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惊雷炸响,银白闪电犹如利刃划破夜空,大雨倾泻而下。
江铣的腿不疼了,药水也冷了,屋内一片狼藉,他便唤人进来收拾,这回孟柔没再阻止。用过的药桶被抬出去,满是水渍的地面也被仔细擦干净,收拾好残局已经是二更,珊瑚问过江铣,退出门外时就顺便吹熄了灯。
内室一片昏暗,孟柔却仍抓着那串璎珞发怔,被江铣又催了几声,她才收拾好东西爬上床,钻进他怀里。
江铣这几日在外头奔波劳苦,再加上腿伤复发,抱着孟柔没一会儿就闭目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听见孟柔好像在抽泣。
“阿孟被魇着了?”他轻轻拍一拍她的背,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孟柔攥着他衣襟一角,满脸是泪,双眸清明,没有一点惺忪模样。
她小声说:“江五,我想回安宁县。”
“回去做什么,”江铣轻笑,“这里不好吗?”
孟柔就没再说话。
江府没有哪里不好,不,江府是太好了。自打上长安后,每日都有吃不完的美食,有穿不完的锦绣衣裳,每日插戴的都是从前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就如今日,江五随手送她的一大串琥珀璎珞,晶莹剔透,像用黄栀子染过色的冰。
江五说,那不是冰,是寒松的汁液落入地底积聚而成。
从寒松汁液凝成大块琥珀,再有工匠去芜存菁,精心雕琢花样,再用金银线串成璎珞,经由胡商千里跋涉送来长安,再落到她手上,这其中得经过多少道功夫,经过多少年,又该花费多少银两才能成事。
若是留在安宁县,别说琥珀了,她连串像样的璎珞都凑不起来。
璎珞,璎珞。
怎么就这样巧,江五怎么会送她这样一串璎珞?
他是不是也和大夫人一样,是听说她盯着人家首饰伸手强要,这才赶忙去买了串贵重的塞进她手里,叫她别再在旁人面前丢脸。
孟柔鼻头通红,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哽咽,慌忙看一眼熟睡中的江五,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惊扰他。
她不敢问,心里却早已有了定论。
……
入了六月,江铣变得越发忙碌,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也是常事,到后来干脆就住进了皇城。听傲霜说,主院里郎主和二郎也是好几日才能回家一趟,饭都吃不完就又得回公廨。
没过多久,江府上下也都忙碌起来。
江婉的笄礼原本定在六月底,可为着不违农时,圣上要求赶在七月前就完成太庙献俘和祭祀圜丘。日子冲撞上,当臣民的自然要让步,笄礼只能往前提了提。一时间,扯彩绸的扯彩绸,搬香炉的搬香炉,内外上下全都忙得脚不着地。
孟柔恐怕是唯一的一个清闲人。傲霜停了这几日的课,孟柔得了空闲,就也想着要去帮忙,可到哪里都弄得人家束手束脚,反倒像添乱。
她便只好躲回屋里,更加用心地复习傲霜教她的礼仪,试着认字写字。
等到正礼那日,江府门前车马不绝,宾客云集,几位公侯、伯爵家的夫人们都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位女郎,其中几位已经与别家成了亲,这样的日子里,也都跟着娘家姐妹一同上门。公侯之后又有勋贵,勋贵之后又有带品的各家夫人,郑瑛随同大夫人在正门处迎客,笑了几个时辰,脸都黄了。
亲自送女客们上中堂落座,来回几趟,好不容易抽空喘口气,竟发现孟柔端坐在席末。
郑瑛皱眉,连忙招来侍女询问,得知这是夫人的安排,眉心蹙得更紧。
“江婉请来县主做赞者,母亲怎么会……”郑瑛不解,思忖一会儿,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出门迎客。
孟柔并不晓得这番官司,她正襟跽坐在桌案后,看见旁人家一边谈天,一边饮茶,便也按照先前学过的,拿银匙挑起小半匙盐粉放进茶碗,搅匀尝了一口。
她皱皱鼻子,还是喝不惯这劳什子东西。
光论动作,她看上去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但长安城就这么大,论说起来,谁家都同谁家有些关系。陡然出现这么个生面孔,即便是坐在最末,也足够惹眼。众人看她样貌姣好,绾着妇人发髻,应当是哪家的夫人,只是穿着打扮并不怎么显贵。
但不显贵,又如何能为江府宾客?
