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竹枝词 2

天琅君和苏夕颜初遇究竟是怎么个情形,竹枝郎并没亲眼见到,因为他当时应了天琅君的要求,排队去买一位知名撰书人的新作了。

他原本也并不好奇。可自那以后,天琅君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种状态:

作为蛇形代步工具的时候,天琅君在他头上说。

“我看戏本子里,人界的姑娘都是柔情似水、体贴可人的,还以为所有的姑娘都是这样。原来我受骗了。竹枝郎啊,戏这种东西不能看多。”

下一次,完全忘了自己说过“戏不能看多”的君上,在看得津津有味时又会说。

“我看上去像是手不能提的样子吗?像是穷到连回家路费都没有的样子吗?”

竹枝郎洗他的衣服时,天琅君仪态优雅地蹲在旁边,还会说。

“竹枝郎,我的脸如何?不英俊吗?一般而言,看到我这般模样的人,难道不是应该立即化身芳心萌动怀春少女吗?”

竹枝郎抖开拧干的衣服,用竹竿叉了,一边恭恭敬敬地附和,一边默默地想,以前他乱七八糟的戏本子也和君上一起看过不少。别人怎样他不知道,不过君上这幅样子,倒是真的比较像本子里那些芳龄二八的怀春少女。

由是不由得他不好奇。

在竹枝郎的想象中,一个只身出入妖魔作乱的荒城、砍邪祟时让天琅君要弹琴唱曲走远点唱去不要碍事、砍完了扔给天琅君三颗银子给他当回家路费的姑娘,不说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至少也要骨骼清奇目露凶光。

而等真的见到了那名引发天琅君哲思自我、折磨竹枝郎许多日的罪魁祸首,竹枝郎却发现,对方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天琅君喜欢逛人界。逛人界需要花钱。而他从来不记得带钱。只好竹枝郎帮他记住。然而他花钱还没有概念不知收敛,豪情一上来了便一掷千金,竹枝郎拦也拦不住,如此流水出入,即便每日背负金山银海也难以应付,终有囊中羞涩时。

正当二位异乡客街头羞涩着,一名高挑的黑衫女郎背剑信步走过。

天琅君道:“站住。”

错肩擦身时,那女郎微微扬眉,嘴角一缕揶揄的笑意,果真站住。

天琅君道:“路遇不平,岂非应该拔刀相助?”

对方道:“拔刀尚可考虑,解囊在下拒绝。上次借你回家那三两银子还没还给我。”

天琅君道:“有么?三两银子而已。好吧,只要你再借我三两,你可以买我三天。”

断然拒绝:“阁下看起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买你何用?”

竹枝郎看了半天,耿直地道:“君上,这位……恐怕是嫌贵了。”

天琅君被人嫌弃。这没什么,有时候服侍他的侍女和守卫也会偷偷嫌弃一下他,尤其是在他声情并茂朗读时。可是不该价钱压到三两还被嫌弃。

天琅君道:“别的不提。难道我的脸还不值三两银子??”

对方噎了噎,端详他的脸一阵,笑道:“嗯,果然足以。”

甩手便是一锭金沉沉的锞子。

从此,天琅君在人界的用度就像大水冲了闸坝,越发自在逍遥到惨不忍睹。他找到了一座多金的靠山,只要竹枝郎翻出空空如也的荷包露出点尴尬的颜色,他就不假思索又快快乐乐地去敲那座山的大门。

竹枝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倒错了。

为何苏夕颜这么像戏文里一掷千金身份显赫的豪门公子。

为何天琅君这么像不谙世事离家出走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以及为何他自己这么像小姐身边微小谨慎跟班打杂的陪嫁丫鬟。

竹枝郎有试着提醒君上正视这种位置上的倒错,重拾一下自己作为魔族至尊的尊严,天琅君却对这种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乐在其中。过往他对整个人类盲目的热情,尽数倾泻到了一个人身上。

苏夕颜当真是一个冷酷无情却妙不可言的人。

见时,会带他们找各种珍稀的玩意儿,去各种有趣的地方。竹枝郎怎么也搜罗不到的禁书钞本,长在某个隐蔽溶洞里的奇特灵芝,流动的水晶般的露水胡,艳名并未远播,却弹得一手绝妙多情琵琶的烟花女子;不见时,却十天半月不见踪迹,怎么也见不着。

