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水之湄

    1.清瞳

    赵元侃带着刘娥回到襄王府,刚步入庭院,便见乳娘刘夫人迅速迎上来。她一见赵元侃,显然松了一口气,面上喜忧参半,边走边扬声怨道:“我的小祖宗,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夜叩宫门,请官家下旨寻你去了!”

    赵元侃笑道:“我又没事,乳娘就是爱一惊一乍的。”

    刘夫人在赵元侃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他,注意到他潮湿的头发和衣裳,面色当即一沉,拉起元侃的袖子仔细查看,顿时恼火道:“你这又是上哪儿胡闹去了?竟浑身湿漉漉的!”

    赵元侃轻描淡写道:“我在金明池边散步,不慎落入水中,幸好这位姑娘水性好,把我救了起来。”

    刘夫人顺着元侃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刘娥,不由一怔,旋即蹙起了眉头。

    面无表情地回到堂中坐下,刘夫人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再审视站在她对面的刘娥,见她与赵元侃一样周身可疑地潮湿,已是十分不快,又想起楚国夫人寿宴上刘娥指挥秦王府中人救晕厥侍女的一幕,更对此女心存芥蒂,遂冷冷地开了口:“如果老身没认错,姑娘应该是秦王身边的红人吧?怎的有空驾临襄王府?”

    刘娥听她语气不善,知她对自己并无好感,一时踟蹰,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赵元侃见她为难,立即对乳娘道:“她是为救我落水的,秦王府这会儿有事,她暂时回不去,所以我暂且带她回府住几天。”

    金明池之事非同寻常,早有襄王府奴婢提前归来告诉刘夫人。刘夫人见赵元侃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有意庇护秦王府侍女,无名火起,但仍压抑着怒气问赵元侃:“秦王府的事我也听说了,大王要她留在襄王府?”

    赵元侃道:“稍住几日,不妨事的。待秦王府那边风头过去,我自会送她回去。”

    刘夫人见他说得轻巧,胸中顿时气血翻涌,语调提高,明显带了怒意:“大王……”

    赵元侃并不欲听她反驳,一扬手:“好了,此事就这样定了。”侧首吩咐侍立于一旁的张耆,“张耆,你且带这位姑娘去厢房稍事歇息,为她备好晚膳。”

    张耆领命,请刘娥随他前去。刘娥迟疑地看看元侃,元侃朝她挑了挑眉,微笑安抚。刘娥沉默,终于随张耆离去。

    待他们身影消失,刘夫人怒视元侃,直斥道:“大王太不懂事!秦王谋逆,这丫头是秦王府中人,岂能逃脱干系?大王竟把她带到府中来,无异于惹秦王之祸上身。大王立即把她赶出去,切勿留在府中。”

    赵元侃道:“她对我可有救命之恩,如今有难,我焉能不管?何况秦王谋逆是否属实还未查清,或许只是误会,过几日误会澄清,她依旧还会回去。若此时把她赶出去,倒显得我是见风使舵的小人了。”

    刘夫人决然摆首:“收留谋逆秦王的奴婢,此事可大可小。再说,此女狐媚,我赴楚国夫人寿宴时便听说了她种种事迹,实在不宜留在王府为大王招惹是非。待她用过晚膳便把她送出去吧。”

    “我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利害轻重,自然会拿捏好。”赵元侃抬手制止乳娘劝阻,直接下令,“乳娘无须多言。稍后请为她挑间上好的房间让她住下,准备好了告诉我一下,我去看看。”

    言罢赵元侃即朝外走,刘夫人又气又急,追了两步,高喊:“大王!”

    赵元侃止步回首,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表情:“乳娘,我们身处何处?”

    刘夫人一愣,回答:“襄王府呀。”

    赵元侃又问:“我是谁?”

    刘夫人道:“是襄王。”

    赵元侃薄露笑意:“看来乳娘并未忘记。”

    他此刻的神情是刘夫人从未见过的,目光冷凝,全无孩子气,嘴角的微笑优雅却并不温和,隐有几分倏然闪现的锋芒。这令她霎那间有些恍惚,仿若面对的是他的父亲。

    最后她含恨朝元侃躬身,低下的眼帘蔽住了眸心的悲凉:“老身遵命。”

    赵元佐被禁足于宫中,心忧叔父秦王安危,不思饮食,日夜呼吁,恳请父亲召见。翌日晚间赵炅终于应他所请,召他入崇政殿面圣。

    赵元佐行礼之后赵炅赐座,他并不坐下,而是走到赵炅书案前,一开口便极力为赵廷美辩护,列举赵廷美昔日对父亲恭顺之状,又道:“爹爹与四叔一向兄弟情深,水心殿挥向爹爹那剑确为无心之失,四叔立即便跪拜谢罪,若存心犯上,岂会不趁乱追击?”

    赵炅默然把案上两叠文书抛给赵元佐。

    赵元佐展开奏章蹙眉细看,见是潘美、赵白及涉事的几名宦官、舞伎的供词,叙述了赵廷美谋划的谋逆步骤。赵元佐看毕,奉还至赵炅案上,再于父亲面前跪下,拱手道:“爹爹明鉴,这供词只是一面之词,是非曲直,还须两厢严查才知真相。秦王早已被封为开封府尹,形同皇储,何必冒险谋逆?”

    赵炅道:“开封府尹虽是我登基之前所任之职,但不能等同于储君之位。我迟迟不立储,廷美心里着急,等不得了,所以策划了金明池之事。”

    赵元佐摆首:“四叔若真一心惦记储君之位,必会忌惮于我,甚至谋害于我。但他从小就对我无比关爱,待我如师如父,发自真心的亲情是无法矫饰的。不管他人如何说,我看到的四叔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臣子和恭良孝悌的君子。”

    赵炅冷笑:“如师如父?你竟然视这样一位乱臣贼子为师父!你活了二十年,竟然还不分贤愚,不辨忠奸,他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双眼蒙蔽,真是辜负了我多年来的苦心栽培。”

    赵元佐伏首再拜,欲继续辩解:“爹爹……”

    赵炅挥袖一指他,厉声道:“别叫我爹爹,我没有你这么愚蠢的儿子!这一点浅薄的人心你都看不透,如何能治国平天下?”

    赵元佐无语,赵炅转首不看他。这时门外宦者传报德妃求见,不待赵炅表态,李清瞳即带着一名提着食盒的侍女匆匆进来。

    李清瞳见了赵炅,盈盈一福,声音如新莺百啭,听来又似比往日愈加温柔:”臣妾问官家安,圣躬万福。”

    赵炅心神一漾,语调也缓和了:“你怎么来了?”

    李清瞳微笑答道:“官家勤于政事,通宵达旦,易生内火,今年天又热得早,所以臣妾亲手为官家做了些冰雪冷丸子送来,望官家拨冗品尝,稍事休息。”

    言讫示意侍女上前,把冰雪冷丸子盛出来,再亲自把一碗奉至赵炅面前。

    赵炅点点头,道:“李娘子有心了,不过你如今怀有身孕,切忌太过操劳。”

    李清瞳脸一红,欠身轻轻称是,又转顾侍女,吩咐道:“也为楚王奉上。”

    说完,李清瞳一瞥赵元佐,目光旋即飘向门外,微微朝他使了个眼色。

    赵元佐会意,朝李清瞳躬身一揖,道:“多谢德妃娘子。夜已深,臣不便久留,妨碍官家静养,改日再品尝德妃娘子所赐美食。”然后转朝赵炅施礼,“爹爹,臣先行告退。”

    赵炅略挥手背,令其退去。

    赵元佐恭谨地退至门边才转身出门。

    赵炅目送他远去,方一声长叹:“这孩子,越大越不明事理。”

    李清瞳悄然靠近他,轻言软语地劝道:“楚王是个实诚孩子,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常有莽撞的时候,若说了不中听的话,还望官家看在他过世母亲的份上,别与他计较。”

    赵炅黯然道:“实诚良善自然是好的,但秦王谋逆,证据确凿,他还几次三番为秦王求情,哪有一点储君应有的心智!”

    李清瞳柔声道:“楚王自幼与秦王亲近,自己有一颗澄澈明净的心,便以此去揣摩秦王之心,所以不相信秦王会谋逆。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太善良了。”

    赵炅叹道:“善良过了头,容易任人宰割。”

    李清瞳微笑:“官家仁德,才养育出如此谦谦君子,上天自会令他逢凶化吉。百姓也会感谢官家为天下苍生培养出这样一位贤王。”

    赵炅侧首看她,忽然似笑非笑地道:“你虽非楚王生母,对他关爱之心倒是溢于言表,这几年来,每回他惹我生气,你都会为他说话,竟与他母亲一样。”

    李清瞳沉默须臾,随即轻轻在赵炅身边跪下,低首道:“臣妾请陛下恕罪,臣妾为楚王说话,实非出自父母之心。”

    “哦?此话怎讲?”赵炅淡淡问道。

    李清瞳伸手到他膝上,再仰面殷殷地凝视他,剪水双眸似有泪意,流光潋滟:“因为臣妾知道,楚王是官家最疼爱的儿子,每次官家斥责他,最难受的还是官家自己。臣妾不想让官家难过,所以极力劝解,希望官家停止责骂他,也是希望官家停止折磨自己。”

    赵炅以手抚上她的脸。她面色细白之极,此时皮肤冰凉,触之如凝脂,而一双美目萦着泪光看着自己,那双眸清亮,澄澈宛若初生婴儿。

    赵炅心中一动,温言对她道:“好了,起来吧。”

    李清瞳站起来,引袖点拭眼角泪痕,又展颜微笑,请赵炅品尝冰雪冷丸子。

    赵炅忧心忡忡地搅动两下面前的点心,却无心品尝,沉吟片刻,对李清瞳道:“继恩告诉我,元佐此前常去秦王府,与王府中姬侍多有接触。你说,他如此一心维护秦王,会不会是秦王用美人计收买了他?”

    李清瞳依旧低眉道:“官家多虑了。楚王一向率真正直,出阁别居以来,我等并不闻他广纳姬妾,绝不会为女色所惑。”

    赵炅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元佐已出居王府,也是到给他娶妻的时候了。元佐与元侃的生母李夫人早逝,难得你姓李,又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所以这两个孩子与你都比较亲近。我也希望你善待他二人,多为他们的婚事操操心。”

    李清瞳裣衽一福,含笑道:“官家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自然会尽心尽力,不负官家重托。”

    赵炅亦浅笑,牵她的手引她平身:“元佐的夫人就由你来定吧。务必为他挑个温柔恭顺、宜室宜家的的世家女。我希望,他成家立业之后能更懂事些,别再像如今这样,行事冲动,不计后果。”

    李清瞳一径低首,脉脉含笑道:“是,臣妾遵命。”

    赵炅继续追查秦王谋逆一事,虽掌握证据若干,但引而不发,暂未宣布如何处置秦王。赵元佐亦被禁卫送回楚王府,赵炅不许他再入宫为赵廷美求情,又催促李清瞳尽快选定楚王夫人。

    不久后,多名待字闺中的世家女画像便被王继恩送入李清瞳所居的翔鸾阁,供其过目。

    李清瞳命将众世家女画像挂于阁中,她微微踱步,逐一细看。王继恩与其阁中宦官周怀政在旁随侍。

    看过一遍之后,李清瞳停下,手指其中一幅,问周怀政:“这位小娘子眉目清秀,神态温雅,我瞧着倒颇有眼缘,只不知她家世如何?”

