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萧绎说,是他心急狩获猎物,张弓搭箭时没有注意到林桠茂密,人又骑在飞奔的马上,才被迎面横斜的树枝给撞跌下了马。
在皇帝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萧绎都这般说。本来就真是有事,皇帝与秦皇后都有可能大事化小,既萧绎自己说是小事,说是他自己不慎所致,皇帝和秦皇后自然不会去深究到底,就令太医为萧绎诊治,令萧绎归府歇息。
眼见萧绎跌下马的那一瞬,我几乎被唬得魂飞魄散,好在萧绎伤得并不重,只是脚有崴伤,身上有几道被树枝划伤的伤口,其中一道深些见了血。太医道是小伤无妨,只需安静在家用药休养几日,等待伤口愈合脱疤。
在家休养也好,不需要出去面对秦皇后、云峥等人,也算是变相了躲开了明枪暗箭。接下来几日,我都陪萧绎窝在晋王府中,在照顾萧绎之余,我心头始终有一丝疑云萦绕难散。
尽管萧绎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受伤,但我总疑心那日华林苑中是否是云峥暗下黑手,疑心萧绎将事情揽到他自己身上,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也为了不让事情无法收场。
毕竟若萧绎说是云峥有意害他,长乐公主第一个就不答应的。到时公主到皇帝面前哭一哭闹一闹,再有秦皇后在旁四两拨千斤地说上几句,局面就要变成萧绎为掩饰自己骑术不精而故意诬陷云峥,萧绎的名声要更坏了。
那日在华林苑,我未追问萧绎事情的真相,但等回到晋王府,太医与侍从皆退,室内只我与萧绎时,我再一次询问他为何会摔马受伤,甚就直白地问他是不是云峥动了手脚。
我要萧绎一定要对我说实话,“不要怕我担心,你有事瞒着我,我才最难安心。”
可萧绎和我所说,依然与在众人面前相同。萧绎目光清澄地看着我道:“与云世子无关,真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相信萧绎这会儿说的是他心里的实话,可我依然无法打消对云峥的怀疑。
博阳侯府乃开国名将之后,云峥自幼习武,武艺超群,想搞点事是轻而易举的,而那时萧绎又光顾着瞄准猎物,也许就没有看到云峥暗地里动的手脚,因而真心误以为摔马是他自己的原因。
可别说没有证据,就是有证据也是无可奈何,萧绎目前的处境就是万事都得隐忍,为了风平浪静,被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咽。
说来可叹,如果我与云峥婚姻美满,我好好做着博阳侯世子夫人,博阳侯府的军中势力,原有可能成为萧绎的助力。而不似现在,因我和萧绎乱搞,博阳侯府都快和秦氏一党穿一条裤子了。
我越想越觉可叹,衔着忧虑对萧绎叹息道:“那时你我不该做下不轨之事的,我是云峥的妻子,而你是清清白白的太子,我该离你远远的,你也是……”
却听萧绎说道:“可你做云峥妻子时并不开心,不如与我一起时轻松自在。和云峥和离的那一天,你对我说,‘如释重负’、'如同卸下了一座大山'。”
关于我与云峥的那四年婚姻,我也有问过绿璃的看法。绿璃是我的贴身侍女,所知应比萧绎更为详细透彻,只是绿璃因有痴病,表达起来不仅含糊不清,还较为“耸人听闻”。
“经常小姐和云世子在一起时,把门关着,我人在门外,看不到什么,只能听到些动静”,关于那动静的描述,绿璃的原话是,“前两年,哼哼唧唧,后两年,砰砰哐哐。”
我听得汗颜时,也通过进一步询问,大抵弄明白了我和云峥的婚姻状况。头两年,我与云峥还算是正常夫妻,但到后两年,就演变成经常摔东西吵架了。
关于为何会变成这样,以绿璃有限的心智就难以理解了。绿璃只知道后两年里我和云峥经常关起门来吵架,吵得很厉害,很厉害。
一般关门吵架时,绿璃也不进去,但有一次,绿璃因在窗外听见了拔剑声,害怕我有危险,情急之下虽没有得到传唤,也硬是撞开了门、闯进了房中。
那一日绿璃眼里的云峥,面目狰狞地像是要吃人,他握剑的手颤抖得爆起青筋,声音咬牙切齿,一声声怒吼如是雷霆,“他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而绿璃眼中的我,安静寻常,就坐在室内一方花梨桌畔,纵在剑光的威逼下,亦面色不变,淡淡地道:“知道了又如何呢?”
