边,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丝汗巾!田文心中一动,大笑一阵,竟收下了这三个鸡鸣狗盗之徒。此举轰动临淄,引来朝野一片嘲笑,田文竟是浑然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然则,门下的有识之士也不满了。一日,田文到门客大院视察,远远便听到当门传来一阵“叮当叮当”的弹剑之声,俄而一人高声吟诵:“鸡鸣狗盗兮竖子锦衣,磐磐壮士兮无车无鱼!安得骏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听得仔细,遥遥拱手:“怨声载道者,可是冯驩?”弹剑者淡淡道:“怨声不隐,正是冯驩也。”田文笑道:“从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门下舍人,总掌府事。”转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给先生配备骏马高车,一等俸。”家老答应着疾步去了。冯驩却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的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随行一个门客幽幽笑道:“一个酸布衣呻·吟两声,便有了高车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阵大笑:“你也如此呻·吟两声我听,自然一视同仁!”门客顿时红着脸不再多说了。

就是这个冯驩,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时侯,天下除了秦国彻底废除了分封制,其余六大战国还都程度不同的保留着封地制。齐国对贵族与功臣的封地素有宽厚之名,田婴便领有封地二百里。田婴家族与中原战国的大家族一样,也是内部分封:父亲将自己所领的二百里封地,分给嫡长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们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赋税。田文洒脱不羁,素来不屑于钱财算计,便派冯驩代他视察封地民治并清理所欠赋税。十日之后,一个门客飞骑回报:冯驩不听随行门客劝阻,竟将赋税债券一把火烧了!更大胆的是,也把封邑大夫当场杀了!田文大惊,这烧债券还则罢了,封邑大夫可是国府直派的官吏,如何便轻易杀得?他无暇多想,立即飞马赶到封地,迎接他的却是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万岁!”之声竟是铺天盖地!

田文查实: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赋税,假造债券,而且苛虐治民,确实罪有应得。虽则如此,他自己一个白身公子也无权先斩后奏,更何况冯驩一个布衣门客?冯驩却很是坦然:“杀掉一个酷吏,少收千石赋税,却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为然么?”“狡兔三窟?”田文感到惊讶。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冯驩的眼中闪射着狡黠的光芒:“天下大争,齐国多事。自此以后,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岂非一个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担了“私杀吏员”的罪名,且对冯驩更是器重异常。否则,这次白身担大任,冯驩如何能做他的行动总管?当然,父亲寥寥数语,也明白的告诉他:国王也完全知晓他的门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这种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国王与国府隐身到幕后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按此推测,国王对事件的每一步进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罢了。既然如此,却为何要在他还没有接触苏秦一行,事情还没有任何眉目时召见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着摇摇头。“来者可是公子文?”一个轻柔清亮的声音拦在了对面。

田文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王宫最深处的碧玉池。奇也!轺车不得进宫,如何我的轺车能进到这里来?匆促间田文顾不得细想,恭谨一礼:“正是田文,奉诏晋见。”

“公子随我来。”绿纱长裙摇曳着身段隐没在灯影之中。

对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发的跟着走便是。近年来,老国王性情大变,身边内侍、护卫、文吏竟然全部换成了清一色女子,从妙龄少女到白发老妇,王宫女子竟然多达数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谁也不会感到奇怪,魏罂本来就是个浮华纨绔子弟嘛。可齐威王田因齐却是天下有名的正干君主,不近女·色厌恶奢靡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惩治贪吏的酷烈壮举曾经使天下为之变色!如此一个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却隐身于深深宫闱,沉溺于裙带海洋,当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威慑光芒却并未因此而丝毫减弱!本性桀骜不驯的田文,惟独对老国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阅历与智慧尚远远不能看清这座云遮雾障的高山。碧玉池实际上是一个一百余亩地的大湖,湖边草地树林,湖中岛屿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岛屿的亭台上便有风灯点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没有来过碧玉池,可知道这是老国王晚年开凿的大湖,一建成便钉在了这里,再也不去其他宫殿,更不去临淄外的那几座行宫。从湖边向里走,先过了一片草地,再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便看见了一片隐隐灯火,渐行渐近,灯火也大亮起来。在看见灯光一片的时候,领路的女官将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白纱长裙的女官,脚下也变成了白玉铺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宫殿被遍体灯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后却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为惊讶,临淄地处海滨平原,哪里来如此一座大山?仔细一想,却是恍然——这座大山定然是开凿大湖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园囿。恍如仙境的灿烂城堡外,竟看不见一个护卫甲士,也没有任何弦歌之声,寂静得就象天上的洞府。

