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少年的北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她没杀人。”

    “你唯独算错了一点——她没杀人。”他说,“郑警官,这一点,我很确定。”

    他从哪里确定,何时确定,找谁确定?

    郑易突然一愣,盯着北野,他也看着他。

    他立刻起身关上审讯间的门,拉上窗帘,把监.视器监.听器一切和外界通讯的工具全部关闭。

    他坐回他面前,快速道:“我的分析都对,只有一点:陈念没杀人。你赶到后山时,魏莱的确死了。你以为陈念杀了她,所以有了我所说的那些计划。你准备了一切,但后来发现杀死魏莱的另有其人。”

    北野没回答,表情冷而静,一如数次接受审问时。

    他恳求:“北野,你相信我一次。”

    但少年的眼神很陌生,难以说是信任。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我现在也无法跟你解释程序和法律,但北野,现在只有我能帮你,而且我很想帮你。不,我必须帮你。”

    “你知道雨衣人四起强.奸案,魏莱赖青两条无辜命案,你要坐多少年的牢?即使你认罪态度好上天,也至少二三十年,比你从出生到现在还长!别说更有可能无期!”

    北野不言不语。

    郑易转而道:“陈念呢?你这辈子还想见到她吗?”

    “……不见,也没关系。”他开口了,人很安静,但并非无动于衷。

    只有提及陈念能撬开他的嘴。

    “你想见她吗?”郑易问,“想吗?”

    “我不能见她了啊。”他说。

    “我只问你想吗?你想早点离开这儿,早点出去回到她身边吗?——即使不在她身边也没关系,跟在她身后远远守着就行。她现在就一个人了,你不想早点去保护她吗?”

    北野紧抿着唇。

    郑易问:“你怎么跟她说的,说你补刀杀了魏莱,说你杀了赖青,用这个断她的后路,让她不能翻供?”

    北野无言。

    他想起他曾告诉她,他最想要什么,而她必须给他。不管以后她一个人有多难,她都得撑下去,给他他最想要的。他知道她很坚硬,她能做到的。

    “你都担下来了,她呢?

    北野,为你犯下的错承担罪责,但请别为你没做过的事顶罪。这不是爱,这是不公平。

    你关在里边看不到,可我看得到,她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会痛苦一辈子,她会变成一个哑巴,不和任何人说话。

    为她付出,你甘愿,你心里好受,可你把她所有的后路都堵了,她不知道怎么说出这个案件真相,她甚至或许不知道什么是真。

    她不相信我,不相信警察,她唯一信赖的只有你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北野的胸膛轻轻起伏着,仍是一言不发。

    “北野,既然陈念没杀人,那我保证,她不会有事。”郑易知道他担心什么,一字一句用力说道,“我们两人的对话不会有任何人听到,我会帮你。在她不会有事的前提下,你让我帮你一把,我发誓!

    北野,手术台上的人都知道求生!”

    “……”

    郑易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少年怎么能坚定得跟石头一样。

    他几乎走投无路,“你喜欢她是吗?”他声音很低,终于说,“我也是。”

    所以,请你相信我。相信我也会尽全力保护她啊。

    他眼神抓着他,如同他才是落水的那个人,然而,北野看了他很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郑警官,谢谢。但你救不了我们的。”

    郑易一愣:“为什么?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要见律师。”北野打断,“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戛然而止。

    郑易安静下去,他一直看着他,但北野不看他,十几秒钟的死寂后,门被推开,他被带走。

    他缓步走到门边,看见北野转身时,看了一眼隔壁审讯间。陈念已经不在那里。

    少年很安静,被带走了。

    他站在炎热沉闷的屋子中间,热汗直冒,只有一条刺入口。他脑子里回放他看过无数边的尸体伤口,可突然,眼前晃过一幅画面。

    今早,他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时,小姚从他手里把资料抽开,他当时看到了一张桌子。

    郑易的心隐隐紧绷,那是赖青家里案发案场的桌子,桌指缝里插.着一根木签,桌子的缝隙……

    那个念头如过电一般窜过他的身体。

    如此诡异蹊跷的伤口,太不可置信了!

    郑易大步走出去,到大康身边:“北野和赖子有没有买过相同的刀?”

