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夏日下了第一场蒙蒙的雨。
雨下了一夜,隔日清晨依然未停。那三两颗酸涩的果子似乎带走了少女对于温情的最后一分期望,随着擦干的眼泪一同消失在雨幕里。
盛烟如往常一般出门乘车去了学堂,只是变得更为沉默、安静,一路上盛映珠欲言又止,最后不由厌恶地看向屋檐不住落下的雨、斑驳了些许泥点的长裙以及身后格外安静的盛烟。
她似乎又轻声讽刺了些什么,但盛烟并未听清。
少女如往常一般穿着一身只剩素净的浅白襦裙,脸色苍白如纸,一根银簪将墨黑的长发全部挽起。她没有再如往常一般不停做些讨好的事情,只是一步步松开了扣紧书籍的手指。
而若是细看,那双素白修长的手指之间满是细细麻麻的伤痕。
穿过长廊,走入学堂,盛烟如从前每一次一样坐在了案几前,即刻触到的湿润提醒她,凳子依旧被浸了水。她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安静地拿出帕子将桌上一些奇怪的东西擦拭掉。
做完一切,她看向自己已经不会再起疙瘩的手臂,眼眸停留了一瞬。学堂里因为她的动作安静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吵闹。
盛烟没有再做什么,而是翻开了昨夜哭完才看了一半的书。夫子昨天讲的她并未全然听懂,今日还要再听得仔细些,室外的风吹着细雨,诗文同注解一同没入她沉默的眼睛。
夫子今日来的匆匆,衣袖有被雨水染湿的痕迹,整个人不复往日的平静。盛烟同其他的人一同抬头,讲台之上,李夫子正持着一本翻开的书,接连昨日未讲完的功课。
盛烟认真地听着,心中有一个念头悠悠而过,像是只有这一刻,她同这些人还算平等。
夫子姓李,是江南这一代的大儒,厉害到了何种地步盛烟不知,但从这一屋子的人从来不敢在夫子的课上放肆可见一斑。
讲台上,李夫子甩了甩半湿的衣袖,背过了开始讲新的一篇诗文,盛烟下意识翻页之时,一只被开膛破肚的血红老鼠突然出在了她眼前。
老鼠泛红的眼睛正对着她,血红碎裂的尸体从她的书本上滑过,顺着她的衣裙落到地上,素白的襦裙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啊——”她不由被吓得出声,颤抖地随着那一片血红一起摔下凳子。
这一瞬间,在她同那双老鼠血红的眼睛的对视中,夫子的讲课声、同学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一双双眼睛仿佛带着天生的审视和批判,他们望向盛烟,寂静之中生出嗤嗤的笑意。而盛烟的正前方,那一双眼睛丝毫不掩恶意。
盛烟愣愣看着那双眼的主人,恍然之间明白了这几月来所有人眼中的戏谑。难怪,原来一直不放过她的是江望啊......
可为什么呢?