云峥恨道:“我杀了他!”他双目泛红,怒灼得似能喷出火来,“我要他的命!!”
我道:“不必费事寻了,你现杀了我吧,我替他去死。”我对着云峥笑道:“我爱他啊。”
凌厉的剑光从我眼前闪过,云峥愤恨地挥下了长剑,方桌一角被切金断玉般削去,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绿璃给我描述她当日所见所闻时,用词都很粗糙简单,但我可以想象当时应是怎样骇人的情形。云峥那时应是发现了我的不忠,在逼问我那“奸|夫”是谁。
奸|夫是谁,就是此刻我身边这一位呗。我望着正喝药的萧绎,一手无力地扶住额头。
虽然后悔不该使本可成为助力的博阳侯府成了敌人,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还是多想想怎么多拉拢些朝臣拥护萧绎吧。
就又想到谢沉谢右相身上来。正好明日是官员休沐,我就同萧绎商议是否明天请谢沉来府中喝茶用宴。
萧绎一贯的态度都是听我的,于是这事在我的主导下,没几句话就定了下来。定下了就要安排明日宴席菜式,可不知谢沉饮食口味,如何安排才能使他吃好喝好、以显晋王府之诚意呢。
我和绿璃曾在谢府待了几年,我是失忆了,但绿璃没有,或许她知道谢沉爱吃什么菜。于是我就唤绿璃进房来,询问她这方面的事:“你知道谢右相最喜欢吃的菜是什么吗?”
绿璃答得不假思索,“蟹黄豆腐。”
“真的吗?”
因为绿璃想也不想,答得飞快,我反倒有些怀疑,怀疑她会不会理解错了我的问题,或是对谢沉的口味存在误解。
绿璃有时候理解思路异于常人,别这蟹黄豆腐实际是谢沉最讨厌的菜,明儿请人用宴时特地给人端一盘最讨厌吃的,这简直是巴掌照着人脸打,要坏事的。
别想套交情不成,反交怨了。我再一次问绿璃道:“谢右相真的喜欢吃蟹黄豆腐吗?”将问题问得更精准些,“你亲眼见他吃过吗?”
绿璃十分笃定地点头,“真的,见过好多次呢。”绿璃道:“小姐你那时常下厨给谢右相做蟹黄豆腐,谢右相每次都吃光的。”
那应该没错了,我这样想时,眼角余光见一旁乖乖喝药的萧绎,在绿璃的话中,慢慢地抬起了眼皮。
我侧首对萧绎道:“那明日宴席上,定要准备有这道蟹黄豆腐。”说话时,见萧绎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神情若有所思的,又像是在心神恍惚。
“怎么了,被药苦呆了?”我抬指轻点了下他的眉心,催促且安抚道,“快喝吧,快趁热将药喝完,我让厨房给你煮了银耳汤,喝完药就能喝甜汤去苦味了。”
萧绎“嗯”了一声,又执勺舀喝了几口药后,浅笑着看着我道:“记得从前在宫中时,小姨有时也会为我做好吃的。”
沈皇后在世我人在坤宁宫时,沈皇后过世我人在东宫时,都有为萧绎下过厨,这是十六岁及那之前的记忆,我都记得。但不知在那之后的八年里,我还有没有为萧绎进过厨房。
“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我做的紫苏梅子姜,等青梅将熟时,我再做给你吃好不好?”我笑对萧绎承诺时,又想到时过事迁,说道,“也不知你现在口味变了没有?”