    周怀政躬身道:“今日应选的这些女子均为适龄贵胄之女。娘子所指这位是定**节度使、梁国公冯继业之女冯子璿,今年十七岁。冯家世代为官,家教甚严,族中女子无不端雅淑慎,冯子璿也素有才名,堪为楚王良配。”

    李清瞳不置可否,但道:“回头召进宫里来我仔细瞧瞧。”

    周怀政颔首称是。王继恩见状,手指另一幅画像,请李清瞳看:“还望德妃娘子再看看这位,韩国公潘美之女潘宝璐,也是京中素有美名的。”

    李清瞳瞥了一眼,并无兴趣:“我认得她,册封礼时她随母朝贺,要求看楚国夫人送的缂丝衣裳,言语举止稍显莽撞。”

    王继恩赔笑道:“潘家小娘子年纪轻,想到什么说什么,是直了些,不过也颇显率真。皇亲国戚中,直性子的夫人是少,不过这样性情的人喜怒哀乐都搁在脸上,其实倒好相处。”

    李清瞳沉吟,似在斟酌。

    其间周怀政问王继恩:“不过这位潘家小娘子曾抛绣球招婿,绣球抛给状元苏易简,苏状元不接,这事汴京城里也传了许久,如今若把她定为楚王夫人,会否不妥?”

    王继恩道:“绣球花落谁家纯属天意,苏状元不接,或许是他无福,也说明潘家小娘子另有佳偶,良缘未到而已。”随后上前一步,对李清瞳低声道,“日前秦王之变,潘美忠心护主,官家有意嘉奖他。听说他有女儿待字闺中,便嘱咐臣将潘家小娘子列入候选,还望德妃娘子斟酌。”

    李清瞳眉峰一聚,旋即又舒展开来,淡淡道:“既然官家授意,那潘家小娘子自然不可忽视。只是婚姻大事须格外慎重,终究得楚王与夫人情投意合才能举案齐眉。不如择日把冯子璿与潘宝璐都召入宫,也请楚王自己看一看,再决定选谁做楚王夫人。”

    王继恩笑而长揖:“德妃娘子所言在理。既如此,请娘子定下日子,请两位小娘子入宫相见。”

    李清瞳思忖后道:“就两日后吧。后苑瑶津池里已有初绽的荷花。你去传令,就说我请两位小娘子同来棹舟莲荡赏花。”

    2.子璿

    刘娥居于襄王府中寝食难安,心忧秦王府诸人安危,次日便想出门打听消息,不想被守门侍卫拦住,称襄王府惯例,一切人等外出均须刘夫人同意,刘娥既入了王府,也应遵守这规矩。

    刘娥自忖并非襄王府奴婢,无须听命于襄王乳母,便欲不管不顾冲出去,侍卫却立即亮出长矛阻拦。僵持间赵元侃匆匆赶来,命侍卫收回长矛,但也疾步上前,挡住了刘娥的去路。

    刘娥冷对赵元侃:“我知道你乳娘不喜欢我,觉得我会给你添乱,既如此,你何不放我出去?”

    赵元侃笑道:“我并不想囚禁你,能否出去,我们试试看。”

    言罢赵元侃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刘娥随即跟上,但几名侍卫迅速并肩拦住他们,为首者躬身抱拳道:“今日刘夫人特意叮嘱过我们,大王要读的书尚未读完,一整天都应该留在书斋,无论大王有任何理由,我们都不能放大王……”说着瞥了刘娥一眼,“及其他人出门。否则,提头去见官家。”

    刘娥见他神情严肃,语气也毫无商讨余地,失望之余看向赵元侃,元侃朝她耸耸肩,无奈地笑笑。

    赵元侃带刘娥漫步于王府花园,向她说明府中情形:元侃生母陇西郡夫人李氏薨后,皇帝赵炅嘱托乳母刘氏照料元侃起居,并给予她管教元侃的权力。元侃出阁别居,刘夫人便成了襄王府事实上的女主人,上可教导襄王,下可管束奴仆。她隔数日入宫一次,会向皇帝禀报元侃近况,若说元侃行事不妥,皇帝必加以惩戒,是以元侃平时对她也颇敬畏,并不能随意发号施令。

    刘娥不由感叹:“没来京师以前,我还以为亲王和半个皇帝一样,有权有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自己王府里。后来才知,秦王和楚王各有各的苦衷,就连你,好像也挺不自由。”

    赵元侃亦叹道:“亲王其实挺难做的,无才无能不受人待见,木秀于林也会出事……”

    刘娥有些明白了:“所以刘夫人要严格约束你,隔三岔五去向官家禀报你行为行踪,也是为了确保你按官家心意成长,不庸碌,但也不招摇,不致引来无妄之灾。”

    赵元侃默认,旋即苦笑道:“她人是好人,就是太认真了,乃至我的衣食住行都要按她的安排来,如若有违,她就会请父皇来处罚我。”

    刘娥一哂:“但我为何觉得你外出的时候挺多的?我在京中动辄就能遇见你。”

    赵元侃朗然一笑:“那是因为我会变通。”

    刘娥追问:“怎么个变通法?”

    赵元侃一拉刘娥的手,道:“跟我来。”

    刘娥立即将他手甩开,眉头轻颦,一脸嫌弃。赵元侃也不以为意,自己向前跑,并招手唤她跟上。刘娥足下滞涩,但终于还是随他而去。

    赵元侃带刘娥来到王府花园东北角,此处有一个园丁居住的小屋,赵元侃一壁前行一壁指着小屋道:“屋后有个小门,可以通向外间,便于园丁外出采购所需之物。我想出去时给他一些钱他就让我出去了。”

    赵元侃与刘娥来到园丁小屋前,恰逢园丁从小屋中走出。园丁见了赵元侃当即一愣,目露忧惧之色。

    赵元侃走到园丁面前,负手而立,语调舒缓,颇显矜持地发号施令:“老蒲,给我把后门开了,我外出片刻。”

    园丁老蒲迅速跪下,朝赵元侃再三叩头:“大王,你饶了我吧。上次放大王出去,刘夫人发现后把我腿都快打折了。”

    赵元侃道:“花了多少药费,我翻几倍赔你便是。你且开门,我回来后再赏你两贯钱。”

    老蒲不应,但说一声“大王稍等”,便嗖地冲回屋内,须臾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木匣。

    老蒲打开木匣,又在赵元侃面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将木匣中物事呈给赵元侃看,恳切央求道:“大王,老奴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这四贯钱请大王笑纳,今后切勿再让老奴开后门了。”

    赵元侃错愕,一时无言以对。

    刘娥见状忍俊不禁地笑了,但远眺前方关闭的门,目光顷刻间又暗淡下来,低首转身欲离开,走了几步一抬眼,却发现刘夫人不知何时赶来,正横眉直视她。

    刘娥并不惧刘夫人,上前两步,直问:“夫人既不待见我,理应把我赶出去,为何让我禁足于王府?”

    刘夫人冷笑:“你以为襄王府是你家菜园子,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赵元侃追来,将刘娥拉到自己身后,轻声唤:“乳娘……”

    刘夫人扬手制止他说下去,直视他道:“大王,你已让她在王府中留宿一夜,襄王府便与她脱不了干系了。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将她捆绑交给官家,向官家表明你在助他清除秦王余孽,一是让她留在府中,闭门不出,待风声过去再作打算。你选哪个?”

    不待赵元侃作答,刘娥便没好气地道:“让我出去,我保证,若被人抓住,宁死也不供出曾在襄王府留宿。”

    刘夫人怒道:“秦王事发,连带着众亲王府亦被监视,你一出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还想瞒天过海?”

    赵元侃示意刘娥噤声,又朝刘夫人笑道:“乳娘所虑极是。眼下形势不明朗,自然是第二种方式稳妥。”

    赵元侃随即拉着刘娥衣袖离开。刘娥知赵元侃对自己颇有几分情愫,虽明白他的确关心自己安危,却也疑心他留自己居于府中动机并不单纯,勉强随他走出刘夫人视野,即抽出袖子,冷眼问赵元侃:“你们想关我到几时?”

    赵元侃温言劝慰:“别急,你且安心在这住几天,要出去,我总能想到法子的。”

    王继恩派人向韩国公府传令,称德妃请潘宝璐入宫赏花。之前宫中收集待字闺中的世家女画像,潘美夫妇便猜到与皇子婚事有关。潘美着意向王继恩打听,王继恩也透露是官家授意德妃为楚王择新妇。

    潘夫人得知后喜不自禁,认为楚王是皇长子,如今秦王事败,储君之位官家显然是要留给楚王的,若女儿成为楚王夫人,将来母仪天下亦指日可待。而潘美则沉吟不语,隐有忧色。

    潘宝璐听说这消息,双睫微垂,颇显失望,口中喃喃道:“怎么是楚王,不是襄王……”

    潘夫人嗔怪女儿傻,将嫁予未来储君的种种好处一一道出,又指挥婢女呈出宅中珍藏的珠宝华服,为女儿精心挑选,一心期盼宝璐入宫艳压群芳,一举中选。

    潘宝璐恹恹地,仍不是很兴奋。本欲设法回绝,但转念一想,难得有入宫的机会,万一能在宫中遇见襄王呢?

    这念头令她精神一振,亦展颜笑开来,兴致勃勃地与母亲一同挑选服饰。

    入宫那日,潘美与潘夫人送盛装的潘宝璐出门,潘夫人拉着女儿手仔细打量,又亲自为她理理发上的簪花,谆谆嘱咐:“此番入宫,我儿定要言行谨慎,务必处处体现大家闺秀风范。能否光耀门楣,在此一举。留心保持妆容,饮茶进食少许即可,可别过量……”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在宝璐耳边道,“可别让冯家小娘子比下去。”

    潘宝璐不住点头,向父母道别后上了她雕栏玉砌、画轮朱毂的犊车。

    叶子和另一名侍女手持内薰香丸的香斗,分列潘宝璐所乘的犊车两侧,跟着犊车前行。香斗中香烟袅袅,随车轮辘辘,迤逦不绝。

    犊车前后均有十来位家仆,前呼后拥地随行呵道,称韩国公家眷出行,让路人回避。路人皆知潘美如今颇受官家器重,见此声势亦纷纷退避。

    这日德妃命周怀政请楚王入宫。赵元佐还道父亲回心转意,与他说秦王之事,立即乘革辂入宫,直奔万岁殿见驾。岂料赵炅闭门不见他,周怀政方才说出德妃召潘、冯二女赏花之事,称德妃想请楚王少留片刻,见见两位姑娘。

    赵元佐垂眸一想,已猜到此中因由,朝周怀政一拱手,道:“都是贵胄女眷,我不便与之相见,告辞。”

    言罢不理周怀政挽留劝阻,赵元佐疾步走出丹凤门,上了革辂,绝尘而去。

    潘宝璐车马行至汴河上州桥,将要上桥,却见另一侧过来一队车马,领头的家仆已走上桥,正在引导后面一辆犊车上桥。

    领头的潘宅家仆见对方不顾呵道声,竟欲让他家车马先行,顿时扬声喝道:“我家小娘子乃韩国公千金,今日乃奉旨入宫陪德妃娘子赏花,尔等还不速速退让!”

    而对面有人答道:“我家小娘子是梁国公千金,今日也是奉德妃娘子之命入宫赏花,我们先到,理应是我们先过桥。”

    潘宅家仆闻言不敢擅作主张,走到潘宝璐车前,躬身请示,问是否允许梁国公家的小娘子先行。

    潘宝璐听闻有人抢道已是不悦,又见与其相争的是梁国公之女冯子璿,她一向好胜心强,虽无意与楚王为偶,但既有人欲将她与冯子璿相较,却也绝不愿落了下风,见家仆如此征询她意见,顿时一声冷笑,反诘道:“是我们人多还是他们人多?”

    家仆赔笑道:“他们奴仆不过四五人,是我们人多。”

    潘宝璐眼波一横:“那你还让什么让!”

    家仆点头如鸡啄米一般,连声称是,回首朝己方人等招手:“我们上桥!”

    冯宅家仆见状不满,纷纷道:“韩国公府怎的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是我们先到,我家小娘子也是受邀入宫,我家主人也是国公,名爵身份并不逊于你们,你们为何硬要抢道先行?”

    冯宅家仆不肯让道,两厢对峙间,潘宝璐褰帘看对面冯子璿的随从和犊车,见那车虽也是青牛丹毂,但彩漆脱落,颜色暗淡,不由露出鄙夷神色,道:“梁国公过世没几年,怎么家道竟衰落至此?国公千金入宫只带四五名随从,连个提炉行香的人都没有。犊车的漆都掉成这样了,竟不如我家丫头坐的车光鲜。冯家小娘子坐着这样的车,也要争着抢着赶到前面,莫不是要为我开道?”

