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驳杂声响隐隐传来,乔时怜只觉身上一松,那锢住自己的人晃眼便没了影。
她扶着树勉强站稳了脚,一面揉着酸痛的肩膀,咳着呛入喉间的雨水。
乔时怜暗自庆幸,今夜雨大,那迷香并不怎么管用,反是她发出的声响不小,引来了其他人,让那刺客不得不撤离。
微蒙灯火入眼,在雨夜中摇晃。
只见久德越过光影匆促赶来,又急急招着宫人为乔时怜撑伞避雨。他望着乔时怜被雨水浸得苍白无比的面容,细嗓惊唤:“乔姑娘!乔姑娘您没事吧?”
乔时怜摇摇头以示无恙,又捻着衣襟拢了拢。虽说自己此番模样定是狼狈不堪,不仅在雨里淋了那么久,还为挣脱刺客费了不少劲,哪还顾得上形象。
但遇险一事,为避免打草惊蛇,她还需对东宫隐瞒。
“乔姑娘,马车修好了。”
这不咸不淡的嗓音从久德身后传来,其人自是苏涿光。
乔时怜略感惊讶,忽又明了自己是如何脱的险。
风来耳力不差,她的动静定是被苏涿光知悉。随后苏涿光闯入了别院,找到了久德,并有意指引久德带他来到此地,让那人没能得逞。
毕竟苏涿光身为外客,值此夜里擅入别院,救下她这孤身在此的女子,被人瞧见了怕是极为不妥。但借久德至此,便稍显合宜。
她不禁为此动容。
她赌对了,苏涿光没有对她见死不救。
乔时怜悄然藏住心头的感激,颔首以应,“既然马车修好了,就不麻烦殿下了。”
她言罢正欲离开此地,却见庭院两边侍卫鱼贯而入,被簇拥其间的秦朔阔步走来,他外衫似乎是匆匆披上的,略显不整。
“发生了何事?”
秦朔自是听见了有女子尖叫,但雨声嘈切,他也未认出是乔时怜的声音。直至暗卫来报,称乔时怜在别院走失,他才急忙赶至。
他目光落在乔时怜身上时,面色微变,“时怜?你这是怎么了?”
“方才风大吹熄了灯,我迷了路,一时慌张不慎摔倒…只是衣裙弄脏了,并无大碍。”乔时怜低头说着,那般扶于林下羸弱盈盈之姿,更易惹得男人心怜。
故而秦朔顾着她的状况,也未细思这话中真假。
“属下该死!方才是属下护着的乔姑娘,属下把乔姑娘弄丢以致乔姑娘摔倒,属下失职,自愿领罪……”那此前护在她身边的侍卫跪在地,诚惶诚恐。
侍卫心中亦是生惊,灯火熄灭的一霎,他本是下意识朝乔时怜靠近,转瞬却寻不到乔时怜分毫,她一个姑娘家又不会轻功,这着实让他觉得奇怪。
但当前太子心切乔时怜,他若是把他所见实情说出,指不定太子会以为他推卸罪责而大发雷霆。毕竟护主有失之罪,他眼下是推脱不掉的。
乔时怜定睛看着侍卫,他手上未有咬伤痕迹,非是暗中之人,“殿下,是我慌不择路,才和这位侍卫分开了,莫要怪罪他。”
秦朔冷哼,“护主不力,孤是该好生罚你。但有时怜求情…你去领二十棍吧。”
话毕,他不经意间瞥见杵在远处的苏涿光,眼神俶尔变得锐利。
乔时怜赶忙解围:“想来苏少将军亦是在外听到了动静,以为殿下出了意外,情急之下擅自闯入了院中。望殿下能看在苏少将军救人心切的份上,不计较他之过失。”
苏涿光始终未改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纵是面见太子,也只是太子望去那一眼时,他依着君臣之仪,作了一礼。
明明二人隔了尚远的距离,乔时怜却觉这其中气氛冰冷至极。她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显而易见,这两人应是有所不容。
看来,苏涿光拒了太子所赠侍妾一事,让秦朔甚为不满。
秦朔没有理会苏涿光,只是将其视若空气。而见乔时怜为他求情的模样,秦朔心头的不爽愈发翻涌着。
她何时和这个苏涿光关系这般好了?
“久德,带时怜去换身衣裳。”秦朔语气稍显生硬。
“殿下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这时辰已晚,长兄回府早有多时,时怜不得再逗留了。”
就算没有发生刺客夜袭之事,乔时怜也会拒绝他。她下定了决心,要逃离秦朔为她打造的金丝笼,便不会再往里钻。
那笼中没有她贪恋的任何一物,只有日夜相望,让她生厌的人,秦朔。
“孤派人同乔大人解释便是。”秦朔不依不饶。
“咳,殿下,乔姑娘尚未出阁…夜里久留在此怕是会惹人闲话,对乔姑娘声誉有失。况且这别院里也无乔姑娘的衣裳……”
久德上前劝说着太子,此前他见乔时怜如此模样,便想过是否要留她换身衣裳再走。但这别院里,除了宫人们的衣衫,根本无女子所着之衣,他也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明日你去挑点好料子,给时怜定做些衣裳,备在别院。”
秦朔道出之话让久德和乔时怜皆感纳闷。
久德纳闷的是,自己难道不是强调的把乔姑娘留在别院对其声誉有失吗?
