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傲霜按大夫人吩咐的准备好捧盒,带着去了偏院。
孟柔接连两天没睡好,昨晚又哭了好久,此时眼皮都还泛着红,一打开捧盒,看见里头金光灿灿的璎珞,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孟娘子!”傲霜看看左右没人,匆匆推着孟柔回到西厢房,“您……您怎么又……”
“我不想要这东西,你拿回去给大夫人,好不好?”孟柔奔进里屋,从床榻上把昨日郑氏送来的捧盒也拿出来,和大夫人送来的并排放在一起,“郑娘子误会了,母亲也误会了,我当真没有想要这些东西。”
她昨晚一夜未眠,闭上眼睛,郑娘子居高临下,冷漠厌恶的神情就出现在眼前,耳朵里也塞满了江婉、裴二娘子,甚至珊瑚和砗磲冰冷刺骨的指责。
她们都在问,她怎么能够这么不要脸,这么不识礼数。
孟柔抓着傲霜的手臂恳求她:“你相信我的,对不对?我当真不是想要她们的首饰,我、我虽然穷,可是从没有不干活白收人家东西的道理,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傲霜始终没有应答,只是满脸无奈地看着她,孟柔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不能么?”
“孟娘子,不是我躲懒不愿替您跑一趟,只是二少夫人出身高门,难免气盛些,她给出来的东西,怎么肯往回收?我就算去了也只是白跑一趟。至于夫人送来的这份……”
傲霜顿了顿,斟酌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这话我原不该说。但夫人是娘子的长辈,长辈有赐礼,当晚辈的不说感激谢恩,反倒挑挑拣拣,哭哭啼啼的不肯接受,若是被旁人看见传出去,是该说夫人不慈,还是说娘子您不敬尊长?”
一番话说得孟柔心惊。
原来在长安,不肯收礼竟也是一种罪过。
“我没有不恭敬母亲的意思,只是这璎珞……我……”
自己没有的首饰,伸手就朝旁人讨要,同打秋风的又有什么区别。昨日拿了郑娘子的璎珞已是说不清,今日若再收下这一匣子璎珞……那她成什么人了?
但如果不收下,却是不敬尊长,不识好歹。
傲霜也知道她难过,但事已至此,除了宽慰几句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劝道:“这些璎珞娘子暂且先收着,若是实在不喜欢,压在箱底里就是,再过上一年半载的,也就没人还记得这事了。”
两个捧盒终究是都留在了西厢房。
可得了实惠的孟柔却满脸泪水,丝毫不见喜色。
傲霜又劝了她几句,看她渐渐冷静下来,便起身告辞。
“等等。”孟柔拦住她,“傲霜,我……”
傲霜温声道:“娘子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
孟柔又支吾几声,才鼓起勇气道:“我能不能拜你做师父,请你教我。”
“这、这又该从何说起?”傲霜只觉荒谬,赶忙推辞,“娘子太过抬举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做人师父的。”
“不是的,单论对江家里头的事,你就比我明白得多。”
傲霜能说会道,估计也会识字,能读书,既能煎茶,也能随口便说出让人齐齐拍掌叫好的大道理,待人处事也比她强,刚才要不是傲霜劝慰了一场,稍迟些,那两份礼物她也会亲自送回夫人和郑娘子的院里去。
就算不说今日的事,昨日在流觞亭里,傲霜也曾两次替她解围,只可惜她自己不争气,最终还是丢尽了脸面。
孟柔一样样细数,可傲霜却仍是说自己不配,孟柔这才后知后觉,傲霜这是不愿意。
“哦,哦。”孟柔想,她又犯错了。
人家不愿意教她,她却一个劲地求。
这同强迫人家又有什么分别。
傲霜道:“路不远,娘子就不必再送了,我自己回去就是。”说完推门就要往外走。
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看见孟柔坐在案旁,对着两个大漆捧盒发怔,脑袋耷拉着,肩膀也缩着,那模样看着丧气极了,也孤单极了。
满屋豪丽之中,唯有她格格不入,孤寂得像抹幽魂。
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孟柔抬头,好奇地问:“傲霜,你是还落了什么东西吗?”
傲霜终于下定决心。
“夫人每日卯正都要用竹露漱口,家里竹林虽多,但只有流觞亭附近的竹林远离尘埃,收集到的竹露也最清澈洁净。”她说,“我每日寅正三刻都要去流觞亭收集竹露,娘子若有闲暇,也可去看看。”
孟柔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你是说,你愿意教我,愿意当我的师父了?”
