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太子今年不过十岁,就算再稳重早熟,终归是个小孩儿。

  是小孩儿,就会犯小孩儿会犯的错误,否则就真成妖怪了。

  汪直说的这件事,其实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纪淑妃死后,随葬帝陵,在宫中也另外设有牌位以供祭祀,但是碍于万贵妃的缘故,连周太后都劝告太子,最好少去别殿,以免激怒万贵妃,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来。

  眼看纪淑妃的生忌快到了,太子思念母亲,又不能去别殿,就只好就在东宫私设香案,偷偷祭拜母亲,又哭着跟母亲说些悄悄话,无非是埋怨母亲怎么丢下他就走了,孩儿过得好辛苦之类的小孩子话。

  这本是人之常情,何况太子这日子过得也确实是压抑,如今他父皇膝下已经不止他一个孩子,又要忙着修仙炼丹,与国师交流,根本没空管太子。

  韩早死了,元良也死了,太子身边亲近的人寥寥无几,他又不能去向师傅们抱怨,这些话,不和母亲说,又能跟谁说呢?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私下祭拜,并且跟母亲说的那些话,偏偏被人听了去,又告到贵妃跟前。

  万贵妃的耳目遍布宫中,连太子身边也不例外,东宫虽然千防万防,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人,可那并不妨碍贵妃安插人手以便随时窃听太子的把柄。

  贵妃得知这件事之后,心中既愤怒,又惶恐,便去向皇帝告状,说太子勿忘杀母之仇,心中充满了怨恨,还对着母亲的香案祷告,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普通人如此,倒也就罢了,大不了她受些委屈,可偏偏这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的,这偌大一个国家交到他手里,实在是令人担心啊。

  要说万贵妃现在也学聪明了,不单单从自身出发,还站在了国家的高度上,一番话下来,果然让皇帝皱眉不已,此时万氏一党的李孜省和继晓等人,又轮番上阵,吹捧邵宸妃所出的四皇子朱祐杬。

  最重要的是,万贵妃还对皇帝说了一番诛心的话,说太子如今年纪小小,就懂得沽名钓誉,有意结交大臣,让他们在外面散布自己的好名声,这才使得太子身边聚拢了一批外臣,这些人必然是想着眼前富贵无望,就想奉承太子,以后捞个从龙拥立之功,这样下去,陛下的权威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可想而知,这番话肯定不是万贵妃自己能说出来的,她身边必然有高人在给她出主意。

  成化帝心再软,他也是个皇帝,是皇帝就有不容他人碰触的逆鳞。

  这逆鳞就是江山帝位。

  而给万氏出主意的人,正好也就抓住了这一点,戳中皇帝的心窝子。

  说得多了,皇帝自然渐渐动摇,对太子有所不满。

  放眼如今的朝堂,那些正直的,敢于发声的大臣,都被发配到外地去了,朝中的话语权已经被万安等人把持。

  阁老之中,刘珝倒是支持太子的,作为皇帝的老师,他也能说得上话,但他势单力孤,更不愿意得罪万安过甚,能起的作用有限。

  敌强我弱,太子的地位摇摇欲坠,对于希望看着太子将来能够登基的人而言,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唐泛听完,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当我是诸葛亮不成?”

  汪直:“你虽然不是诸葛亮,不过你向来主意多,肯定能有什么办法打消皇帝的疑虑,否则再这么下去,太子真要被废了!”

  唐泛看着他:“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与太子要好到这种程度了,还专程微服跑到这里来,是有人想让你帮忙想办法罢?”

  汪直也不否认:“不错,宫中确实有人托付于我。如今能帮太子说得上话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陛下也还没下决心,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我自己是不方便在陛下面前进言的,连托付我的那个人都说不上话,更不必说我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忙想个法子了。”

  唐泛苦笑:“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与太子不过一面之缘,如今连官都没了,陛下怎会听我一个闲人的话,不过你说宫中有人托付你……是怀恩?”

  汪直沉默片刻:“是。”

  唐泛奇道:“据我所知,怀恩虽然资历不如梁芳,可他素来得陛下信重,他说的话,陛下怎会听不进去呢?”

