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咱府里顶头长辈只有郎主和夫人,二位膝下统共四子一女,大郎十二年前得了热病,不幸夭亡——这也是大人们的伤心事;二郎如今正在太常寺任少卿。

“二少夫人娘子方才见过的,少夫人出身荥阳郑氏,规矩严谨,平日也喜静,无事不爱出门;二郎之后就是五郎,五郎之后是七娘子,孟娘子方才也见过,闺名婉娘,今年正要办笄礼;

“七娘之后是十二郎,才垂髫,开蒙不过半年,已能识得许多字,今日本该一同来见礼,只是戴娘子正抱病,十二郎便留在东跨院侍疾。

“眼下府里人虽少,但等到年节时候,兰陵江氏的族人们上长安祭拜宗庙,便热闹极了……”傲霜一边说着,一边打起挡在眼前的花枝,笑吟吟看孟柔,“我这人就是爱碎嘴,娘子可莫要嫌我多话。”

孟柔听得一愣一愣,但仔细一想,家里统共多少人,有哪些人,所有情形竟都给理顺了。

忙又问道:“你刚才说的戴娘子,是……”

这回傲霜顿了顿才道:“世系传继,胤绪其重,郎主娶戴氏、卢氏、樊氏三位娘子为妾。戴娘子生大郎、五郎有功,又因常年抱病,郎主特许迁居东跨院静养。十二郎的生母卢娘子,在生产时伤及元气,不幸未见小郎扶床便去世,后来……郎主怜恤戴娘子接连失子,特准十二郎侍奉戴娘子左右。”

至于江婉娘的生母樊氏,原是大夫人的侍婢,放良为妾后仍随住在主院偏房。

“哦……”孟柔若有所思。

难怪江五在安宁县三年都无人探望,难怪江家这样富贵,却放任江五伤病得快要死了都不管。

养娘哪有生娘亲。

大夫人待人再和煦,终究不是江五生母,自然会有难以照料的地方;戴娘子虽是生母,却是妾室。

一个妾室,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唤旁人作母亲,又怎么拿得出银钱,使唤旁人出远门给她儿子治病?

孟柔想起刚嫁给江五时,又要照顾他换衣上药,又要日夜替人浣洗衣物攒钱请医工的辛苦,还有江五咬牙一次次尝试起身,却一次次摔倒的绝望,若是当时能有些助力,何至于这样艰难。

她不禁叹息。

幸而如今一切都好了。

听了这么多,她仍有不太明白的地方,当年江五到底是如何到的安宁县,又怎会从富贵郎君变成一介军户?

原想再细问,忽而一队仆婢经过,叉手行礼:“傲霜姑娘好,孟娘子好。”

傲霜朝她们回礼:“各位姐姐们也好。”孟柔跟着点头应答。

被这么一打岔,竟忘了刚才在想什么,孟柔敲一敲额头,又疑惑道:“我才刚来两天,怎么好似人人都认得我。”

这话她先前就想问岑嬷嬷。

傲霜笑道:“孟娘子不必惊讶,能进内院伺候的都是家生奴婢,从小就在主人跟前,察言观色是基本功。”

送到偏院门前,傲霜叉手向孟柔告别,孟柔也学着朝她回礼道谢。

傲霜直说不敢:“本就是应分的,怎受得起娘子一声谢?”又道,“娘子若想拜见戴娘子,我回去路上恰好经过东跨院,能替您通报一声。戴娘子性情和顺,想来不会不答应,若是应下,娘子明早直去就是,若是不应,我再使人通报娘子,也省的您辛苦再托旁人。”

孟柔正这样想,连忙谢过。

目送傲霜离开,绕过影壁进院子,今早伺候江五梳洗、为她准备朝食得一大群人都没了踪影,四处静悄悄。

江家是江五的家,也就是她的家了。可一旦江五不在,孟柔就总觉得自己仍像个客人,没有指引便不知该往哪里去。

站在空荡荡的庭前无措一阵,犹豫着回到昨晚住的西厢房。

总算敢在那张雕花凳上落座。

捱到快午时,外头突地又热闹起来,隔窗望出去,七八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分不清是谁,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东,就是不往她这处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她们齐声道:“五郎回来了。”