傲霜微笑:“可不敢说什么教不教,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尽都告诉娘子而已。”
……
江铣快有一旬都没回家,倒不是为躲孟柔,而是确实公务繁忙。去岁冬月朝廷北征东突厥大获全胜,圣人大悦,下值要在太庙献俘,祭告先祖,宗正寺和礼部的官员商议几日,竟又添出圜丘祀天的行程。
江铣既是此役中生擒突厥可汗的大功,又受任检校右卫中郎将,所统掌的亲、勋、翊三府不但是御在所宿卫,祭祀时也是左右仪仗,这几日他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同殿中省扯皮,简直烦不胜烦。
好不容易找到个空子,策马出了宫城就直直往家走,却又被堵在了西市。
听路人说,是有个商队的骆驼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冲进道旁的酒肆里头大肆踩踏,把客人全都吓跑了不说,许多陈年的美酒也都被糟蹋个干净。
“……也不独咱们被堵在这儿,”那人道,“燕王才刚回京,听说有新进的字画才纡尊往市里来,谁料那酒家娘子和胡商只顾着厮打,满街的碎陶破布并一大群骆驼竟没人管束,堵住一整条街。这下可好,咱们就同王爷一道等市正来清道吧。”
这一等不知要有多久,众人齐齐叹息,就连江铣的马都不耐烦地打个响鼻。
江铣也是无可奈何,见边上就是家金器铺,便干脆栓了马往里走。
掌柜的正隔着窗户看热闹,连有人进门也没听见,江铣敲了敲柜台,让他把新进的首饰都拿出来看看。
“对不住对不住,失礼于贵客了。”掌柜叉手道歉,打量一圈江铣的衣饰,笑得跟朵菊花似的,“您可找对地方了,咱们这儿什么首饰都有,金的玉的银的铜的……您是要自用,还是送人?”
江铣抵着拳轻咳一声:“送人,要女眷用的。”
他还记得上回出门前,孟柔似乎同他闹了一场,原想放着冷一冷再回去,谁知自己一走就是好几天。
孟柔说要去江婉的诗宴,他不在家,又无人阻止,她自然会赴约,到了宴席上,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欺负,真是想想就可怜。
不过,依孟柔那个脑子,也未必能听出人家是在欺负她。
江铣想着孟柔同自己争论的模样,不自觉便带上几分笑意。
掌柜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是要送给尊夫人?”连忙把那些福寿纹样的撤下去,换了些时兴轻巧的端上来,“您瞧瞧这几件可好?都是今早才送进来的,南边北边的都有。”
江铣看了看,无非都是些什么金发钗,玉耳铛之类,十分寻常,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掌柜又换上一屉子更华贵的,他仍是没表态。
掌柜知道他是正经识货,又去翻箱倒柜,从最里头翻出个织锦的布袋来。
“您看看,这件怎么样?”掌柜的翻开布袋,忍不住道,“这可是刚从沙洲来的,在某这里存着还不满一日,若不是贵客上门,某都不舍得拿出来。”
江铣只是笑:“你若什么好货都只管自己收着藏着,也不必开门做生意了。”又看看那首饰,孟柔肌肤莹润,正好衬得上她肤色,便道,“就要这一件。”
“好嘞!”掌柜的扎好布袋,说了价钱,“郎君是要现就付讫带走,还是某稍候送至府上?”
“现就带走。”
江铣身上带着的银钱不多,统共六、七两金子,自然不够,就干脆把银鱼袋压在掌柜处,稍候再让小厮松烟带钱来赎,自己则拿着织锦布袋回了家。
回到院子梳洗更衣,推开西厢房的门,却扑了个空。
江铣问婢女:“阿孟在哪?”
“回禀五郎,孟娘子一早就出了院门,现在还没回来。”
“她出去了?去哪里了?”
江铣皱眉,孟柔不在屋里好好待着,还能去哪?
“应当是去主院了。孟娘子最近同傲霜姑娘常在一起待着,似乎很亲近,一道去了主院也不稀奇。”砗磲嘴快,“傲霜是……”
江铣打断她:“我知道傲霜。”
江府的家生奴,幼时被大夫人收为义女,说是义女,却没有放良脱籍,只比其他仆婢多几分体面而已。
傲霜是大夫人院里的人,孟柔怎么会同她搅在一起?
