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九暮山。
正值夏日蝉鸣时,山色泼黛,林披深青。
自先帝年间,设行宫于九暮山,大晟每三年便会在此行宫附近猎场举行围猎,旨在消却各在朝官员渐成的懒散奢贵之风,以警时人,不忘北有虎狼环伺。
此次林猎随圣驾者浩浩,除却皇室贵胄,文武百官亦有不少。乔家于其间并不突出,乔时怜独自坐在马车里倒也偷得一时闲乐。至少,眼下太子与方杳杳不知她亦来了此地,无人相扰。
她不便下马车现身,启程前她把苏涿光的白袍交与风来时,托了他留意太子身边,是否有手带咬伤痕迹之人。
只不过那时她见风来脸上淤青甚多,青紫不一,走起路来都显得半瘸半拐,她心道苏涿光对自己侍卫下手这么狠吗?也不知风来犯了什么事。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还好那夜她惹恼了他,他没对自己动手。在她看来,别院月下会逢那次,他便险些要了她的命,他委实不会是怜香惜玉之人。
且她近日无事,从各处打听得知,这两年京中试图接近苏涿光的女子,事后再于其跟前提及苏少将军此人,她们皆极度恐慌,言辞闪烁,不知经历了什么。
暂且抛下这些事不想,彼时乔时怜倚在车内,半掀的帘拨着断续的天光,沐露疏风,好不自在。
这些天她在府内睡得并不安稳,时有噩梦缠身。此行远离那京中繁华,遁去烟岚云岫里,她不由得随之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乔时清在马车外轻唤着她,“怜怜,太子殿下托我给你带了盒梅花糕,喏,是你最爱吃的。”
乔时怜:“?!”
她本是有些困倦,沉沉欲眠的眸子霎时睁了开,太子不是不知道她来了么?
乔时怜捻帘稍起,强压下心头惊然:“哥哥,殿下怎会知…”
乔时清将食盒递给她,顿了顿,“这件事…我也不知殿下怎会知的。方才我碰着了殿下,他见苏少将军竟也参加了林猎,就说定是因为你来了。”
乔时怜:“……”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为何她来了,苏涿光便会参加林猎?
乔时清瞧着她柳眉微蹙,他却是忆及前日大殿外,苏涿光将妹妹簪花拿出的场景。
彼时秦朔纵步走来,眼底沉如漆夜,面含威色。乔时清纵使不明太子来意,但见妹妹的簪花落入他人手里,也知太子应是吃醋了。
他来不及细想妹妹何时与苏涿光有所牵扯之际,旁侧疏冷嗓音已不咸不淡响起。
“殿下。”
乔时清忙不迭跟着俯首行礼。
却见秦朔好似瞧不见他这人一般,冷笑着应道:“苏少将军。”
此间时辰,往来朝臣皆散得无形,灰蒙天光里,风噤无声。二人立身相视,不曾有多的半字片言,让处于局外的乔时清觉得无比诡异。一个天潢贵气逼人,另个心如古井,不为所动。
苏涿光分外镇静地把簪花递给了他,漠视了秦朔不悦的目光,拂袖离去。
“殿下…若无别的事,臣便告退了。舍妹今日想吃长承街的糖水,特意嘱咐我回府时顺道带一份,去晚了可能就打烊了。”
乔时清肉眼可见太子脸色越发难看,他可不想留在此处当太子的出气筒,甚至还搬出了妹妹的名义开溜。
回府路上乔时清始才想起,苏涿光曾被人戏称“泣鬼神”。倒也不是他做了何事能让鬼神感泣,而是他待人冷淡薄情,从不留颜面,时时让同他打交道的人气恼至极,欲哭无泪,哪怕鬼神来了亦是如此。
“哥哥,哥哥?想什么呢?”乔时怜将他唤回神来。
“殿下说我来了九暮山,你便承认了吗?”乔时怜闷闷捧着食盒,这点心都送到眼前了,她还抱有侥幸。
乔时清瞧出她的担忧:“怜怜你怕什么?若要出事,也是殿下和苏少将军打起来。”
“什么?”乔时怜一时不明。
这二人为何会打起来?难道风来发现了那刺客身份,先行动手了?
乔时清反应过来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没事。你啊,就别瞎想了。既来之,则安之,殿下若真有怪罪,哥哥也会替你。马上就到行宫了,不是说周三姑娘与你有约吗?”