    冯宅家仆们听她言辞刻薄,一个个神情愤懑,欲要上前理论,却闻冯家犊车中传出一位女子从容轻缓的声音:“潘家小娘子说得不错,我家这车是旧了。”

    众人噤声,目光投向那车。虽有帘幕遮蔽,但可想而知,车中人是冯子璿。潘宝璐闻言自觉冯子璿气馁,愈发得意。

    冯子璿声音继续传来:“大名冯氏世代簪缨,今日我乘的车,原是前朝广顺年间,先祖获赐的宫车,所用木材珍稀坚实,中有沉、檀等香木,称‘七香车’。另仿唐七宝辇形制,四面缀五色玉香囊,囊中贮辟寒、辟邪、瑞麟、金凤四香,是以毋须侍女提炉行香。”

    潘宝璐着意打量,果然见冯氏犊车四面垂有五色玉镂雕的香囊,清风拂过,迎面飘来的是不经烟火薰爇的草木香气,异常清幽。

    潘宝璐一时无语。冯子璿又道:“冯氏女眷出入宫掖常用此车,却也还能代代相传,不过用到如今颜色确已暗淡,是不如新贵的光鲜。”

    冯宅家仆相顾而笑,有人大声叫好:“姑娘所言甚是。如果大名冯氏也像潘家一样国朝才崭露头角,那姑娘的车一定像潘家小娘子的一样光鲜。”

    围观的人窃笑,对着潘宝璐一方指指点点。潘宝璐恼羞成怒,手指冯子璿的车朝家仆命道:“去把那五色玉香囊摘下来,让我见识见识,看这前朝遗物,与我大宋的有何不同!”

    潘宅家仆齐声答应,迅速上前,几人挡住冯宅家仆,另有两人猛地冲至冯子璿车前,伸手把车四面挂着的玉香囊扯下。

    一位家仆听闻冯子璿声音轻柔,有心想窥探她容颜,遂扬声问潘宝璐:“姑娘,冯家小娘子的车不但旧了,连车帘子也破得很。我们要不要帮她卸下来换换?”

    潘宝璐心想冯继业已去世,而自己父亲如日中天,今日索性便多威慑她几番,料她不敢怎样,遂应声道:“好,回头我送一副新的给她。”

    潘宅家仆当即双手拽住车帘一扯,帘幕应声而落,冯子璿清丽的面容暴露于人前。她羞愤不已地侧首,引袖遮住自己的脸。

    这惊鸿一瞥令潘宅家仆轻薄心愈盛,凑向冯子璿,口中道:“冯家小娘子身上也有香囊吧?不如取下,一并给我家姑娘瞧瞧……”

    家仆笑着朝冯子璿伸手,冯子璿惊惧地朝内缩。眼看家仆的爪子就要触及冯子璿衣裳,一枚玉佩忽然自外飞来,击中家仆的手。

    家仆惨叫一声,缩回手,怒视玉佩飞来处。

    玉佩落在冯子璿膝上,冯子璿怔怔地看看,轻轻拾起,见那玉佩是白玉雕成,呈盘旋螭龙状,玉色莹润,触手生温。

    掷出玉佩的赵元佐从革辂上一跃而下,缓步走到两家车马中间。

    他本想回楚王府,行至州桥,见前方喧哗,得知潘冯两家争道,原不欲干涉,但见潘宅行事嚣张,竟公然羞辱冯子璿,遂出手相助。

    潘宝璐认出赵元佐,失声道:“楚王,又是他!”

    两边家仆愕然,随即纷纷朝元佐下拜。

    冯子璿从车内出来,稍整衣饰,缓步走到元佐面前,敛衽一福:“谢楚王相救。”

    赵元佐注视她,但觉她身形高挑,稍显单薄,两眉青山淡远,凤目微挑,雅致如从仕女图中走出,声音也柔和清婉,但轻抿的薄唇线条分明,从那里可看出一丝隐于秀丽外表下的倔强。

    赵元佐朝她一揖,道:“冯姑娘无须客气。”然后看看冯子璿帘幕被毁的车,又道,“你的车被人损坏,现下坐不得了,不如上我的革辂,我送你一程。”

    冯子璿双颊微红,低首踟蹰道:“这如何使得……”

    赵元佐知她顾虑,淡淡一笑:“请姑娘乘车,我骑马相送。”

    赵元佐不待她回答,径直朝驾车的宦者示意,宦者过来,向冯子璿一揖:“冯姑娘,请。”

    冯子璿沉默须臾,终于启步,在宦者相助下上了楚王的革辂。

    革辂掉头朝宫城行去。

    赵元佐从一名随从手中牵过一匹高头骏马,上马随革辂而行。

    冯宅家仆迅速驾车跟上,临走时眼含奚落地看着潘宝璐冷笑。

    潘宝璐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离去,恼火地从叶子手中夺过香斗,狠狠地敲在过来请示是否启行的家仆肩上。

    革辂中的冯子璿展开右手,手心中是赵元佐为救她掷出的螭龙玉佩。冯子璿凝视片刻,又握拳,把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悄悄褰开车上窗帘,看身侧骑马护送她的元佐。

    赵元佐目视前方,神情淡然,浑然不知身边的姑娘在暗自期待,这段通往宫城的路既远且长,让她可以一直在他投下的影子中面含微笑,听马蹄悠扬。

    3.琴操

    翔鸾阁中,李清瞳正在两名内人的伺候下整装,周怀政匆匆进来,朝李清瞳行礼后向她禀报了楚王带着冯家小娘子回宫的消息。

    李清瞳颇感意外,追问详情,周怀政便把适才楚王侍从告诉他的,潘、冯二女争道,潘宝璐羞辱冯子璿,楚王出手相助之事一一道出,最后笑道:“冯家小娘子举止温婉,在丹凤门前下车后再三拜谢楚王,楚王也连忙还礼,两人道谢和道别迁延许久,还真是相敬如宾。”

    李清瞳听后淡淡一笑,别无他话。

    周怀政又道:“现在她与潘家小娘子都已在后苑候着,等德妃娘子接见。”

    李清瞳默默展开双袖让内人们整理裙裾,少顷,才答:“让她们候着吧,我稍后再去。”

    周怀政称是,正要离去,李清瞳又唤住他,问:“楚王呢?还在宫里么?”

    周怀政道:“楚王送冯家小娘子入宫后就想回王府,臣请他再等等,现在他还在宫中。”

    李清瞳道:“嗯,让他暂别回府,就说晚些时候官家还要召见他。”

    周怀政领命而去。

    李清瞳从容换好衣裳理好妆容,才乘步辇来到瑶津池,潘、冯二女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施礼如仪。李清瞳含笑一一受了,再邀请她们随她乘画舫观初绽荷花。

    画舫划过瑶津池水面,此时风回御苑,庭芜郁郁,两岸飞絮犹无定,池中风荷已正举。画舫船首有数名乐伎吹笙弄弦,乐音随清风飘散,没入菡萏花影中。

    李清瞳端坐于画舫内主席中,默默观察今日召见的两位女子。

    冯子璿与潘宝璐分别坐于她下方两侧,潘宝璐伸着脖子做举目观花状,然而目光却每每越过池中荷花,在岸上逡巡,也不知在寻找什么。冯子璿则微垂眼帘,似在聆听乐伎的演奏。

    船首弹瑟的女子奏毕,起身朝李清瞳行礼告退,一名中年琴师抱琴而来,施礼后在船首坐定,开始弹奏。

    乐声初起,潘宝璐即面露喜色,开口道:“是《雉朝飞》。”

    “哦,”李清瞳浅笑,问她:“潘家小娘子也会抚琴?”

    “是的,爹爹让我学琴,”潘宝璐笑道,“这首《雉朝飞》我刚学了,所以十分熟悉。”

    李清瞳转顾冯子璿,含笑问:“冯家小娘子可也学琴?”

    冯子璿朝她欠身,轻声答:“子璿愚钝,岂识君子之器。”

    李清瞳又对潘宝璐道:“这曲子原是战国时琴家牧犊子应泯宣《雉朝飞歌》而作,既然潘家小娘子琴艺高妙,可否演奏此曲,琴师从旁吟唱,我等洗耳恭听,一饱耳福。”

    潘宝璐稍作推辞,李清瞳继续邀请,她便也不扭捏作态,兴冲冲地到船首,在琴师让出的位置坐下,开始演奏。

    琴师应着曲调曼声吟唱:“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这支歌原是齐国处士泯宣于山中见群鸟成双飞翔,而自己暮年将至仍无妻,感伤之余所作之歌,曲中虽有描摹百鸟飞旋之盛况,意韵终不免转归凄郁,暗含幽恨。而潘宝璐则始终面带微笑,神采飞扬地将此曲奏得格外欢欣,节奏也远比琴师所弹的快,以致琴师几乎唱不下去,频频侧首看她,而潘宝璐浑然不觉,弹得怡然自得,恍若自己此刻正置身百鸟群中,于天际飞舞徜徉。

    冯子璿一直垂目聆听,默不作声,但尾声处潘宝璐有一音弹错,冯子璿抬眼看了看她,旋即收回目光,又恢复了起初的姿态。

    潘宝璐奏毕,李清瞳出言称赞,多有褒奖之辞。潘宝璐含喜道谢,又扬起双眉瞥冯子璿一眼,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

    在李清瞳示意下,两名内人上前,分别在冯子璿和潘宝璐面前摆上酒杯,并分别为她们斟酒。

    李清瞳微笑解释:“往日我游园赏花,常备美酒小酌怡情。只是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如以往尽兴饮酒,只好请两位小娘子代我品尝美酒。”

    言毕浅笑着,朝二女举杯:“我且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李清瞳举杯,冯子璿与潘宝璐忙双手捧杯站起,齐声道“谢德妃娘子”,然后各自饮下杯中酒。冯子璿行动间,李清瞳着意看了看她的手,目光在她左手拇指关节处的薄茧上稍作停留。

    待两位姑娘坐下,李清瞳开口问她们:“二位觉得这酒如何?”

    潘宝璐抢先回答:“这酒闻着倒挺香,不过略带苦味,口味也稍显单薄,可能是酿酒的师傅功力略欠火候。我家酿的羊羔酒口感丰腴润滑,坛子一开浓香四溢,香飘数里。回头我请爹爹送一些到宫里来给德妃娘子尝尝,若娘子觉得好,我家每年酿了都进贡一批到宫里来。”

    李清瞳不接此话,侧首看冯子璿:“冯家小娘子呢?”

    冯子璿先朝李清瞳欠身,方才答道:“回德妃娘子,子璿以为,此酒虽然入口微苦,但细品之下能辨出这味道类似莲心苦味,苦意散去后,蔓延在唇齿间的是清甜的回甘之味,而酒香中的荷叶香气也愈发明显。若子璿没猜错,此酒应是先包裹于瑶津池荷叶中,风熏日炽许久,才采回来的,所以融荷香与天地灵气于酒露之中,方有如今的味道,委实妙不可言。”

    李清瞳目含喜色地注视冯子璿,道:“冯家小娘子所言不差,这酒确是如你所说,包裹于荷叶中酿成的。”

    冯子璿低首微笑道:“子璿曾见祖母做过,所以胡乱猜测。”

    李清瞳赞道:“冯家小娘子不愧出身世家,见多识广。”

    潘宝璐见李清瞳称赞冯子璿,隐隐感觉到自己适才恐怕是失言引她不满了。原有些失落,但又念及自己那一曲《雉朝飞》技惊全场,此刻若不露些破绽,只怕德妃太青睐自己,乃至定要选自己为楚王夫人,那自己届时若想脱身倒格外麻烦了。

    由是豁然开朗,潘宝璐又欣然扬首,远眺这片陪伴襄王成长的园囿,心中满盈柔情蜜意,露出明快笑容。

    宴罢潘宝璐乘上自己的青牛香车,又前呼后拥地回到韩国公宅。潘夫人已在门前等待许久,此刻追着宝璐连声问宫中情形。潘宝璐择好的略说了说,潘夫人喜不自禁,道:“既如此,看来我儿有望嫁予楚王,异日入主中宫。”

    潘宝璐冷道:“无望,我不会嫁给楚王。”

    潘夫人诧异地问:“为何?且不说将来前程,楚王貌比潘安,文武皆备,在宗室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你为何不嫁?”