  话说回来,汪直跟怀恩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怀恩能让他帮忙想办法,想来是唐泛上次劝告的话已经被汪直听了进去,并且两人已经搭上线了。

  汪直道:“怀恩因为陛下发落朝臣的事情屡屡为他们求情,已经惹得陛下有点厌烦了。上回有个佞幸之徒想要借献宝得官,怀恩不肯奉诏传旨,还让刘珝、余子俊等人在外廷帮忙劝谏皇帝,结果那些人却不敢,弄得怀恩很被动,最后差点还为陛下所恶,所以如今他也不大敢为太子说话,生怕弄巧成拙。”

  他冷哼一声:“结果这时候我正好主动凑上去,这老货为了试探我是否真心为太子出主意,便将难题丢给了我。”

  说罢他望向唐泛:“说起来还是你让我去与他交好的,所以这事也少不了你一份,无论如何,你非得给我想出个办法来!”

  唐泛:“……”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好心提醒你,反倒给自己招揽了一个大麻烦?

  汪直见唐泛满脸无奈,忽而诡秘一笑:“这次你若能帮太子度过难关,我也有把握让你官复原职。”

  唐泛心说,那我还真不急,现在自由自在别提多快活了。

  不过他对太子印象不错,之前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若是还不闻不问,良心上也实在过不去。

  唐泛沉吟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陛下明确透露出要废太子的意向了?”

  汪直:“没有,但太子去向陛下请安的时候,陛下不肯见他,说让他安心回去读书。”

  这倒真是有点不妙了。

  唐泛蹙眉:“朝中有为太子说话的大臣么?太子的师傅们呢,总不会坐视不管罢?”

  汪直道:“都去求情了,不过没用。据说他们从陛下那里离开之后,陛下原本已经有所心软,打算原谅太子,岂料也不知道是谁又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以至于陛下最后反而将太子叫过去训斥一顿。”

  唐泛道:“周太后那边呢?她对太子有抚育之恩,必然不愿意看见太子被废。”

  汪直道:“周太后最近凤体欠安,卧病在床,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谁也不敢拿这些事情打扰她……不妨与你交个底,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周太后性情颇有些欺软怕硬,她对贵妃是心存畏惧的。”

  唐泛也听说过,万贵妃是被孙太后,也就是当今天子的祖母,选去伺候保护成化帝的,在成化帝当年被叔叔囚禁的最艰难几年,是万氏陪着他度过那段岁月,而非生母周太后。

  所以就算成化帝事母至孝,但周太后总有几分心虚,这就使得她对着万贵妃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

  而且据说万贵妃的凶悍,连周太后也怵她几分,当年皇帝要废皇后,周太后尚且没法反对到底,如今虽然疼爱孙子,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再想深一层,不管皇帝哪个儿子被立为太子,那都是周太后的亲孙子,断没有不孝顺祖母的道理,如此周太后又何必为了太子跟儿子闹翻呢?

  但这些八卦传闻听听也就罢了,眼下根本不是深究的时候。

  听说周太后那条路子也走不动,唐泛摇摇头,无奈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这么多人都没有办法,我又何德何能,虽然我也不忍看到太子落难,可问题是我确实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汪直有些失望,他见唐泛帮自己出了好几回主意,每回都卓有成效,自己也正是听了他的话,才会去跟怀恩修好关系,便希望这次他还能想出什么别人都想不到的办法。

  若是太子这次能渡过难关,他的功劳便是显而易见的。

  但事实证明,这确实只是自己太贪心罢了。

  唐泛迟疑道:“还有一个办法,但其实也算不上办法……”

  失望之后又迎来希望,汪直怒道:“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你就不能爽快点么!”

  唐泛:“先让太子设法单独见到陛下,然后向陛下请罪。”

  汪直:“然后呢?”

  唐泛:“没了,就这样。”

  汪直:“……这算什么办法!要是请罪有用,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波折?”