    大康见鬼一样。

    “问你话。”

    “你怎么知道?”大康话没完,鉴证科的人进了楼道,郑易冲下楼梯,喊:“301,你们好好搜一下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说着,和他们擦肩而过,跑下楼去了。

    郑易一路风驰电掣赶去看守所见北野。

    他在空空的走廊上踱步,心潮难平。看手表,十点半了。

    门开,守卫出来,说:“律师还没来,你再等一会儿。”

    郑易推开他就冲了进去。守卫去拉,郑易回头朝他伸出手掌:“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你通融一下。”

    守卫也认识他,睁只眼闭只眼就出去了,关上门。

    郑易在北野面前坐下,气息都不平稳。他的脸色相当疲惫,看得出是熬了一夜的。

    北野平静看着他。

    郑易也安静了很久,他忽然有些难过,他难以想象,对面的少年不肯解脱自己,哪怕面对无期的徒刑也不松口,只是为了替陈念阻挡那万分之一的危险。

    良久,他轻声问:“你怕我们会冤枉陈念吗?”

    北野睫羽微颤。

    “我说对了。北野,你太谨慎了。昨晚我揭穿你的整个计划时,我揭穿了赖青才是雨衣人时,你有那么一瞬,是想告诉我真相的。——是啊,坐一辈子牢,谁都会害怕啊。当我告诉你,只要陈念没杀人,我就一定保她时,你心里在权衡要不要讲真相,所以,你无意识地和我多说了几句话。你的真心话。”

    “如果不是你的那句话,可能案子就像你计划的那么定了。北野,这是你想看到的吗?”郑易微微倾身,隔着桌子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不,我说我会保陈念后,你其实有一丝动摇,你想说真话,想洗脱一部分你身上的罪名。你想早点出去见到她。

    可是,你最终放弃了。因为你不想拿陈念冒险。

    你不能承认我的整套推理,一旦承认,陈念就会牵扯进来。一个伤口就无法解释。你有真相,却不能说,因为你没证据。如果我们信,你可以洗清不属于你的罪名;可如果我们不信,陈念就危险了。”

    北野眸光微动。

    “对,我发现了为什么只有一个伤口。”郑易急切道,“我都能想到,这就说明我们不会冤枉陈念。北野,或许你认为我昨晚的保证有心无力,但现在我已经向你证明我能发现伤口的问题。我再次向你保证陈念不会有……”

    话音未落,手机又响了。

    郑易看北野一眼,他已经垂下眼睛去。

    郑易拿起手机上了走廊,门半掩:“喂?”

    “郑易,会议要提前结束了。”

    郑易心一震,直接道:“你把手机给队长。”

    小姚不敢,压低声音:“你搞什么?!”

    “把手机给队长。”郑易稳住声音。

    对方手机易了手。

    “郑易啊,”队长声音很不悦,“我听说你的事了,你这新人得学会讲证……”

    “队长,北野不是雨衣人。”他居然打断上级领导的话,却并非因为害怕而发抖,“我恳求您把卷宗再压一压。”

    这话已相当无礼,队长只道:“你没有资格及充分理由。”

    “我有!我马上就会找到!请再给我半天的时间,不,哪怕一个小时!”

    门缝里,一双黑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看见他连连弓腰,仿佛这种祈求的姿态能被对方感应到。目光淡淡收回去了。

    队长威严无比:“你有证据,那就等找到了再补充给法官。”

    “您知道那份口供的重要性队长!”郑易几乎喊话,“补充证据容易,翻供难啊!这个案子性质不一样,那份口供被商议认定真实有效了再交上去会害死人的!”

    他喘着气:“队长,北野不是雨衣人。不是。给我一小时时间,我保证……”

    “会议要结束了。”对方准备挂手机。

    “我押上我的警.官.证!”

    死寂。

    门缝里,北野转过头来了,盯着狭窄的郑警官的侧影,他没弯腰了,人站得笔直,仿佛行军礼。他满头的汗,手在剧烈发抖。

    “队长,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我错了。”他声音缓下来,“我交出警.官.证,辞职。”

    ……

    郑易推门进来,脸上脏兮兮的。才上午,他的汗就出过好几道风干好几道了。

    北野没看他,盯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郑易还没走过去,门被推开,律师来了。

    律师早就不满了,他被北野的伯父聘请了给北野做代理,可北野认罪认得愚公都翻不动,他没处使力还天天顶着北野伯父给的压力,现在见警察私自见他的委托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出去,我的委托人没要见你。你这是违反程序的!”