    “我知道,他在你们眼中是极好的,”潘宝璐怅然望向相国寺的方向,叹道,“然而在我看来,只得四字:不及某人。”

    赵炅自朝堂出来,又在崇政殿批阅完诸臣劄子,才回到万岁殿,召见李清瞳,问她潘、冯二女的情况。

    李清瞳先把画舫中的事说了,道:“两位姑娘模样都不错,若论性情,潘家小娘子稍显率直,冯家小娘子则十分知书达礼,又温婉乖巧。她左手拇指有茧,分明是练琴按弦所致,曲有误,她即刻便知,琴技多半在潘家小娘子之上,然而她并不以此炫技,面对臣妾询问只推说不会,看来也是个谨慎谦逊的人。”

    赵炅沉吟后道:“适才,继恩也与我说了二女争道的事……潘美之女仗着父亲权势,行事嚣张,而冯继业之女温雅娴静,作派也如而今冯氏一般,十分谦逊,但隐有傲骨。好在元佐懂事,助冯家小娘子这一回,也算代我向冯氏施以恩遇,否则,只怕世人会说我收了冯家兵柄,便翻脸不认人,纵容潘氏欺负冯氏。”

    冯子璿祖父冯晖及父亲冯继业,先后在后晋、后周时任朔方军节度使。朔方军镇守西北,防御外族进犯中原,兵力强盛,自唐代以来,其节度使为北方十大节度使之一,声名显赫。后周时冯晖加中书令,封陈留王,病卒后追赠卫王。冯继业继父亲之后任朔方军节度使,太平兴国初年来朝,赵炅封其为梁国公,将他留在京师,解除了他的兵柄。冯继业第二年便卒于京师,时年五十一,被追赠为侍中。

    赵炅遥想这些事,又对李清瞳道:“冯继业子嗣不成器,也不宜委以重任,这天家恩泽,还是施予他女儿吧。”

    李清瞳浅笑欠身:“官家所虑甚是。”

    “至于潘美之女……”赵炅斟酌着,摇头道,“太过争强好胜,做个闲散宗室之妻尚可,若为元佐夫人,离权柄太近,焉有不为娘家争权夺利的?”

    楚王夫人的人选便如此定下了。赵炅携李清瞳入后苑水榭饮茶,并召赵元佐入内相见。

    赵炅徐徐饮了一口茶,淡淡瞥了跪拜施礼的元佐一眼,命他平身,方缓缓道:“你年纪也不小了,爹爹早就应该给你订亲,无奈政事繁芜,竟耽搁了这许久。今日委托德妃为你召韩国公及梁国公之女入宫,相见之下德妃认为梁国公之女温雅淑慎,堪为良配……”

    未待父亲说完,赵元佐便朝他一拱手,决然道:“爹爹,元佐如今一无所成,于国于家无功,还欲勤于修身,婚姻大事,容臣日后再议。”

    赵炅嗤笑:“男大当婚,普天之下没有建树的人多了,却有几人不娶妻?”

    赵元佐黯然低首:“近来家事国事纷繁变幻,臣备觉无力,实无心顾及婚姻之事。”

    赵炅蹙眉不怿:“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我要处治你四叔,让你不痛快了,无心成婚不成?”

    赵元佐见状再次下拜,道:“臣并非此意……”

    李清瞳见状轻摇纨扇,为面含怒色的赵炅降火气,又和言劝元佐道:“大哥,你出阁多时,王府里早该有一位女主人帮你料理家事。你是皇长子,本就身负为天家延续血脉的使命,再则,你若不娶,你的弟弟们也不便成婚,为宗庙社稷,你也切莫率性而为。”

    赵元佐直身跪着,一味沉默。

    李清瞳又道:“那冯家小娘子我瞧着与你倒是郎才女貌,可堪匹配,而且,我听说你今晨与她在州桥相遇,想必也是一见倾心,所以亲自护送她入宫……”

    赵元佐摆首否认:“德妃娘子误会了,我只是看不过冯姑娘受潘家小娘子欺负,才请她上我的车,我委实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并不想娶她。”

    赵炅冷冷插言道:“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决定娶不娶她,而是告诉你,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无论家事国事,你都必须听我的安排,你没有选择。”

    赵元佐抬眼看父亲,目中悲苦之意一掠而过,他旋即恻然一笑,朝赵炅深深稽首,盯着自己落于水榭花砖之上的郁郁影子,沉声呼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4.王孙

    赵元侃被刘夫人看管甚严,不能出王府半步,他斟酌一番,向钱惟演修书一封,私下命张耆送往钱府。次日钱惟演便以探望赵元侃为由来到襄王府,身后跟着一个推着小车的小厮,车上满满地装着大大小小包装甚美的盒子。

    赵元侃上前相迎。刘夫人听到传报也出来,跟在赵元侃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前庭。

    钱惟演远远地见了赵元侃即长揖施礼,待到走近,又轻声对赵元侃道:“大王,我接到你书信,所以……”

    赵元侃忙朝他使眼色,暗示他注意身后的刘夫人,旋即大声笑道:“我这几日不得出门,闷都闷死了,写信请希圣拣好吃的好玩的给我带些来,没想到你如此热心,这么快就送来了。”

    刘夫人闻言上前,埋怨道:“大王想要什么只管差王府下人去买,怎能害钱公子破费。”

    钱惟演朝刘夫人微笑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碍事的。”

    赵元侃向乳娘解释:“下人买的总不合我心意。我和希圣自幼交好,他知道我喜欢什么。”

    刘夫人谢过钱惟演,脸上呈出冷淡矜持的礼节式笑容,又问:“许久不见小郡主,她近日可好?”

    钱惟演道:“平日还好,昨晚因母亲生日,她学着大人敬酒,多饮了两杯,便醉了一宿,红着脸逢人便说‘抱歉’,今日还觉头痛。”

    刘夫人叹道:“小郡主是江南来的美人儿,原比我们娇贵,可不能再这样逞强饮酒了,伤身。”

    言罢吩咐左右:“把德妃娘子赐的玉华醒醉香备一匣给钱公子带回去……”瞥瞥钱惟演那一车什物,又道,“还有官家新近赏的香墨、团茶、官窑茶器,都为钱公子各备一份。”

    钱惟演忙婉言推辞,刘夫人淡笑道:“钱公子尽可笑纳,我家大王一向无功不受禄。”

    听她话中有话,钱惟演一怔,不知如何应答。赵元侃见状对他道:“礼尚往来嘛,你收下便是。”随即亲切地将手搭于钱惟演肩上,笑道:“快跟我来,让我看看你买的好东西。”

    钱惟演答应,带着推车的家仆随赵元侃进入后院。

    这两日刘娥住在襄王府中,虽然赵元侃待她如上宾,并不要求她做什么,但刘娥自觉寄人篱下,不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遂自请为赵元侃点茶。此刻正在襄王府书斋中煮水候汤,然而一直思量着秦王之变,猜测后果,忧虑重重,心中颇不安宁。

    赵元侃带着钱惟演入内,一边笑着扬声唤她“阿湄”,一边走至她面前,向她介绍钱惟演:“这是吴越王之子钱希圣。”

    钱惟演立即作揖,低声道:“不敢不敢……家父如今封淮海国王……”

    赵元侃笑道:“我知道。若说淮海国王,阿湄一定不知是谁,说吴越王,她即刻就明白了。”

    钱惟演状甚忐忑:“只是……”

    赵元侃安抚地拍拍他肩:“别担心,这里没外人,我爹爹也没顺风耳,听不见。”

    刘娥闻言浅笑,向钱惟演裣衽一福:“钱公子万福。”

    钱惟演路上听赵元侃提起刘娥,知道她姓名身份,忙长揖还礼:“刘姑娘幸会。”抬目略端详刘娥,又微笑道,“说起来,惟演与姑娘也曾有一面之缘。”

    刘娥稍显困惑地打量他,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钱惟演解释道:“潘家小娘子选婿那日,我也在围观人群中,所以见到了姑娘。”

    刘娥了然,回想往事不免有几分羞惭,道:“那时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乡野丫头,行事莽撞,钱公子见笑了。”

    钱惟演正色道:“哪里。刘姑娘为义兄仗义执言,并为状元解围,乃侠义之举,惟演佩服。”

    赵元侃打断二人对话,命门外的小厮把车上的东西送进来。小厮答应,迅速将各类盒子一一搬入房中,又恭谨地退至门外。

    赵元侃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几块精致面食点心。他兴冲冲地送到刘娥嘴边,道:“这是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做的,你尝尝。”

    刘娥以扇引风吹旺茶炉中的火,盯着茶炉目不斜视,冷冷道谢,却摆首拒绝品尝。

    赵元侃又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出一盒胭脂,道:“这家的胭脂是用花露蒸成,芬香扑鼻,你闻闻。”

    刘娥依旧冷面避开,道:“身为婢女,不须修饰,这胭脂我是用不上的。”

    赵元侃不以为意,再从一个大盒子里取出一个鞋底厚近三寸的丝鞋,双手捧着给刘娥看,笑道:“你说你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我高了,来来来,穿上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比我高。”

    刘娥但觉他真是纨绔心性,毫不顾及自己如今心情,还如逗寻常侍女一般拿礼物调戏自己。怒火陡然而生,抛下团扇,道:“大王若无要事,刘娥告退。”

    “稍等,有要事,很要紧的事。”赵元侃立即抛开重台履唤住她,笑容隐去,满脸肃然。

    刘娥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又将何为。

    赵元侃转身朝外,唤来张耆,一指门外的几名小黄门:“你带他们去花园,把正在开着的各色花都剪些回来,连带着柳枝萱草,越多越好,要能装半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元侃送钱惟演出门至庭前,钱惟演带来的小厮依旧推着车跟在后面,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和树枝。

    钱惟演看看王府门前的侍卫,朝赵元侃拱手道:“大王留步,改日惟演再登门拜访。”

    赵元侃颔首,道:“我在府中很是郁闷,你要常来。”

    钱惟演一笑,再次行礼道别,正要步出大门,刘夫人却出现在他们身后,冷喝一声:“钱公子留步。”

    赵元侃回首,笑问:“乳娘也来送钱公子?”

    刘夫人不答,径直走到推车旁,朝内看了看,问:“大王给钱公子的车堆这么多花做什么?”

    赵元侃轻描淡写地答道:“希圣说起他妹妹喜欢花,而他家园子不大,开的花不多,我便让人摘些花儿给他带回去。”

    刘夫人一哂:“原来花是要给小郡主的,那老身得好好查查,看看花上有没有虫蚁,可别惊扰了小郡主。”

    话音未落,刘夫人即伸手猛拨车上花草,扯了一大把抛于地上。车上花丛中露出女子的发髻,那女子随即自花车中抬起头,正是刘娥。

    刘夫人冷笑:“果然,有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赵元侃焦急地上前欲解释:“乳娘……”

    刘夫人目示左右小黄门:“把刘姑娘送回房中。”

    小黄门应声,架住刘娥就要拖走。刘娥奋力挣脱,走到刘夫人面前,道:“我并非王府奴婢,你无权将我禁足。”

    刘夫人直视她双目,一字字地道:“大王未娶妻,这王府中事务,眼下是我说了算。你既跟大王回来,就要任我处置。”

    刘娥忿忿道:“你如此厌恶我,为何不索性把我送回秦王府,是死是活,任官家处分?”

    刘夫人目光如同寒冰:“你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逐出去,但不是现在。”随即又朝小黄门怒喝,“把她拖回去!”