走进城门,田文又被“交接”给一个红纱长裙的女官。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田文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卫士。大约一顿饭的辰光,田文随女官来到一片竹林前,穿过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砖大屋矗立在面前。趁着女官又在“交接”的时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这座青砖大屋的墙体完全是一丈见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余,很可能是两层石楼。一丈之下,看不见一个窗户,只有接近屋顶的部分有三个方洞。进得大屋门厅,迎面一阵暖气烘烘扑来,与外面的萧瑟寒凉顿然两重天地。过得门厅,竟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后竟然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葱茏,飘出的香气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过天井庭院,便进入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大红地毡,帐幔四垂,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请公子入座,稍侯片刻。”紫衣女官飘然捧来一盏热茶,便又飘然去了。一盏热茶堪堪饮完,田文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喜欢粗豪的生活,一旦进入这细巧豪华的深宫重地,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他听见帐幔上方有一种奇特的轧轧之声,仿佛城堡在放吊桥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锐,立即判断出这是楼上放下的一种天车,随着轧轧声止息,天车显然已经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却只是肃然端坐,目不四顾的品茶。“禀报我王,公子文奉命来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站在田文身旁。田文连忙站起,对着帐幔后深深一躬:“田文参见我王——!”

“田文么?入座便了。”帐幔后传来那个熟悉的苍老沙哑的声音:“苏秦将至,樗里疾未去,你当进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难处?”听到这威严中不失关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动,几乎就要说出自己的难处,但还是生生忍住,高声答道:“为国效力,田文自当冒死犯难!”“赤心报国,孺子可教,田氏有后也。”苍老沙哑的声音喟然赞叹,片刻喘息后缓缓道:“本王特诏:田文立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与苏秦等斡旋,建功后另行封赏爵位。”

“田文谢过我王——!”

“田文啊,记住八个字:不卑不亢,不罪强梁。非如此,不保齐国。”

“田文谨记我王教诲。”

“一个月内,你可随时进见。好了,去吧。”

田文还没有来得及拜辞,那轧轧声就升上了高处。田文尚在愣怔,帐幔后飘然出来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玉匣:“公子,这是齐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后缴回。请收好了。”田文对着玉匣深深一拜,接过来抱在怀中。出得宫门,一辆轺车已经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请田文上车。片刻之间,轺车便辚辚驶出王宫。田文下车,便换乘自己的轺车飞驰而去了。回到府中,田文还是在梦中一般,几乎不能相信这梦寐以求的尊贵就如此这般的如愿以尝了?苏秦将到,田文最感尴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无忌、赵胜、黄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衔,代表三国自然是名正言顺。就连燕国荆燕,也是副使头衔。可是自己却只是一个白身公子,而且还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个公子名义罢了。如此身份,如何与燕国武信君、五国上卿苏秦与三国公子特使会谈大事?邦国交往,自古以来便是身份对等者的谈判,自己矮了一大截,岂不尴尬难堪?田文没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个王室特使职分,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他也想过,若老国王始终“忘记”此事,那便意味着马上要换人与苏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还是没换,便当不会忽略这个关键环节。突然召见,他也曾想过可能会解决这个难题,但他还是没有料到这位老国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举便将田文变成了齐国的实力贵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与诸侯国君的嫡长子才称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继承王位、君位与财产的权力。入得战国,天子与诸侯国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称为“太子”。于是,“世子”便成了贵胄继承人的称谓。田婴家族是王室支脉,爵位是靖郭君,又是开府丞相,其继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贵胄权臣确立世子如同国君确立太子一样,历来有“立嫡立长”与“立贤立能”两种主张。在凝滞平静的年月,立嫡立长自然是难以动摇的法统。但在战国大争之世,立贤立能却成为主流呼声。虽则如此,立嫡立长还是优先,除非嫡长不贤不肖,立贤立能还是不能理所当然。能否立贤立能?一则靠家族首领的遴选确认,二则便是国君的指定。寻常时日,国君是不干预的,但在要害权臣的继承人确定上,国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变的王命。齐威王诏命田文为田氏世子,那便是将田文确立为田婴家族的嫡系继承人,田婴家族的全部权力、荣耀、财富,都理所当然的由田文继承!对于田文这样一个庶出子弟,这是最重要的命运改变。有此身份,特使与否便立即显得无足轻重了!

