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设想过许多可能,也许是段乞宁的夫郎想给他下马威,也许是段家主的亲信想给他点警醒,却独独没想到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苦等的,竟是数年前嫁入段府、许配给段三少主的庶兄。
而今这阵仗,怕是少主辈们的后院大小事宜,都归于他掌权了。
将人带到,管事便恭敬地离开花园。
偌大的梅园冷冷清清,只有崔青衍和他身边的贴身家厮尚在,还有燃着余火的银炭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怎么,”崔青衍勾唇冷笑,“见到本君很意外?”
少主的正夫和侧夫分别唤作“少主君”和“少主侧君”,一般对下人不会刻意摆架子自称“本君”,很显然,崔青衍故意耍威风给他看。
崔锦程不说话,也没有旁的举动,惹得崔青衍身边的家厮不悦,大喊道:“大胆!见到少主侧君为何不跪!”
崔锦程垂在大腿附近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一见到这个贴身小厮的面容,他便红了眼眶。
崔家出事那日,晾州知州带兵围剿崔府,崔锦程曾在知州的仪仗中,看见过他!
既是崔青衍的贴身仆从,又怎会和知州的人同乘马车?
崔青衍和晾州知州究竟是何关系?崔家出事又是否和他这个早就嫁入段家的庶兄有关?
崔锦程的指甲狠狠地掐在掌心上,胸腔起起伏伏,压抑住内心的愤懑。
那小厮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悚,略感心虚,只好装腔作势提高声量:“小小贱奴胆大包天!”
“浮石,休得无礼,”崔青衍道,“这是本君的嫡幼弟,从小在家中锦衣玉食惯了,自然是没这么快就能适应侍奴的身份,这侍奴见到主子该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恐怕一时半会的,还学不会呢。”
崔青衍似笑非笑着,“该给新来的侍奴一点学规矩的时间,不是吗?”
言罢,他眼神示意浮石。
浮石踏下亭台台阶,行至崔锦程身旁,一唱一和道:“侧君恩惠,赏你学习规矩的机会,小奴带教一番,我如何做,你便如何做吧。”
浮石随即扑通一下给崔青衍下跪,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砰砰往鹅卵石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边磕边道:“贱奴崔锦程,给三少侧君请安!”
崔青衍目睹完,嘴角得意地勾了勾。
浮石麻溜地从地上爬起,“请吧,崔侍奴。”
崔青衍支起手肘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很久,久到炭火盆里又炸响了一下,崔锦程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台阶,膝盖和脊背绷得挺直。
崔青衍不耐烦了,浮石恶狠狠地磨了下牙,推搡了崔锦程一把,“你跪不跪!”
崔锦程踉跄了一步,很快便调整好身子站定,倔强得如同雪山上昂然挺立的松柏。
崔青衍气恼,倏然抄起桌上的茶杯,一举砸在崔锦程的跟前。
上好的青玉茶盏顷刻间粉碎成渣。
“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
他这一声暴怒,瞬间将崔锦程的记忆拉回到从前。
崔青衍的亲生父亲只是崔家主后院寻常的侍夫,他的出生自然比不得崔锦程优越。崔家主也从来没对这个庶子正眼看过,哪怕崔青衍的一生都在追逐崔锦程的脚步,凡事都在追求比崔锦程做得更好。
有一年也是大雪,晾州梅园花开正好,吸引凰宫里较为得宠的三凰女殿下前来,晾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受到邀请,适龄女娘和儿郎几乎都同去了这场赏梅聚会,崔家的几位小郎君自然也在列。
那天,崔青衍自作主张折了枝梅花送给三凰女,成为赏梅大会的众矢之,风光无限。
回到崔府,他就被崔家主当众甩了一记耳光,崔家主当时也说了一样的话,“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
崔家庶子,胆敢巴结凰女,简直胆大包天。就连崔青衍的父亲当时也受到了他的牵连,背负上教子无方的罪名,被罚跪三天三夜的祠堂,从此落下蹆疾。
庶子,上不得台面,只配当做仕途升迁的工具,随意许配;或者被当做堵住悠悠众口的挡箭牌,抑是个能够被随意舍弃的棋子。
崔青衍早在嫁入段府的那刻,就明白自己的身份。
彼时的崔锦程依旧默不作声,崔青衍已经恼得从石凳上站起。
浮石贯会看主人脸色,随即往崔锦程的后膝盖上踹了一脚,“跪不跪!”
崔锦程疼得一颤,右腿膝盖砸在鹅卵石的正中心上,钻心的痛!