    小黄门再度上前,架着刘娥朝内走。

    赵元侃追了两步,似要向刘娥说些什么,但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刘夫人一顾默然立于一侧的钱惟演,提高音调道:“钱公子,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钱惟演无奈,朝刘夫人和赵元侃作揖,转身离去。

    赵元侃恼怒,面对乳娘又不好发作,最后重重一拂袖,大步流星地朝刘娥走去。

    刘夫人跟上,喋喋不休地劝说:“大王,那淮海国王之子不过是末代王孙,整日吟诗填词点茶踢球不务正业,吴越国就是这样被他们消磨掉的。你别跟他来往,平日里多看看书,想想治国之道,别辜负官家对你的期望……”

    钱惟演尚未远去,而刘夫人声量不小。刘娥闻言竭力回顾,发现钱惟演的步履在襄王府的门楣下明显地滞了一滞。

    他是一个细瘦的少年,比赵元侃尚小几岁,两侧微微凸起的肩骨此时似乎在颤抖,然而他很快控制住驿动的情绪,扬首出门,广袖飘飘的身影消失在大宋亲王府邸前渐趋炽烈的日光中。

    此夜月明如镜,刘娥缓步来到襄王府花园,在芍药栏杆上坐下,愁眉深锁,望月叹息。

    张耆这两日外出,带回来皇城司搜捕秦王府舞伎的名单,刘娥才发现,原来秦王让她顶替逃逸舞伎表演,并未将她名字替换入上报的舞伎名单,是以如今搜捕名单上写的还是她顶替的舞伎名字,刘娥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

    回顾当日之事,她亦渐渐明白了秦王不许她上龙舟,并非嫌她技艺不精,不懂礼仪,而是欲谋大事,不想她牵连其中,说明他对她颇有爱护顾念之心。

    念及此事,刘娥愈发感伤,只觉世事亦如天边月,一夕圆满,转瞬便成玦。想秦王当年,妻美子孝,位极人臣,一时风光无两。谁曾想金明池一场宴罢即沦为阶下囚,如今处境之艰难,恐怕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自己居于襄王府,虽然安全,但岂能心安。

    赵元侃从月光拂下的花影中走来,紧挨着刘娥坐下,刘娥挪了挪,和他保持距离。

    赵元侃含笑问:“还在生气呢?”

    刘娥冷道:“你们想把我关多久?”

    赵元侃道:“这里虽不能随便出去,但有吃有住的,不比你在外辛苦奔波强?”

    刘娥道:“我若在外面,自然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哪稀罕你的嗟来之食。”

    赵元侃笑道:“你就当陪我坐牢呗,暂时不得自由,但我可以给你赔偿。”

    “赔偿?”刘娥冷笑,“你拿什么赔?”

    “钱我不赔,”赵元侃又朝刘娥那边凑了凑,“但是我可以陪你郁闷。”

    刘娥恼火地跳下栏杆,要离开。赵元侃立即追上,抓住刘娥手臂让她面对自己,“好了,不说笑了。今日之事,你应该也能明白,不是我不许你走,是乳娘看管太严,无论你我,都无法出去。”

    刘娥甩开他手,没好气地道:“焉知不是你串通了乳娘作戏给我看?”

    “姑娘忒也小瞧我了。”赵元侃嗤笑,唇角倔强地上挑,隐含她素日少见的怒意,“我不会违背你心意,将你禁锢于我身边。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但总有一天,我会令你心甘情愿地走进我的王府。”

    见他难得如此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刘娥倒无言以对了。两厢沉默须臾,赵元侃又缓和了语气,温言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从襄王府里出去,要做什么,以及能做什么,改善我四叔的处境?”

    刘娥被他问住了。一直认为恩人有难,自己不能匿于襄王府袖手旁观,但自己就算离开王府,确实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以减轻秦王的罪责。她思索良久,末了亦只能一声叹息:“我面对困境或许可奋力自救,但若要救秦王,确实力不从心,无计可施。”

    赵元侃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刘娥叹道:“我身份低贱,人微言轻。”

    赵元侃摆首:“与身份无关。我大哥身份高贵吧?照样救不了他最敬爱的四叔。”

    “那你说,是何原因?”刘娥问。

    “是权柄。”赵元侃黯然道,“自己掌握权柄,或者掌握持有权柄的人,才能兼济天下。没有权柄的人,无论是贵是贱,是贫是富,都不过茫茫苍生中一枚棋子,每一步都要按当权者制定的规则行走,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四叔,便是走错了一步。”

    见刘娥沉吟着琢磨这句话,他又笑逐颜开:“行了,别多想了。穷则独善其身,你那么穷,还是好好待在襄王府修身养性吧。我知道你急着出去是记挂着秦王和我大哥,想打听他们近况,这事交给我来做。”

    骤然听他提赵元佐,刘娥的心怦然一动,一阵热潮涌上双颊,她垂下双睫,讷讷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秦王和……你大哥……”

    她的窘态尽入赵元侃眼底。他略感酸涩,但却还是萦系着笑容,温言宽慰:“你别担心,我会设法入宫去打探大哥和四叔的消息。你安心等待,一定会等到好消息的。”

    5.廷杖

    次日晨,刘夫人按例来到赵元侃寝阁巡视,却不见他人影,阁中侍女说大王天未亮便去书斋念书了。刘夫人心下疑惑,觉得元侃不至于如此勤奋,遂立即前往书斋查看。

    刚走到书斋门前,便见张耆匆匆过来,朝她一揖,称大王今日要潜心读书,不许任何人进入书斋,黄昏时他自会出来。

    刘夫人绕过张耆走到窗边,朝窗内望去,只见赵元侃背对着她,正捧着一卷书在读,似乎颇入神,姿态良久未动,只是不时翻翻书页。

    刘夫人满意地转身离去。

    将近午时,刘夫人亲自端着一盅汤水来到书斋前,又被张耆拦住,道:“夫人,大王还在……”

    刘夫人打断他:“还在读书,我知道。只是用功这许久,也该进食了。这是我亲自给他煲的汤。开门,让我进去。”

    张耆赔笑道:“递汤水这种小事何须劳烦夫人,就让我来做吧。夫人请把汤给我,我送进去。”

    刘夫人见他几番阻拦,疑心愈甚,冷硬地道:“不必,你开门,我自己送进去。”

    张耆迟疑着,左右阻挡就是不让她入内。刘夫人恼火,一把推开他,自己开了门。

    刘夫人疾步入内,张耆涔涔汗下,亦紧随她,不时唤“夫人”,唯望她停下脚步。

    刘夫人端着汤走到那兀自读书的身影背后,道:“大王读了这么久的书,也该稍事歇息。且饮一盅老身为你煲的汤,书稍后再看。”

    那人背对刘夫人,默不作声,但握书卷的手轻轻地颤了颤。

    刘夫人试探地连唤两声“大王”,那人依然不答。

    刘夫人顿时明了,重重地把汤水搁在案上,不客气地将手搭在那人的肩上,狠狠地拉那人转身,面对自己。

    看清此人面目,刘夫人先是一惊,旋即怒容满面,扬声道:“好啊,竟然是你,刘娥!大王呢?”

    刘娥直视她,道:“大王入宫见官家去了。”

    刘夫人怒问:“怎么出去的?”

    刘娥默不作声,刘夫人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张耆。张耆低首,从旁嘟囔道:“翻墙出去的……”

    刘夫人急怒攻心,两眉倒竖直指刘娥:“是你教他这鸡鸣狗盗的手段的?”

    刘娥摇了摇头,欲要解释,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早,赵元侃便带她来书斋,硬要她穿戴自己的衣冠,又取出日前为她买的重台履,要她穿上。刘娥不肯,他便称若穿上他就有法子入宫打探消息。刘娥半信半疑地穿上了。他满意地上下打量,又走到她面前,与她比了比个头,笑道:“真的快比我高了……下次给你买双两寸的。”

    刘娥追问他到底何意,他才说出自己的计划:刘娥穿上他衣冠模仿他在书斋读书,张耆在门外看守,不许人进来,他则翻墙出王府,入宫打听消息。

    刘娥虽觉此举未免有些儿戏,但现下刘夫人坚决不许赵元侃此时入宫招惹是非,若要出去,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遂只好答应假扮他留在书斋读书。

    赵元侃换上一套寻常少年的衣裳,将要出门,又折回穿着重台履的刘娥面前,朝抬眼直视他的刘娥笑了:“以前我所见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们,不是仰视就是俯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与我相互平视了,真好。”

    刘娥心中一动。回想赴京以来,遇见的人身份多高于她,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低眉奉承着。虽然赵元佐对她格外友善,然而他在她眼中,宛若周身沐着日月光华的神祇,她对他亦是仰视的。而赵元侃,她倒可如对常人一般,不卑不亢地与其交流,就若他所说,是“平视”。这固然是因为一开始她不知他身份,不辨尊卑,但也缘于身为亲王的他愿意放低姿态俯就她。所以,他应该一开始便视她为一个平等的人的吧。

    这些事,刘娥自然不愿与刘夫人细说,于感慨中保持着沉默。面对刘夫人咄咄逼人的询问,是张耆为她辩解:“不是刘姑娘教的,是大王自己想出的法子……”

    刘夫人利剑一般的眼神刺向张耆:“住嘴!”

    张耆瑟瑟噤声。

    刘夫人对刘娥冷笑:“你这贱人,妄想攀龙附凤,想靠小聪明迎合大王,唆摆大王离经叛道,今日少不得要自食其果,得点教训。”言罢厉声朝外喊:“来人!把刘娥给我拖出去,备好我的鞭子!”

    刘娥仓皇地睁大眼睛,从对面那中年妇人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舅母眼中的戾气。一种可以称作仇恨的情绪从她目中浮升,像此刻天际的阴云,乌郁的静寂中潜伏着瞬息将至的电闪雷鸣。

    这日万岁殿中,二皇子许王赵元僖在父亲的注视下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几字,请父亲过目。

    赵炅捋须细看,赞赏地颔首:“不错,数日不见,二哥翰墨精进不少,颇有二王遗韵。”

    赵元僖与赵元佐、赵元侃不同,外貌远不如他们俊秀,身材魁梧而偏胖,加上自幼说话又有些口吃,因此平时沉默寡言,显得颇憨厚,在宫中远不如元佐兄弟受众人瞩目,父亲也甚少夸赞他。此刻听赵炅这般说,受宠若惊地连连躬身长揖:“爹爹谬……谬赞,臣愧不……不敢当。”

    赵炅拍拍他肩膀,道:“你前日呈上的策论爹爹也看了,没想到你对朝政也颇有见解,甚合我意。”

    赵元僖低首道:“臣……谨承爹爹教……教导,才有些许……见识。只恨身为……为宗室,不能科……科举出仕,为爹爹分……分忧。”

    赵炅叹道:“我原也希望你们哥儿几个都来做官,为爹爹分忧。但如今想来,宗室不问政事,安享富贵,才是正道。若非我当年许你四叔涉政,也不会发生现在这等祸事。”

    此前他暗设诏狱,追查秦王谋逆一事。想到即将结案,免不了赐廷美一死,心下恻然,面上也显得郁郁不乐。

    赵元僖窥探着父亲面色,道:“四叔谋逆,死……不足惜。爹爹为天下……天下苍生,宗庙,社稷,大义灭……灭亲,元僖十分……钦佩。”

    赵炅淡淡一笑,不接此话。

    此时王继恩入内行礼,禀道:“奏知官家,楚王求见。”

    赵炅蹙眉:“元佐?他怎么来了?”

    王继恩道:“官家前日为楚王订亲,便解除了对他的禁足令。今日楚王求见,臣斗胆猜测,恐怕与秦王之案有关……”

    赵炅挥挥衣袖:“你去告诉他,我累了,将要歇息,让他改日再来。”

    王继恩领命而出。

    然而赵元佐似乎并不听从父亲命令,很快阔步进来,王继恩一脸焦虑,追在他身后不住地喊:“大王留步,大王留步!未经宣召,大王不可步入官家寝殿……”

    赵元佐已走到赵炅面前,跪下,朝赵炅行礼,一句“圣躬万福”尚未说完,便被赵炅厉声喝止:“住嘴!我没让你进来,你就闯进来了?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意,是何等罪过?”

