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余烬 9.血的警告 · 二

一开始,盖尔穿上他的旧衣服后有些不自在。克蕾西达拍摄了几分钟他没有说话的画面。但当他把过去用过的东西——一根弯曲的旧拨火棍——从废墟里拔出来时,她开始询问起他过去在“夹缝地带”时家庭的情况、工作的情况和生活的情况。她让他再回到轰炸当晚,重新演绎一下当时的情景。拍摄从他家开始,他一路奔跑来到“牧场”,穿过林子,来到湖边。我跟在摄制组和保镖的后面跑,我觉得他们的出现是对我深爱的林子的贸然侵犯。这是一个私密的地方,一个避难所,但已经被邪恶的凯匹特玷污。在我们离开隔离网附近烧焦的树桩很长一段距离后,仍不断被腐烂的尸体绊倒。我们有必要拍下这一切,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吗?

我们来到湖边时,盖尔似乎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大家都汗流浃背——特别是身背甲壳虫的卡斯特和波洛斯——克蕾西达叫大家停下来。我用手捧起湖里的水,真希望能一猛子扎下去,然后光着身子独自在湖心漂荡,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绕着湖边慢慢走了一会儿。当我走回来,回到水泥房旁边时,我看到盖尔正把刚从废墟里拔出来的弯曲的拨火棍立在壁炉旁的墙上。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孤独的陌生人,他在荒凉的树林子迷了路,突然遇到了这个小小的避难处。这里有劈好的木柴、有壁炉和一根拨火棍。我纳闷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盖尔转过身,他的眼光与我的相遇,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我们的过去,想起了我们当时对于跑还是不跑犹豫不决的情形。如果那时我们跑了,十二区是否也会安然无事?我想是的。但整个帕纳姆也仍会在凯匹特的统治之下。

有人拿来了奶酪三明治,我们都在树阴下吃起来。我故意坐在波洛斯身边,离大家比较远的地方,免得还要跟人说话。大家其实也都没怎么说话。在这种相对较为安静的时候,能听到鸟儿的鸣叫。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波洛斯,把一只小小的带鸟冠的黑鸟指给他看。鸟儿在树枝间跳跃,偶尔展开翅膀,露出里面白色的羽毛。波洛斯指指我的胸针,然后询问似的扬起眉毛。我点点头,向他确认这是一只嘲笑鸟。我竖起一根手指,向他示意等等,我让它叫给你看,然后吹哨模仿鸟的叫声,嘲笑鸟翘起脑袋,立刻也模仿我的声音叫了起来。接着,令我吃惊的是,波洛斯用哨声吹出了自己的调子,鸟儿马上也学着他叫了起来。波洛斯的脸上立刻绽出了快乐的微笑,他一连吹了几个小调,与鸟儿进行应答。我猜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和谐的小调吸引着嘲笑鸟,就像花儿吸引着蜜蜂。不一会儿,他的哨声吸引来了六七只鸟儿停在我们头顶的树枝上。他拍拍我的胳膊,用树枝在土地上写了三个字,唱歌吗?

通常我是会拒绝的,可在这种情况下,我似乎不可能对波洛斯说不。另外,嘲笑鸟在模仿歌声和哨声时会发出不同的鸣啭啁啾,我也想让他听一听。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唱起了露露的四个音符的小调,这是她在十一区干完一天活后作为收工信号常唱的小曲。她被害时这个曲调仍在林子里回荡。鸟儿对此浑然不知,它们鸣唱着这简单的小曲,声音在彼此间起落回响,优美而和谐。在饥饿游戏中,当野狗穿过林地追赶我们,把我们逼到宙斯之角,并最后把加图撕成碎片时,幽咽激荡的也是这个曲调……

“想听它们唱一首真正的歌曲吗?”我脱口而出。我不想让这曲调再缠绕着我,随便唱点别的什么把它岔开吧。我站起身,走到树林里,手扶着鸟儿停歇的粗糙的枫树树干。《上吊树》这首歌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唱过了,因为一直不让我唱,可这首歌的每一句歌词我都记得。于是我轻柔、舒缓地唱起来,就像当年爸爸唱这首歌时一样。

你是否,是否,

会来到这棵树旁,

在这棵树上,吊死了一个夺去三条命的人。

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事啊,

可更奇怪的是

我们午夜在这棵上吊树下相会。

嘲笑鸟听到我唱出新的歌曲,也开始改变自己的曲调。

你是否,是否,

会来到这棵树旁,

那死去的人儿呼唤他的恋人一起逃跑,

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事啊,

可更奇怪的是

我们午夜在这棵上吊树下相会。

鸟儿都在认真地倾听。再唱一段,它们肯定就能学会,因为这曲调简单,又重复四遍。

你是否,是否,

会来到这棵树旁,

这是我让你逃跑的地方,

这样我们俩都会获得自由

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事啊,

可更奇怪的是

我们午夜在这棵上吊树下相会。

林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却并没有鸟的歌唱,不管是嘲笑鸟或其他的鸟。皮塔说得对,我唱歌时,鸟儿确实很安静,就像爸爸唱歌时一样。