周姝与她有约,确实是真事。
只不过这事是她昨日才拜门侯府相约的,彼时周姝还言之于她,九暮山林猎要给她一个惊喜。但今随驾上山已有半日,乔时怜未在周家马车见着周姝的影子。
至夜,长风初歇,各家按礼部分配的居室前去行宫歇息。因行宫卧房有限,大多数是为同家共住,恰好乔家与周家都各有一女,乔时清出于私心,将妹妹与周姝安置在了一起。
对于这般安排,乔时怜甚为满意。
而行宫晚宴里,她见方杳杳身处其中,对着太子望眼欲穿。想来自己在别院同其撕破脸后,方杳杳便懒于伪装,月前邀约亦随之作废。
乔时清对此没有多问,只是将安置名单予乔时怜后,关切了一句,“妹妹若是受了委屈,被他人欺负了,可要同阿兄说。”
及宴散,乔时怜回卧房时,被眼前所见怔住。
卧房不大,胜在整洁简素,两张榻相设。
但此刻她的视线聚于屏风后的凭栏人处。
月影拥窗,唯见一男子扮相之人正拈箭试弓,身姿英勃。那墨发端端高束,利落的发尾由风扬起,拂过其俊秀面容,剑眉入鬓,气宇轩昂。
似是留意到身后的动静,那凤眼清眸一转,遥遥朝她微弯。
只一眼,动心人魄。
“阿姝?”乔时怜认出了此道飒然如风之人,是为女扮男装的周姝。
周姝本就生得高挑,加之她善舞会武,体态亦挺拔,扮起男人来并不违和。若非乔时怜细看,只怕会以为卧房里混进了一登徒子。
“还以为会吓你一跳,没想到还是被你认出来了。”周姝将弓矢置于一边,步至乔时怜眼前,见后者满面惊奇的模样,她唇角亦抿开了笑。
乔时怜端详着她的扮相,围着其身转来绕去,心头生奇,“阿姝,你这扮着不会难受吗?”
当下可是炎炎夏日,单是束胸,乔时怜便觉着很难受了。
周姝摇摇头,言辞间尽是不以为意:“我以前时常独自逃出府玩,就是这样混出去的。现在身处九暮山,我只是为了方便参加明日的林猎。我都同我二哥说好了,届时我猎得之物,算作他的。”
大晟鲜有女子习武,连着皇家林猎这样的盛典里,所参与者尽是各世家子弟,女眷大多只是前来游赏作陪的。故而周姝选择了最省事,也最不惹人注目的方式,扮作男子参赛。
话毕,周姝执起乔时怜双手,“这个秘密只有时怜一人知晓,可要为我保密。”
乔时怜应允:“那是自然,我定守口如瓶。”
周姝长舒口气,“原本我还担心,礼部会把我同不熟的女眷分到一起,届时解释起来还真是麻烦。指不定她们还会同我大哥透风,这样我回去后免不了被说教一番。”
乔时怜莞尔,“是我哥哥擅作主张,把阿姝同我安置一起的。”
她见周姝眸底掠着喜色,看着她的眼神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乔时怜想,她重回人世所做最不后悔之事,便是择周姝为友。不可否认,周姝是如此的放浪形骸,从不拘于条条框框,让她对眼前明动的女子心生惊羡。
在前世作鬼游荡的年月里,她很少关心世间万事,所得所知,也尽是从人们饭后闲聊里偶然听闻。有关于周姝的,她听到的唯有一条噩耗。
他们说,周家三姑娘不慎从城墙处坠下,殁于二十。
今此想来,简直笑话。
周姝的武功胜过军营里好些将士,如何会坠亡?
这其中蹊跷,乔时怜不得而知。
“其实今行九暮山,我给时怜的惊喜不是扮男装。”
周姝折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袱。
乔时怜循其看去,“这是什么?”
周姝拆开,露出其里装着的藤紫色窄袖裤裙。
“骑装?”乔时怜生了兴致。
这是她前世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她骨子里藏着的,是极欲冲破牢笼的生猛劲儿,是对辽阔天地任驰骋的向往,她当然对此欢喜。
“我想既是来了猎场,说不定时怜也会想着学骑马,就提前备好了,以应不时之需。你若不会骑马,我可以寻人教你。哥哥们说我骑射风格剽悍,不同于常人,我思来想去可能不太适合教你,所以就寻了别人。”
周姝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自己这份礼送对了。
“谢谢阿姝,我很喜欢。”乔时怜抱着那骑装左瞧右看,笑得嫣然。
“择日不如撞日,我已挑好了性格温顺的马儿,系在了行宫后处的西林。时怜可先换衣前去等候,师父尚在哥哥们那里,我去催促一二。”周姝迅然卸下了身上的男儿之衣,不多时,便收整好了女儿装束。
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模样,乔时怜算是知晓她平日里是有多“时常”变装逃出府……
周姝的好意,乔时怜未推辞。
想来在这偌大的行宫里,夜里独身守着灯盏亦是无聊。她白日在马车内也歇息得够足了,如今倒是精神。
至周姝所约之地时,月仍皎皎,她一眼便见着系于林中的骏马。
那马儿极通人性,见乔时怜接近,温和地低鸣了两声,又顿首倚在枝影间,像是本就等着她到来一般。
果然如阿姝口中所说,这马性情温顺,适宜她这样的初学者。
乔时怜伸手拂着白马的鬃毛,一想到她不久后也能骑上马背,敞怀驰骋于野,她不禁心生激动。
听身后窸窣踏来的脚步声相近,乔时怜回身望向周姝为她找的师父,笑意顷刻凝住。
来人眉目凛冽,漱雪濯冰——是苏涿光。
林子另侧,周姝软磨硬泡,终是把二哥随身的女侍卫借来,打算让其教乔时怜骑术。可她候在马边良久,都不曾见到乔时怜的影子。
殊不知,乔时怜生来路痴,走反了道,去的东边深林。
作者有话要说:乔时怜: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苏涿光: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