而乔时怜纳闷,她为何要留衣裳在这别院?她与太子无名无分,他这样做似乎有些过了。
置身事外的苏涿光无心探看这些,“殿下无事,臣便告退了。”
“殿下,臣女备用的衣裳就在马车里,再不换上,臣女怕是要病了。”乔时怜瞄了眼离去的苏涿光,一心想着脱身。关于那刺客身份,她还未从苏涿光处了解详情,不能就这么让他先走了。
但乔时怜这样看似有意的一眼,被秦朔尽收眼底。
话已至此,他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强行留住乔时怜,接而秦朔眸中阴沉更盛,他揉搓着扳指,沉声命着:“久德,送时怜出别院。”
苏涿光步子很快,乔时怜随久德走至别院大门时,前处早已没了他身影。
“殿下实在是对乔姑娘您喜欢得紧,才会关心则乱。方才之事…殿下有不妥之处,还望乔姑娘多多包涵,老奴定会和殿下说清楚。”
久德是长居宫中的老人,太子是他服侍长大的,脾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今夜之事他也看出了秦朔情绪不佳,意气用事,故而他来当这个和事人,但愿乔时怜莫要计较。
“殿下贵为储君,时怜不过一官家女子,怎敢与殿下计较?”乔时怜话中别有意味。
她又如何不知秦朔的心思呢?从始至终,他待她,不在乎世俗如何,礼节如何,又或是她的感受如何,他只是因为喜欢,就想要她。
毕竟他生来是储君,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同他想要的这世间任何一物并无不同。
久德性子细腻,自是能听出乔时怜的意思。他送别乔时怜后暗叹了一声,心道,这乔姑娘不一定是殿下想要,就能得来之人。
夜雨稍收了脚,不再如来时急促。
令乔时怜意外的是,苏涿光并未走。
那袭白袍于昏黑中依旧惹眼,他静立马车边,似是在等她。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秋英急着步上前,瞧着她浑身湿透,更是惊道:“啊!怎么还淋得这么湿?我把我衣裳脱下来,给您穿上。”
“不是马车里有备用?”苏涿光问。
“有啊,在我身上穿着了。”乔时怜答得认真。
她确实备了外衫在马车,这不是在席中把裙子撕破了,便让秋英取来穿上了么?
苏涿光:“……”
合着她刚才只是为了脱身离开,胡诌于太子的。
“咦?不是说马车修好了吗?”乔时怜看着自家马车破损的车辕,分毫未动。
“没修呀。”秋英接过了话。
乔时怜狐疑地看向苏涿光,当即又恍然,此前苏涿光在别院一来就说马车修好了,是为了带她离开。
“二姑娘,这马还能行,可以拖着马车走,就是这里面啊,肯定坐不了人了,我只能把这马车独自赶回府了。”车夫探出头说。
乔时怜点头而应,却见眼前一抹白影撇开夜色。
苏涿光不由分说地脱下白袍,塞给乔时怜,“上车。”
乔时怜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风来搀上了苏家马车。
蜿蜒山路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而行。
车内,乔时怜抱着白袍独坐,却有些不知所措。
她还是第一次接触男人的衣裳,这般道不清说不明地收下,似乎于礼不合。
待苏涿光敲了敲车缘,得乔时怜应允入内时,见她根本没换下湿衣,他的白袍被弃于一侧,折叠得齐整。
“我衣袍很脏?”苏涿光眉尾微横。
“没有。”乔时怜否认。
他衣袍确实干净,其上若有若无的冷香极淡,似那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她时时自制香露,对气味较为敏感,这样的她倒是喜欢。
正当她踌躇着措辞,拿起白袍欲还给他,又听得苏涿光言:“我送你回家,你若生病,会很麻烦。”
她捧着衣袍的手顿在半空,“为何麻烦?”
苏涿光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还我衣袍?”
乔时怜拧着衣角,“男女有别,这不合礼…”
“礼重要,命重要?”苏涿光打断了她的话。
她浑身湿透,衣角处仍有残雨跌落,而回程尚有距离,若不及时换下极易受寒。
“命都没了,再拘礼又有何用?你不是惜命么?还是在你眼中,这些世俗陈条,比命还重要?”苏涿光问。
果然,提起命,乔时怜迟疑再三,缩回了手。
而后她深作呼吸,定然看着他,“少将军可知,女子若在这世上未能守礼,稍有差池,一朝便可被夺得性命?”
又是那样的眼神。
与别院门前她有求于他时,惧死而求生的眼神一致。
他回京两年,听说过这京城第一美人许多名头,不外乎是知书达礼,娴静端庄之名。人人赞其倾城之容,颂其美好品质。
但今此看来,这些似乎不是她想要的,反成了禁锢着她的沉沉锁链。
他不知她所言之话背后藏的秘密,也不愿多探究,沉默半刻后,留得一句:
“我面前,你随意。”
乔时怜闻言怔了神,但抬眸见苏涿光正盯着自己,目光若寒,仿佛在说:言已至此,你再不要我的衣袍试试?
她打了个冷颤,忙不迭挪开眼。
这人还是别惹为好,她惹不起。要是惹急了,他反悔了把自己扔在半路也不是没可能。
做人要能屈能伸,乔时怜很是上道。
不多时,及苏涿光再次入内,她已将他的白袍穿上。虽是大了不少,但胜在干爽舒适。
随着苏涿光亦留在了车内歇息,乔时怜识趣地为他腾出了空间,挪向了离他最远的边角而坐。
苏涿光留意到她所选之处,眼角微跳。
我有那么吓人?
忽的马车颠簸,乔时怜方坐下,毫无凭靠。天旋地转间,她仓皇中欲抓住什么以稳身形,却抓了空,直直往斜对角的苏涿光撞了去。
她已来不及后悔自己为何要换了他对角位置坐。
待得栽进他怀里,马车平稳下来,她察觉自己手心攥着的衣料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那白袍的。
她始才反应过来——她揪着苏涿光的衣襟,直直往下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