裴二娘子也在席间,一眼就认出了孟柔:“那日在流觞亭里,我听江婉说她是江五郎的人。”
江铣尚未娶妻,这个所谓“五郎的人”,怕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哗然。
“若是被县主碰上,那还了得?”
吉时已到,宝梅扶着江婉走出来,她今日特地穿了件素净衣裳,头发上也只别着两朵小花,待到行完礼,这两朵小花便会换成花冠,她也将披上彩衣,正式成人。
到了中堂,却听苦菊回报,说赞者还没到。
“怎么会还没来?她明明应了我的帖子!”
苦菊也急得火着眉毛:“夫人派门房上的小厮去长孙府问了,他们说按脚程,县主前日就该进京,可昨日没回,今早特地去各个城门守着,还是没见人影,他们正打算派人出城去寻。还说我们要是着急,最好另找位赞者来充数。”
江婉险些撑不住假笑。
“你猜猜今日多少宾客是冲着我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冲着昌明县主来的?我要是现在换人,不出一日就会成为全长安的笑柄!”
齐国公江府本就是公侯之家,满座高朋中,也不乏有几位国夫人、郡夫人,乃至郡主、县主。但江婉很清楚,她们之所以会前来,看的大抵并不是自己的面子,也不是郑瑛或崔有期的面子,而是因为她的赞者是昌明县主。
昌明县主长孙镜,是立国至今唯一的一位异姓县主,她的父亲赵国公长孙越是当朝宰相,姑母则是圣人元后,当今受宠的几位皇子,乃至被废前太子幽王都是元后所出。圣人对元后珍之爱之,对长孙越也十分倚重,在长孙皇后去世之后也不曾更改。长孙镜的这个县主封号,就是因为皇帝对她父亲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才落到她头上的。
就算不论她父亲的盛名,也不论她姑母的尊位,只说她自己,大秦唯一一位异姓县主的分量,便足够让人趋之若鹜。
而今日的笄礼,原该是长孙镜离京三年后,第一次再出现在人前。
江婉不禁咬牙,她费心经营这么些日子,造这样大的势,今日长孙镜若是不来,她也是不必活了。
正说着,前头郑瑛也派侍女进来,问县主什么时候才到,又说要是县主赶不及,小郑娘子愿意暂时顶上。
江婉铁青着脸:“你去回嫂嫂,县主是个守信的人,既然说了会来,那就是会来,左右吉时未过,我便守在这里等她。”
话音未落,又有人跑进来:“来了!来了!”
江婉连忙上前:“是县主到了?”
报信的丫鬟连连点头,江婉立时转忧为喜,又听丫鬟道:“昌明县主就在门外,晋阳公主也来了!”
全场宾客遽然起身。
“晋阳公主?她怎么会来!”
“晋阳公主是先皇后的女儿,也是县主的姑表妹,或许是同县主一道来的?”
也有人说:“你们都忘了,公主的驸马是郑娘子的族兄,或许是郑娘子请来的?”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寻常人绝请不动她。区区一个笄礼,竟有一位县主并一位公主来撑场面,不管看的是谁的脸面,总之今日过后,江婉就是全长安最有脸面的女郎。
她满面红光,正要出门去迎客,眼角余光瞥见正抻着脖子往外看的孟柔,顿时失色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江婉自忖与长孙镜并没有什么交情,之所以敢壮着胆子发信相邀,仗着的也并非是儿时那匆匆几面,而是……
绝不能让长孙镜看见孟柔也在席上。
江婉连忙招来苦菊低语几句,让她赶紧把孟柔拉走,而后才整一整衣裙,牵起微笑朝外走去。
……
孟柔一个人坐在最末,周围的人她谁也不认识,也不敢贸然上前攀谈,就只能呆呆地喝茶看热闹。
中堂极宽阔,座上的宾客也多,孟柔打眼一瞧,估计着至少也得有个二三十位,满屋子珠围翠绕,绫罗争光,却并不显得吵闹。
从前在安宁县时,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笄礼,女子到了岁数便该绾发出嫁,她嫁给江五的时候刚过十五,十五就是她的及笄之年,也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出嫁那年也就是笄年了。
境况好些的,便能过三书,行六礼,热热闹闹地嫁一场。境况不好的,如她是一个包袱,两张婚书便嫁了人。
哪里会用这样盛大的宴会来庆祝。
孟柔想着想着笑起来,这或许又是一样在长安的好处。
闷闷地喝着茶,突然听人说什么县主要来,听着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再一会儿又有人说,连公主都要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孟柔也跟着起身,探头探脑想看皇帝的女儿究竟长成个什么模样,却被人扯了扯披帛。
回过头,发现是江婉身边的侍女:“苦菊?”
