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蝼蚁

凡人不过蝼蚁。

韦妆其实早就明白了。当娘亲弃她而去的时候,当父亲漠视韦姗母女欺辱她时,当蓬莱宗的长老因为阿糯不愿跟他离开,愤而欲杀她为阿糯斩俗缘之时……她便已经明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修真者眼中,凡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可惜,她永远不可能习惯,也永远不可能坐视。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绝对不会允许无辜的生命惨死在自己面前。

“停下!不能再往前了!”就在非鸟即将冲入火海之时,莫白忽然一声惊呼。

韦妆望向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怕了?”

莫白没有回答,只是面沉如水地从非马背上下来,抓起地上一颗石子,扔向了不远处的火海。

石子在火焰下灼烧,发红,最终竟变成了熔岩状的一团。

“那不是普通的火,那是杀阵的一部分!”

“那老婆婆怎么办?”

“你还不明白吗?鸾仪卫的目标不是青要山,而是方圆百里这一整片土地。”莫白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指向紫荆镇的方向,“看!封锁全域的杀阵启动了。”

不远处的紫荆镇忽然从地底射出无数道光芒,那一道道光芒与青要山的火海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玄妙的法阵。韦妆虽不懂阵法,却依然能从周围焦灼的空气中嗅到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

莫白冷眼望着阵法笼罩下的紫荆镇:“搜寻偷盗观澜镜的侍女的确是个好借口。区区侍女罢了,用再激烈的手段也不为过。一家家找太麻烦了,不如开启杀阵,把这一片全灭了。”

韦妆满脸震惊,声音干涩:“可是这一片,所有村镇加在一起,起码有好几万人。”

莫白面无表情,语调悠然:“有本事的自然会想办法离开,剩下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凡人,区区几万凡人,在魔界的那些魔将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刚刚说过的话,随着他话音落下,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雷鸣般的男声。

“鸾仪卫办案,无关人士请在天黑前离开,过时不候。”

那粗哑难听,犹如洪钟般的男声重复了几遍,紫荆镇的方向忽然亮起一道道逃遁的仙光,那是修真者御剑离开的轨迹。那一道道流星般的仙光果真轻松穿透了杀阵,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阻拦。

“他们怎么可以只顾自己逃命?”望着那一道道金光如丧家之犬般四散逃离,韦妆目瞪口呆。

莫白冷声反问:“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只顾自己逃命?”

“他们是仙门子弟?”

“那又怎样?”

“身为修仙者,得天地之气运,他们难道不该行侠仗义,泽被苍生?”

“行侠仗义,泽被苍生?”莫白面露诧异,仿佛刚刚听到的是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韦妆嘴唇颤抖,嚅嗫了半天,才艰难开口:“我看过的那些话本里,修仙者全都侠骨柔肠,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他们斩妖除魔,他们行侠仗义,他们救万民于水火!”

“你也说那是话本。”

她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修仙者明明是比普通侠客更高阶的存在……”

跟着老骗子行走江湖的那些年,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在茶馆的墙根下,听说书人讲那些侠客行侠仗义的故事。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哪怕她早已知道了修真界的残酷,却依然忍不住会幻想那些强大的修真者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情景。眼前的这一幕却如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让她明白自己的那些幻想到底有多么幼稚可笑。

见她流泪,莫白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长叹一声,无奈道:“韦家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把你养得这么天真纯善。天真纯善的人,在这个世界是活不下去的。”

韦妆尴尬地抹了把眼泪,高声反驳:“我哪里天真,哪里纯善?我师父是老骗子,我是小骗子,我可会骗人了!我只是觉得做人需要有底线!”

莫白抬头,眯眼望向天空中那一道道逃遁的金光,声音低沉:“那是你的底线,不是别人的底线。”

上不了山,又可能像那些修真者那样御剑逃离,二人一马只能再度回到了镇上。

此时的紫荆镇早已不见了之前的热闹繁华,原本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此时已空无一人,地上到处都是来不及整理的杂物,偶尔能遇到一两个路人,也都行色匆匆,生怕多在路上停留一秒就会因此丧命。

原本热热闹闹的客栈此时一片愁云惨雾,客房里不时传出阵阵哭声,掌柜与一帮伙计围在一起唉声叹气。

“有门路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

“柱子,你不是说你有个叔叔在蜀山派,现在求救还来得及。”

“我那就是吹牛,一个远房族叔,哪里可能为了我千里迢迢而来。”

“罢了罢了,能死在一起也是缘分,你们几个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们做。”

“掌柜的,疼不?我不怕死,就是怕疼。”伙计里面最小的那个依旧稚气未脱,扯了扯掌柜的衣襟,眼泪汪汪。

满脸皱纹的老掌柜摇了摇头,笑道:“不疼的,魔族的杀阵一旦开启,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外面乱成那样,韦妆不放心非马继续留在马厩,知道紫金铃里可以装活物后,索性将它收进了紫金铃。二人回了房间,里面依旧是之前离开时的模样。客栈的隔音不好,坐在房间里,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什么偷盗观澜镜的侍女都是借口,鸾仪卫真正想抓的人是我,对吧?”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韦妆终于艰难开口,“是不是只要我主动站出去,他们就能放过无辜的人?”

