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当年孟柔嫁给江五冲喜时,他正受了重伤瘫在床上,一身衣裳几乎都被血污浸透,又在寒风中干透了,混杂着干草枯枝粘黏在身上;剪开布料后的伤口更是骇人,腰腹以下一片血肉模糊,腿骨形态扭曲,明显是断了,也不知究竟是怎样从马上掉下来的,竟然能伤成这样。

孟柔在家照顾过病人,知道光是伤口化脓发出的烂疮也能要人性命,因而并不敢耽搁,连夜去打水给他擦洗,但或许是为了筹钱聘妻已经变卖完所有东西,屋里别说棉被了,就连件用来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她怕江五着凉,只能将自己的衣裳盖在他身上,一等天亮就出门找活计赚钱,就这样,她白日出门做活,晚上回家照顾江五,忙忙碌碌一个多月,江五总算是醒了。

人虽醒了,腿却没好,仍旧只能瘫在床上,他仿佛也忘了有冲喜这回事,一见着孟柔就像看见洪水猛兽,拼了命地往后躲,根本不肯让她近身,孟柔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怕他挣裂才刚愈合几分的伤口,又怕他生出褥疮,只得每次都趁他睡着了才进屋帮他翻身擦洗。

那日或许是动作大了些,途中江五忽然醒了,一睁开眼便嘶吼着让她滚,孟柔也来了气,扯着他衣角不肯松手,争执间,一块白色的石头从江五领口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发出好大一声响。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孟柔低头看了看:“不过是块破石头,为什么藏在身上?”

孟柔早就见过这块石头,那时候江五满身污秽,这块石头也和污血杂草混在一起贴在身上,孟柔以为这是旁人搬动时不小心混进去的,随手就扔在了边上,也不知道江五是什么时候捡回去的,原本灰扑扑的石头擦净之后雪一样的白,上头还刻着许多精美的纹饰,十分漂亮,只可惜摔碎了。

不过漂亮归漂亮,河里晶莹剔透的石头也不是没有,能换几个钱?

孟柔讪讪收回手:“你想要什么石头,我明日去河里再给你摸几块就是了。”

江五没理她。他盯着满地碎片怔怔地发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笑起来,先是闷闷的几声,而后声量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嘶哑,额头青筋爆起,眼眶通红,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他是在怒吼,又像是没有眼泪的哀哭。

那场面太过渗人,孟柔抱紧胳膊缩在边上,也不敢再提要帮他擦身。

后来孟柔猜测,江五是独身一人,白色的石头恐怕是他家人留下的东西,他才会这样看重。后来到坊里找锔匠修补时得知,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头,而是玉,一点碎末比沉淀带你的金子还贵,还能入药救人,她就更确定这玉佩是江五家传的宝物。

但原来江五并不是独身,他双亲健在,上有兄长下有弟妹,他在长安还有一个家。他也并不是什么乡野里的独身军户,国公府炊金馔玉,遍地奇珍,羊脂白玉虽然难得,却也不至于江铣这样视若珍宝,就算碎裂了、打上了丑陋的锔钉也要日日佩戴。

除非,这块玉佩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意义……

“孟娘子?孟娘子怎么在这里,怎么不撑伞呢?”

孟柔如梦初醒,看看周遭,她竟然已经回到江府,甚至已经一路走进内院,走到了流觞亭,叫住她的是位眼熟的嬷嬷,似乎是郑瑛身边伺候的,看她没有反应,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满面担忧。

“孟娘子没事吧?”

“我……”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公主府,又是什么时候下的马车,从在暖阁里看见长孙镜腰间的玉佩开始,她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像是丢了魂,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都记不清了。眼前雨幕如烟如雾,落到身上像冰针一样往人骨头里钻,手里正抓着一柄没打开的伞,也不知是谁塞给她的。

雨越下越大,嬷嬷见她仍是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干脆把她拉进亭中避雨。

亭外雨声不停,亭内水源不断,郑瑛一身素服正在抚琴,淙淙琴音与潺潺流水仿佛天然相合,孟柔听不出她在弹的是什么曲调,只觉得这画面说不出的雅致,但在这寒冬凄雨中,又未免显得过分孤寂。

看见孟柔被嬷嬷引进来,郑瑛琴声一顿:“是你啊。”

孟柔局促地点点头,束着手远远坐在栏杆边上。

这是她头回和郑瑛私下相处,自打上回璎珞的事情过后,不管是郑瑛还是江婉,孟柔都是能躲就躲,只有在主院给大夫人问安时才会偶尔撞见,即便撞见了,也只是点头问好而已。

每回看见郑瑛,孟柔都不由自主地发怵,再加上身处流觞亭,她越发懊悔不该被嬷嬷拉进来。

此时就算想撑伞出去,也失了时机。

嬷嬷端了碗热茶过来,孟柔低声道过谢,正想着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听见郑瑛开口:“上次的事,多谢你。”

孟柔反应过来她是在同自己道谢,可她有什么值得谢的?

