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有什么要求,队里一般都遂他所愿,人人都好言相慰,各种照顾,各种安抚。

  邵宽城并没有回家休息,而是去了市局政治部。一位负责接待群众来访的政治部干事接待了他,这位政治部的干事似乎还不知道红雨遇难的事,他甚至对红雨这个人都没听说过。但他听了邵宽城关于将赵红雨追认为烈士并按烈士规格为她举办追悼会的要求,在表情上还是认可和赞同的。他只是疑惑:这情况应该够得上英雄模范人物呀,怎么没见到你们刑侦总队往上报呀?邵宽城说:案子还没破,所以他们都说要等,可红雨的后事没法等呀,希望市局能过问一下这个事,别让英雄死不瞑目!

  一听这话说严重了,一听总队作为一级组织至今还没同意申报,政治部干事马上也慎重起来,表示这事他要向领导汇报,也要再听听刑侦总队组织上的意见。邵宽城做为一名普通干警能来反映的情况,当然很好,反映的情况也很重要,但这事怎么处理,还不能急,还要相信组织上的安排。

  一句话,还是要等。

  和政委谈的时候,和李进谈的时候,和政工干事谈的时候,邵宽城都有哭的冲动,各种委屈,各种愤怒,为了红雨,也为了正义!但他都忍住没哭。他不愿让他们觉得他为赵红雨奔走,仅仅是因为儿女情长……他几乎一天水米未进,回到家也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他也不想在父母面前掉泪,他不想引发父母的悲痛,不想看见母亲更汹涌的泪水。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锁上门,躺在床上,他的眼泪才憋不住地哗哗地淌。他想他不是爱哭,他也想忍住,但他这一生的眼泪,恐怕都得在这几天流尽了。

  哭到半夜,他竟然想,他要不要到万家的别墅去,去找万教授好好谈谈。尽管他和万教授一向不睦,但他深爱的人,也是万教授深爱的人,他们失去了共同的爱,难道不能共诉心声?在红雨已经不在的情况下,万教授难道仍然不能承认他们的恋情?他想,也许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在痛失亲人的时候,再冰冷的心也会变得温情。他想等红雨的遗体运回西京,他就去和万教授商量,就去恳求万教授,让他,让他带着他的父母,去看望红雨,去亲手料理红雨的后事。他和他的父母,与红雨已经胜似亲人,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已经十余寒暑!

  他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想找李进谈谈。他要去找万教授,还是应该先向队长李进做个汇报,做个告知。

  李进没在办公室,邵宽城见队里好几个人都在李进屋里等他,便也留下来等。十分钟后李进回来了,邵宽城还没开口,就见李进面目严肃,向屋里的人大声宣布:“市局已经批准,从今天起,对西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万正纲立案侦查!”

  对万教授的侦查工作迅速而全面地铺开,万教授的住宅、行踪,全部挂上了外线,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控。那几天万教授的行踪很简单,去学校上班,去《唐史讲坛》的录像厅,去某餐厅与林白玉的律师约谈,还去了古都医院,还去了西京郊外的西华寺。从他的情绪上看,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在严肃中略显沉重。与女儿刚刚发生不幸后做为一个父亲应有的表情,没有矛盾。

  在万教授被正式立案侦查之后,邵宽城当然不能再去见他了。虽然他一直自以为是万教授的准女婿,但在正式的身份上,他仅仅是万教授女儿的一个旧邻,与万教授并无任何法律上的亲属关系,在对万教授的侦查工作上,他并不在必须回避之列。因此,做为一个参与办案的刑警,他不可能,也不允许再因私人事务与侦查对象发生任何接触。

  邵宽城那几天盯在市局技术处,配合技术人员搜找万教授这一阶段对外的电子通讯联系。除了常规的电邮往来外,有一个发往不丹的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仅因为这是长安盗案案发之后万教授发往国外的唯一邮件,而且这个邮件被反复加密,密级相当之高。技术人员说,打开这个加密文件是需要花些时间的。

  促成市局批准对万教授立案侦察,是李进的一个重大胜利。那几天他霸气外露,对各路刑警的侦查调度,指挥若定。根据其他方面的调查结果,李进知道,万教授今年内已经三次出境,一次是去了美国的芝加哥,另外两次,都是去了不丹。

  对林白玉和林涛的审讯力度也进一步加大,审讯的内容和方向集中于万教授的情况方面。综合各方面情况分析,一个重要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迈克·里若斯,美国金融大亨,著名收藏家,亚丹艺术基金会主席。