    郑易想要解释,律师一把抓过他就往外推,推搡之时,忽听北野平静地说:

    “我要翻供。”

    ……

    郑易坐到北野面前了,少年却提出了一个条件:“陈念对魏莱造成的伤口不深,魏莱是被赖青杀死的。陈念不能被定罪。”

    郑易尚未开口,律师举了个手:“我好像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你放心,假如警方要没事找事,我都可以保证帮陈念打赢官司。”

    郑易迟疑半刻,道:“下面这句话,以我的身份是不该说的。但——警方目前没有任何陈念伤害甚至杀害魏莱的证据。即使她承认她伤了魏莱,我们也没办法证明真假。”

    北野于是点了一下头。

    事情和郑易想的一样,那天,北野去后山的时候,魏莱已经死了。

    北野检查了一遍魏莱的伤口,发现只有一处。

    魏莱的上衣留了陈念的血手印,他拿手比了一个大小,知道那是陈念的。

    赖青有好几件同款雨衣,他借过一件刚好没还,于是用魏莱的手指抠了一点证据下来;他还从家里浴室的抽屉里拿了他母亲的震.动棒,伪造魏莱被性.侵的假象。

    北野话不多,一直是郑易问几句,他答几句。

    郑易问:“埋去沼泽那边是想着万一被发现,可以保存你伪造的证据,让警方怀疑嫌疑人是男人?”

    “对。”北野说,“弄成雨衣人连环案,也能遮掩犯罪动机。”

    “什么时候知道赖青是雨衣人的?

    “他第二次犯案。”

    那女生没报案,他刀不小心伤到自己,不敢去医院,叫北野帮忙买纱布买药止血。北野骂过他,叫他别再乱搞。但他又犯。

    郑易:“然后,等魏莱的尸体被发现,我找过陈念几次,你觉得危机来了。要尽快计划,就准备杀了赖青彻底把雨衣人的罪名扣在自己头上?”

    北野点头:“你说的都对。”

    如郑易昨晚推测的,他原本的确可以不杀赖青的。

    但他担心赖青以后再犯案,真正雨衣人的身份暴露。

    “还有另一个原因。”北野说。

    他从陈念的本能反应里察觉到异样,他隐约怀疑,当晚猥.亵陈念的路人里有赖青,但又不确定。

    一天深夜,他去找赖青,准备完成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

    然而,他下不去手。

    赖青打游戏到半夜,正喝啤酒吃烧烤,看到好久不见的朋友,搂着他的肩膀叫“北哥”,拉他一起喝酒。

    赖子其实是三个里年龄最大的,但他没有亲人朋友,在福利院总被欺负,只有大康和北野。他有事总问北野,也不知什么时候反叫他哥了。

    北野比他小,但总被叫做哥,竟习惯了对他的照顾。他下不去手。

    最终他杀不了他,他和赖子说,你跑路吧。

    他告诉赖子,如果一直待在曦城,雨衣人的事瞒不住。他让他离开,抛弃雨衣人身份,以后不要再犯案。犯案总有一天会被抓,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即使哪天实在管不住要去招惹女人,别穿雨衣。如果被抓,别供认在曦城犯过的雨衣案。

    赖青听了他的话,同意了。当时就给大康打了个告别电话。

    两人最后一次一起喝了酒。

    陈念还在家,北野想走了,走前忽然想问他,陈念被欺那晚,他是否旁观,是否猥.亵了她。

    尚未开口,赖青搭上他的肩膀:“我听你的。不过啊,我运气特好。做事总不留痕迹,也没被发现。”

    他语气炫耀:“之前雨衣人是,后来杀人也是。”

    北野问:“杀人?”

