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
平地泉距丰台站五一○·二八公里高度一四○二·六九○公尺晨晤平地泉高站长,知卓资山一段冲断轨道甚长,需两周方能修复。回车大家商量,不如暂折回平,等路修好再来,直赴绥远。这时绥远主席傅作义自平来的专车,也停此不能前进。九时傅主席到我们车上来谈。我们对于傅主席在涿州的战绩,心仪已久,会晤之下,觉得他是一位勇敢诚恳的军人。
谈及绥远的地方建设,和学校人员合作问题,甚为投机。
午前我们又到傅氏行辕回拜,也会见了傅夫人刘芸生女士。
后出城登老虎山,山上有一小庙,大约是平地泉唯一的庙宇了,自岩下望,看见山上纵横的战壕,和城内外十三条平阔的马路,是当年冯玉祥氏在此屯兵,训练骑士时的旧迹。
四顾茫茫远山如线,中间一片平坦浩荡的平原。牛马千百成群,远远的走来,如绿海上的沙鸥万点。倚杖当风,心旷神爽!这种无边高朗的天空、无限平阔的草原,无尽清炎的空气,是只有西北高原才能具备的,我愿个个南方孩子,都能到此一游,一洗南天细腻娇柔之气。
入城走经街上,苍蝇极多,据本地人云系冯军马匹所带来者。路经一蛋厂,入内参观,有女童工数十人,正在做破黄凝粉的工作,手段极为敏捷。生鸡蛋与蛋粉,为本地出产之大宗,惜不讲卫生,厂中处处苍蝇纷集,使人望而生畏。
晚餐后信步出站,出怀远门。晚霞艳极,四山青紫,起伏如线,萋萋芳草,平坦的直铺到天边。而四天的晚霞,由紫而绯红,而浅绿,而鱼肚白,层层的将这一片平原包围了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者,始于今日见之!在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处女地上,此时心情,是欢喜,是感激,是惆怅,也分不清了,晚风飘飘的吹起衣袂,我们都相顾默然无语。抬头时却远远的看见白光万点,缓缓流来,原来是羊群罢牧。羊群过尽,有两三牧童悠暇的拄着鞭竿,低头行走。落日的金光中,完成了这幅伟大静穆的黄昏图画。
大家心上的黄昏,也有几十百个,却谁亦忘不了这最深刻,最移人的“平地泉的黄昏”。
夜中二时十分离平地泉。七月十八日返平途中晨五时许即醒,却已过了大同。自此一路经过来时旧站,倚窗外望,远山近水,掠过眼前,都如旧友重逢一般的欢喜依恋。午后四时许过居庸关,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我们又忙着换了夏衣。出关以来,日日在初秋的天气之中,把暑天都忘却了!
晚七时许到清华园站,此游暂告一段落。
八月八日赴绥道上
八月八日晨仍于清华园站登车,八时十分启行。文女士因赴北戴河未储行,由容庚先生加入。微阴,夜中雨。八月九日绥远距丰台站六六九·三六公里高度一○四六·九八八公尺九日晨八时许过卓资山,轨道坏处旧迹,依约可见,弯曲的铁轨,横卧路旁,折断的枕木,也散堆堤下。经白塔站时,遥见白塔远峙,为辽金时所建,浮屠七级,高二十丈,据云顶嵌金世宗时(一一六一年——一一八九年)阅经人姓名,俱汉字,内藏《篆书华严经》万卷。惜未停车,无从探其究竟。
路旁见有民居,北墙特高,只有南檐,似一间屋子,自屋脊剖成两半者,状甚奇特。我们猜想这种建筑法,当是防御劲风,或木料缺乏的缘故。
十时许抵绥远,正遇见开发西北协会会员专车开往包头,站上颇热闹,大家介绍相见,匆匆数语。
午由张宣泽先生约饭于旧城内之古丰轩。按旧城即归化城,系明万历中(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忠顺夫人三娘子所筑,为归绥之商业中心,街市颇繁华。古丰轩系羊肉馆,开设已有二百年,烙饼大釜,云重八百余斤,因为之摄一影。
饭后至政治中心的新城,即绥远城省政府谒傅作义主席。
按新城建于清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地址在归化城——即旧城——东北五里,马路极整齐宽大,两旁杨柳亦郁郁成阴,是西北军的政绩!并参观省府之新建筑。此为合署办公之准备,工程正在进行中,砖瓦满地,建筑完全为中国式,颇为美观。
下午应傅主席之招,自车上迁住绥远公医院。其地系租自比国教士之公医院,改为省府招待处者。傅氏公馆,就在隔壁。门外空旷,树木亦多,略事休息后,下午四时访傅主席夫人。
晚张宣泽先生约餐于绥远饭店,会见了许多绥远各界人物。席间又谈到王同春事迹,听到王同春女儿二老财的故事,大大的引起我的兴趣。将来拟为专文以纪此河套无冠帝王之公主!