苦菊道:“孟娘子,我们七娘并没有邀你来,请您回去吧。”见孟柔犹豫着不肯走,又道,“难道您还想像上回流觞亭一样吗?”
孟柔争辩:“我已经好好学过礼仪,不会再犯错了,我……”
苦菊打断她:“孟娘子,上回的事,七娘并没有责怪您失礼于人。但是今日有贵客在,冒犯了公主可是杀头死罪。
“您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该顾及顾及江家上下这么多人吧。”
孟柔蔫儿了,倒不是被杀头给吓怕了,而是江婉说,她不想被她连累。
想到流觞亭的事,孟柔自己心里也犯怵,跟在苦菊身后,灰溜溜地离开中堂。
苦菊盯着她离开之后,一转头又快步跑回去,想必也是想看看公主生得什么模样,不只是她,江府上下所有人好像都去了前头,整个后花园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孟柔不想回偏院,干脆就趁着没人,在园子里信步闲逛起来。
那日傲霜说要把知道的都教给她,并不是假话,傲霜不但教她该如何行礼,该如何称呼人,还肯不厌其烦地教她识字。从数数开始,然后是衣裳的颜色,再然后是天、地、草、木、叶、石……一个多月下来,数倒是认全了,也会写了,但是字还总是却撇少捺的。
反正现在也没有事做,孟柔随手抓起根树枝,一边走,一边在空地上乱画,画一些她会的字,也乱杜撰一些她猜想的字。想了想,在心里默下“亭”这个字的模样,反复勾勒几回,提裙朝流觞亭跑去,看自己是不是写对了。
抬起头,前两个字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唯有最后一个记得最清楚。
又拈着树枝,懒洋洋地在地上画了几下,她写得最熟的还是一个“五”字,在家时她就认得的,江五曾经教她写过。
若是没有先前那些事,流觞亭里安静又清凉,无人打扰,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孟柔在地上乱花一会儿就扔开手,倚靠在栏杆上吹凉风,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啊!”的一声惊叫,而后便是“扑通”巨响。
好像有人掉水里去了。
孟柔惊醒,转身抓着栏杆探身往碧玉湖里望去,远远看见湖里果然有个人影在扑腾,锦绣衣裙散开浮在水面,像一片巨大的金色荷叶。
那人越是挣扎,这片荷叶就越是被扯着往水里沉。
这人不会凫水!
孟柔高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也不知是听见了她的喊声,还是听见了落水时的动静,零星有几个人凑到湖边,可并没有谁下去救人。
孟柔心头一紧,拔腿就往碧玉湖跑去。
到了湖边,岸上已经团团围着十来个侍女,个个火烧眉毛,个个束手无策,见了她都唤:“孟娘子。”
孟柔一摆手,焦急道:“院里谁会游水,快去叫来救人啊!”
侍女们也着急:“已经去报夫人了,应该很快就能派人过来。”
“怎么还要报夫人?”孟柔大为惊奇,“你们就没有一个会游水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她们都是江府的家生子,世世代代在府里为奴为婢,从小一同长大,也没听说过谁会凫水。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供主家赏玩用的,包括这碧玉湖,每年清淤都是找外院的小厮,她们又上哪里去学游水。
孟柔倒是还会些,安宁县郊外有条小溪,县里几乎人人都在那儿凫过水,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父亲病重后她就再没有下过水,若说救人,她也没有十足把握。
可大夫人在前院会客,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两刻时间,怎么来得及?
孟柔回过头,水里那人已经失了力气,渐渐挣扎不动了。
她一咬牙,干脆利落解下披帛,脱开鞋袜,把飘逸的裙角扎进腰上束带,纵身跃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