令箭,是他在一个月内随时晋见国王的特殊权力。虎符,则是他一个月内可任意调动齐国兵马的特殊权力。在老国王的晚年,将如此权力赐予一个新锐后进,是临淄权臣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

田文在后圆里转悠了半个时辰,方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决定立即去见父亲,毕竟,在此等大事上装聋作哑,是会令父亲难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门厅便恰恰遇上父亲派去接他的书吏。原来父亲也同时接到了老国王的诏书,要田婴立即为田文举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婴已经将大典确定在此日清晨,要将田文召来叮嘱细节,并在家族聚会中一并公布。此时,田文也无可推脱,便一切听任父亲做主了。此日清晨,田氏宗庙举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个时辰中,田文便从一个庶出子变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顺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变成了世子府。

隆重的典礼刚刚结束,门客斥候便飞骑回报:苏秦一行冒死泅渡潍水,冯驩已经妥为接应,晚间便当抵达临淄!田文听罢,立即命令国宾驿馆作速布置准备接待。传令骑士刚走,田文蓦然想起一事,随后飞车来到驿馆。樗里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来,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又要来糊弄老夫了?明告你,那个鸟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田文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上大夫见识见识何妨?”

“嘿嘿嘿,留下你去见识吧,老夫可要多活几年呢。”说着黧黑的脸膛竟是红了。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别人呵,田文还不费这番心思呢。”樗里疾笑骂:“鸟!也就是老夫孤陋寡闻,才上你这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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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笑得一阵,田文拱手道:“上大夫啊,这驿馆住得长了也憋闷,换个地方如何?”“噢?换到何处?”

“王宫之南,稷下学宫大师堂,如何?”

“也好。齐国也就稷下学宫是个正经地方,老夫还真想见识见识呢。”

“捡不如撞,现下就搬过去如何?”

“你这小子呵,总是风风火火。好,恭敬不如从命,寄人篱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上大夫竟日骂我,田文才是受气包了呢。”

“哪里哪里?”樗里疾大笑间,却突然压低声音颇为神秘的低声道:“哎,老实说,你小子敢不敢到秦国去?”“到秦国?”田文惊讶笑道:“做盐商还是马商?”

“出息?做丞相!”樗里疾一字一顿,神色郑重。

田文惊讶得张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懵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上大夫呵上大夫,一次绿街,你个老哥哥当真恨我了?作弄人好狠也!”“胡说甚来?”樗里疾正色道:“樗里疾乃秦国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顽笑?”“兹事体大,我还回不过神来,容我想想再说。”田文笑道:“来吧,我帮你收拾了。”“没得啥收拾,你坐在这儿等便了,片时就好。”樗里疾说着便摆着鸭步摇进了大厅,只听一阵呼喝,不消两盏茶工夫,便与三个随从护卫走了出来。随从抬着一口木箱,樗里疾自己背着一个包袱,若非衣饰差别,还真是难分主仆。田文不禁暗自感叹:秦人如此实在,秦风如此简朴,秦国安得不强?若是中原六国特使,连送的带买的,任谁也得几车行囊!护送樗里疾到稷下学宫安置好,田文又与这位黑胖子特使盘桓了半日,竟是觉得樗里疾快人快语,爽朗诙谐,当真投机。老国王叮嘱他“不罪强梁”,就是指不能无端得罪秦国特使。目下看来,想得罪这位黑胖子还真是不容易。他是软硬不吃,又从来没有恃强凌弱的大国强横脾性,硬是与你磨叨,你是弱国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后,田文还是硬着心肠告辞了,惹得樗里疾啧啧啧的感叹了好一阵子。这时,苏秦一行已经到了淄水西岸,临淄城楼已经遥遥在望了。

“公子来郊迎先生了!”冯驩指着远处的烟尘旗帜,兴奋的喊了起来。众人望去,但见宽阔的临淄官道上一面大旗当先,马队轺车锐急而来,直如离弦之箭,将滚滚烟尘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好快!绝非寻常车马!”赵胜不禁高声赞叹。

冯驩道:“诸位有所不知,公子门客中有一班驯马奇才,是以多有良马飞车。接无忌公子的那辆车,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称‘追造父’呢!”

