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到了盛府,下了马车之后,盛烟对着玉苏轻声道了谢。玉苏摇摇头言:“盛小姐客气,天色已不早,盛小姐快进府吧。”
盛烟应下,抬脚跨过盛府那道高高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又一片崎岖的假山。待她进去后,玉苏才驶走马车。
守门的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去到了盛夫人的院子通报。对于这一切盛烟并不知,她手上依旧拿着那本‘打’了江望一巴掌的书。
她试图再对自己说些什么,却发现实在再难说些什么。那一巴掌所给予的片刻喘息,在她踏入这盛府时已经消失个干净。
她不得不开始担心,这事情传到母亲耳中她会如何,江望明日后日反应过来之际她将迎来如何的报复,祖母走后她在这世间能够倚靠究竟还剩什么。
槐花,亦或是谢时?她要如何不知羞耻才能吐露出这两个人的名字。
月光幽幽映着少女单薄的身影,她如寻常一般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夏日转秋之际,风吹开炎热之下剩下些丝丝的凉意。
盛烟依旧翻着那本遍布墨迹的书,许久之后在夏蝉最后的喧嚣之后沉入了梦乡。此后她忐忑了半个月,但预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盛夫人并没有将她叫过去问话,江望再没有来过书院,偶尔盛映珠还是会刻意将她落下,每当这时,玉苏或者槐花就会送她回家。
夏日就这样过去了,属于江南的秋的风吹着尚绿的树叶时,世间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场暴雨。
上课到一半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低语了两句,夫子无奈地摇头转身便是要走。学生相问,夫子捂着脸道家中的屋棚被雨下塌了,妻子两人独在家中实是害怕,必须得要赶回去。
同学们笑着让夫子快去,庆祝他们多了半日的闲暇时光,盛烟在一群人身后也露出了隐隐的笑意。
教室里面的人很快都散了,大雨来临之际,各府的马车早就等在了外面。还未等盛烟出去,盛映珠就笑着挽上了一位余小姐的手:“晚晚,我家的马车今日都送娘亲去了远山寺,等会可能要你捎我一段了。”
那位余小姐是个圆脸,闻言忙应:“自然是可以的。”说完,两个人从盛烟身旁走过,又聊起了长安有哪些时兴首饰的话题。
盛烟望着窗外的暴雨,今日槐花和玉苏都没有来,一旁的谢时已经起了身。她捏着书的手收紧了一瞬,随后抑制住了做什么的冲动,装作忙碌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试图避开任何同谢时有可能的视线交错。
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或许是知道的,那些除了感谢之外的情绪扭捏在一起,同那日她跌入少年怀中的浅淡香气一起,构成谢时这个人。
她未曾愚笨到不明白槐花和玉苏那些相护代表着什么,她是少年怜悯的产物。在她贫瘠孤独的人生里,谢时充当着矜贵善良的救世主。
她说了很多声‘谢谢’,可每说一声,她都越发觉得单薄,无法形容和报答那些裹在她身上的善意。每当这时,对于每一声相谢,一身雪衣的少年总是淡漠着一双眼,平静道:“嗯。”
盛烟的世界里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她不知道要怎么做。她平日和槐花相处的最多,可是今日槐花并没有来,她并没有直接上去的勇气,或者也不能将之称之为勇气,那些隐秘的纠缠的情绪将她牢牢困在原地。
在她踌躇之际,耳边传来独属于少年清冷淡漠的嗓音。他站立在原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走了。”
那一瞬所有思绪都戛然而止,盛烟起身跟在谢时身后。
她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同谢时走过那条长廊时,张口几次后终于轻声唤住了少年。一身雪衣的少年转身,轻挑了眉。
盛烟鼓起勇气,先是鞠了一个大大的躬。要说的话她在这半月来无数个瞬间想过无数次,开口竟意外地流畅。
她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闭着眼,声音中满是认真:“谢公子,谢谢你,一直都很谢谢你,第一次扶住晕倒的我,帮我请了大夫熬了药,帮我换了新课桌和书本,后来将没有马车的我送回家,在江望为难我时明里暗里的护住我。我很谢谢你,但是、但是我其实不知道我以后能够为你做什么,我是一个没有那么有用的人,如果你......”
说到后面时,盛烟抬起了头,鼓起勇气去同谢时对视——
盛烟话很难再说下去,因为在她抬眸之际,在倾盆的大雨之下,看见了谢时略微含笑的眸。那一瞬,少年浑身的清冷和淡漠褪去一些,拢上一些名为烟火的气息。
她未曾见谢时笑过,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被薄薄一层惊讶覆住的,是她下意识藏进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能告晓的心动。
那是一种从初见开始,缓慢蔓延的迟钝的惊艳。在她试图将话接回来之时,谢时抬起手动作生疏地揉了揉她的头,像是无声的安慰。
少年的声音虽然还是冷,但比平时要温柔一些:“不用。”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想起那被染满污血的书中或许她也忘记的对世界的诘问。在那最寻常的诗经的一页,并不算好看的字迹认真端正地写着:“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可我为什么没有父母,或许养父养母也是父母,可我还是没有父母。”
他想,便当是可怜。
雨幕下,谢时将手中的伞撑开,遮过两个人的头顶,他语气很是随意:“槐花在熬新的糖块,盛小姐若有闲暇,可去一看。”
盛烟自然应是,耳畔响着他那一声清淡的‘盛小姐’。廊外的风呼呼吹着雨,盛烟轻轻捏紧了手,像是在回应少年的上一句又像是另起了话头,发出的声音很轻:“盛烟......”