正要派人去园子里找,可不一会儿,孟柔竟然回来了。
是傲霜送回来的。
江铣坐在屋里,他看得见孟柔,孟柔却看不见他,他看着孟柔眉眼飞扬,笑着与傲霜告别,回到院子里时脸上笑意也没有丝毫消退。
他看着孟柔哼着歌回到房里,极惊喜地睁大眼睛,喊道:“五郎,你回来了!”
一直沉着的脸色才和缓些许。
可孟柔却不再像先前一样,一见着他就往上扑,而是极自然地唤婢女倒水,洗净双手,脱下披帛挂好,才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
云鬓高耸,环佩琳琅,真像一位出身世家的女郎。
孟柔才刚从傲霜那里学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道理,因此现下只是远远坐着,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江五:“五郎,你怎么不说话?”
江铣紧了紧手里的织锦布袋,猛地起身:“你这几日……”
正要朝孟柔走过去,双膝却突然剧痛脱力,瞬间就让江铣疼出一身冷汗,他惨白着脸,牙关紧咬着就要往地上栽倒,孟柔连忙屈身奔过去,险险才把人扶住了。
“江五!你怎么样,是不是腿伤又犯了?”
江铣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也控制不住四肢,虽有孟柔支撑但还是直直往下滑。孟柔尽力把人推到床上,蹲身解开他的腰带,扯去履靴,把手从裤腿伸进去一探,膝盖冷得像冰一样,再看看看外头天色,阴云密布,果然是要下雨了。
外头婢女听见动静敲门问:“五郎,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铣咬着牙不能言语,额前冷汗密布,奋力抬手要够着床边帐勾,孟柔知道他的忌讳,帮他把腿放在床上,扯过被褥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再放下床帐遮住。
马不停蹄出门问:“哪里能烧热水?我带的药……我的包袱呢?你们给我放在哪儿了?”
砗磲见她满脸慌乱,又不见江铣人影,就知道是江铣出了大事,于是也跟着慌乱起来。所幸珊瑚还算镇定:“娘子的包袱就在床边箱柜里,奴婢们并没有翻动过。马上就要上饭食,后厨应当有现成的热水,娘子要多少,我现在就去打来。”
“不用现拿来。”孟柔已经要往后厨走,听她这么说,才想起来自己已有了助力,“要新烧的整桶热水,能没过膝盖的,千万不能掺凉。”回屋翻出药包来递给珊瑚,“把这里头的药粉洒在水里,烧开一刻之后再离火,然后再连桶一起搬来。”
珊瑚拿着药包去了,砗磲也想跟着去,被孟柔叫住。
“有新鲜鸡蛋没有?要整个的不去壳,煮熟了来用。”
砗磲不清楚,跑着跟去后厨问了,才知道份例的几枚鸡蛋已经打匀成浆,厨司准备要做鸡蛋羹。
孟柔已经回了房,正把江五的双腿抱在怀里取暖,听见这话急得直拍脑袋:“怎么就做了蛋羹呢!”
江五的腿伤得极重,如今还能够如常行走已是神佛显灵,但是不能见冷也不能见热,最不能碰见的就是湿邪。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双腿就必定疼得如刀割骨髓,如蚁虫噬咬血肉。在这时候只能用特制药水泡擦,或是用布帕裹着熟鸡蛋干敷,慢慢活络经脉才可缓解一二,若是用普通烧热的白水勉强擦热,反倒会加重湿邪。
药水还在灶上烧着,烧好了也得等放晾了才能用。孟柔双手都搓红了,不住按揉着江五的穴位为他推拿,可看他唇色青白,双眸紧闭的模样,便知道没能起一点成效。
往常没有鸡蛋时,他也就只能这么生忍着疼等水烧好。
孟柔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又听外头砗磲问:“娘子是要拿取暖的东西吗?屋子里还有个手炉子尚没收起来,要不奴现去烧热了拿来用?”