  唐泛摊手:“我没见过陛下,对他了解不多,但他必然不是暴君,因为这么多年来,获罪的大臣鲜少有被砍头株连全家的,充其量就是流放,所以他肯定不爱杀人。这样一位君王,其实是很好打动的。更何况太子是他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儿子,又是储君,按理说陛下不可能对太子那样冷血无情。所以必然是陛□边的人从中作梗,导致陛下屡屡曲解太子。”

  汪直心头一动,终于听出一点味道来了:“继续。”

  唐泛:“所以你们与其让那么多人去求情,还不如太子一个人去。父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太子如今才十岁,又不是真的要谋朝篡位,陛下根本没有理由不原谅他。太子私设香案,原本就是不合规矩的,所以他只需要老老实实请罪,然后一切往孝道上扯,让陛下觉得,一个能对亡母如此孝顺的太子,将来一定也会是仁慈之主,更加不可能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汪直若有所思:“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唐泛:“……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出个主意,功劳你领,有黑锅别让我背,我就谢天谢地了。”

  汪直哼笑:“我是这样的人么?好了,闲话休说,我不日便要前往河套,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作一幅画给我。”

  唐泛皱眉:“我不是劝过你,不要沾手边塞的事了么?”

  汪直:“你当我乐意呢,河套的战事还没完,只因前线有副监军,我才能以西厂有事的名义回来一趟,很快就要回去的,就算要罢手,也要等这一仗打完再说,否则若是没有我在一旁帮忙说话,朝廷很快就会将王越他们召回来,你也知道,陛下如今是没有心思打仗的。”

  那是自然的,皇帝要修仙炼丹建宫殿,打仗那么费钱,他肯定觉得与其将钱拿去打仗,还不如留给自己敬奉神佛呢。

  唐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只是拱手道:“前线凶险,还望汪公保重。”

  汪直摆摆手:“行了,别废话,男子汉大丈夫,何必作小儿女之态!我已经让人将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时间不多,你赶紧画罢,画完了我还要让人拿去裱的!”

  唐泛满头雾水:“为何突然要我作画?”

  汪直不耐烦:“我说我爱慕你,想要带着画回去,好日日睹物思人,你信不信?”

  唐泛:“……”

  汪公公胡说八道一通,见他嘴角抽搐的样子,这才大发慈悲说了实话:“若是我说,这幅画也许能助你官复原职呢,你又信不信?”

  唐泛笑道:“这个解释还可信些。若是刚才那个原因,我怕我要用脚趾头给你画了,好让你一想起我就犯恶心才是。”

  “去你的!”汪直瞪他,“少跟本公抬杠!赶紧的,时间来不及,画作不必专工精巧,以意境为上,最好画点山水花鸟,但千万别画什么红梅凌雪图,菊花傲霜图!”

  这要求听起来十分古怪,但他摆明了不肯细说缘由,唐泛也不好再追问。

  不过就算他没有明说,唐泛却知道总归不会是坏事。

  唐泛就道:“你若要这些,我在京城倒还放着几幅旧作。”

  汪直摇头:“那些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是之前的,我要的是现画的。”

  唐泛明白了:“那你让我好好想想罢,仓促之间也没什么准备。”

  汪直道:“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晚了我就要回京了,这幅画你必须得给我。”

  唐泛苦笑,摇摇头,也不与他辩驳了,踱步至书案前,那上面果然有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和颜料,连画纸都是上乘的。

  他闭上眼睛想了片刻,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丰满的画像。

  而后睁开眼,提笔,蘸墨,开始下笔。

  说是一炷香,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但唐泛笔下行云流水,神情又十分专注,汪直也没有催他。

  直到香烧完都过了两刻钟,唐泛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彻底完工。

  汪直凑近一看,只见白纸上一蓬垂落下来的茂密紫藤花,花下一只鸡仔在嬉戏。

  不远处母鸡仰首回顾,盎然生趣之中,似乎又蕴含着无尽舐犊之情。

  “好!”汪直不由拍案叫绝。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相信,以唐泛的聪明,肯定能够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果不其然,这幅画作真是令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虽然因为时间匆忙,画作略显粗糙,不尽人意,但是其中却寓意深远,不枉自己特地跑来一趟,让他现场作画。

  此时便听得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二人停下交谈,汪直皱眉:“外面是谁,我不是让人不要过来打扰吗?”

  “是我,公子。”出乎意料,却是严礼的声音。

  唐泛道:“进来。”

  严礼推开门:“公子,贺小少爷被打了,令姐希望你能尽快赶回去一趟!”

