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宫”

  “还不参见陛下?”

  1

  很智慧的宽额头,英挺的鼻梁,轮廓分明又不失柔和的脸,最重要的还是那双眼睛,明亮、骄傲,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好像他无论怎样骄傲都是理所应当的。

  皇帝?

  罗开怀盯着桌上的照片,心中忽然闪过奇怪的念头,似乎这种病是只有他才有资格生的呢。

  敲门声响,秦风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开怀,方案准备好了吗?”

  “哦,好了!”

  罗开怀急忙站起来,借着整理资料,将几张纸盖在了有照片的那一张上面。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她定了定神才开始介绍治疗方案。

  “是这样的,从资料上看,朱宣文的妄想症程度很重,对所有说他有病的人都极度排斥,所以现阶段,我想应该接纳他的情绪,也就是接受他是‘皇帝’的事实。”

  “没错,走进病人内心是治疗的第一步,继续。”

  “然后就是慢慢找出病因,通过心理干预打开病人的心结。资料上说病人不仅自认为是皇帝,还清楚地认定是明代建文帝,我查了一下,这个皇帝在位时间只有四年,处在朱元璋和永乐皇帝之间。我想病人既然自称是他,或许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使他在内心将自己和建文帝建立了某种联系,所以我希望和委托人见个面,了解一下病人之前的生活情况。”

  秦风顿了一瞬,笑着点头说:“这个想法不错,不过委托人最近不在国内,这样,我和他联系一下,等他回来立刻安排你们见面。”

  这样啊……

  秦风态度诚恳,言辞又行云流水,可罗开怀就是莫名其妙有种碰了个软钉子的感觉。

  “还有什么方案吗?”秦风问。

  “哦,有!”她想了想,说,“如果传统方法不能进行,我还设计了一个新方法,就是找机会劝他‘退位’,只要他答应‘退位’做回普通人,再辅以适当引导,相信情况也会慢慢好起来。”

  这纯粹是她一时的瞎猜,说完心里忐忐忑忑的,都不敢抬头看秦风。不料秦风思索一会儿,竟十分赞赏,笑着说:“很好,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可以一试。”

  哈?真的吗?

  罗开怀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反正得到肯定,立刻积极了很多,又说:“另外药物方面,我打算用国内常用的氯氮平,这种药虽然有副作用,但抗幻觉效果还不错。”

  这回秦风却摇了摇头。

  “这药副作用太大,万一出现不良后果,病人家属会追究。这样,你跟我过来。”他说完,带罗开怀去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写满外文的药盒,“这个是我应委托人要求特地准备的进口药,副作用稍小一些,抗幻觉效果也不错,你用它代替氯氮平。”

  罗开怀“哦”了一声,接过药盒,看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种药,不过既然是进口药,自己还没到对外国药都了如指掌的程度,不知道也正常。

  秦风又叮嘱几句,她都一一应了,出了办公室,与同事交接好手头工作,一切便算准备妥当。

  稍后她告别了秦风,告别了同事们,在电梯门开启之前又回身看一眼诊所。那一刻她心里想,一星期三万元,自己即将面对的不知是怎样一个病人?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排斥这份工作,甚至有种隐隐的期待。许多年后她回想那天的情形,觉得大概当秦风第一次向她提起这件事时,她的潜意识便已经答应了,只是头脑察觉到危险信号,做出了理智的判断,两种力量在她体内争斗,最后命运占了上风。

  后来她曾多次问自己,如果那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怎样一个云谲波诡的世界,她还会选择去吗?每次的答案都一样。她想这世间有一种力量,让人哪怕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拼着粉身碎骨走下去。这种力量就叫作值得。

  2

  西郊的景致很美,路宽,车少,连植被都修剪得比别处更精致。罗开怀在距别墅区很远处下了出租车,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写有地址的卡片,一座别墅一座别墅地找过去,最后停下时,心中感受已不能用惊讶来形容:饶是一路的房子都各有特色,这一座也还是太奇葩了。

  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上一方黑漆牌匾,匾上金光闪闪两个大字:朱府。门前还有两座石狮子,若不是墙上挂着统一样式的门牌,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误闯了影视基地。

  她站在门前,有片刻的出神。

  门没有门铃,只有一对龙形门环,她走上前去,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拿起来叩了叩。没人应,她试探地推了一推,门竟开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正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更奇葩,却忽听“嗖”的一声,一团黑影腾空跃起朝她袭来,她本能地向后一闪,黑影贴着她的鼻尖飞过去,轻盈地落地,迅即一个转身,朝她汪汪大叫。

  是只黑色狼犬!