她从未得罪过江望。
那在夜间被她翻了无数遍的书本,此时就沉默地躺在一片血污之中。学堂的寂静之后是轻声的笑语,和夫子恍若失明不问缘由不容辩解地一句:“扰乱课堂,给我出去罚站,雨什么时候停了你再给我进来。”
盛烟望着江望,这几月的一切像是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倒映,从江莹口中的‘乐子’到盛映珠日后的‘梯子’,最后定格在此刻江望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她不由垂眸轻轻地笑了一声,身上的血迹如泪痕,单薄而仓皇。
她没有再拾起那倒在血污里的书本,而是孤身向着外面走去。屋檐落着雨,风偶尔吹过来一两丝,少女红着一双眸,雨飘落在脸上如泪流。
这便是她同谢时的初见。
她彼时已经在屋外站了半个时辰,身上衣衫湿了半边,狼狈地混着血和泥。而在她泪珠滚落的那一刻,一身雪衣的矜贵少年撑着十二骨的纸伞泠泠地从不远处走来,身姿颀长,容颜如玉,在这漫天的沉默里,淡漠而秾艳。
他该走过她,像是屋里面所有人一般,盛烟并不在意地想着。她没有移开视线,安静地望着少年身后那颗粗大的槐花树,她似乎嗅到了些香又像是只是雨水的味道。
直到少年停在了她身侧,轻蹙起好看的眉。
她倒下去的那一刻尚未失去意识,混沌之间感觉隐隐被人扶住。昏迷前一刻,盛烟听见了少年的声音,清泠得恍若十二月的霜:“去寻大夫。”
后面的一切恍若一个新的梦境。
她再次醒来已经是隔日,照顾了她一晚上的婢女欣喜地向外跑去。她尚茫然之际,婢女端回来一碗温热的白粥。
是个同她一般大的少女,穿着一身嫣红的衣裳,喂她粥时动作并不算熟练,偶尔会不小心将勺着的粥水怼在她脸上,然后又用帕子轻柔地擦去。
盛烟没有说话,被褥下的手捏着床单。少女说了很多,例如她叫槐花,就是春天大捧大捧算香又不太香的那种;例如这是书院的舍房,盛府那边昨天已经派人送去了信;例如昨天发生的一切她和公子都听说了,夫子课下已经惩罚了那个名叫江望的小子。
盛烟一口一口咽着白粥,抓着被褥的手紧了又松。一碗白粥下去,嘴里面突然被塞入一个甜丝丝的东西,她一愣,就对上了槐花笑着的脸:“是奴自己做的槐花糖,好吃吗?”
她点头,认真地说:“很甜。”
这一句话让槐花喜笑颜开,待到放下碗后,她快着步子跑过去推开了房间的窗户,明亮的光、扑鼻的清新,像是自由的一切顺着槐花的身影涌进来,盛烟愣愣地看了许久。
之后她没有再见到昨日那个对她相救的公子,黄昏时刻,槐花将她送上了一辆马车。盛烟静静地看着对她招手说‘改日再见’的槐花,轻声应下,在窗帘放下的那一刻,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下去。
不会再见了。
书院的事情昨日已经传回盛府,如非意外,母亲明日不会再让她来书院了。马车上有一册小小的架子,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本诗文,盛烟看了又看,还是没有打开。
书院后舍。
槐花在一个太师椅上晃晃荡荡着腿,轻声道:“公子,奴又去相熟的小姐那里打听了打听,那江望也太过分了些。”
一身素衣的少年正持笔写着什么,闻言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嗯。”
槐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嘴张了又张低声道:“其他人也不好,奴问的时候他们都是当笑话讲的。”
谢时:“嗯。”
槐花有些气闷地咬了口口中的糖,一旁的侍卫玉苏无语地摆正她适才打歪的玉雕,然后上前将昨日打探到的事情放到案几上。
谢时的笔终于落下,眼眸清淡地停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回到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盛烟同马夫告谢之后,抬眸望向了面前挂着高高牌匾的盛府。
守门的侍卫见是她忙迎上来,脸上是从前没有的热切:“二小姐回来了,夫人说她在佛堂等小姐。”
盛烟应下,起身向着佛堂走去。盛府没有书院那般长的长廊,更多的满院满院的花和数不清的假山,盛烟穿梭其间,步子越发沉重和缓慢,最后停在了佛堂的小门前。