    “是啊,魏莱啊。”

    赖青放下酒杯,说:“魏莱脾气爆呀,做起来肯定有意思。她平时总欺负人,没脸报警的,不然传出去她没法在圈子里混。”

    当时,魏莱受了伤,胸上的口子流着血,她正准备打电话找人,赖青出现,堵住她的嘴,绑住她的手脚,强.暴了她。

    事后,赖青准备离开,魏莱嘴上的布条不知怎么松了,她咬下他的口罩,模糊不清地发誓说会阉了他。

    赖青在短暂的十秒的空白之后,将刀口插.进陈念刺过的伤口上,狠狠往里一捅。

    “北哥,你说奇不奇怪,我那刀刚好吻合那伤口。”赖青拿着一根烧烤竹签,戳桌上的小缝隙,猛力一插,竹签刺穿桌缝。他笑,“咱们一起买的刀真是幸运刀啊。不过,沾了血,我扔河里去了,你不怪我吧。”

    “太幸运了。后来尸体还不见了,估计是以为自己杀人的那女孩的家人偷偷埋了。”

    北野已不知是什么心情。

    原来不是陈念,是赖青。

    “假如找到我,我就说,我只是强.奸了涌着血快要死了的魏莱。”

    赖青得意洋洋,“那女孩是我的替罪羊,替得死死的。魏莱手脚上的淤青,前一天晚上就有了。哈哈哈。”

    北野撑着因酒精而发沉的头,沉默很久后,问:“前一天晚上,什么意思?”

    “前一天晚上啊,前一天晚上很多事情呢。”

    赖青醉得一塌糊涂,摇头晃脑地笑,

    “前一天晚上,魏莱跟那女孩说让她第二天去后山找她时,我听到了呀。”

    “前一天晚上,我路过巷子,运气好呀,一群女生拖着一个浑身□□的女孩,喊着贱卖啦贱卖啦。”

    “有几个不好意思去,看几眼就走了;有几个和我一样不要脸,我也录了视频,你要不要看?”赖子摸出手机,播放起来,传出少年狂妄无耻的笑声和咒骂。

    ——把她弄过来亲老子。

    ——操,又倒了,妈的扶都扶不稳。装死么?

    ——这女的好像被刚那几个女的打晕了,摸半天没反应,跟死猪一样,败兴。

    ——啧啧,奶真滑。

    后边这句是赖青的声音。

    赖青听到,笑起来,回忆说她的身体多娇多嫩,光是摸几下亲几下就害得不经人事的他们一泻千里。

    有个没用的,喷到同伴手上,还闹得几人打起来,不欢而散;只有他赖青最厉害,他的喷到了她脸上。

    他轻挑地描述着女孩柔软的身体和肌肤,他不知道,那是北野多珍爱的宝贝。

    他没注意到,北野的眼眶红了;

    他也不知道,那晚回到家拿出手机第一次欣赏自.渎时,城市的另一端,北野抱着滑下摩托车的如死了一般的陈念,在暴风雨里嚎啕大哭。

    或许因为酒精,北野起身时,瘦弱的身板有些摇晃。

    赖青盯紧屏幕,声音激狂,就着视频喊:把她的嘴捏开。

    他没注意到,北野弯腰从工具箱边拿起一把扳手,抬起头时,泪水流了一脸,转身就朝他脑袋砸了下去。

    郑易听完,长久无言。

    赖青死了,告发变成死无对证,会有人认为他是为减轻自己的处罚而把罪责推在死人身上。

    而北野是完全符合雨衣人画像的少年,母亲是□□,父亲是□□犯,他就该是个罪犯。他的话没有可信度。

    同一个伤口,先后两个人所刺,这么蹊跷的事,谁会信他?

    不信他不要紧,不能让陈念冒险。

    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可能的危险,他都死咬着不认,哪怕牺牲一生的自由。

    归根到底,一个信字,一个护字。

    郑易承认,自己是败给他了。

    ……

    律师终于松了口气,这案子物证少,主要就是口供,现在翻供,就得折腾警方了。

    郑易并没有完全松懈下来,他还得绞尽脑汁去找更有利的证据。

    而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了,小姚的声音很轻:“郑易。”

    他不习惯:“怎么了?”

    “鉴证科的实习生找到了一双鞋。他们在鞋底的泥土里发现疑似血迹。已经带回去做DNA还有泥土成分对比了。队长说,重新搜查后山。”

    郑易狠狠握拳,长出一口恶气。

    她说,“郑易。”

    郑易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问:“怎么了?”

    “没什么,觉得你名字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