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子先生来信叫我为《文坛》写稿,并说最好能作一小传,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何从说起。十年前就有书店约我写自传,我没有答应,我觉得我这个人并没有写自传的资格。
“若有其事”的写了出来,未免令人笑话,而且我的生命中,也没有什么太与别人不同的地方。还有,我总觉得以自己来叙述自己,描写自己,主观的情感奔放之余,不免有两种危险:一种是意识的不忠实,一种是下意识的夸大,这两种毛病都会减少文字上的真和美。
六年前冬季,我在伦敦,找房子住,天天看广告。有一次看到一条广告,说是有一间广大的卧房,带有浴室,后面对街一个Backgarden。这Backgarden译出来,就是“后花园”,至少也会像北平的“后院”,我欣然立刻去看,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原来我意想中以为是“后花园”的,不过是一块豆腐干大的污湿的草地,用篱笆围了起来,篱前放着鸡笼和狗屋!
下午到女作家乌福女士(吴尔夫)VirginiaWoolf)处吃茶,无意中提起这个笑话,我说,“我们中国的后花园,是可以‘订终身’的地方。再不济也有一个亭子,几盆花草,几根树。比如我们老家的后花园,在故家中,算是很小的,却也比我今天所看的大到几百倍……”她也大笑。从那里我们就说中国的园林,中国的岁时节序,中国大家庭的种种风俗习惯,说到我的祖父,我的童年……她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写一本自传,把这些都详细的描写下来,这对于我们外国人,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你赶紧写,我替你翻译。”我谢了她,说:
“难得你如此热心,我回国后就开始,希望你不厌烦才好。”
我回国后不到一个星期,中日战事就爆发了。在迁徙流离之中,我始终找不到写长篇文字的时间。去年夏天又得到了乌福女士自杀的消息,写自传的兴趣,也就减到零度。
不过和几个学优生学、社会学的朋友谈起,他们仍是鼓励我写,他们说一个人的遗传和环境,和他个人的理想与成就,是有种可寻迹的关系的,客观地写了出来,无论好坏,都有历史上的价值。我想想倒也不错,我是生在庚子年后,中国的一切,都有极大的转变,假若只把自己当做一条线索,来联络起四十年来周围一切的事实,也许可以使后人在历史之外,得到一个更生动更详尽的参考。而且在不以自己为中心的描写之中,也许使“渺小”的我,敢于下笔。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写,一则在抗战期间,故乡隔绝,许多有关的文献都找不到——例如祖父和父亲的年谱——二则有些朋友预先断定到这本自传的失败,说是关于有些事件,也许不会写得太详细,太忠实,不过我仍想尝试,也许等到文献易于收集,同时自己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我能够更从容,更准确更客观的写了下来,使人知道在抗战以前四十年中一个小小生命的社会背景。
因着蓬子先生的来稿,特自述我的愿望如上。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夜,歌乐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坛》1942年5月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