绥远饭店,为绥远最新式的客店,有浴室,电影场,中餐部,西餐部等,地点亦好,只恐不无太热闹耳。八月十日归绥晨八时先到东邻参观比国公医院,院址甚大,设备亦好。
院长比人费君,到华已四十余年,衣着悉同汉人,慈蔼可亲,少谈即出。
十时出发至旧城参观召庙(召系招之省文,即招提之意)。先到舍力图召,召创建年代未详,清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七年)西征驻跸时重修,赐名延寿寺。其后嘉庆咸丰光绪各代均经重修。大殿前有额曰“阴山古刹”。院中有藏经白塔一,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年)建。殿前部是西藏式的经堂,正中有活佛讲经座,两壁有壁画,梁柱间都挂着哈达,和佛像画轴。后部是佛堂,供养佛像五尊。佛前两楹间,蟠着悬空二龙,争攫明珠。梁上横悬木柱,上缀排钟,状如铃铎,以绳牵引,喇嘛上香添水时,引绳摇曳,铿锵可听。
殿后有楼,似是藏经处,现在空着。
次到小召,亦称崇福寺,在舍力图召东百余步,清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八年)所建,为康熙西征准噶尔凯旋驻跸之地。殿前有碑亭二,上刻御制碑文,纪平准功绩,用汉满蒙藏四种文字纪述。文曰:“丙子冬,朕以征厄鲁特噶尔丹,师次归化城,于寺前驻跸,见其殿宇宏丽,相法庄严,命悬设宝幡,并以朕所御甲胄之矢,留置寺中。……时康熙四十二年,岁次癸未。”——一七○三年——读碑文,想见当年的宏丽,今已破损无可观。建筑略如舍力图召,为汉藏合璧。前堂西室内,挂有康熙之甲胄,以铁环编缀而成,甚沉重,已锈黑,并有铁盔。东室亦佛堂,梁间悬空遍雕《西游记》故事,人物小仅如指。寺门内小院有琉璃塔一。自此转入,有代用小学校一所,生徒数十人,正在诵读。读本悉系经书及《百家姓》等。壁间悬有作文成绩,大半是五七言诗。
离小召不远即为五塔召,清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建,十年(一七三二年)赐名慈灯寺。今外殿已全废,门扃不开,自旁门开锁,直抵塔基下。基围十丈,暗中摸索,曲折而上,基上五塔矗立,皆系炼砖筑成。上刻佛像,亦有如四大天王状者。正中塔上,朝南一砖,上有佛脚印。砖上花纹均极精致,而金彩则已剥落不存。
下塔出寺,又到城西南隅的大召,未知建自何时。明崇祯中(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都统古绿格楚琥尔与德木齐温布喇嘛,协同将原寺扩大,周围四里许,因赐名无量寺。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喇嘛奏易黄瓦。当年亦必辉煌,今已颓败,前殿辟作共和市场,甚见嘈杂。大门口悬“九边第一泉”额,泉在寺前百余步,今名玉泉井。传康熙至此马渴,以蹄抉地,泉忽涌出,因赐名。大殿前部亦有经堂,中间有圆形层台一,周围七层,供着水,烛,香,花,灯。香灯灿列。喇嘛言是“五行台”,似是香花供养之意。殿中佛前有地藏王圆龛,佛像后右边柱侧阴暗处有铜质小欢喜佛一尊,燃灯细看,佛像狞恶,足踏一牛,牛下仰卧着一裸女。
午赴绥远饭店应教育厅长阎伟先生之宴。