莫白不置可否。区区一个女人还不值得鸾仪卫如此大费周章,鸾仪卫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他。

如果她没有绑定紫金铃,他自然乐得有人站出去,为他转移视线。可她偏偏绑定了紫金铃,此时她站出去,等于主动将紫金铃送到仇鱼手中,一旦让仇鱼拿到紫金铃,那他就再也没有丝毫翻身的可能了。

“别说傻话了,以鸾仪卫的作风,哪怕你主动站出去,他们也不可能停阵。有很大概率会在把你带走后,继续开启杀阵清除掉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只能选择危言耸听。

幸运的是,魔族对外的名声一向糟糕,面前的少女闻言,脸色煞白,显然是信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少女一把捂住了脸,声音颤抖,“如果知道逃跑会连累这么多无辜,我一定乖乖留在魔宫。”

莫白声音淡淡:“不知道怎么办,那就继续跑吧。如果你死了,这些人的牺牲不就白费了,不如记下这笔血仇,继续逃跑。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能讨还这笔血债。”

韦妆面露惊愕:“怎么跑?”

“我有羽衣,可带你离开。”

天人的身份特殊,一旦暴露,必定引来各方的觊觎。如果可以,莫白也不想暴露自己天人的身份,但比起暴露魔尊的身份,显然还是暴露天人的身份更划算些。至于天人的身份暴露后会带来的麻烦,到时再说吧。

没人有机会仔细打量魔尊的女人,韦家也不可能将李代桃僵的消息昭告天下,在外人眼中,被送入魔宫的依旧是那位拥有先天道体的韦氏天骄。

没人会想到魔尊是个天人,更加没人会想到能够只身逃离魔界的韦氏天骄会是个凡女。

莫白敢打赌,只要他披上羽衣,就能毫无阻碍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她飞出杀阵。

听到莫白的话,韦妆眼前一亮,就在莫白以为她会答应之时,她眼中的光又骤然暗了下去。

她咬了咬唇,满脸决绝地摇了摇头:“不行!一切因我而起,我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

莫白气结。

就在他绞尽脑汁,努力寻找着劝说她离开的借口时,楼下忽然飘来一阵食物的清香。

“是红烧肉!”面前的少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死到临头,竟然还想着吃,莫白倒是有些佩服她了。

“想吃?那就下楼去吃吧,想来,掌柜的也不会介意多一个人陪他吃这顿最后的晚餐。”想不到有用的借口,莫白索性拉着韦妆下楼蹭饭。

人之将死,也没那么多可计较的了,知道二人是因为饭菜的香味而来,掌柜的笑容满面地为二人添上了碗筷。

莫白依旧只拿了个馒头啃,韦妆倒是抓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了嘴里,只是咀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

恐惧果然会影响人的食欲,面对着一桌好菜,桌上的人却一个个全都食不知味,反倒衬得在一旁安静啃馒头的莫白有些惹眼。察觉到众人的异样,他只能也跟着装出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窗外,御剑的修真者化为流光消失;妖修一个个化为原形,振翅的振翅,御器的御器;不知哪家宗门的飞舟停泊在半空中,正与一身鸾仪卫装扮的魔将交涉;年轻的姑娘换上花枝招展的衣服,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一线生机;绝望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跪在修真者的面前,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高贵的仙人能带走自己的孩子……

不过短短半日,展现在韦妆面前的众生百态已经比她之前两辈子加起来看到的都多。

随着一道道流光远去,夜幕渐渐开始降临,夜色下,整个紫荆镇都笼罩在了从地底泛出的不祥红光之中。

能走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人不是已经认命,便是已经绝望。若非外面依旧有鸾仪卫虎视眈眈,这些绝望的人恐怕早已闹起来了。

“杀阵将启,老朽请诸位喝酒。”看看外面天色渐晚,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掌柜的甚至拿出了珍藏的好酒。

此时,能走的都已经走了,走不了的也不想留在外面当个孤魂野鬼,早已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余一轮如血的残阳,缓缓西斜。

客栈里,除了已经吓破了胆的,剩下的客人全都来到了大堂,举杯与掌柜的共饮,倒也颇有那么几分视死如归的豪迈气度。

好酒入喉,掌柜的忽然咦了一声:“咦,这不是柳大小姐吗?她未婚夫不是修真者吗?怎么也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