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正在我犯着流行性感冒的时候,K的母亲——K老太太来看我。
那是下午三时左右,我的高热度还未退清,矇矇卑卑的觉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挣扎着睁开眼睛,K老太太含着满脸的微笑,摇手叫我别动,她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就坐在床边,一面打开一个手绢包儿,一面微笑说:“我听见K说你病了好几天了,他代了你好几堂课,我今天新蒸了一块丝糕,味儿还可口,特地送来给你尝尝。”她说着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儿嫩黄喷香上面嵌着红枣的丝糕,送到我枕畔。我连忙欠身起来道谢,说:“难得伯母费心。”
一面又喊工友倒茶。K老太太站起来笑说:“你别忙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甬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时候大家都上着课,你再一病倒睡着,他们可不就都偷懒出去了?我要茶自己会倒!”她走向桌边,拿起热水壶来,摇了摇,笑说:“没有开水了,我在家里刚喝了茶来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点水你喝。”我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已经拿着热水壶出去了。
我赶紧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阵头昏,只得又躺下去。K老太太又已经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着谢说:“这真是太罪过了,叫老太太来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着说:“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单身汉真太苦了,病了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你还算好,看你这屋子弄得多么干净整齐,K就不行,他一辈子需要人照应,母亲,姐姐,太太——”我说:
“K从小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太太近来有信么?”
老太太摇了摇头,忽然看着我说:“F小姐从军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我不觉抬头看着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把那块手绢平铺在膝上,不住的摩抚着,又抬头看着我说:“你和K这样要好,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说起F小姐,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性格又好,模样儿也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和K倒是天生一对!——不过我觉得假若由他们那样做了,我对不起我北平那个媳妇,和三个孙儿。”
我没有言语,只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来,“我知道K什么事都不瞒你,我倒不妨同你细谈——假如你不太累。K这两天也不大开心呢,你好了请你从旁安慰安慰他。”
我连忙点了点头,说:“那是一定。K真是一个实心的人,什么事都不大看得开!”
老太太说:“可不是!他从前不是在法国同一个女孩子要好,没有成功,伤心的了不得,回国来口口声声说是不娶了,我就劝他,我说:‘你父亲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抚养大了,你如今学成归国,我满心希望你成家立业,不但我看着高兴,就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你为着一个异种外邦的女人,就连家庭也不顾了,亏得你平常还那样孝顺!本来结婚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儿媳,你孩子的母亲。你不要媳妇我还要孙子呢,而且你还是个独子!’他就说:‘那么您就替我挑一个吧,只要您高兴就行。’这样他就结了婚,那天你不是还在座?”
我又点一点头,想起了许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妇,虽不是什么大出色的人物,也还是个师范毕业生,稳稳静静的一个人,过日子,管孩子,也还过得去。我对她是满意的,何况她还替我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老太太微笑了,满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见了K的那几个圆头圆脸,欢蹦乱跳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对太太也常是有说有笑的。你记得我们北平景山东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鱼缸石榴树’,K每天下课回来,浇浇花,看看鱼,画画,写字,看看书,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着,自然更高兴,这样过了十年——其实那时候,F小姐就已经是他的助教了,他们并没有怎么样……“后来呢,就打起仗来了,学校里同事们都纷纷南下,也有带着家眷走的。那时也怪我不好,我不想走,我抛不下北平那个家,我又不愿意他们走,我舍不得那几个孩子。我对K说:‘我看这仗至多打到一两年,你是有职分的人,暂时走开也好,至于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不妨留着陪我,反正是一门老幼,日本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K本来也不想带家眷,听了我的话,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谁知道一离开就是八年。
“我们就关起门来,和外面不闻不问,整天只盼着K的来信,这样的过了三四年。起先还能接到K的信和钱,后来不但信稀了,连拨款也十分困难。我那媳妇倒是把持得住,仍旧是稳稳静静的服侍着我,看着孩子过日子,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家用也应付得开。三年前我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从香港打来的电报,说是我的女儿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离开了北平,谁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儿就去世了……”
老太太眼圈红了,折起那块手绢来,在眼边轻轻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将那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谁又知道我女儿死后不过十天,日本人又占领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赶忙着要退到重庆来,他问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托人带我到上海。我那时方寸已乱,女儿死了,儿子许久没有确实消息,只听过往的人说他在重庆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见面的可能,我就压制不住了。我对我女婿说:‘我还是跟你走吧,后方虽苦,可是能同K在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妇还能干,丢下他们一两年也不妨。’这样,我又从韶关,桂林,贵阳,一路跋涉到了这里……“看见了K,我几乎哭了出来,谁晓得这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褴褛了!他看见我,意外的欢喜,听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场。过后才问起他的孩子,对于他的太太却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说了几句。问起他这边的生活,他说和大家一样,衣食住都比从前苦得多,不过心理上倒还痛快。说到这时,他指着旁边的F小姐,说:‘您应当谢谢F小姐,这几年来,多亏得她照应我。’我这时才发觉她一直站在我们旁边。
“F小姐也比从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带羞涩的和我招呼,问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说我在北平的时候,常和他们来往,他们都老了一点,生活上还过得去……说了一会,F小姐便对K说:‘请老太太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K点头说好,我们就一同到F小姐住处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里,她住着两间屋子,用着一个女工,K一向是在那里用饭的,衣服也在那边洗。我在那边的时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们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很亲密,很投机,一块儿读书说画,F小姐对于K的照应体贴,更是无微不至。他们常常同我说起,当初他们一路出来,怎样的辛苦,危险;他们怎样的一块逃警报,有好几次几乎炸死;K病了好几场,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红热,几乎送了命。这些都是K的家信中从来不提的,他们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都显着很兴奋,很紧张,K也总以感激温存的眼光,望着F小姐。我自然也觉得紧张,感激,而同时又起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的情绪。
“等到我搬了出来,便有许多K的同事的太太,来访问我,吞吞吐吐的问我K的太太为何不跟我一同出来?我说本来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没想到带着他们。这些太太们就说:
‘如今老太太来了就好了,否则K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真怪可怜的——这年头一个单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而且人们也爱说闲话!’她们又问F小姐和我们有没有亲戚关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话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应答,说F家同我们是世交,F小姐从一毕业就做着K的助教,她对人真好,真热心。她对于K的照应帮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我不安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我,我总惦记着北平那些孩子,我总憋着想同K说开了,所以就趁着有一天,我们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议说:‘妈妈不必自己辛苦了,我们还是和F小姐一块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为饭食麻烦,合起来吃饭,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说:‘我难道不怕麻烦,而且我岁数大了,又历来没有做过粗话,也觉得十分劳瘁,不过我宁可自己操劳些,省得在一起让人说你们的闲话!’K睁着大眼看着我,我便委婉的将人们的批评告诉了他,又说:‘我深知你们两个心里都没有什么,抗战把你们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难,多添一层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就被你耽误了?’K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从那时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他摸着黑进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考虑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误人家。我相信我们分开了,是永远不会快乐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个离了婚……’我没有言语,他也不往下说,过了半天,他俯下来摇我,急着说:‘怎么,妈妈,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我哭的是可怜你们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还是北平你那个媳妇和三个孩子。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着,等待着团圆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么,就是苦命,也过了一辈子了,你若是……还是我回去守着他们吧!’这时K也哭了,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转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从袖口里掏手绢,我赶紧笑说:“对不起,伯母,请您给我一杯水,这丝糕放在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块。”老太太含着泪笑着站起,倒了两杯茶来,我们都拈起丝糕来吃着,暂时不言语。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用手绢擦一擦嘴,说:“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课去,看见了我,脸上显出十分惊讶,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说:‘对不住,我想耽误你半天工夫,来同你谈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苍白了,连忙回身邀我进到内屋去,把门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等着。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说:‘F小姐,我不会绕弯儿说话,听说K想同你结婚?’F小姐把脸飞红了,正要说话,我按住她的手,说:‘你别着急,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亲的夸自己的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惜的是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F小姐没有说话,只看着我。我说:‘自然现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还多得很,不过,K你是晓得的,极其疼爱他的孩子,同时他太太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头去,我又说:‘F小姐,你从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决不愿你和一个离过婚的人结婚,在他是一个幸福,在你却太不值得了。’我抚摩着她的手,说:‘你想想,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你还不是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对他发生过感情没有?我准知道那时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只因打了仗,你们一同出来,患难相救护,疾病相扶持,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积聚,便发生了一种很坚固的友情——同时大家想家,大家寂寞,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战争延长到七八年,还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实在。弄到后来,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雾中过着苟安昏乐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过天晴,太阳冲散了云雾,日影下,大家才发现在糊里糊涂之中,丧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你看见过坐长途火车的没有?世界小,旅途长,素不相识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绍,亲热的叙谈,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们已经有过终身的友谊。等到目的地将到,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箱笼,倚窗等望来接他们的亲友,车一开入站,他们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欢呼,还不等到车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头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头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战事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假如你们成功了呢,你们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个独女,不能不见你的父母。K也许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个孩子,他是舍不得丢开的。你们仍旧生活在从前环境中间,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心安理得,能够快乐,能够自然。人们结婚后不是两个人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在孤岛上,过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会厌倦腻烦,而渴望孤岛外的一切。你对K的认识,没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亲,善感,易变,而且总倾向于忧郁,他永没有完全满足快乐的时候,总是追求着什么。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最快乐的,你也许不懂得我的话,因为你没有同这样的一个人,共同生活过。
“‘所以我替你想,为你的幸福起见,我劝你同K分开,“眼不见为净”,你年纪轻轻的,人品又好,学问又好,前途实在光明得很——我离开北平之前,你母亲还来找我,说香港和重庆通讯容易,要我替她写信给你,说他们老了,这战事不知几时才完,他们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见着你,他们别无所嘱,只希望你谨慎将事,把终身托付给一个能爱护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这些,就是提醒你,K一辈子是个大孩子,他永远需要别人的爱护,而永远不懂得爱护别人,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他自己爱护的方法!我把话都说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看。’这时F小姐已哭得泪人儿一般……“我正在劝慰她,忽然听见K在外面叫我,我赶紧把门反掩上,出来便往家走,K一声不响的跟着我回来。
“此后我绝口不提这件事,K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说过没有,我只静候着他们的决定。终于在前天夜里,K告诉我说F小姐决定从军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说着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我反而觉得难过。这女孩子真是聪明,有决断!不是我心硬,我相信军队的环境和训练,是对她好的,至少她的积压的寂寞忧伤,有个健全高尚的发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没有掉下一滴泪,昂着头,挺着胸,就上了车……咳,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这一篇话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说:“伯母也不必再难过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想他们将来都会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们都夸您通今博古,您说起文哲名词来,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说:“别叫你们年轻人笑话,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几天的‘洋学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过K的中文杂志书籍,我还看得懂——我看我该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来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我就做了送来。”她说着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了。您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清醒了许多。您若不嫌单身汉屋里少茶没水的,就请常过来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说:“真的,听说从前有人同你提过F小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多好,省去许多麻烦。”我笑说:“不是我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她太多才多艺了,我不配!”老太太笑着摇头说:“哪里的话,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说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脚声,渐渐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着屋顶,反复咀嚼着“飞鸟各投林”这一句话!
这时窗外的暮色,已经压到屋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