浮石往他另外一只后膝也狠狠地一脚,崔锦程整个人生硬地前扑,膝盖“扑通”磕在地上,双手则下意识的撑住身体,正撑在那些碎裂的瓷片上。
那一瞬间或许是没感觉的,后劲漫上来的那刻,崔锦程疼得眼瞳骤缩,几乎是痛到想要立即逃脱,后颈被浮石用手卡住。
他被扣押着跪回地板,动弹不得。
鹅卵石小径上还有融化的雪水,潮湿的寒气顺着捉襟见肘的衣裳钻入毛孔,很快就将他的衣袖裤脚打湿了。
他的指甲插.进小径的泥巴缝隙里,浸泡在灰沉沉的冰水中,渐渐揪紧,却只能抓住肮脏的淤泥。
他挺着背,就会被浮石按回去,头颅也被他狠狠地下压着,耳边是浮石恼火的声音:“说话,快点拜见主子!”
崔锦程紧咬牙关,双臂抖得不行,从双手掌下蔓延出来、混杂进泥水的,是源源不断的血。
见他执拗,崔青衍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今后他在府中,有的是法子折磨,可算松口恶气,“行了。”
浮石松开,崔锦程支起腰杆,双手则垂在大腿边,还在滴血,还在发抖。
他依旧用那种无波无澜的眸光锁定崔青衍,像是以此与他对峙,崔锦程缓缓支起蹆。
“本君可准你起来了吗?”
浮石立马按住崔锦程的双胛。
“你的妻主,段乞宁,不在府中,怕是又去花楼吃酒了,和家主大人告了长假,你懂本君的意思吧?”崔青衍迈开脚步,鞋子踏入崔锦程的视野中,“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只有自救,求本君的饶恕,兴许本君心情好,今儿就放过你了~”
“也不知道今夜这么晚了,膳房可有给你留晚膳呀,等你求得本君的宽宥回到明月轩,还能不能吃上那口热乎的白粥呢?”崔青衍旁若无人地自言道。
事实上,崔锦程的胃早就开始不适。
流食是吃不饱的,须得少量多餐养着,他在花园这蹉跎太久太久,又恢复到饥饿状态,胃部痉挛得越来越严重,他只得用手捂住腹部。
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崔锦程有过一刻“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他想到了他的生父,还在雪州陪娘亲受苦。
比起他的双亲所遭受的磨难,他这些屈.辱又算什么呢?
崔锦程伏下身姿,喉咙喑哑着道:“贱奴该如何做,侧君才肯饶恕贱奴……”
崔青衍破天荒的大笑,“本君没听错吧,你自称自己为什么?”
崔锦程闭上眼,咬牙又道了一遍,“贱奴求侧君饶恕。”
他哪里还有什么尊严,他的傲骨早在答应段家主给段乞宁当侍奴时就被粉碎了。
“贱奴、崔锦程。”
这便是曾经晾州女娘人人追捧的梁上月,这便是让世人赞不绝口的天之骄子,而今不过明珠落尘,成为以色事人、卑贱又肮脏的床奴罢了。
崔青衍报复得爽快,多年来压抑在心头上那种不得不攀比的紧绷感终于在这一刻如弦断,让他如释重负。
但这里是在段府,即便他现在是少主院掌权之人,也不敢当真做得太过。
崔青衍见好就收,踢了一脚碎瓷片到他的膝边,“本君失手砸碎了这茶杯,劳烦你这新来的侍奴收拾一下了。”
崔锦程心里也松口气,随即又听他残忍地道:“只准用手收拾。”
少年的手,早就血流不止。
崔锦程伸出冻得惨白的指骨,跪在地上捻着,即便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碎片划伤。
鲜血顺着伤口滚出,染脏了一大片石板小径。
崔锦程顾不上这么多,从衣层掏出一方帕子,将茶杯的碎片收拢在内,尽力按照崔青衍的要求行事,把散落的瓷瓦都收拾好,呈给他。
可谁知,这不过只是前.戏。
崔青衍一语未发,眼神示意浮石。
崔锦程久久未等到答复,倏然后背一重。
浮石不知哪里寻来的木棒,猛然朝崔锦程捶下去。
“咚——”
收拢好的瓷片全又洒在地板上,崔锦程整个人也被撞得趴倒在地,胸口正巧就压在碎片和血泊上。
浮石丢掉木棒,阴恻恻笑了笑,行至崔青衍身侧。
崔青衍凉薄道:“本君瞧你现在躺得挺舒服的呀,怎么就要换床垫了?不过是些血迹而已,低贱的奴隶枕着血睡,恐怕能睡得更舒坦吧?”
……
崔锦程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明月轩的,只记得很疼,手疼,膝盖疼,胃疼。
走一步,喘一下,中途险些昏倒在地。
冷风刮在脸上痛得碜人,掌心的血都已风干,四肢也僵硬得如同铁块。
好不容易踏进屋门,早已点燃的炭火散发暖意,将他包围,也让他眉眼间浮现一丝迟疑:
明月轩怎么会有炭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