炉子?孟柔只以为是冬日里取暖用的碳炉,但江五膝盖的寒气是从里头发出来的,烧暖屋子能顶什么用。
她正要答话,江五却已经忍过最初那阵疼,强撑着半坐起身,镇静道:“去库房里寻些端阳取下来的艾草,搓成团点燃后灭了明火,再用手炉装了拿进来。”
“是!”砗磲立时去了。
心里却不免嘀咕:五郎是行伍中人,身上有点什么旧病旧伤的都属寻常,见孟娘子着急忙慌的模样,本以为是犯了什么干系性命的大病重病,可听江铣说话时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反倒是孟娘子,一惊一乍怪吓人。
砗磲很快就装好手炉,孟柔接过来,巴掌大一个香盒样的物件,她从未见过,也来不及细研究,赶紧按江五的指示塞进他膝盖下,不一会儿便见他长舒一口气,脸色也恢复过来。
这就是有用了。
孟柔也终于放下心,一抹脸,满手的汗水泪水。
半个时辰后,药水也被端上来。孟柔试了试温度,还是烫,就先用粗布打湿了再拧干,从江五的膝盖处一路擦到脚踝,反复几次,见冰冷苍白的肌肤终于起了点血色,药水也晾凉了,就再搬起他双腿放置在药水里泡好。
折腾好一番,孟柔精疲力尽,站都站不起来,干脆席地而坐,伸手在水里继续给他按揉穴道,等摸到脚踝也不发冷了,这才放了心。
江铣也终于止住疼,膝盖往下虽然还麻胀着,但已经有热气从底下缓缓升上来。
地上到处乱糟糟的,孟柔瘫坐在地上不成个样子,江铣刚恢复点力气,就想拉着她起身,孟柔连忙躲开手:“别碰,脏得很。”喘口气又道,“我歇一会儿就去洗了,顺道把这药水也倒出去。”
江五一向不愿意旁人碰他这两条腿,除她之外,也只勉强让几位医工看诊的时候摸过碰过,每次都要发好大的脾气,一个人郁闷好久。这回也只肯让婢女把水端进来,期间还要用帘帐厚厚遮起来,一点也不让人看到他犯疼的模样。
孟柔自忖力气比珊瑚和砗磲大得多,在安宁县时,这样大的一桶水全凭她一个人抬来抬去,也没见这样荡得到处都是。
既然江五不愿意让旁人进屋,那她就自己把水拖出去就是。
江铣却摇头:“让下人们做就是了。”他声音很轻,“阿孟,辛苦你了。”
他这样郑重道谢,孟柔反倒不自在起来:“说这些做什么,这么多年了,哪回不是这样……”
一羞臊,便忘记手里头还攥着湿哒哒的帕子,满手乱挥时连带着药点子也到处乱撒。
江铣连忙避开,孟柔反倒来了劲。
“怎么,你怕脏?”她伸出满是药渍的十指,翻来覆去在他面前晃一晃,作势要蹭过去,“你自己洗脚的水还怕脏,要不把脸伸过来一并洗了?”
“别闹!”江铣皱眉躲开,又让外面的婢女另打盆热水来给孟柔洗手。
孟柔仍旧笑嘻嘻的,正要撑着地起身,突然面色一变:“糟了!”
江铣不明所以,见孟柔垂下双手,指尖捏着把左右腕上的环镯除下来,原本金灿灿的镯子被药水渍得黑不溜秋,正巧珊瑚新打了盆水来,孟柔也顾不上江铣了,慌慌张张跑出去把手镯浸在水里,涤荡好一会儿,见镯子恢复光洁,这才松了一口气。
孟柔就着剩下那点水,仔仔细细把手指手掌搓洗干净了,擦干手,又把镯子抱在布帕里擦干,回到妆台前把镯子收好。
江铣全程看在眼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你很喜欢这金镯?”
孟柔上京时并没有携带什么首饰,如今箱笼里有的,都是那日大夫人派人送来的。
江铣知道,大夫人最是个面热心冷的悭吝人物,任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要动银钱却是能省则省。
大夫人送来的,能是什么好首饰?
也值当孟柔这样珍惜。
孟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明日还要戴,总不好弄脏了。”
江铣心里头又酸又涨,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些有什么好的,别再用了。”顿了顿,“我给你买了新的。”
他在被褥里头翻找一阵,找出先前买好的织锦袋,握在手里。
“新的?”孟柔已经高高兴兴地凑过来,“你已经买了,你当真买了?是什么?也是镯子吗?好不好看?”
江铣也冲她一笑,把锦袋抛在她怀里:“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孟柔知道他给自己买了东西,已经是十分欣喜了,物件如何倒不怎么重要。
她猜测江五大概是给她买了支新发簪,先前在安宁县时他就说好要给她买的。
孟柔研究一会儿锦袋上的绳结,小心翼翼拆开,面色骤然一僵。
这是一串璎珞,倒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金非玉,润泽生光。
“这是琥珀雕成的璎珞项圈,店家说是沙洲新送进来的,喜欢吗?”
孟柔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