“七娘子笄礼那日,多谢娘子在碧玉湖义举畔救人。”嬷嬷看她仍是懵懂,看了眼郑瑛的神色,解释道,“那位落水的小娘子,是我们娘子的小妹。”

原来那天落水的人是郑瑛的妹妹。

“我也没做什么。”孟柔摇头,问道,“她现在还好吗?”

嬷嬷抿着唇没敢答话,又看了眼郑瑛,孟柔同样看过去,只见郑瑛冷笑一声:“她死了。”

孟柔瞪大了眼睛:“死了?”

嬷嬷侍立在侧不敢说话,郑瑛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孟柔,似乎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看见孟柔惨白着一张脸,又无趣地别开脸。

“家妹是突发急病,不治身亡。”郑瑛道。

孟柔仍是不敢相信,那天她把人从湖里拖出来后,公主府的医工明明已经把人给救活了,虽然那之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也大病了一场,再没机会探问那位小娘子的境况,可心里一直默认她应当没事了。

可她竟然死了。

急病而亡。

郑瑛提及死去的小妹,难免伤怀,提了提手又放下,终究没再继续抚琴,孟柔心里也乱糟糟的,望着不远处的碧玉湖出神。

亭外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刺骨的寒意也从挂帘底下钻进来,孟柔甚至听见头顶有石子敲击滚落的声音,听嬷嬷说,那是夹在雨里的雹子,往年只有在春夏间才有,不知为什么现在又有了。

“她们是什么人?”孟柔指着碧玉湖边夹道上一行避雨的人问,那些妇人们身穿喜庆的红衣,有的手里捧着精巧的盒子,有的提着系红绸的木箱,正着急忙慌地寻地方避雨,“她们是来给七娘提亲的?”

江婉的笄礼那样热闹,席上流露结亲之意的人家不在少数,孟柔虽没真切见过,但曾听傲霜说过几句,说是最迟不过近年末,江婉的婚事应当就能定下来。

孟柔看着她们,心里突然又想起了小郑娘子,她和江婉年岁相仿,同样是十五、十六的小娘子,花一样的年纪,江婉马上就要为人妇,小郑娘子却已经夭折,再没有以后了。

话音刚落,郑瑛和嬷嬷却同时惊异地朝她看来。

“你当真不知道?”

孟柔不解。

“不年不节带这么多礼上门,又没去主院,不是提亲是什么?”她想了想,“难道是府里有谁要做寿?”

“娘子容禀,依长安习俗,凡男方上门求娶,必以鸿雁为凭,联络两家传递书信的冰人腰间必会在显眼处佩雁。”嬷嬷神情复杂,“娘子看看,她们中可有人带着雁形信物?”

孟柔依言看过去,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妇人们的样貌,更不晓得她们身上是否带着信物,但是听嬷嬷的话音,她们显然并不是来向江婉提亲的。

不是来提亲,那便是来送礼的了,孟柔道:“是给大夫人的寿礼?”

孟柔勉强振作起精神,不管大夫人怎么对待她,终究是江五的嫡母,况且她身上的这身衣裳,也是大夫人找裁缝给她量了身量做成的。若是大夫人要过寿,她于情于理也该准备好仪礼送过去。

“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郑瑛把琴一推,“她们带着重礼,自然是要来议婚,不是婉娘,自然是有别的有待议婚之人。家里只有五郎和十二郎婚事未定,难不成她们看中的是才刚束发的十二郎?”

她们是来向江铣提亲的。

孟柔猛地起身,冲着郑瑛怒道:“你胡说!江铣明明已经娶妻,怎么可能会有人再上门给他提亲?那些人分明是,分明是……”

她分明就是江五的妻子,江五分明已经有了妻子。晋阳公主是外人,不知道江五一个外臣是否婚娶也很正常,可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郑瑛……郑瑛是江五的二嫂,也是她的妯娌。

她分明就站在郑瑛眼前,郑瑛为什么还会说江铣婚事未定?

眼见孟柔神思不属,郑瑛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

“你以为,你是江铣的妻子?”郑瑛像是听说了什么趣闻,忍俊不禁道,“妻者,齐也。江家是当朝一品国公,世系源流,规矩严谨,五郎是公府子弟,就算是庶出子,也只会与门当户对的人家往来议婚,更何况他如今已是朝中正四品将官。你一个庶人,凭什么觉得能做他的妻子?”

“就凭我是!我是江五的妻子,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孟柔道,“我与他成婚禀明了天地神明,又在官府落了籍,有婚书为证!”

“婚书现在何处?”

“就在……”

孟柔一怔,婚书分有正书与别纸,别纸在落籍时已经递交官府,正书原该留在家里好好存放,可是去年整修过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就算真有这份婚书,也是无用。堂上椿萱俱在,五郎不经尊长首肯在外私娶有违礼法,父亲母亲不肯认你,就算五郎愿意尊你为正妻,又有何用?更何况……”郑瑛打断她,“你说你是明媒正娶,但六礼之后,新妇还要谒拜祖先。你到长安半年有余,五郎可有提过让你入宗庙?”

三月而庙见,方称来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