  陡然浮起一身虚汗,她强忍着腿软安抚狗:“乖,宝贝乖。”

  狗却叫得更凶了,她飞快地思忖,接着慢慢打开手包,撕下许多笔记纸,团紧实了,又用塑料袋包好,拿出来在狗面前晃动:“宝贝看,姐姐给你好吃的。”说着奋力朝远处抛去。

  塑料袋前一天装过牛肉饼,应该还留有香气,家养的狗被人喂惯了,这一招应该会管用。狗果然飞身朝塑料袋跑去。

  她这边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忙脚底抹油跑向院内。院内也是复古风,九曲回廊,假山石桥,美倒是很美的,只是她眼下躲狗心切,只觉得这些弯弯曲曲跑起来好费劲啊。狗发现塑料袋里并没有食物,吠叫着追过来,她惊慌地加快脚步,耳边生风,眼见小路尽头一座三层小楼,楼前两扇精雕木门。她想也顾不得想,砰地推门而入,又紧紧关上。

  狗追到门口吠叫一会儿,见不能奈她何,终于哼哼唧唧地悻悻离去,她背靠在门上喘着气,庆幸刚好这门也没锁。喘匀了气,她本能地四下观察,见果然也是复古装修,进门右侧是间小厅,窗帘拉着,中式家具搭配暗淡的光线,气氛诡异。

  忽闻身后窸窸窣窣,她脊背一凉,未及回身,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来啦?”

  她猛地一个激灵,回身一瞧,心脏几乎要飞出喉咙口。眼前赫然一位古装男子,白面红唇,修眉细目,看打扮是……太监?有一瞬间,她是真的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来,只惊恐地望着那古装男子。

  “姑娘可是姓罗?”

  “正、正是。”

  “请随我来。”“太监”一眼也不多看她,话落身子一转,影子一样飘向幽深的走廊。她屏息细听,是真的没有脚步声。

  罗开怀心理素质不错,此刻却真真切切感到腿软:“请、请问……”话一出口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这里是朱家吗?

  废话,你没看过地址吗?

  ——你是朱宣文吗?

  当然不是,你没见过照片?

  ——呃,这房子为什么这么怪异?

  要你管?

  脑中自问自答好几个回合,终于一个都没有问。“太监”也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只一路脚步不停,七拐八拐,最后带她拐进走廊尽头一间小屋。小屋里光线更暗,气氛也明显更诡异。

  “换好衣服在这里等着,我去请皇上过来。”

  罗开怀顺着“太监”兰花指所指的方向望去,这才看见身旁的桌上放着一套古代女人的衣服,脊背顿时凉飕飕的。

  “这个,我要穿这个?”

  “给你半盏茶时间,皇上马上就到。”“太监”一个字也不多说,话落便消失在门口。

  她心里怕怕的,暗想一个星期三万元果然不是那么好赚的。忍着胆怯拿起衣服来看,只见桃粉色的缎子,袖口绣一圈小花,针脚细腻精致,其实还是蛮漂亮的,比影楼里的古装衣服好多了。看着看着,女人的生物学本能渐渐占了上风,她在身上比了比,又饶有兴趣地换好,还原地转了几个圈。嗯,大小刚好,简直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只可惜这屋里没镜子。

  半盏茶时间过了,“皇上”还没驾到,她按捺了一会儿,不由得开始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明式桌椅、博古架、瓷器、玉器……咦?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

  一种奇异的感觉荡过心底,她慢慢朝那幅画走去。画上是位古代女子的全身像,面容似乎很清秀,她又走近些,仔细看女子的面容。

  突然,毫无防备地,无边的寒意裹挟着最深的恐惧,铺天盖地朝她卷来。她飞快地以手掩口,可还是惊恐地叫出了声。

  画中女子竟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

  还是一模一样!

  我在哪里?我遇到了什么?刹那间只觉身处最骇人的恐怖片中,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按住心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搭在她的肩上,耳边传来一个低频男声:“爱妃。”

  “啊!”

  罗开怀奓了毛的猫似的尖叫着跳出老远,回身惊恐地看着那个男子。

  一室幽暗,薄帘遮挡的小窗透进一点淡光,男子就站在那淡光里,一袭黄袍加身,胸口处绣着一条醒目的金龙,龙鳞龙爪栩栩如生,在暗弱的光线里犹自发出熠熠光芒。罗开怀被这气势震了一震,满心恐惧刹那都淡下几分,只觉内心波云翻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盈满胸间。她借着暗光打量男子容颜,见他额头宽阔,鼻梁高挺,一双薄唇轻抿着,脸在暗光下愈显轮廓分明。

  一定就是朱宣文了。她怔怔凝视着他,只觉此刻面对面站着,真人与照片又有几分不同,这不同不在于他此刻穿了龙袍,也不在于真人看起来更立体,而在于……眼神。对,眼神不同,他为什么那样盯着我?好像比我还震惊?哦!她心有余悸地瞄一眼那古画。难道他也被我和那幅画吓到了?