    赵元佐叩首请父亲恕罪,然而很快又仰面抱拳拱手道:“爹爹,臣听闻秦王之案即将宣判,爹爹手握多名逆臣口供,要赐死四叔……”

    赵炅一字一顿,冷冷道:“所以,你暗中遣人,打听国之政要?”

    赵元佐语塞,旋即伏首道:“臣知罪,甘领罪责,但还望爹爹听臣一言……”他举目凝视父亲,殷殷劝导,“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然而赵炅根本不欲听他说完,怒示左右,扬声命道:“把楚王拖出去,杖责四十!”

    周围宦者愣怔,赵炅怒喝:“还不动手?”众人立即答应,多名宦者上前,架住赵元佐便朝外拖。

    赵元佐不断挣扎,连声恳求:“爹爹,四叔谋逆并未既成事实,他悬崖勒马,爹爹理应网开一面,求爹爹宽恕,饶四叔一命……”

    赵炅决然挥袖,示意众宦者加速,将赵元佐拖离了他的视野。

    赵元佐被除去冠服,仅着素衣中单跪在万岁殿前庭中。两名宦者手握廷杖,立于他身后。

    王继恩走到赵元佐身边,躬身施礼,万般无奈地,在他耳边道:“大王,实在是圣意难违,臣也无可奈何……但臣已吩咐他们,减轻力道,还望大王忍耐,臣等得罪了。”

    王继恩朝持廷杖的两名宦者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高举栗木廷杖,轻缓地一下一下击打在赵元佐的背上。

    赵炅于殿中听到杖击的声音,怒喝:“给我重重地打!谁要手下留神,朕便取了谁性命。”

    行刑的宦者相顾骇然,只得加强力道,开始重击赵元佐。

    赵元佐咬牙忍耐,眼神不屈。

    血从廷杖落下之处透过白色中单,渐渐渗了出来。

    赵元侃刚至万岁殿前便看见这般景象,不由心惊。王继恩向他走来,低声解释了两句,赵元侃凝眸思索,还在想如何为大哥说情,却见李清瞳扶着陈国夫人从殿外匆匆赶来,一见这情形,陈国夫人立即高呼“住手”。

    行刑宦者暂停落杖,望向万岁殿内。而殿中传来的仍是赵炅斩钉截铁的命令:“打!”

    两名宦者又高高地举起了廷杖。

    陈国夫人见状,瞬时朝赵元佐身后扑去,廷杖落下,重重地砸在她背上。

    陈国夫人浑身一震,感觉到体内有骨头断裂,一口鲜血随即呕出。

    李清瞳惊呼,赵元佐回身一看,亦发出一声悲呼,立即抱起陈国夫人,连声唤她。

    陈国夫人紧闭双目,已然晕厥。

    赵元侃疾步过去探试陈国夫人气息,但觉她呼吸微弱,已命悬一线。

    李清瞳进入福宁殿中报讯。赵炅迅速从殿内出来,身后跟着赵元僖和李清瞳。

    赵炅来到陈国夫人身边,低身与赵元佐一起托着她,轻声唤:“乳娘。”

    少顷,陈国夫人徐徐睁开眼睛,一见赵炅,两行泪顿时涌出,一只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抓住赵炅衣襟,气若游丝地道:“官家……老身这辈子,几乎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回,你就答应老身吧,放过四郎,就算把他流放到偏远之地,做平民百姓也行,只是……别伤他性命。”

    赵元佐亦朝赵炅跪拜,接连叩首请求:“臣请陛下饶四叔一命,向天下人展示君主仁德之心。”

    赵炅沉默须臾,旋即镇定开口:“乳娘,对不起。四郎谋逆,法不容情。”

    陈国夫人目中神采霎时一暗,抓住赵炅衣襟的手松开,无力地沉沉垂下。

    6.落棋

    赵元佐悲呼“陈国夫人”,李清瞳亦抢上前来搀扶陈国夫人,查看她面色,试探其呼吸,然后朝赵炅点了点头。赵炅一脸木然地站起,举目望向远处,淡淡吩咐:“宣太医。”

    王继恩立即指挥小黄门去召太医,李清瞳命左右护送陈国夫人回居所。赵炅默默转身朝万岁殿里走去,赵元侃迅速跟上。

    赵炅回首瞥瞥赵元侃,冷冷问他:“你,也是来劝我饶了你四叔的?”

    赵元侃摇摇头:“不是……”

    “那你入宫,所为何事?”赵炅追问。

    赵元侃深垂首,赧然道:“臣是听说,爹爹新作弈棋三势,一个叫‘独飞天鹅势’,一个叫‘对面千里势’,还有一个,叫‘大海取明珠势’,皆神妙之极,诸学士和众位棋待诏都不能解……臣斗胆,想请爹爹将这三势示予臣,让臣琢磨琢磨,以增进棋力。”

    赵炅错愕:“你专程入宫,就为这个?”

    赵元侃立即长揖:“元侃顽劣,不好好读书,整日想着这些,让爹爹失望了,爹爹恕罪。”

    赵炅注视他良久,目中渐有笑意泛起,最后抛下一字:“来。”即负手进入万岁殿。

    赵元侃跟随父亲入内,两人在棋盘两端坐定。赵炅命内侍裴愈取黑白子布棋局,先列出‘对面千里势’,然后目示赵元侃:“此势白子先行,你且看看,如何救活下面的白子。”

    赵元侃凝视棋局沉吟许久,然后拈起一枚白子,正要落在某处,忽觉立于父亲身后的裴愈长袖轻举,动了一动。赵元侃微微抬目看父亲,赵炅正在举盏饮茶,并未觉有异。赵元侃再看裴愈,见裴愈目光落在他将要落子之处,轻轻摆首。

    裴愈年龄不过二十多岁,然而通诗文,善弈棋,清俊多才,故此颇得赵炅赏识,赵炅命他监管秘阁图书,闲时舞文弄墨、弈棋抚琴,也常让他相随左右。赵元侃知道裴愈棋艺超群,不亚于众棋待诏,见他摆首,便明白这一子不应落于此处,遂收回白子,又凝思须臾,再举棋往一处去,其间抬目看裴愈,裴愈依然立于赵炅背后,目含隐约笑意,极其轻微地朝赵元侃点了点头。

    赵元侃遂气定神闲地将白子落下,再观棋势,已豁然开朗。赵炅定睛一看,又不动声色地拈黑子应对,赵元侃落子之前再看裴愈,在他颔首摆首提示下顺利解开了父亲设下的难题。赵炅最后捋须赞道:“三哥近日常弈棋么?竟精进至此。我这一势连翰院学士都解不开,你居然一来就看出了门道。”

    赵元侃朝父亲作揖道:“爹爹谬赞。实不相瞒,每次臣与爹爹对弈之后,回到王府都会将棋局复盘,学习爹爹每一妙着,分析自己得失。若棋力稍有增进,也是拜爹爹所赐。”

    赵炅龙颜大悦,命裴愈取自己近日所录棋谱赐元侃。赵元侃似喜不自禁,忙起身郑重拜谢父亲。赵炅笑而命其平身,见赵元侃迫不及待地翻看棋谱,又问道:“以前你成天蹴鞠,并不怎么爱下棋,为何如今转性了?”

    赵元侃叹道:“球还是爱踢的,只是如今大哥轻易出不得门,我改和五哥一组,带着几位宗室兄弟,与二哥和四哥带的队踢。近日四哥一不留神,说二哥说话结巴,二哥心里不痛快,踢球时就不与四哥配合,以致我和五哥的队每战必胜。四哥不乐意了,与二哥吵了一架,两人谁都不理谁,我们这球自然也没法踢了。”

    赵炅闻言摇头:“四哥固然不懂事,但二哥大他许多,竟也跟弟弟置气,还将气撒在球场上,让你们趁虚而入,难怪要输。”

    “正是这个理。”赵元侃道,“兄弟就应该和睦相处,共同御敌之时,凡事理应相互包容,若兄弟阋墙,就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好在这只是蹴鞠,若是镇守疆土……”

    赵炅听出他弦外之音,顿时沉下脸来,拍案呵斥:“大胆!”

    赵元侃迅速在父亲面前跪下,伏首进言:“爹爹息怒,臣只说一句,望爹爹三思:四叔糊涂,有意犯上,理应严惩,但毕竟未成事实,而我大宋开国未久,契丹虎视眈眈,若这时大动干戈惩处四叔,朝野内外人心惶惶,高兴的岂不是四方蛮夷?”

    赵炅缓缓起身,在赵元侃面前来回踱步,良久沉吟未语。保持着伏拜姿态的赵元侃想到父亲的目光如冰似剑,正在自己身上掠过,顿感脊背生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赵炅终于站定,举目望向殿外,沉声唤:“继恩……”

    话音未落,便见王继恩略显惊慌地匆匆赶来,跪下禀道:“官家,陈国夫人……殁了。”

    垂首跪着的赵元侃见面前父亲的袍袖颤了一颤,他很想仰首探看父亲此刻的表情,然而终究不敢,只是继续低头沉默。须臾,听见赵炅开口,以冷静如寒潭之水的语调问王继恩:“楚王呢?”

    王继恩道:“楚王很悲伤,此前杖击也伤得不轻。臣让人搀扶他在陈国夫人阁中厢房歇息,并请太医诊治。”

    赵炅不再多言,径直往陈国夫人阁中去。赵元侃想了想,不问父亲意见便起身追赶,亦步亦趋地随他前往。

    赵炅步入弥漫着哀泣之声的陈国夫人阁,默默在乳母床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觉这双曾给予幼年的自己无数温柔慰藉的手已渐趋冰凉,又见她瞳孔涣散,然而眼睑未闭,一双眼兀自空洞地望向上方,不由心下酸楚。默然枯坐片刻之后,他和言对已逝的乳母说:“我只罢去四郎开封府尹之职,让他出任西京留守,离开汴京。谋逆之罪,暂不追究。乳娘,你安心走吧。”

    阁中陈国夫人的宫人闻言均下拜,叩谢官家恩德。赵元侃亦随之下拜,称:“爹爹圣明。”

    赵炅冷眼看赵元侃,命道:“你去告诉你大哥这事,让他别再置气,打点精神,筹备与梁国公之女的婚事。”

    刘娥身着中衣,被绑缚在襄王府中庭木架上,身上伤痕累累,尽是鞭笞的痕迹。晦暗的云端有雨点坠下,在地上击出大而圆的水痕,随之而来的风声也一阵紧似一阵。鞭笞她的小黄门垂下鞭子,抬头望望天,又看向廊庑下端坐着的刘夫人,请示道:“夫人,下雨了,是不是……”

    “继续。”刘夫人冷面下令,接过身边侍女递来的茶,从容啜了一口,把茶盏递回给侍女,再扫视周遭的人,“谁敢再对大王进谗言,让他做错事,今日的刘娥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噤声,均不敢言。

    行刑的小黄门只好再度扬鞭,朝刘娥挥去。

    这一鞭刺激之下刘娥抬起头来,然而咬牙绝不呼痛,只是睁眼怒视刘夫人。

    刘夫人倨傲地问她:“你知错了么?”

    刘娥道:“我何曾有错?襄王离开王府,是他自己的决定,非我怂恿。”

    刘夫人斥道:“你没入襄王府之前襄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做出格之事。若非你这贱人蛊惑,他会忤逆至此?”

    “忤逆?”刘娥捕捉到这词,不由一哂,“你认为襄王不听你话是忤逆,那么,你是把他视为你儿子?”

