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先生:
真没有想到“你编的刊物”仍在等我的稿子,更没有想到我直到今日,还不能写出一篇东西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本来不大好,而且我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也特别的多。其实这还不是一个最大的理由,我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我的写作,必须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之下,若是这种心境抓不到,有时我能整夜的伸着纸,拿着笔,数小时之久,写不出一个字来,真是痛苦极了!
这种心境的来到,是很突然的,像一阵风,像一线闪光,有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静中,烦闷中,惆怅中,忧郁中,忽然来袭,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悦,这时心思会通畅得像一股急流的水,即或时在夜半,我也能赶紧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静中来引导这思潮的奔涌。
年来只这样的守着这“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原则,写作便越来越少,有时为着朋友的敦促,不得不在勉强的情境下,胡乱地写些“塞责”的东西,胡乱的寄了出去,等到排印了出来,自己重看一遍时,往往引起无穷的追悔。——自然越不写越涩,越涩越不写,这种情形,是互为因果的,可是我总得不到相当的解决的方法。
前几天夜里,我夜半醒来,忽然想到“凤凰”,它是一种神鸟,会从自己的灰烬里高举飞翔,——也许多会儿我把自己的一切,烧成灰,一堆纤细洁白的灰,然后让我的新的心魂,从这一堆灰上高举凌空……我想把这段意思写成诗,可怜,对于诗,我此调久已不弹了!
话说回来,我如今不打算老是等候着这“不可必期”的心境,我要多多的看书,看到好的,要翻译翻译,来活泼我的这支笔,然后,也要不意的,从别人的意境里,抓到了灵感,那时我再写。我对于自己还不灰心,虽然有时着急,我知道我的“无限”,同时也知道这“无限”的限度。
让我在这里止住。记得你曾说过书信也可,假如你不介意,此信可以公开,千万原谅我的苦处。
祝你好!
冰心三月八夜于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