午后三时到民政厅即旧归绥道尹公署之择园,清慈禧后之父惠隘官归绥分巡道尹时,后随宦在署,怿园为朝夕玩赏之地(按慈禧于咸丰元年入宫,年已十七,是在归绥署中时代,当在一八三四年——一八五一年之间)。后任者别建一亭,额曰“懿览”,取曾经太后游览之意。园中树木荫翳,楼阁相连,颇有雅趣,楼下碧霭屏前有卧石二方,云为太后少时坐卧之处。
出园回公医院,我因旅倦少息,别人又到城北五里之公主府,今改为省立第一师范,系康熙中(一六六二年——一七二二年)建,惜未往,无从描述。
午睡至六时,独自出门,信步向东行,过广场至三十五军联欢社。社系新式建筑,堂中有讲台,可映电影。四壁挂抗日死事士官遗像,两旁有阅报室球房等。社东有操场,有些兵士正在练习掷手榴弹。据带领参观的潘君说,如今三十五军兵士,年纪只在二三十岁之间。
社北有兵房,南有网球场等,设备甚周。
回来与同行诸君赴傅主席晚宴。席间傅氏谈到民十七年涿州入城守城之役,及去年抗日之战,大家均为动容。同时又得闻三十五军第七十三师机关枪连正兵张恒顺廿二年五月廿三日在怀柔石厂之杀敌战绩。张君山西人,年十九,是役该连在石厂西北山脚任掩护之职。在全班五人中炮阵亡之后,张君仍沉着支撑,以孤身奋战,扫敌数百,侧障全营,自晨五时至晚七时,奉命始退,全线赖以保全(事载廿二年五月廿七日大阪朝日新闻)。如今论功行赏,越级晋升,由正兵得少尉待遇。——我自少即喜闻鼓角之声,听人家谈到杀敌战役,总有万分的感动与高兴,当下即和傅氏商量,能否和张君图一晤会,询问详情。傅氏说:“张恒顺现驻丰镇平地泉一带,将来你们归途过平地泉时,我可以电报命他上车相见。”——不想我们回平,半夜车抵平地泉,有张君的长官上车说:“张恒顺病了。”何等的缘悭!这已是后活了。八月十一日赴百灵庙途中晨三时即起,六时乘三十五军军用汽车出发,同行者有翻译龚君,及班禅无线电台长沈焕章先生。沈君江苏人,居青海已数世,此行为迎班禅行李而去。启行时草上凝霜,冷如晚秋,东方乍明,晨曦美极。穿城过时商店都未开门。出城一路看大青山,环拱如画。行二十里,渐至山下,一路有泉水细流,行人和牲口都在水边憩息取饮。此时见有数十骑,迎面风驰而来,近前通语,方知是蒙民来迎拜班禅活佛者,男女均着牛皮靴,衣服多红紫色,金锦沿边,腰间束带。男子结一辫,女人则两辫垂肩,发上加银板,垂挂珊瑚璎珞,晨光下璀璨如画。有小孩只两岁光景,坐母亲怀前鞍上,坐态极稳,面颊黝红,双睛如漆,状极可爱!
匆匆数语,听我们说活佛已赴包头,乃又纵马急驰而逝。
自此上蜈蚣坝,系入山孔道,山路为民十四冯玉祥氏驻军所开筑,尚平坦宽阔,今已渐崎岖。汽车宛转上坝时,我们都下车步行,走到仙姑庙,庙建石壁洞中,洞深五六尺,距地面约二丈,凿石为阶,可以上下。西北有关帝庙,建石台上,高立巍峨,为蜈蚣坝之最高点。山峡间有树林,亦为西北军所种,并有留人小店。立此前瞻后顾,群峰如画,起伏环绕,有山回路转之胜。过庙不远有“鄂博”一,为蒙人祈祷之处,形似坟墓,以乱石堆成,上插长杆,杆头系以牲畜毛角,及刷印藏文经咒之小旗或哈达。后闻蒙政会之赵君云,祭“鄂博”之日,各杆头均揭杂色之咒文旗及五色纺绸,以牛羊供献,喇嘛唪经,男女礼拜,为蒙地盛会。
自此顺山涧宛转下坝,阳光灼甚,大家均减衣取凉,始信绥地“早穿棉皮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之谚,不是虚语。下坝后回望,阴山已在后面,我们都被“打在阴山背后”
了!
