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否算寻常,盛烟不知。
她拥有了新的书,捉弄她的江望听说被停了半月的学,盛映柔忙着她不知道的很多东西并没有时间管顾她,那些总是看她笑话的眼睛也少了大半。
她还拥有一个新的邻桌,是一个矜贵淡漠却在初见便救了她的少年。
临走的时候,她从夫子的嘴中听见了少年的名字——“谢时”。
彼时学堂中人已经散去大半,夫子从讲台上下来到了他们案几之间。她安静地收着今日案几上崭新的书,听着平日严厉的夫子温和了语调,唤了一声“谢时”。
她的手不由顿了一瞬,随后又恢复往日的沉静。
少年,或者说谢时全程只是淡声应着什么,盛烟并没有不知礼数地往那边看,收了书之后就从另一边离开了学堂。
身后是黄昏,是晚霞,是落在少女指尖的秘密。
夜晚,星星终于赶走了连绵的雨,月光盈盈。盛烟撑着手看着案几上被烛火映亮的新书,一共五本。
她翻开其中一本,失神看着上面一处处陌生的墨迹。
从前她的书本上的是:“此处的‘怜’为何怜,为何独独此处用怜?夫子昨日没说,只说是之前的课文已经讲过,但我没有听见之前的课,日后若是有机会要问问夫子。”
如今陌生的墨迹简洁明了:“怜表喜爱,非怜悯。”
墨迹是十分方正工整的楷书,一本书,从第一处到最后一处,共计五十七处,端正,齐整,一丝不苟。盛烟在月色下合上书,想了许久最后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她耐心地将书的边角抚平,就像抚平自己不该有亦不能有的思绪。
半月后,盛烟再次见到了江望。
江望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在她僵住身体之时,用很大的声音说道:“盛烟,爹已经教训过我了,我知道错了。那日爹带我上门道歉但是你不在,我被我爹压在府中教训了半个月,你可以原谅我了吧。”
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周围看戏的目光又同从前一般向她望来,像是一瞬就能戳破这半个月她给自己维持出来的假象。
她被江望和那些目光拥至高处,想起那日母亲在佛堂对她说的话:“母亲已经替你原谅江家公子了,从前你被养在老夫人膝下,规矩方面我是懈怠了几分,日后万不可如此小肚鸡肠。”
她眼眸顿了顿,唇已经隐隐张开。
她告诉自己,这般情景从前已经无数次,不多这一次,总归、总归她并不能改变什么。她终于张开了嘴,还未发出声音之际,槐花一步跨到她身前,手将她护在身后,对着江望翻了个白眼:“一个月不见,江望你这么不要脸了呀,一句对不起都没有算什么道歉啊。都不说对不起不对不起了,你给盛小姐赔罪的礼物呢,江大人平常教你的礼数呢?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江望手上青筋暴起,最后却还是忌惮地压下去,这时他脸上常年挂着的笑也没了,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忌惮什么,只冷哼了一声:“我不和你计较。”说完,才来学堂的江望就又走了。
学堂中的人神色各异,一些人转回头,一些人隐隐看向侧后方谢时的方向。一片喧闹之中,谢时像是并不在意这场闹剧,始终淡淡地看着手中的书。
一旁一直关注着的玉苏摇了摇头,嘴边却是带着点笑。
槐花对着玉苏得意地挑眉一笑,随后转身看向明显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盛烟,声音压小了些:“盛小姐,江望的话你就当狗叫,没营养的。”
玉苏扶额,用只有谢时听得到的声音说:“公子,这丫头越发无法无天了。”
谢时没有否认,淡声道:“嗯,她还学你翻白眼。”
玉苏:“......”
把天聊死他家公子向来是最擅长的。
不过......玉苏望向不远处,槐花正从荷包中掏出几块被糖纸包好的糖,甜笑着递给盛烟。玉苏收敛眸中的笑意安静地看着,心中明白若是没有公子首肯,槐花对江望不至于如此放肆。
这件事情玉苏能想清楚,学堂中其他的公子小姐自然也能明白。几个相熟的人对视一眼,随后收回放在盛烟身上隐晦的目光。
谢时是三年前来到茗安书院的,一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无他,谢时实在生得太好,又端了一副清冷矜贵的架子,让人不心生注意都不可能。
三年下来,谢时不曾透露身份,但书院内所有的夫子对他都不加遮掩地敬重。曾经三两得罪到谢时面前的人,下场都不算好。
他们自然也有派人去打探,但打探来打探去,只知道他叫谢时,如今寄住在江南巡抚家,其他的就一点都查不出来了。但也不用查出来,便不说学院一众夫子对谢时的态度,只‘谢’是皇姓,这一点便足以他们心生忌惮。
而槐花是谢时身边最亲近的婢女......
