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 日 子

有个手工装订工人,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斯皮里多夫,公债中奖,得了五千卢布。

起初,伊利亚·伊万诺维奇简直象疯了似的,摊着双手,摇晃着脑袋,一个劲儿地说:“啧……啧……好家伙……这还得了啊,老兄!……”

过了好一阵子,伊利亚心里才踏实下来。他开始筹划:这笔钱能买多少东西,买些啥。一计算,足够买好多东西,真是洋洋大观呀,闹得伊利亚甩了甩手,不愿再算了。

仗着我们是老交情,伊利亚哪天也要往我家跑两趟。他一来,总得讲他当时是怎么知道中奖的,说交好运那天,他心里的滋味有多美。

“那么,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想买些什么?”

“买么,总得要买点的罗。”伊利亚说,“劈柴不用说得买,锅当然该换新的啦……裤子也得买一条啦……”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从银行领到厚厚一叠崭新的十元一张的钞票,后来人就不照面了,反正有两个多月没上我这儿来。

可有一回我在街上和他打了个照面。

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浅褐色西装,活象个大口袋似的套在身上,又肥又大。粉红的领结擦着下巴颏儿,都翘到脸上了。伊利亚·伊万诺维奇不停地往下扯领带,气的直啐唾沫。看来,这套西服,还有那裹在身上的背心和这大而无当的领结,都够碍事的,弄得他不得安生。

再看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本人,比以前可瘦多了,脸也变长了,颜色蜡黄,一付病态,眼皮底下满是密密的细皱褶。

“喂,过得怎么样?”我问道。

“没什么,”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沮丧地说,“还凑合,劈柴不用说是买了……说真的,没多大意思。”

“怎么啦?”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挥了一下手,然后邀我上啤酒馆去。

到了那儿,伊利亚·伊万诺维奇一边揪着领带一边说:“现在大家开口闭口都说资本家怎么样,资本家怎么样……说什么资本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怎么好啦,这回可以说我自己也当了几天资产阶级、资本家……有什么好的呢?”

“不好么?”

“可不是吗,”伊利亚·伊万诺维奇说,“你想想看,凡是沾亲带故的,我本家的和老婆家的,我同他们统统翻了脸,吵翻了,这算是头一桩。上人民法院,我摊上了没有呢?摊上了。那是女佣人贝科娃的案子,我还等着开庭呢,这是第二桩……我老婆,就是太太喽,玛丽娅·伊格纳季耶夫娜,整天坐在箱子上哭天抹泪的……这是第三桩……我家的房门给没给强盗撬了呢?撬啦!虽说没撬开,可你说我能不提心吊胆吗?耽心哪!告诉你说,我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可是蹲在屋里又不成,怕院子里的劈柴给偷了,我买了一立方米的劈柴,得有人看着呀。”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伊利亚·伊万诺维奇说,“真想上吊算了……打我拿到钱以后,头一天就不妙了,倒霉的事都来了……原先倒平安无事,这会儿人们一下子全挤上门来了。

“我拿着钱一进屋,就觉着不对劲儿,亲戚们不用说里里外外挤成一团。往常是谁也不登门,这会儿坐了满屋子的人,见了我都说什么‘恭喜发财’。

“不用说,我每人给了两个卢布,让他们快活快活去。可米什卡,就是我那内弟,闹腾得可厉害了。他说:‘得了吧,有了这么一笔钱,每个人才给两块,你也多少算个资本家了嘛。’

“就这么着,他说一句,我顶一句,一拍桌子一瞪眼,就打起来了。谁打了谁也说不清楚,米什卡从衣架上抄起我的夹大衣就跑了。

“就这么着,我同亲戚全闹崩了。我现在是六亲不认。

“东西不用说,乱七八糟的都买来了。做菜的锅买了,黍米买了够两年吃的。完了又琢磨还往哪儿花这些钱。我看老婆弄家务忙得团团转,没完没了,一会儿也不得闲。

“这不是个办法,我想,虽说是女人吧,可也该有个平等嘛。我想不能这么着了,找个女孩儿做做饭吧。

“这么着,我就雇了个人。这女孩子烧饭,老婆整天没事干,坐在箱子上哭。过去她得干活,倒有说有笑的,眼下只是坐着哭。你猜怎么着,她一问了,过去受的那些苦全翻腾上来了: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呀,她是怎么嫁给我的呀……一句话,人一闲,脑子里尽是乌七八糟的念头……

“不用说,我给了太太一些钱。我说:‘你去走走,上个俱乐部、剧院什么的。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可你看,我得守着劈柴呀。’

“她哭了一阵就上俱乐部去了。打那会儿起,她就赌上了罗托牌。白天她闲得发慌,光是哭,一到晚上就去打牌,打罗托。我呢,老是守着劈柴。女孩子管做饭。

“后来房管会主任找我说:‘你这个混账,为什么剥削童工?为什么不登记就雇贝科娃这个孩子?我上人民法院告你去,你得了奖有什么了不起的。’”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又摆了摆手,揪了揪领带,不吭声了。

“不怎么样呀。”我说。

“你说能好得了吗?”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又叨叨起来,“我人坐在这里喝啤酒,心里可难受啦。说不定现在劈柴给人偷了,兴许有人撬房门呢……我家里还有把新买的茶炊。说真的,坐在这儿吧,坐不住,走哪,又不想走。家里怎么样了,老婆不用说许是又在抹眼泪呢——怕上法院呀。我那小舅子米什卡多半围着我们房子转呢,想钻进屋里去……唉,当初我要不中这个奖就好了。”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付了啤酒钱,愁眉苦脸地同我握了握手。我本想临别该安慰他两句,他却突然问我:“哎,那个……下一次抽签发奖快到了吗?我要再中一次就好了,能凑个整有一千卢布就好了……”

伊利亚·伊万诺维奇拽了一下粉红领带,朝我点一下头,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1923)①

顾亚铃 白春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