  “太监”一声尖嗓,打断了她的愣怔:“还不参见陛下?”

  罗开怀这才回过神来,真是丢人,心理医生居然在病人面前失神。情急中她飞快脑补古装片里的镜头:“臣妾见过皇上。”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行的好像是清朝的礼呢,还有,我为什么要说“臣妾”?

  “皇上”倒是没计较她的礼仪,震惊的眼神也收了收,只是眼底深处仍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你是谁?”他沉沉地问。

  “呃,我……”

  原本她是想过的,要被朱宣文接纳,自然不能说是心理医生,她想可以自称御医、宫女什么的,或者见机行事,可是今天自从进了朱家,一路惊吓不断,此刻又被他的目光逼视,事先的准备竟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我是……”她脑中飞转,一下只想起刚刚那句吓得她魂飞魄散的“爱妃”,脱口而出道,“我是您的爱妃呀,我姓罗,罗妃。”

  不过是胡乱敷衍的一句,谁知话音刚落,他刚刚平静的眼里竟再次波涛汹涌,目光几乎要将她穿透。她暗自惊讶于他的反应,猜想是话里哪个信息刺激到了他。正欲捕捉些什么,却见他胸腔起伏,眼中震动又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重新显现的,是那种淡淡的、冷冷的眼神,带一点与生俱来的骄傲。

  “既是妃子,朕为何从未见过你?”

  见过我才怪。罗开怀一边腹诽,一边应付说:“臣妾愚笨,久未得皇上宠幸,想必皇上是忘了吧。”

  他闻言,拿目光认真地打量她,竟真的像在记忆中搜寻一般。她不由得又是一阵懊悔:干吗要说“宠幸”?万一他被那两个字刺激到,今天真要宠幸你怎么办?

  好在他也似乎并未受那两个字刺激,良久终于收起目光,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平静的背影再看不出情绪起伏。

  “戴公公,带罗妃下去。”

  “是。”

  “太监”恭恭敬敬地对背影行了礼,又给罗开怀一个“还不快走”的眼神,转身幽幽飘出门去。

  3

  “以后呢,这儿就是你的房间。”

  “戴公公”带她来到二楼的一间卧室,翘着兰花指悠悠地说。

  罗开怀举目环视,只见精雕卧榻,绣花锦被,梳妆台上赫然还有一面铜镜!一下又想起电视剧里的鬼屋,吓得她急忙收回目光。回眸刚好瞥见“戴公公”唇角上扬,她一怔,又见“戴公公”收回唇角正了色。

  “我叫Dave(戴夫),以前是少爷的司机兼助手,现在是生活助理,以后当着少爷的面,你得叫我戴公公。”

  “嗯。”

  “知道你是心理医生,不过在这儿也得万事小心。少爷的情形你也见到了,病得不轻,真若发起疯来,把你弄个轻伤重伤的,谁也救不了你。”

  Dave说话时神情倨傲,眼神里还有明显的敌意,罗开怀清楚地感到他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也不希望她给朱宣文治病。刹那间心念电闪,隐约猜到一些事情:TR集团上市前是几十年的家族企业,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朱宣文的董事长一职又是因爷爷力捧而得,定然会有人看着眼热,如今他得了这种病,虽说对公司有些影响,可也一定正有人眼巴巴地企盼他就此回不了公司。

  那么这个Dave……

  罗开怀收起神思,不露声色地笑着说:“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Dave见她不怕,似乎有些受挫,又一掀衣袖,伸出胳膊给她看:“你看!”

  她瞥眼一瞧,顿时吓得倒抽一口气。那胳膊上深深浅浅密布许多道鞭痕,有的已经痊愈,有的尚在结痂,还有大片淤青深紫,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待要细瞧,Dave又把衣袖放下了。

  “这都是少爷发疯的时候打的,我身上还有,比这还重!”

  “他发起疯来真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又不是真的卖给朱家当太监。”

  “你以为我不想走?”Dave像被触到了痛处,凄然一叹。“可是人生在世,许多事哪里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呢?我不走,自然是有不能走的理由。”说着顿了顿,“不过罗医生,你不同,虽然咱们初次相识,但我还是好心劝你一句,能离开这儿,还是快点离开。”

  说来说去,还是要我走。罗开怀心中暗忖,刚生的一点同情心也打了个五折,不过一想到那触目惊心的鞭痕,又不由得也信了几分。思来想去,索性叹口气,实话实说:“实不相瞒,这朱家本也不是我自己想来,如今我其实和你一样,也是想走不能走。”

  Dave一滞,眼中却全然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戚戚,反倒哼了一哼:“和你说这么多,我也算仁至义尽,你以后好自为之。”转身便要离去。

  罗开怀眼中浮起了然神色,想了想,又叫住他:“对了戴公公,呃,Dave,能否再请教个问题?”