不动声色,不见痴迷,不说相思。自有盘算,冷眼旁观。

因为那一半的蛇族血统,竹枝郎有一种动物天然的直觉,隐隐觉得这个人的接近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不像魔族的女子那样千篇一律的妖妖娆娆,而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看上去斯文有礼。却也的确只是“看上去斯文”而已。竹枝郎不敢说真的厮杀起来能在她手底下讨到好。

斯文的表面下是倨傲和冷漠,野心中还藏着心机。作为幻花宫中的第二位掌权者,身居高位动辄号令千人。而以幻花宫等四大派为首的修真界自古以来又是魔族的死对头。对他们而言,苏夕颜实在是个危险人物。

竹枝郎将探来的情报悉数告知天琅君,天琅君却全不关心。

他一旦痴迷上了什么东西,就会忘死忘生,孤注一掷。并非不知底细,而是一直从未怀疑。

为“不怀疑”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镇压的白露山下整整十几年的暗无天日、不得翻身。

“我想杀人。”

这是十几年里,天琅君重复次数最多的一句话。而以往的天琅君最喜欢的就是人,他从不杀人。

没有强大的魔力来源支撑他的人形状态,竹枝郎又退回了半蛇之身。每次见到他在地上艰难地爬来爬去,天琅君就要扔给他一个“滚”。

“你爬的太难看了。”他说。

竹枝郎便默默扭出去,在外边寻一处日光月光晒不到的地方,继续练习生疏多年的爬行。

君上的脾气变得难以想象的坏,竹枝郎却半点提不起愤怒或委屈的力气。

天琅君的“滚”,意思是让他滚回魔界,滚回南疆,滚回他老家,滚哪儿去都行,就是不要呆在天琅君跟前。

天琅君不能容忍有旁人看到他如此狼狈卑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他一出生就是魔族最尊贵的世子,从没有吃过苦头,永远从容优雅,拒绝一切可能破坏形象的低俗事物,还有轻微的洁癖。他不喜欢难看的东西,可实际上现在的他,比谁都要难看。

满身血污地被锁在七十二道铁索、四十九重符咒之下,只能每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逐渐腐烂腥臭,偏偏神智还极度清醒,连想昏厥都做不到。修真界那帮人杀不死他,就想尽千方百计来活活折磨他。恐怕竹枝郎丑怪的半蛇形态,都要比这种状态下的天琅君好看点。

退化后的竹枝郎无法说话了,天琅君就开始自己对自己说话。每天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他都在重复那些戏文里的对话和唱段。有时天琅君唱着唱着,也会忽然被割断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竹枝郎就知道,这一定是苏夕颜带他们看过的某一出戏。

可是在停顿了一段时间之后,天琅君又会戛然而起,用更高的声音继续下去。缠绵的曲调在杳无人烟的山谷和嘶哑的嗓子里,被拉得很长。长而凄厉。

竹枝郎不能说话,不能让他“别唱了”,不能举手,不能捂紧耳朵,不让自己听到这声音,从而越发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既然伤心,既然痛苦,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他能做到的,只有坚持日复一日,一点一点用叶子衔来露湖的水,清洗天琅君身上那些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

十几年里,他们从来不知道洛冰河的存在。苏夕颜并未如预料般的成功掌权登位,而是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哪怕是重见天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也还是不知道。

因此竹枝郎在南疆第一次看到那张脸时,惊诧得连交代给他的正事都忘了办,一番斗罢,直接回去禀报了天琅君。

于是有了圣陵一战。

把沈清秋从口中吐出来安置好之后,天琅君盯着专心扇蒲扇烧炭石的竹枝郎,道:“你看他究竟是像我还是像她?”

这个“他”和“她”,竹枝郎都明白是谁。他道:“君上不是已说过了。像他母亲。”

天琅君摇了摇头,笑道:“那股子故作冷酷的劲儿……”

其实他们都知道,洛冰河对于人的眷恋和依赖,还有义无反顾、死不回头的偏执和痴意,更像天琅君。

天琅君单手托腮,看着闭目的沈清秋,叹道:“可他比我幸运多了。”

洛冰河死不放手的是沈清秋这样的人,确实幸运。起码沈清秋一定不会召集整个修真界,把洛冰河镇压在苍穹山下。

而且,在这世上,没有用嫌恶的目光来看竹枝郎那副丑恶模样的,只得两个。一个是天琅君,另外一个就是沈清秋。

天琅君道:“如何?你想不想把这份幸运抢过来?”