孟柔倏地站起身。

江五回来了,这院子总算不只有她一个人。

绞着衣角静等着,江五回家后并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磨蹭好一会儿才推开房门。

“江五……”

她看见他身后,和昨晚一样乌泱泱许多人围拥着,一时有些发怯,幸而他很快就阖上房门,把无关人等都挡在外头。

小别胜新婚,夫妻俩一整个上午没见面,再会时就又腻在一处。

江铣搂着人靠在榻上,三年前初见时,孟柔只是瘦伶伶的一个小丫头,上称也不知有没有三两重,肩膀瘦削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胆子小得跟兔子一样,听见风吹草动就要一惊一乍,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明明胆子那样小,听见风吹草动就要一惊一乍,却能壮着胆子洗去他身上的血污,替他料理伤口,擦身换药,硬是撑着他站起来,重新回到江家。

两人抱在一处,掌心正好落在纤细腰身,江铣不由皱起眉心:“阿孟,你这几个月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再仔细打量一番,才发觉孟柔竟清减不少,离家前好不容易养起的肉都瘦没了。

这还是江五第一回提到两人分别的日子,还是在关心她。

孟柔心里泛起一点甜,面上却不显,只十分正经道:“当然有,一日能吃三碗豆饭,胃口都撑大了。”

又掰着手指将朝食数给他听,喝了一大腕粥,吃了几个带馅的蒸饼,揉一揉肚子。

“不留神吃多了些,去主院的时候险些走不动道。”

江铣眉心一跳:“你去主院了?”

“对啊。”

孟柔点点头,把今日见亲时的情景细细说给他听,没料到江五越听,脸色越发沉凝。

她也从兴致勃勃变得忐忑不安:“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江铣不知该如何作答。

问她姓望,是在笑她没有出身;引经据典,是在暗指她没有规矩,不学无术。

江铣陡然生出些恼恨,再看孟柔无知无觉的模样,只有苦笑而已。

罢了,无知是福。

江铣柔声问她:“到午时了,阿孟饿不饿?”

孟柔朝食吃得多,一早上又没怎么动弹,其实并不怎么饿,但她很想和江五一起用饭,就点点头。

江铣爱极她这乖顺样子,怜惜地吻了吻她面颊,让仆婢们摆饭。

门被推开,侍女们捧着漱盂、铜盆、巾帕等事物进来,孟柔见有旁人就想起身,可腰上大手一用力,又被江五按回腿上,她臊得不行,用胳膊肘连推他胸膛,可江五只是望着她笑。

又嬉闹一阵,才净手漱口跽坐案前。

按规矩原该分案,但在自己院子里不必拘束,况且人也不多,就并案共食,省得麻烦,也不必叫人布菜,数个人围在身后,袖子飘来飘去,不知是伺候还是监视。

把婢女们都打发出去,两人隔食案对坐。厨司手艺不错,白鱼脍、酒骨糟、驼峰炙,全都斫得薄如蝶翼,蒸羊肉上撒着细细的胡椒面,闻之辛香扑鼻,再有黄澄澄的粟饭,绿油油的菠薐菜,雪白的酥酪山……都是安宁县里根本见不着的。

这是偏院的定例,江铣早用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下值时又已在公厨用过饭,只随便喝了几口白水。孟柔却新奇得看不过来,原还说不饿,真坐到案前,还是没忍住动筷。

吃过饭,撤下食案,点上香炉打开窗,让清风冲散杂气,侍女们又捧上净口的青茶,擦手脸的热帕子。

收拾停当,江铣揽着孟柔起身。

问她:“吃饱了?”