  “说。”

  “刚刚那幅古画上的女子,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是几百年前的古画了,你问我?”Dave微微翻了个白眼,“人有相似,不过是巧合罢了,依我看也没有多像。”说完一转身,倨傲地飘走。

  猜也知道从他那儿问不出什么。

  罗开怀若有所思地看着Dave背影消失,走几步过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就剩下了她一人,刚刚退下的恐惧又悄悄漫上来,她踏着青砖地,鬼使神差地走到梳妆台前,向镜子瞥了一眼,吓得一下闭紧眼睛。

  镜中铜光幽幽,女子熟悉的面容注视着她,仿佛那是被遗忘在时光另一头的另一个自己。

  一下又想起自己那个梦境,在梦里,自己是不是就像这个样子?Dave说那幅画是几百年前的东西,相距几百年的两个人,长相一模一样,又在同一时空以一人一画的方式遇见,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不可遏制地又浮起自己那个前世猜想,不过只一会儿,这猜想又被她自己按了下去,和心理学界不接受前世回溯的理由一样:对无法证实的事情,徒然猜测毫无意义。

  不过就算不管那幅画,她也直觉地感到这个朱家不简单,Dave一路极不友善的态度就必有原因。还有那个朱宣文,他的眼神也让她印象十分深刻。虽然不知刚才自己是哪个词刺激到了他,但他受到刺激后却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这在精神病患者中十分罕见。当然,她做实习医生也只有三个月,见过的患者不多,倒也不能妄下结论。

  忽然又想到Dave手臂上的伤,朱宣文真的会骇人地发疯吗?想想都觉得手臂发疼。胡思乱想好久,脑中时而清楚时而混乱,最后暂时只得出一个结论——一星期三万元的报酬,果然不是那么好赚的。

  4

  整整一个下午,罗开怀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过相比来时的惊吓不断,这一下午倒是相安无事。傍晚时分终于没那么紧张了,她把朱家大宅上下转了一圈,发现房子虽大,却只有朱宣文和Dave两个人住,哦,对了,还有外面那条大黑狗。

  资料上说朱宣文父母去世多年,爷爷即老董事长也于半年前去世了,世上现存的亲人只有两个,一个二叔,一个姑父,不过显然都不住在这里。看来这朱家阔少顶着个董事长的头衔,实际却生活得孤苦伶仃呢。

  夕阳西垂,余晖在走廊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别处正是全家围坐共进晚餐的时刻,这里却是半点人声烟火气也没有。

  正兀自感慨,忽听Dave长长的声音打破寂静:“传——膳——”

  她一怔,不由得又笑了出来,这朱府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她摸了摸袖中口袋,药还在,遂放心地朝餐厅走去。临行前秦风特地嘱咐过,此药一日三次,要随餐服。眼下朱宣文病情这么重,她能做的事不多,吃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千万马虎不得。

  下楼来到餐厅,正见两行穿制服的人手提食盒鱼贯而入,一一摆好菜肴,又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出,数一数,足有二十几道。她在那些人的制服上瞄了瞄,原来是一家有名的私房菜餐厅。

  她过去悄悄问Dave:“哎,你们家少爷每次吃饭,都是这样的排场吗?”

  Dave无声地哼了一下,看也不看她,高声宣道:“皇上驾到——”

  她一惊,仓促回身,果然见朱宣文正神情淡漠又自带威仪地走进餐厅,他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袍,素素淡淡的颜色也难掩一身光芒,整个餐厅仿佛都随着他亮了一亮。罗开怀目光落在他身上,暗想他这个病可真是会生。

  她欠了欠身:“皇上万岁。”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径自坐到主位上。她暗想自己是“妃子”,应该是要坐在皇上身边吧,便小心翼翼地到他身边坐好。要走进病人的内心,先要讨他喜欢,况且一会儿还要喂他吃药,先哄他开心准没错。

  她笑着问:“皇上想吃什么?臣妾盛给您?”

  谁知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转头淡淡地对Dave说:“戴公公,虽然朕平日宽厚待人,可宫里的礼仪不能乱,有些宫人不懂规矩,你身为大内总管,要适当提点。”

  “奴才遵旨。”Dave恭顺地应了,朝罗开怀狠狠使了个眼色。

  罗开怀惊异又不悦地端坐好,暗想,我是坏了你哪门子规矩?只见Dave从衣袖里摸出一根银针,躬身走到餐桌边:“罗妃娘娘有所不知,皇上用膳之前,依例是要一一试毒的。”说着将银针插入汤碗中,之后拿出来仔细查看,点点头,用丝帕轻轻擦好,接着又插入下一道清蒸鱼的肉身里。

  这哪儿是病得不轻?简直就是病入膏肓。她大眼圆睁看向他,有一瞬心想自己这一星期三万元恐怕要白赚人家的了。

  二十多道菜一一试过,Dave恭顺地说:“启禀皇上,可以用膳了。”

  朱宣文微微颔首,却不动筷,仍是淡漠地看着她。她想这是等着自己伺候他呢,纠结片刻,终究面无表情地给他盛了碗汤,自己也盛了碗,默默地吃起来。食不言寝不语,这下行了吗?