“噢呀,追造父?那无忌公子明日就该到了嘛!”黄歇大笑起来。

苏秦凝望着对面渐渐逼近的车马旗帜,已经朦胧看见了那个斗大的“田”字,想到这是合纵成败的最后关头,不禁一阵感奋,打马一鞭便迎了上去,黄歇赵胜荆燕等立即飞骑随后,迎向了田文车马。

田文已经远远看见了冯驩,心知对面便是苏秦一行,便将轺车放缓了速度徐徐打量而来。面前这队人马不过二百余人,没有旌旗,没有轺车仪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间商旅。将近半箭之地,田文清晰的看见了须发灰白衣衫仍然沾满泥巴的苏秦,心中不禁肃然起敬:一个布衣之士,历经磨难而胸怀远大报复,面临急难,不惜舍身泅渡,此等气概天下能有几人?感慨之间,田文已经跳下轺车遥遥拱手:“齐国田文,奉王命恭迎武信君并诸位公子!”

苏秦也下马迎来:“苏秦多谢齐王,多谢公子。来,这位是楚国公子黄歇,这位是赵国公子胜,这位是燕国副使荆燕将军。还有一位是魏国公子无忌,可惜留在了潍水营地。”

田文与几人一一见礼,末了慨然笑道:“武信君毋忧。我已得飞鸽信报:苍铁已经在潍水接到了公子无忌,今夜定然可到临淄聚齐!”苏秦惊讶:“苍铁何许人也?如此之快?”

“噢呀,就是那个‘追造父’了!”

田文笑道:“此人与田文也是一段奇遇,日后说与武信君消闲。诸位一路鞍马劳顿,请登车入临淄,田文为诸位洗尘接风!”说罢一挥手,马队中便驶出了四辆青铜伞盖轺车。田文请苏秦四人登车,一声令下,冯驩率马队开路,田文自己殿后,护卫着苏秦车队辚辚西去。到得临淄,驿馆已经是灯火通明,护卫森严。驿丞向田文禀报:诸位大人的住所、骑士营地与接风酒宴已经准备妥当,请令定夺。田文与苏秦略一商议,便先行安顿骑士在驿馆外树林中扎营,苏秦几人先到住所梳洗更衣,半个时辰后开宴。接风宴席排在了驿馆正厅,倒也是富丽堂皇。按照田文目下的地位与权力,本当在自己府邸举行这场接风宴席。但田文的原有府邸太小,只有五开间六进,偏院还住满了门客,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田文想到了老国王的叮嘱“不卑不亢”,接风宴席设在驿馆,便是国事,进退皆可斡旋,又避免了“私结外使”的嫌疑,倒也不失为两全之地。

田文正在大厅门口等候,突然听得驿馆门外响遏行云般的萧萧马鸣!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大门,便见一辆奇特的无盖黑篷车堪堪停在门口,四匹雄骏的胡马正在喷鼻嘶鸣!一个黑衣劲装的精瘦汉子拱手高声禀报:“苍铁奉命赶回!贵客安然接到!”田文大喜,正要上前迎接客人,却见一人已经从篷车中跳下,内穿铁色软甲,外罩大红斗篷,一顶六寸玉冠,分外的凝重挺拔!田文肃然行礼:“得见公子无忌,幸甚之至!”魏无忌从容做礼笑道:“公子侠义雄奇,魏无忌三生有幸也!”对答两句,两人便大笑执手,联袂进了驿馆。苏秦刚到厅中,惊讶得揉了揉眼睛:“啊,真是公子无忌么?”

田文大笑道:“大活人一个,如假包换!”