    刘夫人语塞,掩饰道:“老身是奉官家之命照料襄王,他不按规矩行事,便是对官家忤逆。”

    刘娥摆首:“不,你是一直把他视为你的儿子,你觉得他应该一直像儿子那样孝顺你,听命于你。如今你发现他有了自己的主张,不肯再做任你摆布的木头娃娃,你不敢面对事实,便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住口!”刘夫人怒不可遏。

    刘娥冷笑,继续说:“你希望他视你为母亲,但你并非他生母,你们原本尊卑有别,你不想让襄王意识到这点,而你的蛮横却促使他明白了,你不愿自责,只好迁怒于我。”

    刘夫人无言以对,见周围人等开始窃窃私语,愈发愤怒,起身从刘娥身边小黄门手中夺过鞭子,扬手一鞭朝刘娥抽去。

    刘娥生生受了一鞭,脸上却还带着冰冷笑意:“你到底是害怕我呢,还是害怕襄王从你的掌控之下逃走?你那么想掌控孩子,怎么不去管你的亲生儿子?你既然是乳母,应该生过孩子的,你的孩子呢?”

    刘夫人有一瞬的沉默,继而浑身颤抖,目中怒火锐如闪电,拼尽全身之力,一鞭鞭抽打在刘娥身上,几近雨点落下的频率。

    连续鞭打一阵,刘夫人气喘停手,与刘娥隔雨相对,雨雾氤氲,却模糊不了刘娥嘲讽的笑。

    刘夫人再次切齿扬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刘夫人回首,面上怒色一滞,唤道:“大王……”

    赵元侃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腕,快步走到刘娥身边,亲自为她松绑。

    绳索一解开,刘娥即虚脱坠地,赵元侃忙扶住,见她无力,索性拦腰抱起,冷面欲离开,刘夫人追上去,再次唤他“大王”,欲解释什么,赵元侃掠向她的眼风异常犀利。

    “乳娘你并不是襄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刘娥也不是府中奴仆,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没有处罚她的权力。”赵元侃一字一顿地郑重宣告,“我也不再是需要你监护的孩童,希望你行事有点分寸,否则,我会为你另择居所,请你离府别居。”

    赵元侃抱着刘娥决然而去。刘夫人追了两步后止步,凝视赵元侃的背影,老泪横纵地屈膝跪倒,将撕心裂肺的痛苦化作喉间压抑的呜咽,融于此间滂沱的风雨声中。

    7.幻影

    刘娥受伤不轻,心中又是忧怒交加,兼受风雨寒气所侵,被赵元侃送回房中时已几乎晕厥,赵元侃忙唤来侍女伺候刘娥更衣,又命人传太医,细询病情,亲自查看药方汤剂,暗中照顾刘娥,堪称无微不至。然而并不敢在刘娥清醒时去她房中,她卧病在床,若此刻入她闺房,怕她又觉自己轻浮。因此只在刘娥沉睡时靠近她,细察她面色,默默在床前独坐须臾,若见她将要醒转,立即起身离去。

    刘娥周身发热,昏昏沉沉地躺了几日病势才渐渐减轻。一日刘娥醒来,见床前幔帐微动,而门窗关闭,显然无风,遂扬声问:“谁在这里?”

    赵元侃踟蹰许久,在刘娥追问下终于现身,垂首解释:“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刘娥不动声色道:“你过来。”

    赵元侃一愣,困惑地向前几步,刘娥又命道:“走到我面前。”

    赵元侃依言走到床头,刘娥坐起,默默打量他须臾,问:“这几天我喝的汤药,都是你守着煎的?”

    “哪里,”赵元侃立即否认,“我府中侍女无数,煎药这种小事我岂会亲自动手。”

    他是不曾亲自动手煎药,但每次侍女煎药,他都会拿着方子去检查剂量、火候是否正确,在炉边一守就是多时。

    刘娥瞥瞥他衣裳,道:“你闻闻你袖子。”

    赵元侃引袖一嗅,一缕清晰的药味钻入鼻端,他再看冷静审视自己的刘娥,不由耳根发烫,尴尬地低目转身,快步去取案上备好的汤药,掩饰道:“这药味重,我才来这一会儿就沾了一身药味。”

    刘娥淡淡一笑。她这几日虽昏睡时多,但并非毫无知觉,常感到有人走近默默陪伴自己,她病得耳目不清,睁不开眼,却能闻到那人身上带有与自己所饮汤药一样的味道。适才帘幕微动,空气中仍流转着那熟悉的药味,赵元侃现身,她命他靠近,果然他行动间这药味又扑面而来,那种深入衣物纤维的浓郁气息是守于沸腾汤药之旁才能洇染上的。

    她心知肚明,却没有说破,只半坐在床头,接过赵元侃递来的汤药,缓缓饮尽。

    赵元侃接过空碗放下,向她递上一方丝巾,温柔地看着她拭净唇角的汤药痕迹,然后告诉她:“太医说了,风寒之症已去大半,剩下的皮肉之伤,每日按时敷药,静心调养,不日即可痊愈。我让侍女给你用的都是宫中秘制的药,也不会留下疤痕。”

    刘娥点了点头,明显对此不甚关切,抬朝外看了看,再对赵元侃道:“现下没闲人,你可以告诉我,秦王之事,如今怎样了。”

    赵元侃将父皇决定从宽处置秦王,不追究谋逆之罪,只罢去开封府尹的职位,命其出任西京留守之事说了,刘娥目露喜色,双手合什,叹道:“名利终究是身外物,能保住身家性命便是大幸了。”顿了顿,又迟疑地问:“还有楚王……他……可曾受秦王之事牵连?”

    赵元侃略显为难,没有立即回答。刘娥只道赵元佐身处困境,立即焦急地追问:“他一向与秦王亲近,一定会与官家据理力争,是否激怒了官家?如今可还平安?”

    赵元侃摇头道:“大哥曾被禁足几日,但如今我父皇已放他回王府,应该没事了。”

    刘娥明显松了一口气,神情迅速转归平静。赵元侃冷眼看着,心下黯然。

    两人随即沉默,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后,刘娥再问:“既然秦王已平安,大王可否送我回秦王府?”

    赵元侃一口否决:“不妥。如今四叔虽未被按谋逆罪论处,但实际仍在父皇的监视之下,很快要被送出汴京,随行家眷人数有限制。何况,就算你能回去,仍旧是自投罗网,四叔再不是以前那个清贵秦王,我不会让你随他立于危墙之下。”

    刘娥默然低首,斟酌良久,似做了个决定,略有些难为情地再次开口:“那么,大王能允许我离开吗?”

    赵元侃问:“你又想去哪里?”

    刘娥垂目不语。

    赵元侃瞬时明白,无奈一笑:“你是准备去楚王府吧?”

    见刘娥无言默认,赵元侃略一沉吟,终于说出实情:“大哥最近可能会很忙……父皇已经为他定下亲事,如今应该是在筹备婚礼了。”

    刘娥难以置信地直视赵元侃,赵元侃坦然迎视,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事实:“他未过门的夫人是梁国公冯继业的女儿,父皇和德妃都很满意,说冯氏温婉可人,应该会与大哥举案齐眉,甚为相得。”

    他的表情有她少见的凝重,使她明白他的表述没有一丝可置疑。刘娥最后恻然一笑:“好,我明白了。”

    赵元侃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迁延须臾,亦只得站起,和言道:“你且好好歇息,稍后我让人送膳食来。”

    刘娥颔首,朝他欠身:“恭送襄王。”

    她的语调如常,语气客气而疏离。赵元侃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回首看刘娥,见她侧身朝内,亦不知是何表情。

    她会不会落泪呢?赵元侃想。

    你不配落泪,根本连落泪的资格都没有。刘娥在心里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逼自己抑制住泛起的泪意:掬水月在手,然而手中明月原是幻影,随时可自指间溜走,真正的月亮始终高悬于天际,与自己相隔九霄,无福之人只配于红尘中挣扎浮沉,为何还心存妄念,贪恋那月光相浸的瞬息温柔?

    秦王廷美赴西京上任,赵炅一面派人沿途护送,并监视其他言行,一面在赵普建议下令御史台制狱,继续抓捕秦王党羽严审,欲将涉及谋逆的臣子尽数铲除。其中包括此前与赵廷美勾结的中书守当官赵白、秦王府都监小吏,以及宫中与秦王有来往的多名宦官,自然也少不了兵部尚书卢多逊。

    其余秦王党羽稍受刑罚即全盘招认,卢多逊却与众不同,御史台报称无论如何用刑,卢多逊都拒不招认,既不承认自己参与谋逆,也不肯说任何秦王筹谋夺位的细节。

    赵普不会放过彻底摧毁卢多逊这一多年对头的机会。赵廷美王爵不除皇帝难安,卢多逊不招供亦不算尘埃落定。某夜赵普在御史台官员的带领下朝监狱内部走去,决定亲自解决这一难题,无论为公为私。

    赵普步入囚牢深处,两侧囚室内的犯人哀嚎不断。

    一名犯人刚被狱卒推进囚室,见赵普走近,即疯狂地扑过来抓住囚室栏杆,朝外喊:“我没有谋逆,我什么都没做,放我出去!”

    他对面的囚室内,狱卒正鞭打着其中的囚犯,鞭声霍霍,犯人惨叫不已。

    隔壁囚室中的狱卒提起烧红的烙铁,一脸漠然地走向已经晕厥过去的犯人。

    犯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喃喃呓语:“我说,我说,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赵普加快了步伐,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行至卢多逊囚室外,守门的狱卒开门,躬身请赵普及御史台官员入内。

    卢多逊被绑缚在囚室中,满身血污,紧闭双目,身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赵普瞥瞥刑具上的沾着的血迹,旋即缓步走到卢多逊面前,朝他一拱手,带着格外礼貌、无可指摘的微笑,唤道:“卢尚书。”

    卢多逊抬眼看看他,目中怒火几欲迸出,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全无与他对话之意。

    赵普吩咐狱卒:“快给卢尚书松绑。”

    狱卒答应,为卢多逊解开绳索。赵普与狱卒一起扶卢多逊坐下,再对御史台官员道:“我与卢尚书多日不见,想与他叙谈叙谈,还望为我们备些美酒,容我们小酌两杯。”

    御史台官员答应,带狱卒退出。

    赵普目送二人远去,方才微微一笑,对卢多逊道:“卢尚书,你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如今的情形你必然看得十分明白,秦王大势已去,官家迟早是一定要除掉他的,你何必拼死维护秦王。不如弃暗投明,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官家仁德,必会保全你性命。”

    卢多逊“哼”了一声,侧首毫不顾赵普。

    赵普再劝道:“我等都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你虽与我争斗多年,但我也敬你行事坦荡,所求不过是为辅佐明主鞠躬尽瘁。只是卢尚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错选了骄恣任性,遇大事又优柔寡断的秦王,才有今日之祸。”

    卢多逊冷笑道:“要杀便杀,夫复何言?”

    赵普依旧不恼不怒,缓缓道:“秦王的性情,卢尚书是知道的。你说,若不是他在官家面前将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官家岂会放他去西京,而让你受这么多苦?”

    卢多逊目光微滞,面露犹疑之色。

    赵普见他动容,继续劝说,这次语意中隐含几分威胁:“你在秦王眼里,不过是枚随时可弃的棋子,卢尚书又何必为了他做此牺牲?再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若受你连累,将会有何等遭遇?”

    卢多逊冷道:“就算我犯事,又与我家人何干?”

    赵普一哂:“卢尚书,谋逆是头等大罪,你若一意孤行,你的家人岂可全身而退?今日你在狱中所见的景象,或许就是他们明日的遭遇,甚至,可能不止于此。”

    卢多逊明显被这一言激怒,扬声喝道:“我家人全然无辜,不可定罪!”

    赵普含笑道:“你家人是否能保全,全凭卢尚书一句话。”

    卢多逊默然。

    赵普保持着云淡风轻的语调,抛出一句刺向卢多逊心头的话:“卢尚书最孝敬的老母亲如今正生着病吧?你最宠爱的女儿,日前刚过了十六岁生日,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吧?你说,若你不回头是岸,说明真相,戴罪立功,她会被送到哪里?”

