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九月初七,这一日书院照常上课。
盛烟将上次借的书还给谢时,轻声道:“看完了。”
谢时眼眸在书上停留了一瞬,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夫子已经进了学堂,盛烟也就没有再停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槐花看着被还回来的书怔了一瞬,恍然间意识起,原来今天已经是九月初七了。阳光顺着窗户大片大片地洒进来,这一年公子的生辰,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一切皆如往常,槐花同谢时回到巡抚府邸时,轻轻叹了口气。
玉苏看着她,就像是全然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出声第一句便是:“槐花,你又在多事。”
说的是前几日她假装无意告诉烟烟公子生辰的事情,槐花没有出声,只在心中反驳,才不是,明明玉苏也知道,烟烟是不同的。
过了一会,玉苏坐在了她身边。
槐花侧目望去,恰巧同玉苏的眼神对上,撇了撇嘴,心中不由腹诽,多好看的一双眼,多讨厌的一张嘴。
玉苏隔着糖纸掰着从荷包中拿出来的糖块,到了一个好看的形状时,递给身旁的人。
他看见槐花轻哼一声发泄着不满,顿了顿后还是接过,拿到手中的下一秒便好奇地打开糖纸查看形状。
是一朵花。
书房内,谢时看着盛烟早上递给他的功课。
是夫子前几日布置的,题名为“志”。他看着薄薄的一张宣纸,眼前似乎浮现了少女提笔的样子。
“志,何为志,人有志,有何志?”
不同于时下大多数女子的字迹,宣纸上的墨迹是标准的行楷,短短百字之间,从“志”出发,引申到人,随后谈道,最后点题。
不算突出,却也不平庸。对于一个只读了两年诗书的人而言,已是尽力。
谢时平静地将那一张宣纸收起来,随后翻开了今日少女还回来的那一本书。
看了两页,天色便已经黑了。
从他的窗户望过去,恰巧能够看见从隔壁院子里探进来的半片桃树枝丫,半片绿半片黄,隐隐下垂着。
再睁开眼时,屋内是一片茫然的黑,蜡烛不知何时被风吹灭了。
他起身,准备去点一盏灯,推开门时,突然听见了墙上一声微弱的呼唤声。
“谢时!”
他一怔,向着高处望去。
围墙之上,少女探出一个头,随后动作不那么熟练地爬上墙头,同他惊诧的眼神对上之后,盛烟摇了摇手,轻声又唤了一声:“谢时。”
月光盈盈照着墙上的少女,秋日她只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裙,衣袖中鼓鼓并不知道是什么,但随着向他招手之际,点点萤挥从指尖落下。
她笑着,在数百只萤火虫从袖中洒落时,轻声道:“谢时,生辰快乐!”
夜幕下,谢时抬眸望着墙上的少女,怔了许久。
盛烟洒了洒袖子,又掉出几只萤火虫,天色太暗了,她摇摇晃晃着身子,谢时担忧地蹙起了眉,适才的情绪被他压下,他轻声道:“你先下来。”
梯子被他放置扶好,盛烟顺着爬了下来,落地那一瞬,她才发现自己心跳的厉害。
她将荷包中的东西拿出来,认真地递给谢时:“生辰礼物。”
谢时手怔了一瞬,随后接过。
荷包很轻,里面像是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他没有打开,而是垂眸看着少女的手。衣袖尚未遮掩住的地方,细白的手臂上是大大小小的蚊包。
萤火虫很快就散开了,一阵风一吹,屋内的蜡烛猛地自己亮了起来。
“同我进来。”谢时叹了口气。
盛烟眨了眨眼,轻声道:“你都还没看我的礼物。”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乖乖跟着进去了。
等到被安置到椅子上,少年拿出浅绿色的药膏时,盛烟才意识到原来谢时是要给自己上药。
她摊着手腕,小声道:“不疼的,就是看着吓人。”
平日待人一向礼貌生疏的少年生平第一次没了些界限,他捏着少女被咬的无从下手的手腕,无奈问道:“抓了几日?”