  贺家人口兴旺,贺老爷子虽然有不少孙辈,但能够被严礼称为小少爷的,自然只有唐泛姐姐的儿子,贺澄。

  唐泛自然要问:“怎么回事,谁那么大胆敢打七郎,难道我姐姐和姐夫他们没拦着么?”

  严礼苦笑:“正是令姐夫打的。”

  贺家去赴宴,小辈们自然也跟着去。

  许多人家都带了家眷,小孩儿们年纪相仿,就玩到一块去。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实际上也不可能真有那样严苛的讲究,贺家里头,跟贺澄同辈的就有好几个,其中有贺轩与韦氏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是贺澄的堂弟和堂妹,比他小了一两岁。

  还有贺老爷子兄弟那边的孙辈,有的比贺澄大些,不过大都在六七八岁的年纪。

  不过小孩子彼此之间也会拉帮结派,尤其因为童言无忌,说出来的话也更加伤人,也许是平日里听长辈说得多了,加上贺澄个性沉闷,大家都与他玩不到一块去,贺澄理所当然就被孤立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群小孩相约在后院玩,没有喊贺澄,贺澄终究是有些羡慕的,就偷偷跟去。

  韦策的小女儿,也就是韦氏的妹妹韦朱娘,生得十分漂亮,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韦朱娘向来是男孩们众星捧月的对象。

  今天也不例外,韦朱娘说想要一些花来编花环,又说想要养一只小鸟,一群小男孩就轰的一声跑去给她采花捉鸟,这让另外几个女孩非常眼红,这其中就有贺澄的堂妹。

  女孩们跟韦朱娘闹了别扭,像孤立贺澄那样将韦朱娘给孤立了,手拉着手到别处去玩,也不理睬韦朱娘了。

  韦朱娘既想跟去又拉不下面子,只好愤愤地坐在一边生闷气。

  贺澄这个年纪,也有了欣赏美丑的眼光了,他也很喜欢韦朱娘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就鼓起了勇气,上前和她打招呼,可惜韦朱娘不想理睬他,还说他爹是个没用的穷酸秀才,两人大吵一架,贺澄生气又伤心地跑开了。

  到这里为止,都不过是一场儿戏般的闹剧,许多人小时候都曾经历过的,也没什么出奇。

  但就在贺澄离开之后不久,他就被贺家的人找到了,然后被告知,韦朱娘死了。

  她是掉入井里淹死的。

  而在那之前刚跟韦朱娘分手的两名小女孩,包括贺澄的堂妹,都说听见贺澄跟韦朱娘的吵架声。

  所以别人一听就会怀疑:是贺澄气愤不过,失手将韦朱娘给推下井,然后又怕被人责罚,所以急匆匆抛开。

  唐瑜没有想到自己过来吃一场满月酒,竟然会吃出这种祸事来。

  眼看着周围看儿子的目光越来越奇怪,贺霖这个爱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又见儿子呆愣愣地说不出辩解的话,他一个来气,当着众人的面,便打起贺澄来。

  唐瑜闻讯刚过去的时候,贺澄身上已经挨了不少下,贺霖当真是一点都没留情,还是让韦家的下人拿棍子过来,自己亲自上手打的。

  唐瑜拦也拦不住,还是贺老爷子出面喝止了贺霖。

  唐泛听得大皱眉头,尤其是听到贺霖当众殴打贺澄时,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现在如何了?他们回贺家了?”

  严礼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都还在韦家呢。据说韦家已经报官,翁县令也已经亲自赶过去查看了。公子,这事咱们管不管?”

  他之所以会问这一句,乃是因为这年头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别说打,就是父亲失手杀了儿子,那也是无罪的,子杀父却要斩立决。

  也就是说,贺澄是贺家人,唐泛却姓唐,虽然他是舅舅,但他若要管,说不定就要跟贺家撕破脸面。

  隋州让严礼等人随行,正是为了保护唐泛,所以严礼不怕把事情闹大,他只想询问一下唐泛究竟想要将事情闹得多大,自己也好心里有个数。

  唐泛沉声道:“管,当然要管!”

  他望向汪直:“既然如此,就此别过?”