“我不会变”,萧绎看着我道,“小时候喜欢的,我现在依然喜欢,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喜欢一辈子。”
明明在说蜜饯而已,可语气神情却认真地有几分似在承诺纵海枯石烂亦不会变心的誓言。
既然……这么喜欢吃我做的梅子姜,那我就将这蜜饯的做法,毫无保留地教给府中的厨娘好了。虽然这道紫苏梅子姜的做法是我娘的独门秘方,但教给厨娘的话,哪日萧绎处境无忧、我放心离开后,萧绎依然能吃上他喜欢的蜜饯。
“放心”,我抬手摸摸萧绎的头,笑对他道,“一辈子都吃得到的。”
而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谢沉能在明晚的宴席上吃好喝好,感到宾至如归。
翌日晨起,我便命王府管事往谢府送了一封请柬,请柬是我和萧绎一起写的,内里言辞谦和恳切。半个时辰后,管事归来回话,说谢沉收下了请柬,并道不胜荣幸、今晚将叨扰云云。
于是这一日的晋王府,便就在为晚间的宴席忙碌。谢沉谢右相是晋王府的第一个客人,自去年冬天萧绎被贬为晋王搬到这晋王府后,晋王府大门平日就跟个鬼门关似的,除了府内人出入,连个雀影也没有。而今晚谢沉的到来,将是晋王府里程碑式的改变,谢右相的一小步,将是晋王府的一大步。
大半日的时间里,我都在宴厅附近转悠。从食桌、坐席等陈设,到宴厅中的摆花、熏香等等,我都一一过问,务必精益求精,以求今晚的宴席完美无缺。
忙碌至傍晚时,我换了件便于下厨的布衣裳,准备亲自做那道蟹黄豆腐,以向谢相显我待客之诚。本来因我失去了与之相关的记忆,我应是不会做这道菜的,进厨房时就准备叫厨娘教我。
然而当我真站在锅灶前,看着碗碟里的蟹肉、膏黄、豆腐、蛤蜊等备菜时,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就动作了起来。脑子忘了,身体却还记得,还很熟稔。绿璃说得没错,过去我在谢府时,定常做这道菜。
我做蟹黄豆腐时,萧绎就在一边看着。因为厨房烟火气重,萧绎脚的崴伤又没好全,我劝他去花厅中坐着,道:“这儿没你的事,你快去歇着吧。”
萧绎却知我拉拢谢沉的用意,“怎么没我的事呢,你在这儿是为了我。”微微一顿后,萧绎又道:“我想,那时候你在谢府为谢沉做这道菜,应也是为了我。”
我觉萧绎说得有理。谢氏在景朝举足轻重,我希望谢氏能拥扶萧绎,不仅是失忆的现在这样想,过去在谢府时应也是如此。
不然,我常给谢沉做蟹黄豆腐这事,就显得有点奇怪了。毕竟我与谢沉只是继母子,又不是亲的,哪来那么多泛滥的母爱,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就爱给人做饭的人,行事必有因由。
萧绎提出的因由就很有道理,我那几年在谢府守寡时,定想着将谢沉拉拢至萧绎一方,想和谢沉处好关系,所以努力地做一个好后妈,常给谢沉做他爱吃的蟹黄豆腐,希望用亲情打动谢沉。
正想着时,我听萧绎问道:“你认为呢?”语气听着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我隐隐感觉萧绎其实是想听我认真回答。
我回答道:“我同你想的一样。”
萧绎在渺茫的水雾气中微微笑了,而我这边的蟹黄豆腐也可以出锅了。我正要盛菜装盘,有侍女走进厨房中,向我和萧绎恭声禀报道:“王爷,王妃,谢相到了。”
我就将装盘的事交给厨娘,忙去寝堂换了衣裳,而后要与萧绎亲自去迎谢沉。然而刚走出寝堂门,就又有侍女跑来,且步伐匆匆,禀报的嗓音里蕴着一丝急躁与恐慌。
“王爷,王妃,云……云世子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