  却听耳边传来他淡淡的声音:“朕让你吃了吗?”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正对上那货淡漠、骄傲、举世无双、唯我独尊的眼神。

  行,你脑子有病,我不和你计较!她啪地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却听他又轻哼一声,眼中蓄了一点嘲弄的笑意:“朕让你坐了吗?”

  ……

  她只觉胸中滚过无数句原始咒语,嘴唇也被自己咬得生疼。他倒很高兴看到她生气似的,眼中笑意又浓一些。

  她摸摸袖中药粒,行,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呼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退到椅子后面,余光感受到Dave的眼神,猛然瞧过去,正对上他含意丰富的笑容,一下意识到不妙,只可惜为时晚矣。

  “陛下,罗妃娘娘才貌双全,想必歌舞也定是极佳,在这儿候着岂不委屈?不如请娘娘为陛下歌舞助兴?”

  朱宣文一听,脸上有了今晚第一次真正的笑容:“妙,戴公公此议甚妙,那就劳烦爱妃舞上一曲如何?”

  罗开怀飞快地瞪了Dave一眼:你这狗奴才!

  Dave笑盈盈地接着:是呀,我就是狗奴才。

  “皇上,臣妾愚笨,不会歌舞。”

  “没关系,助兴而已,爱妃不必羞怯。”

  “臣妾不敢,怕坏了皇上用膳雅兴。”

  朱宣文笑一笑,千古仁君的模样。“爱妃但舞无妨,舞得不好,朕先恕你无罪。”

  恕我无罪?呵,我还要谢谢你了?

  “罗妃娘娘,皇上命你歌舞,是恩宠,你若执意不舞,可就是违抗圣意,要受罚呢。”Dave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一下想起那鞭痕,她条件反射地捂住胳膊。又一想这一晚忍到现在,此时放弃岂不是太不划算?罢了,我一个心理医生不和你这精神病计较。

  “那既然皇上非看不可,臣妾就献丑了。”

  绝非谦虚,是实实在在的献丑。罗开怀此生自认博学多才,没有什么事可以难住她,唯独歌舞两字例外。她原本想故意跳得难看点,恶心恶心他和Dave,转瞬一想根本不必,正常发挥就足够达到这个目的。

  事实也差不多如此。歌声跑调,四肢僵硬,《两只老虎》一开嗓,她便清楚地从Dave脸上看到强烈的后悔,不过朱宣文倒是信守承诺,坚持以饶有兴趣的表情看她跳完,曲末竟报以掌声。

  “爱妃方才实在太过自谦,这歌舞甚是精彩嘛。”

  哈?

  “再舞一曲如何?”

  “……”

  一顿晚饭吃下来,罗开怀搜肠刮肚,从《两只老虎》一直跳到《天涯歌女》,好不容易挨到朱宣文吃饱喝足,只觉耐心和体力一起降到谷底,随后眼看他擦完嘴巴就要起驾,她急忙一个箭步冲过去。

  “站住!”

  朱宣文一滞,餐巾还拿在嘴边:“……爱妃有何要事?”

  她又急忙挤出一丝微笑:“皇上,臣妾差点忘了,御医特地为您配了益寿延年丹,嘱咐臣妾伺候您餐后服用,每餐一粒,可保龙体康健。”

  一颗小小的药粒,静静托在她掌心。

  他看了那药粒一会儿,露出不明笑意:“是何神药,竟有如此奇效?”

  “此药乃御医悉心调制,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九九八十一天熬制……”她看着他的神情,稍稍顿了顿,心想虽然他有精神病,自己言辞也不要太夸张的好,“总之陛下一试便知。”

  他伸出修长手指捏起那粒药,放在眼前仔细端量,许久,淡漠地说:“劳御医和爱妃费心了。”

  “不费心,皇上给您水!”

  他把药慢慢送到嘴边,想了一想,却又放下:“依宫里的规矩,朕服药前需有人先试毒,爱妃可愿做这试毒的人?”

  ……

  一下想起刚刚Dave试毒的场景,千算万算竟把这个给忘了。她盯着那粒药犹豫,一时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种给精神病人吃的药都是有副作用的,虽然秦风说这进口药好些,可都是一类药,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是来工作的,犯不着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呃,皇上,这药太过珍贵,臣妾怕是消受不起啊。”

  “朕赐你,你便消受得起。”朱宣文笑着徐徐说,看看她的神情,又问,“只是爱妃面露难色,难道是这药里另有隐情吗?”