盛烟看着手上用糖纸包好的糖块,怔了许久,一声‘谢谢’脱口而出后觉得这两个字实在太轻,甚至不够手中这香甜的糖块涵括的善意。槐花毫不在意,她冲着盛烟眨眨眼,小声提醒道:“奴只是一个婢女啦。”
说完,槐花就蹦蹦跳跳回去了,听力极好的玉苏无声道:“多事。”
盛烟将糖块小心地放入荷包,在夫子的姗姗来迟中,开始了‘寻常’的一日。直到晚上,她出了书院的门没有看见盛府的马车时,才像是陷入现实。
她抱着手中的书,身旁是她面熟或者面生的人,原本日日停着盛府马车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是因为她出来太迟了吗?
不会,因为是盛映柔前几日同她说,实在不想同她走在一起,让她每次迟些再出来。她每日都卡着时间,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垂下眸,准备走回去。只是她出门的少,对于路并不是全然知晓。她犹豫着,还是选了平日马车的方向。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她身前。
她眼神从那个‘江’移开,果不其然就看见了江望的脸。
江望依旧如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脸上满是笑意,只是盛烟如今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她捏紧了手中的书,在江望出声之前开口拒绝:“不用了。”
说完她就想走,谁知江望直接从车窗翻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盛小姐莫不是还没原谅我,可是你母亲都说了你平日最为良善宽容,这是偏偏针对我?”
盛烟心中怒火还未堆积,江望一句‘你母亲’就让她没了开口的勇气,像是一场沉闷的雨,她用力挣脱,垂眸道:“我没有,你放手。”
只是她的力气如何比得上江望,挣扎了半天都未挣开,已经放学一段时间周围人并不多,否则盛烟只会更加难堪,偶然走过的几个低了头却又在拐角之时偷偷地看上一眼。
江望脸上的笑越来越深,盛烟心被压得越来越沉,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江望,还是江望就是一个随便找人欺负的玩意,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是她为什么一直都是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她忍让得还不够吗?
怒意似乎冲破了她一直给自己定下的桎梏,那些乖巧柔顺终于裂开了些许光能透露的缝隙,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书就甩了过去,直直甩在江望脸上。
“啪——”
江望愣住,顿时松开了强握住盛烟的手。夕阳的光下,少女红着一双眼,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他一时看呆了,也未发觉自己被打的那一侧脸被书刮出了些血痕。
几乎是逃避性的,盛烟转身就跑了,一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人的身上。她还未反应过来,同那雨日一般的浅淡的香气涌入她的鼻腔。少女抬眸那一刻,就对上了那双淡漠的凤眸。
谢时将她扶稳之后向后退了一步,盛烟这才从刚才的盛怒之中醒过来。意识清醒之后,首先涌入的不是心虚、惶然、担忧,而是忐忑。
谢时无疑看见了适才的一切,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张口组织了几次话语最后只能垂下头道:“我不是故意撞上公子的——”
谢时安静地看着垂头的少女,淡声应了一句:“嗯。”
旁的他没有再说,只是视线越过盛烟平静地望向后面的江望。
盛烟最后是被玉苏送回去的。
那个平日只会翻白眼的侍卫,架车很稳,一路上盛烟都没有被颠到分毫。还是上次那一辆马车,角落还是有几本她没有看过的书,不同于上一次的局促和不安,这一次盛烟将书拿了起来。
她其实不知道回到盛府之后她将面对什么,但第一次没有那么想去想了。从她记事起,她便想了好多好多,想了那么多之后她的生活有变得更好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盛烟并不知道。她总是在顾虑,在沉默,在忍让,她被很多看不见的东西逼着一步步后退。
人生便是这样的吗?
她不知道。从小祖母告诉她,她在府中身份特殊,做人做事要乖巧温顺,这样母亲和父亲才会喜欢她,他们喜欢她了,她的日子才会好过。
她听话了,真的很听话——
风在此时微微吹起车帘,盛烟眼眸从晃荡的人群上游过,街边一处卖着小孩最爱吃的月牙糖。荷包里面的糖块仿佛能听懂她的心思,在那一瞬相撞发出‘叮咚’的一声响。
那一巴掌扇上去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她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仿佛回到了那个学堂,江望蛮横地拦在她身前,她被无数人的目光架上高地,那名为‘母亲’的沉闷的雨将她压得一瞬也难以喘息,她如吐血一般要吐出原谅之际——
那个名叫槐花的少女,伸手护在了她身前。
天光乍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