  万教授做为亚丹艺术基金会的东方文化顾问,近十年来与迈克·里若斯过从甚密。这一阵又受迈克·里若斯的委托,帮助他在中国收购汉白玉石材,用于亚丹艺术基金会艺术宫的建造。而这个艺术宫,就建在不丹的帕罗。

  查到万教授出境的记录,查到他与亚丹艺术基金会的关系,查到他帮迈克·里若斯收购汉白玉石材,查到那个在建的艺术宫地址于不丹,等等,都不足以佐证万教授与长安盗案,与唐古凶案之间,有何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李进对这些调查成果,仍然感到非常满意。他自认为从中可以看出一些彼此相关的内在联系,和关联之下的潜在线索;他自认为长安盗案与唐古凶案的真相,就在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后,已经近在咫尺;他自认为这层纸或许用不了多久,一捅就破!

  就在查到迈克·里若斯的这天晚上,邵宽城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他非常惊奇,因为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红雨的父亲,是刑侦总队正在全力调查的万教授本人!

  邵宽城完全没有料到万教授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更没想到万教授的这个电话,竟是告知他赵红雨葬礼的有关安排。

  万教授告诉他,红雨的遗体已经运回了西京。他已为红雨买下了西京万安公墓的一个墓地,也为红雨刻好了石碑,连墓室的金钥匙也替红雨去西华寺请主持大和尚给开了光;红雨入殓的衣服也已备好……万安公墓是西京最贵的墓地,一块最普通的单人墓室,价格也要十万以上。尽管墓地如此昂贵,安排如此周到,但万教授在电话里还是表示,红雨的后事将低调进行,葬礼不搞繁缛仪式,不请外人参加。考虑到邵宽城与红雨自小为邻,在红雨生前对她一直很照顾,所以,如果邵宽城愿意的话,可以在明天下葬时,“过来和红雨告个别,一起送送她,让她早点入土为安吧。”

  明天?

  万教授给他打电话,邀请他一起去为红雨送行,无论如何,让邵宽城刹那间有些感动。此前,他并不知道红雨已经回到了西京,而且已经好几天了,就躺在西京古都医院的太平间里,而且明天就要安葬。这个消息让他备感突然,有点吃惊。

  看来,万教授是在女儿行将入土的前一天晚上,才决定将女儿下葬的安排告诉他的。

  而且,即便邀请他到场送行,万教授也并没有把他认做红雨的爱人,只仅仅承认他们是邻居的关系。

  如此一想,邵宽城又感到莫大的委屈和莫名的愤怒!

  接到万教授电话时已经很晚了,邵宽城已经下班回到家中,但他还是立即给李进打了电话,报告了万教授来电的内容。他并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对万教授的调查工作有了重大进展,他的同事终于查到了万教授在三家银行的营业处取款时的监控录相。监控录相显示的取款日期分别是十月十七日和十月十八日,这两个时间几乎直接确认了万教授具备了涉案的重大嫌疑!

  万教授分别从不同银行提取巨额现金,按他的解释,这笔后来被他随身带到唐古山木屋的现金是为了给妻子林白玉买车用的。但录相记录的取款日期,却是在林白玉被捕之后,所以,为妻子买车之说显系说谎,而这笔巨额现金的真正用途,就显得倍加诡异!

  接到邵宽城电话报告时李进还在队里,李进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重而又镇定。

  “明天是吗,万安公墓?好,明天我也去!”

  李进也要参加红雨的葬礼,邵宽城并不意外。红雨也是刑侦一队的一员,而且,是牺牲在执行任务的过程当中。邵宽城坚定地认为,红雨就应当算一个烈士!就应当像烈士那样隆重地安葬。只是现在,案件没破,红雨英勇牺牲的性质,暂时还无法认定。但李进做为红雨的上级,去参加红雨的葬礼,表达哀思,最后告别,不仅是应当的,而且是必须的!

  第二天清晨,五点钟,邵宽城就起床了。六点还不到,他就等在了古都医院太平间的门口。早上七点万安公墓的车来,车到古都医院时邵宽成已在寒风中站了一个小时。负责为逝者化妆穿衣的入殓师也随车来了。七点十五分,万教授派来帮忙的保姆小刘才跚跚而来。幸亏小刘来了,否则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坚持不让邵宽城接近红雨。太平间的人是见过小刘的,小刘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噢,他是她男朋友。”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这才放邵宽城进屋。

  邵宽城终于又看到他的爱人了,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看到了红雨赤裸的身体,看到了她苍白的面容。他想到她这么多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个冰冷的太平间里,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红雨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寂寞孤单!他想帮他们给她穿衣,但抽泣让他无法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