“噢呀!神奇神奇!我以为齐国人虚应故事呢!”黄歇兴冲冲走了进来,竟是连声惊叹。“大兄!”赵胜在门外便喊了起来,冲进来便拉住魏无忌笑叫:“真是神!早知道有这般神车,也不用泅渡了!”田文笑道:“车再神,最多也只能坐两人,你还是得泅渡呢。”

众人不由一阵大笑,田文道:“来来来,入席!无忌公子不用梳洗,正好!”六张长案早已排好,苏秦东面居中,田文对面相陪,魏无忌、黄歇、赵胜、荆燕便两侧就座。田文举爵高声道:“武信君并诸位今日赶到,恰到时候。来,先干一爵,为诸位洗尘!”

“干!”铜爵相向,众人都一饮而尽。

“噢呀,这齐酒如此厉害了?”饮惯了柔顺兰陵酒的黄歇,咂着嘴满脸通红的嚷起来。“也是,没想到齐酒如此凛冽。”苏秦也是额头冒汗,啧啧连声。

赵胜却大是精神:“好酒好酒!与我赵酒堪称伯仲之间。”

魏无忌却只是淡淡微笑,浑无觉察,竟举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谢你的骏马神车!否则,魏无忌无今日口福也。”竟大饮而尽。“好酒量!”田文高声赞叹,“齐酒取海滨山泉水酿就,后劲忒长,寻常人须间歇饮之。无忌公子颠簸千里,空腹连饮两大爵,佩服!”“诸位兄长不知道么?我这姐夫是有名的海量君子,从来只饮不说呢。”魏无忌笑道:“休听赵胜之言,无忌原只是憨饮而已,与诸位善品善饮差之远矣!”席间一阵笑声,苏秦却举爵向田文道:“齐国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纵便是吉兆!来,我等与公子再干一爵!”说罢也是一饮而尽。田文爽朗大笑:“闻武信君绵长柔韧,竟能连饮齐酒,田文夫复何言?干!”饮罢一爵,心知苏秦要将话头引入正题,不禁置爵慨然道:“武信君,诸位仁兄,齐国之事,田文自是一力为之。只是齐国近年与中原列国来往稀疏,国政多有微妙,田文尚不知我王如何决断?”“噢呀,那个秦国樗里疾,是否也在临淄了?”

田文点头道:“实不相瞒,樗里疾来临淄一月,尚未见到齐王。”

“咄咄怪事!那他如何不走?”赵胜少年心性,急不可耐的插了进来。

苏秦道:“此人韧性极好,齐王不做最后决断,他是不会离开临淄的。”“噢呀,齐王狐疑不决,难处究竟何在了?”

苏秦向魏无忌微微一笑:“公子以为呢?”

“齐王之疑,根在魏国。”魏无忌不假思索的回答:“魏国衰败,直接事端便在与齐国两次大战:围魏救赵之桂陵大战,围魏救韩之马陵大战。两战之后,魏国三十万精锐大军连同战将庞涓,悉数覆灭。此后,秦国商鞅便借此百年不遇之良机,一举歼灭魏国仅存的五万铁骑、八万河西守军,非但收回河西,而且占据了河东要塞离石。魏国被迫迁都大梁,从此一落千丈。齐魏两战,乃魏国衰败之枢纽。”魏无忌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齐王之虑,在于魏国能否丢开这个大仇,真正与齐国和解?”赵胜急迫道:“就是说,魏齐能和解,则齐国加盟合纵,不能,则与秦国结盟!”苏秦点点头:“诚如是也,魏公子大有眼力。”

“噢呀,这魏王齐王,都是老王。人老了记仇,一辈子酿的陈酒,还真难变淡了。”田文一直没有说话,内心却大是惊讶。自己一直以为,老国王不做决断,是年老难以理事,甚或是昏聩不明雄风不在丧失了判断能力,却如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魏无忌一说,田文立即恍然,老国王对他的所有模糊叮嘱都变的清晰起来,拖住樗里疾的意图也顿时清楚!田文自感惭愧,不禁慨然拍案:“诸公所言,使田文顿开茅塞。然则,不知武信君可有解开我王心结之良方?”苏秦正待说话,突闻大厅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众人不禁一怔,这驿馆虽非官署,可也是国宾重地,等闲斥候是不能驰马直入的。田文是东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进来向苏秦拱手道:“我王诏令,即刻接见武信君与公子无忌!”厅中一片肃然。作为使节,晋见国君自然是越早越好,这是值得高兴的。但是,这无疑立即印证了苏秦与魏无忌的判断,六国合纵的最后一个关口便赫然矗立在面前!攻克此关,合纵便大功告成,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座中各人都是六国合纵的直接主事者,顿时都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苏秦肃然站起,向座中拱手环礼一周,看看魏无忌,便欲举步。