像是确定了什么,她抬眸望向身侧的谢时,重复了一遍,她说:“我叫盛烟。”
谢时将伞撑正,对于身旁人适才的犹豫和试探不置一词。在两个人一起踏出长廊,雨滴落在伞上撑出花时,他缓慢地应了一句:“嗯。”
盛烟因他这一句望向他,两人视线交汇之时,他方才唤她的名字:“盛烟。”
她望着他,少年有一张冰冷而柔软的嘴唇。
而她不曾告诉自己这是动心。
后来盛烟开始觉得有关世界的命题变得不一样。
她和槐花成了很好的朋友,和玉苏那个平日不怎么爱讲话的人也偶尔可以聊上半刻钟,至于谢时,至于谢时......
盛烟看着正在看她功课的谢时,一时间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同他才过去的两年。
他始终是她的救世主,她开始是他的朋友,两年让他们都成长了很多。
其实这两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例如盛夫人生了一场很重的病,盛映珠为了照顾盛夫人从书院退了学,再没有时间寻盛烟的麻烦。江南的名医都被盛府请了来,但大夫为盛夫人把了脉之后都说实在是寻不到病根还让盛府另请高明。
江望后来私下来寻过盛烟两次,满嘴谈着什么情爱,在墙后偷听被恶心坏的槐花一棍子将人直接打跑了,阴阳怪气地去谢时面前告状。后来江望被恨铁不成钢的江父送去了西北的军营,放言说不拿个军功就别回家。
江莹在半年前回了长安,临走之前寻到盛烟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江莹有一双清高不问世事的眼睛,但那日却罕见地挂上了些许茫然,像是一个做错了事但是不知如何补救的孩子。
学堂中的其他人一部分参加了科举,有的一举成名,但大多还是名落孙山。还有一些后来盛烟偶有了解的小姐已经到了定亲的年纪,早早地回府等待相看嫁人。
书院的人已经快完整地换了一波,那个曾为难她的夫子也远去了长安,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盛烟一直都在。
那些盛烟曾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盛夫人病重之后,盛父纳了很多很多小妾,其中一些甚至开始讨好盛烟,盛父对于这样的举动竟也默许。盛烟将那些小妾的示好一一婉拒,偶尔会去看看昏迷的盛母。
谈不上怨恨也谈不上原谅,她只是默默地当着一切的旁观者。有一日她撞见了被小妾堵在墙角的盛映珠,心中不由有些五味杂陈,她的嫡姐再没有从前的趾高气昂,望向她的眼神屈辱又沉默。她望着盛映珠,在小妾娇笑着上手的那一刻转身离去。
谢时告诉过她,不要以德报怨。
脱开盛府曾经桎梏她的一切,她在这漫长的两年中,终于明白了父亲、母亲、姐姐、江莹、江望以及那些同窗所做的一切是恶,而谢时在一开始就同她说过,对于恶,她可以不选择原谅。
她望着为她寻完错已经开始看书的谢时,眼睛许久未动,这是两年前的她如何也做不出的事情。盛烟需得承认,人在得到了纵容之后,就会变得不那么小心翼翼。
外面刚巧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看着他出神。
似乎从某一个雨日起,从她遇见身前这个人开始,那些牢牢困住她的阴霾便开始或快或慢地走向消散。
她无可抑制自己放在谢时身上的目光。
该如何形容呢?
自记事起,盛烟便觉得自己很‘穷’,无关钱财。
她无父无母,唯一在身边的祖母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些复杂的忌惮。老人对她算不上差,但也遑论好。她常觉得自己只是江南一个若无若无的鸢,就是那种牵线便被放在空中断线便要坠入泥潭,从来都身不由己的玩意。
她会被人欺负,父亲,母亲,姐姐,同窗,她就如同槐花口中所言,从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软包子。
她不知道她要怎么办,也不知道她能怎么办,即使站在很久以后她依然无法为当时的自己指引答案。她哪怕不明白孤独,但她是孤独和悲伤的。
这一切在谢时出现之后被打破了,他带着槐花和玉苏,像是光、花和雨露一起降临她贫瘠的世界。
那个眸光永远清冷的少年永远将她护在身后,语气淡漠但会和她说:“你可以跑”、“你可以不原谅”、“你可以想要”。
他给了她所有她能想到的庇护,帮她将骨子里的那些软一点一点给洗掉了,然后告诉她,她可以这样那样做,在日后漫长的生长里,她的灵魂里一直有他的影子。
后来盛烟拥有了很多,父亲,哥哥,地位,财富,爱,恭敬,敬仰。但她望向这些时,却只会想起那个少年。
他似乎永远站在她灵魂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