  Dave马上阴阳怪气地跟风:“是呀,罗妃娘娘,你不肯吃,难道是因为这药里有毒?”

  Dave这副嘴脸阴恻恻、贱兮兮,罗开怀见了,顿觉一股火气从脚底直蹿上头顶,自进朱家积攒的惊吓、压抑、怒火一下全都算到了他头上。

  她想了想,咬牙切齿地笑着说:“戴公公说的哪里话?这药怎么会有毒呢?只是太医说了,此乃男子补阳之药,女子万万不能吃的,若是试毒也只能由男子来试。戴公公对皇上一片忠心,不如就由您来替皇上试?”

  Dave一怔,一下接不上话来。

  罗开怀暗暗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我忘记了,戴公公的身子特殊,也不知算不算男子,能不能试这药呢?”

  话落,Dave果然气红了脸,抬手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竟什么也没说出来。罗开怀心中暗爽,只觉之前淤堵在胸中的一口气全都舒了出来。Dave举止女性化,想来从小到大必定受了不少困扰,这绝对是他心中碰不得的隐痛,若想解气,戳这儿准没错。

  分出精神来看朱宣文,却猛然发觉他正冷冷注视着自己,无端地就打了个寒战,心想今天这药恐怕是喂不成了。

  不料他却端起了水杯,一边盯着她,一边把药放进嘴里,喝一口水,又咚地重重放下水杯,一双瞳仁深不可测地逼视着她,看得她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戴公公,走。”

  Dave委屈而愤愤地瞪她一眼,紧随朱宣文离开了餐厅。

  两个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罗开怀默默看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空气像冷了几摄氏度,脑中又浮现出Dave手臂上的鞭痕。

  这朱家大少爷,是真的喜怒无常吗?

  “少爷,您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您真吃了呢。”Dave接过药粒,心有余悸地说。

  朱宣文把玩着一只茶壶,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拿去查一下,看是什么成分。”

  “是。”Dave刚要走,想了想又停下,“对了少爷,您说她怎么和那幅画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真有这么巧的事?”

  “人有相似,若是有心,茫茫人海总能找到相似的人,”朱宣文慢慢说着,目光从茶壶飘远,“只是没想到,他连这一步都做到了,也真是难为他了。”

  Dave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哦!您是说,她是他特意找来的?”

  朱宣文无奈,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Dave长舒口气,笑着说:“少爷圣明,今天这半天可把我吓坏了,哦,对了,她自己也问我为什么和那画中人像来着,我当时硬撑着说不像,其实心里可紧张坏了。”

  朱宣文挑起薄薄冷笑:“不必紧张,兵来将挡即可。”

  5

  入夜,因为风格复古,整座宅子阴森森的。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罗开怀郁闷得早早就上床睡觉,可是人躺下了,生物钟却让她睡不着,她翻过来,翻过去,听着外面的呼呼风声,莫名其妙地一阵阵害怕。

  早就知道这一星期三万元不好赚,却没想到是这么不容易。喜怒无常的“皇上”,心机深重的“太监”,还有这阴森森的大宅,这才只是第一天,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她。一阵懊恼,她攥紧被子忽地蒙住头。

  突然,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她又猛然掀开被子,屏息细听,陡觉背心一阵冰凉——风声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门外!门外是走廊,走廊对面是另一个房间,怎么会有风声?

  她猛地睁开眼睛,复古风格的家具,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的样子,可是此刻笼在夜的森然和深黑里,怎么看都像恐怖片里的场景。幽幽月光透过格子窗漏进来,照在梳妆台上,铜镜里反射出淡淡黄光。手里的被子都湿了,她想此刻开灯,一定能看到自己发白的指节。

  不知什么时候,风声停了,她大气也不敢出地躺在床上,仿佛过了一夜那么久,天却仍黑漆漆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悄悄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开门察看。

  门外静悄悄的,两侧无人,走廊对面的朱漆木门在月光下显出诡异的红色,她一阵心悸,刚要关门,忽听楼梯那端传来清晰的一声“咚”。猛地看过去,恰见一个白影消失在楼梯口,她刹那间全身汗湿,大声问:“谁?”

  无人回答,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她盯紧那边看了一会儿,也劝慰自己定是看错了,正要关门,忽听又一声响起:“咚!”

  白影又回来了!

  它一身白袍,长发低垂,面目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只有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清晰无比。

  “啊——!”

  尖厉的叫声划破静夜,她疯了一般躲回屋内,砰地关上门,用背抵着大口喘气。

  它是人是鬼?是人是鬼?向来不信鬼神的她此刻飞速思考这个问题。还是希望它是人,可如果是人,他要做什么?她紧贴在门上屏息倾听,许久却再没有声音。

  终于稍稍平复,仿佛被恐惧耗尽了力气,她疲惫地低下头,视线垂落在地上。“啊——!”