盛烟随口扯着谎:“洛音帮我抓的,可能两三日吧。”
谢时用帕子将药膏揉开,淡声道:“洛音一年半前就不在你的院子了。”
“那我自己请小孩抓的,一只萤火虫一个铜板,他们换的都很开心。”盛烟弯着眸说道。
“那这个月还有月钱吗?”谢时知晓不是真话,只当是顺着她胡说。
盛烟笑出了声:“有的,吴姨娘前两个月才给我涨了月例,还够我抓好多日萤火虫。”
“别再抓了。”谢时将少女的另一只衣袖掀起,上面也是密密麻麻的蚊包。他眼眸深了深,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郁气。
浅绿色的药膏被帕子抹开,清清凉凉的,盛烟顿时便好受了不少。
烛光下,她认真看着身前给她抹药的人,轻声道:“真的没事。”
少年抬起眸,那一双眼同两年前那个雨幕一样。
盛烟同他对视,抬起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
是安慰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他最近因何而不开心,但是她能感知道他的情绪。原因她以后自然会知道,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
像两年前他生疏地安慰她一般,两年后她也试着迈出那一步。
触摸上去时,他的发丝很柔软,并不像他平日展现出来的那般冰冷漠然,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她从他袖子中拿出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平安符。
那数百只萤火虫她在后山抓了七日,平安符则是用帮人抄书的钱求的。
同盛府无关的,干干净净的,只同她盛烟有关的,送给谢时的第一份礼物。
十月初时,学院放了三日的假。
槐花寻到盛烟,说城北一处宅子的柿子熟了,想去摘柿子做柿饼。盛烟欣然赴约,到了院子之后,才发现谢时和玉苏都在。
谢时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中翻着她未曾见过的书,玉苏抱着剑站在一旁,看上去有些困倦。
见到她来,谢时眼眸在她身上停了一瞬。盛烟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这还是继上次那次翻墙之后,她和谢时第一次在学院以外的地方见面。
她无法向自己解读那些情绪,像是江南夏季的雨,屋子里前前后后都湿哒哒的。
总归是还差些什么。
她一一打了招呼之后,向着槐花走过去,笑着道:“怎么摘?”
槐花拿来一旁的梯子,认真道:“爬上树摘。”
莫名戳中了盛烟,她笑了一声:“嗯,那我要摘最大的,不过柿子是最大最甜吗?”
槐花摇头:“看颜色和成熟度的,大多数柿子都是生生的口感,不过做成柿饼就好了,那种生涩的口感就没了。”
盛烟扶着梯子,看着槐花上树熟练地摘起了柿子,一树的柿子很多,槐花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的几十个。
盛烟一个个接过,放到篓子里面。后来她同玉苏交谈时才知道,玉苏之所以不帮槐花摘柿子,是因为槐花只喜欢做柿饼却不喜欢吃。
去年玉苏吃完最后一个柿饼时,吐了一天一夜。
盛烟听得眉眼含笑。
就这样又过去了半年。
走了秋,走了冬,江南又是一年春。
盛家还是一如既往,吴姨娘掌管着府中中馈,盛大人一门一门小妾地抬,盛夫人始终卧病在床。
只是不知为何那怀孕的两个姨娘最后流了产,府中的小辈还是只有她和盛映珠二人。
盛映珠二月的时候及笄了,如今开始议婚了,只是没有盛母照应,相看的人家实在算不得好。
半年足够盛烟想清,她同谢时之间还差些什么。其实真的想清楚了,那也不算什么。
但总归是要有的,无论由她说,还是由他说,告白总归才是开始。
三月的时候,盛烟画了一个风筝去寻谢时。
草长莺飞,趁着休沐,两个人一起去了草地上。草地上多是五六岁的孩童,盛烟抱着自己的风筝,她身后跟着谢时。
她没有放过风筝,学着旁边的小孩放,跑了许久却还是放不起来。小孩们笑作一团,盛烟羞红了脸,将自己的风筝塞入了谢时的手中。
她不知是气还是羞,说话的时候脸泛着红:“谢时,要最高!”
谢时淡淡地看着她,就真的将风筝放到了最高。小孩们将她们围坐一团,盛烟神气够了,就笑呼呼地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上被放的高高的风筝。
看着看着,盛烟看向被小孩围住的谢时。
向来清冷隐晦的少年紧捏着风筝的线,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透出淡淡的青筋,在一片小孩的欢呼声中,独独看向坐在地上的她。
盛烟没有错开眼神,她也静静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天上的风筝落了一片,盛烟在谢时罕见怔楞的神色中,看见了少年手中断掉的线。
她的风筝不知自由地飞往了何方,可能是东边那条小河,可能是西边那片树林。她轻轻笑了笑,谢时也随着她笑了起来。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谢时笑。
还是很让人惊艳。
他褪下手上缠的风筝的线,坐在了她身旁。她刚才有些跑累了,自然地靠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气涌入她的鼻腔,她慢慢地睡着了。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谢时一直在看着她。
她被珍重地拥入怀中,少年垂着眸,如玉的手上有适才被风筝线缠出的淡淡的血痕,他望着怀中的少女,轻声呢喃着。
盛烟并没有睡熟,故而听见了那完整的一句,本不该出自少年口的承诺。
他轻声许诺:“此生定不负青梅。”
睡熟过去的前一刻,盛烟在想,土里土气的......
她是他的青梅。
让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