    卢多逊一拳捶在桌上,手不住颤抖。赵普不再说话,等到御史台官员带着端着酒的狱卒进来,才哈哈一笑,亲自为卢多逊和自己斟了一杯酒,向他举杯:“来,卢尚书,老夫敬你一杯。”

    卢多逊犹豫片刻,颤抖的手终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8.蒹葭

    翌日赵炅在后苑接见赵普,心知赵普带来的是赵廷美与卢多逊的消息,却并不急着追问,一壁气定神闲地玩着投壶游戏,一壁以闲话家常般语气问起秦王近况:“派去西京的人回来了?秦王对西京景象与宅邸可还满意?闲时有无官吏与他相从携游,赏月观花?”

    赵普道:“西京官吏对秦王之事有所耳闻,故此小心应对,并不敢与之过从甚密。秦王居于宅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常感悲戚。其妻楚国夫人曾问及金明池宴集隐情,他避而不谈,只说未曾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

    赵炅不由冷笑,指尖掠过刚拈起的一支箭矢磨去锐气的端首,道:“阴谋挫败,便当一切没发生过,未曾对不起我,说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赵普叹道:“秦王策划谋逆,其罪当诛,陛下宽宏大量,格外开恩,只放他往西京,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出此怨言,暗指陛下容不得他,将他放逐出京。臣民不知内情,或受其挑唆,诽谤君主,长此以往,轻则有损陛下清誉,重则动摇社稷根基。”

    赵炅短暂沉默,旋即将手上箭矢投向壶口,箭矢稳稳正中壶心,立于壶内红豆之中。赵普率众喝彩,赵炅微微一笑,接过内人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才又问赵普:“卢多逊可松了口?”

    “已画押招供。”赵普禀道,“他供出了秦王贿赂他,与他结交的过程。策划谋逆的细节也说了,还供出秦王的一句肺腑之言,完全暴露了秦王处心积虑欲弑君篡位之心。”

    赵炅选箭的动作一滞,投向赵普的冷凝目光有陡然加深的凉意:“什么肺腑之言?”

    赵普深垂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眼睛躲避着皇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低声,但清晰地回答:“卢多逊说,他投靠秦王之时,曾向秦王表示:‘愿官家早日晏驾,我好尽心事大王。’秦王立即答道:“此言正合我意,我亦愿官家早晏驾,届时与尔等同享富贵。’”

    赵炅一时无语,伺候他投壶的内人未解其意,还依旧把箭筒送至他面前等待他挑选,赵炅阴沉着面色扬手一拂,箭矢哗啦啦散落一地,刺耳的声响霎那间撕裂了这阆苑瑶台的风和日丽。

    赵普、众内人、宦者均应声下拜,屏息赔罪。赵炅神色却转归平静,起初的怒气散于风中,他波澜不兴地淡淡下令:“带卢多逊来见朕。”

    赵炅亲审卢多逊于崇政殿,之前屏退闲杂人等,只有赵普及王继恩在侧,审问卢多逊的内容也暂未公诸于众,不久后,赵炅端坐于朝堂之上,宣布了虢夺秦王封号的决定。

    王继恩向持笏分列两侧的百官宣读诏书,称“秦王廷美交通卢多逊等大臣,阴怀异议”,皇帝顾及手足之情,未加严惩,仅责授西京留守,谪居洛阳。“然廷美不思悔过,仍怀怨望”,故“降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妻楚国夫人张氏,削国封。子贵州防御使德恭等只称皇侄,女韩氏妇去云阳公主之号。卢多逊等及其家眷流放崖州。”

    王继恩念毕,赵普与潘美率先出列,向赵光义跪拜,齐呼:“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亦随之跪拜,山呼万岁。

    面对这万众臣服的天下,赵炅却并无多少伐除异己的快意,弟弟幼时的无邪笑容自心中闪过,他恻然想:我只是许你一片放纸鸢的天空,你却觊觎我足下的江山。你以为抛却亲情可以达到目的,却不想你要面对的我更不会为亲情所累……

    一念及此,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瞬间漫升,像隐于胸中多年的刺又亮出了锋芒。赵炅迅速直身坐稳,阻止自己坠入记忆的漩涡,泯去感伤之意,他朝众臣端然微笑,并告诫自己:朕与那放纸鸢的弟弟已迷失在彼此的人生中,此后凭他去往何处颓垣荒墟,朕皆应心如寒铁,不闻他穷途之哭。

    刘娥病好之后赵元侃仍以锦衣玉食奉养,刘娥难感心安,但见前路茫茫,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暂留于襄王府中,仍坚持做侍女职事,拒绝白白领受赵元侃恩惠。

    这日赵元侃在书斋内读书,让刘娥相随。刘娥便在他看书之时手持拂尘,这里扫扫,那里拂拂,见桌上的瓶花供养了几日有些衰败之相,便放下拂尘仔细清理枯枝败叶。

    赵元侃目光虽停留于书上,眼角余光却始终不离刘娥,见状忍不住搁下书册,叹道:“阿湄,你不用干这些活的,我请你来,不是要你做侍女。”

    刘娥道:“我身无分文,你既收留我,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赵元侃正色道:“你怎么没做事,你帮我做了件大事。”

    刘娥目含疑问。

    赵元侃忽地展颜一笑:“你伴我左右,为我消除了一桩心事。”

    赵元侃衔笑欲待刘娥回应,但见她一双眼眸清澈,直视自己的神情却格外严肃。

    赵元侃笑容渐渐有些僵硬。

    刘娥平静地注视着他道:“这瓶花该换换水了。”

    刘娥捧着花瓶出门,抬首见刘夫人一脸铁青地立于门边,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刘娥朝刘夫人微微欠欠身以示意,刘夫人表情漠然地看着她走出去。

    待刘娥走远,刘夫人疾步走至赵元侃面前,道:“我听到风声,秦王谋逆之事被再次追查,牵连甚广,被捕入狱者不计其数。如今秦王已被虢夺封号,贬往房州居住,卢多逊等人均被流放,大王可曾知晓?”

    赵元侃道:“这个自然。昨日入宫定省,爹爹都与我说了……你暂别告诉刘娥,她还不知道。”

    刘夫人含怒道:“大王时刻为那丫头着想,却可曾想到,你收留罪臣奴婢,本就是大罪,若有人告发,后果不堪设想。”

    赵元侃反诘:“你是想让她离开王府?你不是也觉得让她出去不妥吗?怕她说出我收留她之事。”

    刘夫人眉头深锁,道:“那时官家尚未宣布怎么处置秦王,事态尚不明朗,是得把她留在王府,以防她外出节外生枝。但如今秦王谋逆之事已坐实,虽然官家暂未判他和家眷死罪,但罪臣之名是逃不掉了。你继续收留刘娥,迟早会有风声被外人知道,若传进官家耳朵里,他岂会不动怒?”

    赵元侃决然摆首:“她如今无依无靠,我不能放任不管,就让她继续住下,出了事我担着。”

    刘夫人又气又急,连连拍案道:“你担当得起吗?别以为官家近日对你有些好脸色就会容许你做任何事。若论曾获得的宠信,你比秦王如何?比楚王如何?他们如今又是何等情形?”

    赵元侃仍不改心意,只说:“乳娘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刘夫人咬唇,将心一横,直直地在赵元侃面前跪下。

    赵元侃一惊,忙起身搀扶刘夫人:“乳娘,你何苦如此!”

    刘夫人推开他双手,坚决不起:“老身受大王母亲李娘子之托,要拼此一生,扶助襄王,实不忍见大王以身犯险。请大王以大局为重,若不肯把刘娥交给官家,也请将她送出王府,让她去一个偏远之地隐姓埋名地生活,大王再也不要与她有任何瓜葛。”

    赵元侃不回应,只道:“你快起来,此事以后再议。”

    刘夫人冷面保持着下跪的姿态:“大王不答应,老身便一直跪下去。秦王被流放至房州,实乃前车之鉴,大王切莫继续任性,收留刘娥。”

    赵元侃见她语含威胁,也不免有气,冷道:“你不必如此逼我,我不会答应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大王”,赵元侃一愣,辨出是刘娥的声音。闻声望去,见刘娥捧着花瓶站在门外,面色苍白,显然已听见乳娘与他说的话。

    她出门未久,看到花瓶中有附于瓶壁的**花叶,想回书斋取工具清除,遂原路返回,不意两人对话尽入耳中。

    刘娥进到室内,将花瓶搁下,朝赵元侃裣衽一福:“请大王容我离开襄王府,前往房州,追随秦王。”

    赵元侃急切劝道:“四叔处境不妙,你何必此时赶去,轻则受苦,重则丧命。还是留在这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刘娥抬头看他,语意坚定:“如果秦王平安,我可以留在京师。正是因为他处境不妙,我才必须随他而去。他两次相救于我,他既对我有恩,我便不能对他无义。”

    赵元侃叹道:“你一弱女子,怎么也学那些士大夫讲什么礼义。”

    刘娥淡然笑笑,道:“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所剩者,无非几分义气,我敝帚自珍,不想丢弃,还望大王成全。”

    赵元侃惘然与她相视,渐渐明白,这一回,无论如何是留不住她了。

    刘娥连夜于房中收拾行囊,将这些日子赵元侃送给她的衣物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搁于床上。然后整理鞋履,低首间看见床下的重台履,目光不由萦回于那鞋上,须臾,轻轻将鞋拾起,想起了赵元侃见她穿上重台履后说的话:“以前我所见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们,不是仰视就是俯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与我相互平视了,真好。”

    刘娥看向一旁的包袱,犹豫要不要把重台履收进去。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将鞋放下,郁郁地看了重台履最后一眼,便不再回顾,动作麻利地将必备之物收好,随后将包袱系上。

    天尚未破晓,背着行囊的刘娥便从襄王府中走出。守门的侍卫前一晚已得到指示,不再拦她,只是诧异地问:“刘姑娘自己走么?”

    刘娥浅笑着点点头。虽然赵元侃早已为她备好车马,但她不欲使用,提前了一个时辰启程,便是为谢绝他最后的好意。

    此去一别,恐怕永无再见之时,他施恩过重,她怕无以为报。

    刘娥朝逐渐从黑暗中苏醒的清晨走去,片刻后停下来,回眺仍在灯影里静伫的襄王府,神色黯然,旋即抬目,望向等待着她的远方,继续前行。

    刘娥沿着汴河出了城,一位戴斗笠、蹲于船头休息的船夫见她背着行李,立即站起,热情地询问她的去处,邀请她乘舟。刘娥与他对谈,斟酌了路程与费用,决定上船走一段水路。

    河边蒹葭苍苍,芦荻的穗如浪起伏,小缆扁舟盛着一段烟霞,被萧萧淅淅的晨风吹入汀水深处。

    赵元侃骑马驰来,见了刘娥的舟即下马,长袍广袖、衣袂飘飘地朝河滨奔来,一壁奔跑一壁连声唤“阿湄”。

    刘娥自舟头站起,朝赵元侃方向看来。船夫见状止棹。

    赵元侃立于河滨,恳切地盯着刘娥,扬声问:“阿湄,你还是要走么?”

    刘娥点点头。

    赵元侃道:“那你再等一下。”

    言罢他仰面朝天,向上挥舞双袖,口中似在吟哦。

    刘娥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向云中君求雨……”他凝视刘娥,似舞蹈似礼拜的动作仍在继续,“求来一场倾盆大雨,我就有理由把你多留一天了。”

    刘娥想笑,但牵了牵唇,终究没笑出来。

    “大王……多保重。”她轻声说了这句话,然而并不足以令赵元侃听见,她也无意再说,转顾船夫:“走吧。”

    船夫长桨一抵岸边大石,船悠悠地荡远。船夫继续举棹,令扁舟逐渐远离了河滨。

    赵元侃停止求雨,隔着河滨芦苇,朝船行进的方向亦步亦趋地奔跑。

    刘娥怅然低首,在船头坐下,再不看岸上的赵元侃。

    水云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透过芦苇,刘娥的小船缓缓朝红日的方向驶去,渐渐化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终于漂出了赵元侃的视野。

    赵元侃无奈止步,微微喘着气,落寞地眺望水云之间,觉出脸上有水珠,他茫然引袖拂拭,自己也不知是汗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