瞪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天琅君的意思,竹枝郎闹了个大红脸:“君上!”

天琅君道:“抢吧抢吧。都是魔族,还讲究这个?何况表兄弟而已怕什么,漠北一族上代领主还堂而皇之抢了亲弟弟的正妻呢。”

竹枝郎道:“我没有这种念头!”

天琅君奇道:“那你为何脸红?”

竹枝郎隐忍道:“君上……若是少让我搜罗那些本子,或是不要叫我一起看,又或者不要念出来强迫我时时温习,属下就一定不会脸红。”

害得他总是耳边时时回荡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无法问心无愧地直视沈仙师。

他明白天琅君为什么总爱这样揶揄他。戏耍背后,还有试探和怂恿之意。

自白露山中重见天日的那日开始起,天琅君就没有长久使用这个身体的打算,也没有为今后考虑的打算。

可是见得沈清秋人时,天琅君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想:“傻外甥总算有个接手的了。”

竹枝郎这种笨脑子,只能围着别人转,不会为自己着想。若是能换个追随之人,在天琅君把自己折腾死后,也不至于茫茫于世。他觉得沈清秋是个不错的追随对象。无论哪种意义上的追随。

在这种谜之安心中,天琅君越发肆无忌惮地任魔气挥霍,躯体的侵蚀和衰退一日比一日快,身上时常掉个胳膊手指什么的。为寻求修补之法,竹枝郎焦头烂额。

这次他试着用针线缝补肢体。天琅君任他捧着手臂扎来扎去,道:“你直觉一向很准。”

竹枝郎应是。天琅君道:“你看我和洛冰河,输赢将会如何?”

沉默半晌,他悠悠地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我输定了。”

竹枝郎咬断线头,打了个结。

天琅君半真半假道:“不如你今后就跟了沈峰主吧。他能罩洛冰河,不差多罩你一个。”

竹枝郎道:“睡吧君上。”

天琅君还在胡说八道:“今晚你不是要去沈峰主的帐中给他拔除情丝?你听我今日问他和洛冰河双修过没有,他那副样子,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先下手为强,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竹枝郎只作不闻,弯腰去脱他的靴子。手里一空,天琅君屈起腿,靴子踩在兽皮上,认真地问他:“我要怎样做,才能打击到你的自尊心,使你对我心灰意冷、黯然离去?”

竹枝郎道:“戏和话本看得太多,这桥段不新鲜了。属下的自尊心永远不可能被您打击到。所以睡吧君上。”

天琅君道:“我不想这么快睡。你快去沈峰主帐中,我随后要来看你们。”

竹枝郎无奈道:“君上,您真任性。”胡搅蛮缠,异想天开,尽出些馊主意。

天琅君说:“我岂非这么多年来一直这么任性?如何,要不要考虑离开我。”

今天的君上像喝醉了一样,教人哭笑不得的本事倍乘以十。竹枝郎摇摇头,伸手捞了五六次,终于捞到了他的靴子,硬是给脱了下来,重复道:“睡吧,君上。”

天琅君被他按到榻上,强行盖毯,评价道:“你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

他叹一口气:“你以为舅舅全是逗你玩儿?既不劝我收手,也不给自己找条后路。竹枝郎,你这样,今后该怎么办。”

“果然还是没办法讨厌人啊。”天琅君是这么对沈清秋说的。

听到这句话,竹枝郎的心里其实有点为他高兴。

君上终于承认了他从未改变过的真实想法、终于不用再自己勉强自己了。

滚尘落石之中,天琅君喃喃道:“唉,竹枝郎,你这副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哪。”

这倒是不必发牢骚。它想,它还有那么一点力气,够撑一会儿,不会让君上和它一起死的。无须担心与它同死有失美观。

埋骨岭随着轰天巨响化为烟尘,一条巨蛇向着银麟闪闪的洛川之心坠去。

其实沈清秋没把天琅君的话听完,后面还有低低的一句,只有竹枝郎听到了。

他说:“可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难。”

当时的竹枝郎挤不出微笑,也说不了话。只是若有所思,吐了吐信子,吐得天琅君一脸蛇涎。

它想,真是很难。可是,再难也难不过,要一颗心停止这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