是打开的,她抬眸就看见了母亲。
幽暗的烛火中,母亲眸色不明地看着抬头的神佛,镀金的一层被烛光映亮,又反过来映亮下面人的脸。
盛烟上前轻声道:“母亲。”
盛夫人并未转身,只是自顾自说着:“盛烟,老夫人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日后好好待你,我当时想,这话可真是奇怪,难道这些年我待你不好吗?我这两年想了又想,吃,穿,住,行,府中可是有哪样亏待了你,还是这府中有贱奴未曾将你这个二小姐放在心上有所怠慢了,才让老夫人走的时候都这般提点我。”
佛堂幽静,盛烟并不知道盛夫人为何突然又提起祖母临终的嘱托,轻声摇头:“没有,这些年母亲待我极好,府中也无人怠慢我。”
盛夫人依旧没有看她,听了答案之后,开始一声又一声地诵着经。盛烟对佛经还算了解,母亲口中的是后半部的地藏经,祖母故去之后,她曾经为祖母抄写过几遍。
约莫半刻后,盛夫人的声音停了下来。一身紫衣的夫人淡着一张脸,望向烛火旁少女那双安静的眸:“巡抚的公子今日上门道歉了,说他只是一时玩心,并非刻意冒犯,母亲也觉得只是小事便替你原谅了,明日去学堂可不要再为难人家。从前你被养在老夫人膝下,规矩方面我是懈怠了几分,日后万不可如此小肚鸡肠。”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盛夫人声音有些冷漠:“你父亲说你许久未为老夫人祈福了,今日便照料这灯一夜吧。”
盛烟熟练地跪下,躬身挑亮长思灯微暗的灯芯:“是。”
她垂着眸,灯火映亮她弯下的身躯,她的手不小心触到了灯芯,‘噼啪’的声音随着少女彻底伏下的身影,她颤抖地哽咽着无法言说的一切,缓慢地将自己沉入一室的寂静。
她不知道母亲为何还许她去学堂,但知道或者不知道,她能改变的从来都少之又少,脆弱和茫然同为苦难。
佛堂中,佛像慈悲地望着众生。
众生伤痕累累。
盛烟跪了一夜,清晨有奴仆来唤她。
她站起来那一刻腿不自觉软掉,身体眼看就要倒下去,嬷嬷粗鲁地将她架住,低声说道:“二小姐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在佛堂祈个福也能摔到自己,只是学业不可耽搁,今日学堂还是要去的。”
盛烟被推着换了一身衣裳,虚弱地上了马车。平常惯会为难嘲讽她的盛映珠此刻却很安静,不住地对着一小方镜子看着自己的脸。
直到快到书院时盛映珠才不耐地看着她说了一句:“一只死老鼠看你吓得,母亲昨日因为你生了好大一通气,连答应我的七宝斋的碧玺簪都没了,丢脸死了,以后不要和我一起走。”
说完,盛映珠施施然下了马车,见到盛烟没有直接跟过来,才轻声哼了一声。
盛烟过了半刻才下去,此时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她穿过长廊时,身后突然传来槐花的声音:“盛小姐!”
闻言,盛烟止住脚步怔然地向后望去,槐花快着步子向她走来,一身月白色平纹锻袍的少年赫然在不远处。
盛烟回身道谢:“前两日的事情多谢公子,多谢槐花姑娘。”
槐花笑弯了眸:“没事的,盛小姐太客气了。”
谢时淡淡看着盛烟:“嗯。”
槐花左等右等,想着两个人应该再说一些什么,例如我叫什么你叫什么,我们什么什么,然后就看见公子上前一步走了。
槐花忙追上去,离开之时对盛烟比了个再见的手势。
盛烟下意识想要捏书,但书前日已经被丢失在了教室那片血污中,捏着捏着,手掌上又多了两个浅浅的月牙印。
她从后门进去的那一刻,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盛烟没有抬眼,沉默地走向自己的位置,中途因为那片熟悉的衣角停顿了一刻,转身诧异地同槐花含笑的眼神对上。
书院并不止一个学堂,这几个月她从未见过这位公子和槐花,她未曾想过原来他们是一起的。余光中,扎着两个小揪的槐花正磨着墨,少年修长如玉的手指将桌上的书又翻过一页。
许久之后,盛烟都还记得那日从半抬的窗洒入的阳光。放在她从前的位置的,是崭新的案几,崭新的矮凳,和一套崭新的书。
不远处,谢时放下了手中的书,长眸微敛,玉白修长的手停在某一处。槐花叽叽喳喳地比划着什么,持着剑立在一旁的玉苏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