  严礼自然也注意到了汪直,后者这会儿并没有伪装的胡子,严礼自然认得。

  他吃惊地看着这位西厂厂公,不明白他缘何忽然从京城跑到这里来。

  但汪直并没有看严礼,只是对着唐泛微微颔首。

  唐泛朝他拱拱手,没有多言,转身便与严礼匆匆离开,赶去韦家救火了。

  此时的韦家,正乱成一团。

  好端端的满月酒宴变成了晦气的场面,许多客人陆续离开,也有不少留下来看热闹,男主人韦策脸上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而其妻柴氏正忙着指挥下人送走客人,免得场面更乱。

  除了嫁给贺轩的大女儿韦氏,韦策还有四个女儿,都是各房小妾所出,大的十几岁,也已经嫁人了,小的六岁,就是刚刚死去的韦朱娘。

  韦朱娘聪明伶俐,又承袭了母亲的美貌,虽然韦策满心盼望着要一个儿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小女儿的喜爱。

  可惜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此时就躺在刚刚被捞起来的水井旁边,浑身*的,已经没了气。

  她的母亲趴在她旁边嘤嘤哭泣。

  院子里站了一大帮人,有翁县令,有贺家的人,韦家的人,还有镇上不少有头有脸的士绅。

  以及跪在场中,双颊肿起老高的贺澄。

  唐瑜则在旁边抱着儿子,眼泪扑簌簌地掉。

  韦策面色铁青,难掩愤怒,朝贺老爷子拱手道:“敢问亲家,我将女儿嫁与你贺家,十数年来,她可曾犯过有违妇道的错处?”

  贺老爷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道:“不曾。”

  韦策:“那我可曾仗着贺家的名头,在外面任意妄为,坑蒙拐骗?”

  贺老爷子缓缓道:“也不曾,你我两家结亲十数载,相处颇为融洽,每回修桥铺路,你韦家更是当仁不让,实在令人钦佩,能有这样的亲家,是贺家的幸事。”

  韦策怒道:“既是如此,眼下证据确凿,还请老爷子不要阻我为女儿讨回公道!”

  他死死盯着贺澄,对这个很有可能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恨之入骨,若不是顾虑着还有翁县令与贺家的人在场,他几乎就要冲上去自己上手打了。

  贺老爷子沉声道:“如今真相未明,一切有待大老爷查明,我贺家几代清白,若真出了品行不正的子弟,无须亲家出手,老夫就第一个不饶!”

  翁县令叹了口气:“先看看七郎如何说罢!”

  贺霖朝贺澄喝道:“逆子!还不快将事情由头到尾仔细说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落在贺澄身上。

  他一个小孩子,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再看父亲凶神恶煞的面容,整个人早就傻了,只是紧紧依偎着母亲,不停地往她怀里缩,小声道:“我没有推她,我没有!”

  唐瑜抹干眼泪,按住贺澄的肩膀,不让他逃避,并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七郎,你好生与娘说,你之前有没有跟韦家四姨吵过架?”

  虽然韦朱娘还比贺澄小一岁,但是因为她是韦氏的妹妹,而韦氏是贺澄的婶婶,两人便是长辈与晚辈的关系。

  贺澄迟疑半晌,怯生生地点点头。

  唐瑜问:“那吵完架,你去哪里了?”

  贺澄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没敢说话。

  贺霖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半生高傲,却偏偏在功名场上折戟沉沙,当外在的荣光半点不剩,能够维护着他的面子的,也就只剩下那一点文人清名了,眼看贺澄害得他当众颜面扫地,还很有可能让贺家背上子孙不肖的骂名,贺霖顿时就火冒三丈,直接上前,粗暴地将贺澄从唐瑜怀中扯出来,扬起手中棍子,就要重重击下。

  “不!”唐瑜来不及阻止,只能一把将孩子抱住,自己则护在他身前。

  “住手!”

  伴随着一声断喝,贺霖只觉得一道黑影从自己头顶劈了下来,紧接着手臂一麻,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人就跟着往后跌。

  哎哟几声,贺霖身后站着的人却遭了殃,对方直接被贺霖压倒。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个被殃及池鱼的倒霉鬼是贺轩。

  兄弟俩跌作一团,被旁人七手八脚扶起来,贺霖当众出丑,不由满脸通红,却是又羞又怒。

  没等他们兴师问罪,唐泛便已大步走来,后面跟着钱三儿和公孙彦。

  而方才踹了贺霖一脚的严礼则轻飘飘落在一旁,顺手将从贺霖手里夺下的木棍一丢,正好砸在贺霖身上,那不轻不重的力道令他脸上表情扭曲了一下,显然也是吃疼的。

  贺霖怒道:“小舅子,你便是这样教导下人的吗,怎的不知礼数!”