  就在前方几步远处,青砖地上赫然躺着一只绣花鞋!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到床上的,睁眼只见自己蒙在被子里,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明天就走!天一亮就走!那一刻她脑中所有事情都不存在,只剩一个念头,就是天亮后一定离开这里。

  整夜未眠,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她颤巍巍掀开被角,朝那绣花鞋的方向望去。鞋还在!

  陡然又一层冷汗,不过借着晨光壮胆,她深深几次呼吸,总算鼓起勇气换好衣服,又下了床。她贴着墙边,战战兢兢地绕过那只鞋,打开门飞快地向楼下奔去。

  撞开一楼大门,早晨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如获重生一般,头也不回地继续跑向院门。

  “罗医生,你要去哪里?”身后凉亭处传来Dave的声音,罗开怀一惊,差点跌倒。

  “啊,呵呵,我出来散步,散步啊。”

  Dave走了过来,狐疑地上下打量她:“那你往大门口跑什么?对了,还要当心小白,它很凶的。”

  “小白?”

  “就是那条狗。”

  这才想起那条大黑狗,那么黑的狗取名叫小白,这座宅子果然从人到狗没有一个正常的。不过大门处有狗,还真是不怎么好离开呢。

  Dave观察着她问:“罗医生,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啊?有吗?”她笑嘻嘻地摸着自己脸颊,“可能是早晨的光线淡吧。”

  Dave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呢。”

  她一惊,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Dave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也没什么,既然你要散步,那就散吧,我不打扰了啊。”说着就要走。

  罗开怀急忙拽住他,犹豫一瞬,问:“Dave,你实话告诉我,这房子是不是闹鬼?”

  Dave也是一惊:“你怎么这样问?”

  “昨天晚上,我在二楼楼梯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怎么回事?”

  “穿白衣服的人?”Dave目光避了避,“你不是看错了吧?”

  “绝没看错!除了白影,我房间里还无故多了只绣花鞋,它现在还在那里!你……你老实告诉我,这房子里是不是……是不是真的闹鬼?”

  Dave现出骇然神情,思忖一会儿,轻叹着说:“罗医生,既然你都遇上了,我也就不再瞒你,这座房子确实是闹鬼的。”

  一阵晨风吹过,罗开怀觉得脊背发凉。

  “我们家少爷得病前,有个搜集古董的爱好,多年下来,买的古董都装了好几个房间。你知道的,这古物呢,买得多了难免遇上有灵性的,你见到的那只绣花鞋就是一件,‘它’之前也曾‘去’过别的房间,不过没关系,一会儿把它再放回古董室就好了,‘它’不伤人的。”

  Dave嘴上说不可怕,其实脸也惨白惨白的。罗开怀更不必说,古物有灵性这种说法,她以前也是听过的,只是从不相信,可有了昨晚的遭遇,此刻再听,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你说它之前也曾‘去’过别的房间?那它昨晚为什么会到我的房间里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近吧,那间古董室就在你房间对面,就是有红色木门的那一间。”

  “什么?”罗开怀吓得声都变了,一下想起月光下诡异的朱红木门。

  “不过其实你也不必怕,只要你装作看不见、听不见,那些东西也就伤不到你,像我这样,住久了就习惯了。”

  怎么可能习惯?!她脸色越发惨白,不由自主又向那大宅瞥去,只觉森森晨雾笼罩其间,说不出地阴森恐怖。只怕再住几天,朱宣文的病没治好,她自己倒要吓疯了呢。

  Dave打量她的神色,问:“罗医生,你刚才其实是想离开这儿吧?”

  “啊?”她回过神来,“没有,没有啊。”

  Dave笑笑:“你也不必瞒我,我昨天就劝你尽早离开这儿,要是你现在想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罗开怀本想再装一装,又一想完全没必要啊,便笑笑说:“Dave,那麻烦你好人做到底,帮我去引开小白好吗?”

  “引开小白倒是没问题,可关键是你有大门的钥匙吗?”

  “钥匙?”

  Dave用“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语气说:“这大门一向上锁,钥匙在少爷手里,昨天是知道你要来,我特地从少爷那儿偷来钥匙开的门。”

  这样啊……

  罗开怀一时也没了主意,找朱宣文要钥匙应该是想都不用想的,请Dave帮忙再偷一次,估计以她和他的交情,他也断然不会答应。

  “罗医生,从大门出去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了,”Dave意味深长地笑说,“不过你要是真想走,我倒是可以帮你。”

  6

  Dave引她绕到院子后侧,拨开一处花丛掩映的矮墙,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

  “这是我和外人出入用的小门,你从这儿出去左拐沿大路一直走,大约三十分钟就能遇到一个公交车站。”

  罗开怀虽对这个娘娘腔没什么好感,此刻却多少有些感激。

  “Dave,谢谢你。”

  “客气的话少说,小心一会儿被少爷发现,今儿就走不成了。”

  罗开怀连忙噤声,刚迈出院门,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回头再看,那小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小门外面是一段公路,不时有汽车和行人经过,早晨的阳光照在绿化带上,是再普通不过的尘世景象。罗开怀走在人行道上,心想,这尘世是她五分钟前迫切想要返回的,为什么此刻终于置身其中,却又莫名其妙感到怅然?