“且慢!”黄歇破天荒的忘记了“噢呀”话头,离坐起身,高举铜爵:“来,我等为武信君,为魏公子壮行!一干此爵!”六只大铜爵锵然碰撞,尽都一饮而尽。苏秦已经缓过神来,朗声笑道:“诸位继续痛饮,静候佳音便了。二位公子,走吧。”三辆轺车辚辚驶过临淄市街,驶入王宫,驶入碧玉池畔,又换马穿过草地、竹林与树林,才被女官领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田文心中忐忑,不知老国王要在哪里召见他们,面对苏秦与魏无忌又不好启齿,便只有沉默。幸亏只等得片刻,便有一名紫衣女官前来宣诏:“请武信君、魏公子无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晋见。”田文一听,更是困惑莫名,齐王宫中几曾有过一个二陵殿?这会是什么地方?思忖之间,女官已经领引着三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青砖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这不就是往昔老国王常常议事的大政殿么,何时改名叫了二陵殿?不过能在这里接见苏秦魏无忌,田文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最怕老国王一时糊涂,将赫赫苏秦弄到帐幔四垂的密室,自己再从天而降,岂不贻笑天下?

进得大殿,苏秦不禁惊讶了。从门厅到正厅,几十盏白纱风灯照得通明一片,晶莹光润的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红色地毡,地毡中央便是三张长大书案。最引人注目的,是两边墙壁上的巨大壁画。一边大书“桂陵之战”,一边大书“马陵之战”,画的正是两场伏击战的激烈场面。《马陵之战》将庞涓惨死的场面画得犹为真切!虽然惊讶,苏秦对齐威王的用意却是一目了然,反倒是微笑着欣赏了两边壁画。再看魏无忌,却是两眼一瞄,便再也不看,脸上竟似浑然无觉一般。

正在此时,紫衣女官高宣一声:“齐王驾到——!”

随着尖锐清亮的声音,中央巨大的木屏风后走出来一位年迈的老人:一身宽大松软的布衣,一头白如霜雪的须发,一脸清晰可见的黑色老人斑;没有高高的天平冠,没有华贵威严的王服,也没有象征权力的三尺王剑。任谁看见,也不会想到这便是叱咤风云威振中原一举将齐国变成一流强国的齐威王!

苏秦略微一怔,便躬身拜下:“五国特使苏秦,魏国公子无忌,参见齐王!”老人站在六级王阶上,静静的注视着两人,目光犀利得如同两柄长剑,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苏秦?好!是个人才:跋涉于坎坷,崛起于沉沦,终成大器也。”

“齐王奖掖,催臣惕厉自省。苏秦谢过齐王。”

“公子文,请两位入座便了。”老人的布衣大袖摆了摆,两位女官飘了过来,轻柔的将老人扶进王案后的坐榻之上,还给老人脚下垫上了一个厚厚的棉枕。这样一来,高坐的老人便好象一个居高临下的仙翁一般。老人坐定,微微平息了喘息,悠然问道:“先生此来,何以教我?”“苏秦为六国合纵而来齐国。天下大势,齐王洞察深彻,不用苏秦赘述,但凭齐王决断便了。”苏秦竟是破天荒的简洁利落,全无条分缕明透彻剖析雄辩滔滔的说辞。

老人无声的笑了:“田因齐老矣,听不得长篇大论了。先生简约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二陵殿。”

“何谓二陵?”

“桂陵、马陵,两次大战。”

“两次大战,何国受益?何国受害?”

“齐秦大益,魏国大害。”

老人喟然一叹:“先生明白人也。齐国有恩与秦,齐秦结盟,当是水到渠成。若加盟合纵,齐国却是有大仇于魏,齐魏接壤,岂非弄巧成拙?既丢了秦国,又与强邻为敌?此中利害,先生如何权衡?”