孟柔点头,江铣却不信,摸摸她圆滚滚的肚腹,评判一番,才煞有介事点点头。

又道:“我还尚饿着。”

孟柔正被他闹得害羞,直往外间看,听他这么说疑惑道:“你刚才怎么不用饭?是不合你胃口么?”

江铣点点头,又摇摇头。

“猩猩之唇,獾獾之炙,不过寻常而已。”凑近了低声道,“某之辘辘,唯有娘子可解啊。”

“你……”孟柔瞪他,“这是大白日!”

可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直往内室去。

珊瑚和砗磲正端着铜盆和巾帕出门,跨过门槛时听见些声响,对视一眼,俱都红了脸,匆匆忙腾开手把门掩上,长舒一口气。

正要回房歇息,小丫头来报,说是岑嬷嬷来了。

主家在屋里厮混,两个侍女只能硬着头皮出院去迎。

“岑嬷嬷好。”二人行礼,砗磲嘴快多问了一句,“不知嬷嬷有何贵干?”

岑嬷嬷是替大夫人送赏来的:“今日孟娘子去主院见夫人,走得急了,连夫人赐下的物件都没拿上,便少不得多跑这一趟。”

砗磲支支吾吾看珊瑚,珊瑚硬着头皮行礼:“劳烦嬷嬷,奴等代娘子谢过夫人赏。”

说着就要上前接过东西,被岑嬷嬷伸手拦住。

“除开赏赐,夫人还有两句话要嘱咐孟娘子,不是老奴托大,这话极重要,除孟娘子外谁也听不得。”

珊瑚砗磲面面相觑,既不敢进去通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搪塞。

岑嬷嬷越发觉出古怪,拂开二人便往里闯,快步走到西厢。

房门紧闭着,忽而听里头娘子难耐地哭吟:“没有你这样的……”

引得郎君几声轻笑。

岑嬷嬷便明白过来,有些尴尬,更多却是正中下怀。

回过头,见两个女婢站得远远的,一个赛一个羞臊,看都不敢往这处看一眼,才退下台阶,捂着嘴轻咳两声。

“你们好好伺候,”她压低声音,“夫人的话,老奴明日再传也不迟。”

实则哪里有话要传,不过是个打探消息的借口而已。

岑嬷嬷快步走了,留下一个硕大的箱笼,珊瑚和砗磲合理搬进院子,准备一一清点入册。

大夫人想得周到,箱笼一共分了三层,最底下的是春夏秋冬四季成衣,中间是一个银平脱漆盒,里头装了点发钗、发簪、颈链、手镯之类的首饰,最顶上没加盖,扎扎实实摆了十来盒香粉胭脂并一小条石黛。

砗磲摸一摸香粉盖子,嘟着嘴道:“孟娘子真是好命。”

“这话怎么说?”珊瑚问。

“你看她出身乡野,素无规矩,可才来两日便能得这么些好东西。”砗磲嘟囔,“……连五郎那样的人物都待她如珠如宝,真真是命好极了。”

二人是家生子,今年才被派到五郎院里伺候,五郎正及冠,她们也年岁相当,做奴婢的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主家派她们侍奉巾栉是什么意思。

可五郎才刚右迁中郎将,公务繁忙,其实并不常回院子里,就算回来了也是眼高于顶,从不多看她们一眼。原见他性格生冷,也就不作他想,但孟娘子才来两天,就能勾得五郎下值便回家,还……

“这样便算好吗?”

砗磲不解:“这还不算好?”

“院堂之内,正房为尊,西厢又小又昏暗,哪里比得上正屋宽敞开阔?五郎起居都在正房,就算孟娘子来了也不曾更改。

“昨日你我将女客置在西厢,原是权益之计,可五郎回来,却并没有为女客腾换地方。今日更是……”白日宣淫。

谁也没避着,不到半个时辰便能传遍全府。

珊瑚笔墨不停。

“若真视之如珠如宝,又怎会这样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