  念书时,精神分析学老师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们,要相信身体,而不是头脑。因为头脑有时会骗人,而身体却会遵从潜意识的指引,永远做出最忠诚的反应。那么此时的怅然若失,是身体的真实反应吗?

  怎么会?那样阴森的大宅,现在想来都毛骨悚然,她怎么会舍不得走?

  一路走一路想,觉得大概是对秦风的愧疚感在起作用。毕竟秦风把她当作得意门生派过来,她却连二十四小时都做不到就跑出来,还是偷偷跑的,自己脸上无光不说,要秦风怎么和委托人交代?简直就是砸诊所招牌。

  脚步越走越迟滞,可回去又万万没有勇气。衣兜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她一惊,只祈祷千万不要是秦风打来的。摸出一看,顿觉还不如是秦风呢。

  是爸爸。

  之前惊吓过度,竟把爸爸欠债这回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此刻见到“爸爸”两个字突然想起来,只觉无边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不由得扶了扶路边石墙。

  “爸。”

  “开怀啊,”爸爸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慈爱,让她差点听不出,“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们秦所长呀,昨天把钱打到我账上啦,我拿去还了一些债,那些讨债鬼暂时不会来家里闹了。”

  心陡然一沉。

  “爸,你说秦所长已经给你钱了?”

  “是的呀!你们秦所长真是个大好人,还怕我不好意思收,说那钱是你赚的,可你老爸我是谁呀?一听就知道他在编瞎话。”爸爸大笑起来,“你才多大能耐,能一下赚那么多钱?那是你找他借的吧?”

  罗开怀一瞬有点呼吸不畅,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

  “爸,那钱确实是我赚的。”

  “什么?”爸爸一下警惕起来,“你做了什么事,一下子赚那么多?”

  “是治疗一个特殊的病人,我需要住在他家里,所以收费也高,我之前和你说因为工作有一阵子不能回家,就是为了这件事。”

  “哦,”爸爸琢磨了一下,还是不信,“不对,你个死丫头可别骗我,秦风一次就给了我三万呢,治什么病人能一下赚那么多?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哦,不,你什么也别做,赶紧给我回来!”

  爸爸的语气十分严厉,罗开怀攥着手机,心里却感到久违的温暖。虽然被生活磨砺得如此粗糙,可是她知道,爸爸对她的爱一直都没有变。爸爸和弟弟是撑起她的坚固的基石,为了他们,她无所畏惧。

  她的声音柔软了些:“爸你放心,我真的只是治疗一个病人而已,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秦所长吗?他是我的老师,如果这工作真有不妥,他也不会派我过来。”

  这话有几分道理,爸爸半信半疑:“真的只是工作啊?”

  “真的,再说这个病人是TR集团的高层,也付得起这么多钱,三万块对人家而言不多的。”说完又有点后悔,按理她不该提起“TR集团”这个名字,为了让爸爸相信,一时心切才说了出来。

  不过这名字倒也果然管用,爸爸琢磨一会儿,问道:“TR集团?是不是那个卖奢侈品的?”

  “对呀。”

  “哦,那里面都是有钱人,要说他们付得起三万块,我倒是信的。”

  “对嘛,所以你放心好了。”

  又解释几句,爸爸终于放下心来,罗开怀刚想挂断电话,又被爸爸叫住。

  “呵呵,开怀呀,顺便还想问你件事哦。”

  “你说。”

  “那个,最近TR的股票涨得不错,你在那边,方不方便打听一下内部消息呀?问问看预期能涨到多少。”

  “爸!你千万不要再沾股票!”一听“股票”两字,她心中一凛,刚攒起来的一点温馨立刻又荡然无存。

  爸爸笑嘻嘻地说:“哎哟,我知道,知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

  “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挂了电话,她也不知自己是生气多还是失望多。爸爸的自制力她了解,要他再不碰股票是绝对不可能的,如今只希望他以后不要再借这么一大笔钱,不然下次就算她敢奓着胆子住鬼屋,也未必有人恰好得了精神病,又恰好付得起这么多钱。

  晨光渐渐亮了,前面已经可以看到Dave口中那个转弯的路口,她望着路口伫立许久,终于决然返身,向来路走去。

  来吧,我罗开怀胆气滔天,不信一间鬼屋奈何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