苏秦思忖,齐威王果然老辣,三言两语便将利害摊开,向合纵开价,逼魏国作出明确承诺,而且将秦齐结盟郑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来说,显然是想让苏秦与魏无忌知道,他的本意是想与秦国结盟的。事实上,樗里疾还没有见到齐威王,齐国在两方之间还是保持着一种不偏不倚的中立。齐威王如此说法,显然是想表示一个明确强硬的姿态:不满足齐国的要求,他就会“水到渠成”的与秦国结盟!对于齐威王这样曾经沧海的君主,任何避实就虚的说辞,他都会不屑一顾,要使他转变,只有一个办法:必须明确回答他的要求,行还是不行!苏秦看了看镇静自若的魏无忌,向齐威王高声道:“六国合纵,要害便是同心协力。齐王所虑,大在情理之中。苏秦素无虚词,不想徒然担保。公子无忌乃魏王特使,魏齐怨恨,公子无忌可向齐王申明。”

“先生真睿智之士也。”齐威王喟然一叹,却突然沉声问:“无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如何啊?”瞬息之间,这位老人眼中又闪出凌厉的光芒。

魏无忌生性持重,虽然心中已经全然明白齐威王的意图,却依然不想急于说话,就要等齐威王发问。如此姿态,也是要给齐威王一个印象:魏国也不是急于要和齐国修好,魏国完全是从天下大局出发而“被迫”做出痛苦抉择的。若急于表明心迹,反倒容易使年老多疑的齐威王误以为魏国另有所图。

见齐王发问,魏无忌郑重做礼道:“启禀齐王:魏王与国中大臣,原也是对齐国有深仇大恨。然则强秦东出,屠戮中原,大势所迫,兼武信君运筹策划之功,我王方才决意加盟合纵,并决意与齐国泯灭恩仇,永久修好。强秦虎狼,目下惟独对齐国没有直接侵掠,齐国若能加盟合纵,实为大义之举,列国自当以齐国为楷模,铭记齐国大恩。若与齐国计较旧恨,实为泯灭良知之举。我王虽则多有缺失,然则大敌当前,还是决意从大局出发,向齐王申明两点:其一,魏国推齐国为合纵盟主,以盟主号令是从;其二,愿与齐国单独订立盟约,各守疆土,永久修好。”“噢——?”齐威王悠长的一声感叹,竟是惊讶、欣赏、疑问尽在其中:“魏王比老夫大是年长,果真有如此明锐?无忌公子,魏王最多是点点头而已,这般有分量的言辞,恕老夫无礼,老魏王说不出来。”片刻停顿喘息,老人又是赞赏感慨:“魏罂生子若此,老夫眼红得紧哪。”语气突然又是一转:“公子明言:你非太子,做得父王之主?”

“有关合纵,魏无忌做得主。”

“好。然则,老夫如何才能塌实呢?”

这一问大有深意,魏无忌此前已经说过,魏国要与齐国单独结盟修好,只因两国是根深蒂固的老仇恨。可齐威王仍然有此一问,显然是不相信一简盟约。思忖之间,魏无忌已经明白,断然答道:“齐王若有疑虑,魏无忌愿留齐国,以做人质。”“好!有胆识。”齐威王竟然拍案激赏:“有得先生、公子,本王决断:齐国加盟合纵!”“齐王英明!”苏秦与魏无忌想不到齐威王如此明快,不禁同声赞叹。

“呵呵呵,”齐威王也高兴的笑了:“至于盟主嘛,齐国是不做的了。盟主之国,须得与秦国有大仇者担当,请先生另行谋划了。从今日起,合纵涉齐之事,由公子文全权处置。”

田文竟然惊讶得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声道:“臣田文领命!”