你是否,是否,

会来到这棵树旁,

颈上戴着绳子做成的项链,

与我肩并肩,

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事啊,

可更奇怪的是

我们午夜在这棵上吊树下相会。

鸟儿在等我继续唱下去,可歌已经唱完了。这是最后一段。在寂静中,我回忆起从前。一天我和爸爸从林子里打猎回来,和咿呀学语的波丽姆一起坐在地板上,唱着《上吊树》这首歌。我们俩的脖子上都戴着歌中唱的绳子做的项链,当时并不知道歌词的真正含义。曲调简单易学。我在那个年纪,所有的歌只要唱一两遍就记住了。突然,妈妈把绳子从我们的脖子上拽下来,并冲爸爸大喊起来。我从未见过妈妈发脾气,立刻哭喊起来,波丽姆也吓得号啕大哭,我赶紧跑到外面。躲到“牧场”上的一丛忍冬里,我总是藏在那里。爸爸很快找到了我。他极力安慰我,说没事的,只是以后再也不要唱这首歌了。妈妈要我把这歌忘了。可是,从那时起,这首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爸爸和我再也没有唱起过这首歌,甚至不再提起它。爸爸死后,这首歌却时时盘桓在我脑际。长大后,我慢慢地体会了歌词的含义。刚听上去,歌词的意思似乎是说一个小伙子要和他心爱的姑娘在午夜秘密相会。但幽会的地点却很诡秘,是在一棵吊死过人的树下,被吊死的人杀了人。杀人者的恋人肯定也与这次谋杀有关,因而她必定要遭受惩罚,所以杀人者的尸首在呼唤她一起逃跑。一具尸首会说话,这故事已经很离奇了,但直到《上吊树》的第三段,故事才变得真正恐怖起来。歌者就是杀人者。他仍待在树上,虽然他叫他的爱人逃跑,可他却不停地问她是否来与他相会。那句“这是我让你逃跑的地方,这样我们俩都会获得自由”最奇怪。人们开始觉得他叫她逃跑,一定是要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后才明白了他是让她来到他身边,一起奔向死亡。在最后一段很清楚地表明,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他的爱人,戴着绳子做的项链,与他并肩吊死在那棵树上。

我过去一直觉得这歌者是最恐怖的人。但在经历了几次饥饿游戏之后,我觉得不能就这样下结论。也许他的爱人已经被判死刑,他只是想让她少遭些罪,他要让她知道他在等她,也许他觉得他爱人现在的处境生不如死。我不是也曾想让皮塔喝过量的糖浆,置他于死地,使他免遭凯匹特的折磨吗?那是不是我唯一的选择?也许不是,可当时我也想不起更好的办法了。

我想妈妈当时一定觉得这歌词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也太怪异了。特别是那个为自己做了绳子项链的女孩。被吊死也不仅仅发生在故事里,十二区的许多人以这种方式被处死。她肯定不愿我在音乐课上唱出这样的歌。现在如果她在这儿,也肯定不愿意我把这歌唱给波洛斯听。可至少我没有唱给其他人听——哦,等等,不,我错了。我朝旁边瞟了一眼,我看到卡斯特正在给我录像,大家都在专注地看着我,波洛斯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显然,我唱的这首匪夷所思的歌曲已经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可怕的回忆。太好了。我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这时嘲笑鸟开始模仿起这首《上吊树》。它们用清脆的歌喉鸣唱的这首歌很美。因为意识到在录像,我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克蕾西达喊了声“停”。

普鲁塔什笑着走到我身旁。“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歌?我们把节目制作出来以后,肯定没人会相信的!”他用胳膊搂住我,在我的头顶啪地大声亲吻了一下,“你真是太棒了!”

“我不是为了拍摄才唱的。”我说。

“还好,摄像机正好开着。好吧,各位,咱们去城里吧!”他说。

我们一行人在林中艰难地跋涉,回城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块大石头。我和盖尔不由自主地朝同一个方向看去,就像两条狗嗅到随风飘送的某种气味。克蕾西达注意到我们的动作,问我那边有什么。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答道,那是我们过去打猎时碰头的地方。她说想看一看,虽然我们告诉她那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很开心的地方。我心里暗想。

这是我们藏身的岩石,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峡谷。也许这里不像平时那么绿油油的了,但黑莓已挂满枝头。在这里留存着无限多的回忆:打猎、下套、捕鱼、采摘野果、在林中漫步,我们把猎物袋填得满满的,心情无比轻松畅快。这里是一道门,通向衣食无忧、身心健康的美好生活。我们俩就是彼此的钥匙。

而现在,无须从十二区偷跑出来、也无须蒙骗治安警、也没有饥肠辘辘的家人等着我们。凯匹特从我们手里夺走了这一切。我甚至正在失去盖尔。那许多年来将我们维系在一起的感情纽带正在慢慢瓦解。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和阴影。面对十二区的一片废墟,我们竟至于因为生气连话都懒得说?

盖尔等于对我撒了谎。虽然他关心我的身体健康,但不对我说实话,我是不能接受的。可他的道歉似乎很真诚,而我却当着他的面羞辱他,让他感到无比难过。我们之间究竟怎么啦?为什么现在我们总是有分歧?真是一团糟,如果追溯到矛盾的根源,我感觉我的行为是问题的核心。我真的想把他从我身边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