  他之前没有听到贺老爷子那番分析,自然也不知道严礼的锦衣卫身份。

  严礼拍拍手,冷笑:“你也有种,老子入北镇抚司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对锦衣卫说话的!”

  他的身份一经自己坦承,在场人人皆惊。

  贺家人虽然之前有所猜测,可猜测跟事实毕竟是两码事,如今得到证实,心中自然也忐忑不安。

  唯有贺老爷子见过世面,还算镇定。

  他对严礼拱了拱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在锦衣卫充任何职?”

  严礼也拱手回礼:“好说,严礼,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

  贺老爷子微微一惊。

  他还以为对方就算是锦衣卫,来的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想到竟然还是有官身的总旗。

  难道唐泛犯了什么不得了的过错,以至于需要出动到总旗来监视?

  想及此,他稳下心神,语气尽量温和道:“严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谁知严礼却像听不懂似的:“不必,就在这里说罢。”

  贺老爷子一噎,只好道:“老夫昔日致仕前,也与贵司的万指挥使有过几分交情。”

  严礼:“如今锦衣卫只闻有袁指挥使,不闻有万指挥使。”

  言下之意,你想套交情也没用,老子不是万通的人,也不买他的账。

  实际上,皇帝先前说过要让万通回去重新执掌锦衣卫的,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实现人事交接,这会儿袁彬知道皇帝的意思,刚刚在上第一道辞职养老的奏疏呢,按照时下流行的玩法,皇帝不管真心假意,都要意思意思地挽留一下,直到袁彬再三请辞,他才会准许。

  所以眼下锦衣卫名义上的一把手,还是袁彬。

  贺老爷子没见过这种软硬不吃的人,没有办法,只能把话说明白了:“无论如何,这都是贺家的家事,严大人此来,想必有公务在身,还请不要过问,老夫在这里先谢过了。”

  严礼看了唐泛一眼,见后者微微摇头,便没有理会贺老爷子的话,直接走到唐泛身后。

  这一幕看在贺老爷子眼里,令他心中不由掀起惊涛骇浪。

  难道自己猜错了,锦衣卫根本不是来监视唐泛的?

  可如果不是来行监视之责,他们又为何会跟着一个被罢了官职的人跑到这里来?

  便是人老成精的贺老爷子,一时也有点懵了。

  贺家其他人却没想那么多,尤其是贺霖,方才被踹了一脚,又被扔了一棍子,又见小舅子的随从如此逞凶,心里窝火得很,便怒声质问:“润青,你这是何意!”

  唐泛也在强忍怒火,但他越是生气,面上看着便越是淡淡。

  “无它意,阻止你把自己的儿子打死,七郎也是我的外甥!”

  贺霖:“七郎姓贺不姓唐,我是他老子,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便是打死了,《大明律》也不能治我的罪!更何况这小畜生将人推下井,我打死他算了,免得他在外面丢人现眼!”

  唐泛冷笑:“好大的威风,你连《大明律》都如此熟悉,怎么不见你考一个举人来瞧瞧?”

  贺霖顿时满脸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对方一句话就戳到他的痛处上了。

  可唐泛还没打算放过他:“你蹉跎二十年光阴,别说进士了,连举人都考不上,就只会把威风耍在妻儿身上是吧?如今什么真相都没有,你就说七郎有罪,你是县太爷还是刑部主官?你有什么资格认定七郎有罪?有本事你就打下去,让世人都看看,你不仅自己一事无成,如今竟还要为了自己的脸面诬陷亲生儿子!”

  唐大人平日里也是谦谦君子,轻易不与人起争执,就算被汪公公骂瓜娃子,也只是摸摸鼻子,一笑而过。

  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骂人不代表他不会骂人,那要看他觉得值不值得。

  贺霖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出话来回应,尤其是他这等爱脸面的人,被唐泛一通罪名扣下来,脸色都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了,胸膛不住起伏,大有气急攻心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