齐威王疲倦的挥了挥手,紫衣女官高声宣道:“召见礼成——!”话音落点,年迈的国王已经靠在大枕上睡着了,一阵苍老的鼾声粗重的回荡在大殿。

回到驿馆,苏秦对焦急等候的黄歇三人备细说了情由,几个人竟都是感慨万分。黄歇兴奋的提出重开夜宴,田文哈哈大笑,连声吩咐摆酒庆功。这一场酒直喝到东方发白,除了不饮齐酒的苏秦与东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就在朦胧的秋霜晨雾中,王宫女官快马驰入驿馆,宣布了齐威王的紧急诏命:赐封公子田文为孟尝君!苏秦心中一动:“不好!公子即速进宫,否则只怕是来不及了!”

田文大惊,飞马进宫,大约一个时辰,王宫中便传来消息:老国王薨了!及至午后几人酒醒,苏秦将情由一说,几人不禁愕然。良久,黄歇长叹一声:“噢呀,老齐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赵胜红着脸急道:“你究竟想说甚?吞吞吐吐好不急人。”黄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担心,老齐王突然一去,往前会不会有绊马坑了?”苏秦摇头道:“该当不会。合纵是老齐王最后的决断,依他在最后时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尝君看,对身后的合纵大事,他定有妥善安排。我等只是要计议一番,如何参加老齐王的葬礼?无忌公子,你以为我等当如何行止?”魏无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是没有听见苏秦的话。黄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无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齐国新君自然不会留你做人质,该当高兴的了。”魏无忌已经清醒,却只是摇摇头不说话。赵胜不耐道:“呀,又是一个温吞水!公子说得对,老哥哥摇个甚头?”苏秦摆了摆手,制止了黄歇赵胜的搅扰:“黄兄却是见事不透。老齐王若在,绝不会将无忌公子做人质。新王即位,却恰恰有可能将公子扣下做人质。”话音落点,便听“噢呀!啊!”的两声,黄歇赵胜一齐惊讶问道:“却是为何?”苏秦悠然道:“举凡征战沙场的英雄君主,邦国仇恨都铭刻不忘,睡觉都对仇敌睁着一只眼儿,老而弥辣。寻常人便以为,他们对敌国锱珠必较。实则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欢实力较量,都有一个明确信条:实力雄厚,邦国自安;没有实力,在在皆空。两位想想,战国以来,哪个明君雄主看重过人质?老齐王若在,断然不会扣留无忌公子做人质。他要的只是魏国一种承诺,但绝不会把邦国安危最终押在这种承诺之上。新君不然,未经锤炼,总喜欢将邦国安危系于某种形式,以为有了人质,便会有邦国安全。无忌之忧,正在此也。”“噢呀,惭愧惭愧!”黄歇红着脸道:“难怪屈原老说我不深呢。看来要多读书才是了。”赵胜却是深深一躬:“先生教诲,赵胜茅塞顿开。”

魏无忌也笑了:“我这点儿心思,让武信君一说倒是有板有眼的。实则我也没有想透,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妙而已。”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计议如何得见孟尝君,以确定如何应对齐国国丧?却闻驿馆外马蹄如雨,孟尝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竟带着两名宫中女官飞马到来。进得正厅,孟尝君对众人深深一拜:“老王薨去,田文一来报丧,二来宣告老王遗命。”说罢起身,对两名女官一招手,紫衣女官便打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齐王特诏:本王朝夕薨去,合纵特使苏秦等无须为本王葬礼耽延于临淄,宜做速运筹合纵会盟大典。齐王田因齐三十七年秋月。”

另一名绿衣女官接着打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齐王特诏:魏公子无忌者,大贤大才,当随同苏秦等筹划合纵,齐国不得将其扣为人质。孟尝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礼约束,当随同苏秦等奔波合纵。齐王田因齐三十七年秋月。”两诏读罢,厅中竟是一片肃然沉默,人们都被老国王感动了。

良久,苏秦带头向案头诏书伏地大拜,哽咽长呼:“齐王明锐,大义垂范,苏秦等谨遵遗命——!”魏无忌泪如泉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晚,苏秦的六国人马便离开了临淄。行前,苏秦率领四公子特意到齐威王灵柩前肃穆祭奠,并向守灵的太子田辟疆哀悼作别。既不能参加国丧葬礼,早早离开临淄自然是上策。为了向这位英雄一世的老国王表示敬意,统率行止的魏无忌下令:三日以内,六国人马白衣白甲,禁酒禁乐,直到河内营地方可开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