山后时见农田,为汉人移居来此耕种者。小冈头时见“鄂博”。十一时抵武川县,县为唐高祖(六一八年——六二六年)生长之地,城池甚小。入城至县政府少憩,土屋数进,后倚小山,有野犬据檐下瞰,景状甚奇。县长席尚文君招待极殷。午餐后赵澄先生忽觉不适,大雨又倾盆而下,不能前进,我们只得暂作住计。晚晴后登平顶山,四望均是平原。因我们人数太多,雷女士和我及顾郑张诸先生和文藻均移住娘娘庙,有贾世魁先生等欣然招待,情意殷渥可感。夜中空气凉极,一宿之后,精神悉复。
八月十二日赴百灵庙途中
晨九时离武川县,七十里到召河,经保商团营盘,系一小堡,营房均土筑,团兵二百余,大半蒙人,骁勇善骑。午到段履庄,至山西商店鸿记少憩。店卖油酒米面,并及杂货。
也有书成包,打开一看,只是《上论》数卷,还没有人买。此店专与附近蒙人及汉族农人交易,生意很好,有店伙二百人,四出销货。我们在此饮水并进干点,他们招待周到,并不算钱,亦蒙人淳厚好客之风所薰染也。
自此上车,便是达尔罕旗地,这时才理会到前人所谓之“天圆地方”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等句,均指鸿镑初辟时的景物而言。一路驰过绿海般无边的草原,地平如镜,道直如矢,同时亦使人忆起北齐(五五一—五七七年)斛律光所作之“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其写景之妙,真不可及。
平原上时见黄色的野鼠,在草中出没。亦有巢居地中的小鸟。不远的便有一大丛,一大片不知名的紫色,红色,黄色,自色的野花,彩毡一般的平铺地上,绚烂已极。也不时的看见有毡房二三,远远的棋子般地点缀在草原上。又遇到一群三四百只的野羊(即黄羊)在原上吃草,听见车声,惊走四散,迅疾如鹿。龚君说黄羊是很难遇到的,遇到者大吉大利,我们都笑着。
此时迎面开来运载班禅行李回绥的大汽车数辆。沈君即与我们作别,登来车而去,车上有大堪布即班禅之大弟子,我们因请他下车,为摄一影。
三时许,阴云又集,在“天苍苍,野茫茫”之中,看着大雨欲来,四天浓白之景,极为奇观。顷刻间雨阵从后面驰来,大点的落在篷上。不久雨脚即过,天又放晴,此时已将进九龙口,山围中便是百灵庙了。
忽然看见两个蒙古骑士,自晚霞的天边急驰而来,帽影鞭丝,一时如画。迎到了我们的车子,便又回头,鞭马与车偕驰,其马上姿势之闲散自然,都显示着他们终身马上的生活。
进了九龙南口,远远百灵庙一簇的白色建筑,和西边蒙政会办公处之数十毡包,已罗列眼前。红檐金顶、在小河抱环紧带之中灿烂的掩映于四山霞彩之下,一天的乏倦,都被此荡涤净尽了!
到河东下车,此地为百灵庙一带之山西商人住处,房屋多系汉式。我们到了集义公店,商量宿处,在他们回答之顷,我看见了正屋东壁上挂的褚民谊先生所写的敕勒川歌。——这时有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的科长赵福海任秉钧二君,来邀我们到河西毡房中去住,乏倦之余,大家欣然应诺。
登车驶过清浅的百灵河,到庙西一簇数十个毡房前停注,这便是蒙政会的办公处了。俯身入“包”,寒暄之顷,又有几个蒙古青年,进来握手,都是蒙政会人员,俄日北平各处大学的毕业生,相见纵谈,极为欢畅。据说委员长云王回府去了,秘书长德王偕来此游历之前东北大学校长刘风竹先生出猎未归。正谈着忽然“包”外阴暗,雨雹交至,冰颗跳进毳幕,小如珠粟,少顷即止。出“包”一望,四山如浴,新绿照人。西边是明艳的晚霞,东边有虹影双重,直垂到毡庐门口。百灵庙的白墙,红瓦,和金色的殿尖,在明净的霞光山色之中,竟如天宫楼阁,不可描画:
不夕德王猎罢归来,便来过访。交谈之下,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位有为的领袖,沉着英明,年约三十余岁,汉蒙学问都很深造。谈话之间,问到百灵庙故事,任君说是康熙西征时,兵驻庙南之女儿山,夜闻百乐争鸣,山后又有二泉奔涌,似二龙戏珠,因建此庙以压王气。二十里之内,不许住有人家,以阻遏新天子之降生,今庙后白塔之下,即系泉源。
德王及各委员别去后,大家均收拾就睡。我们分住了两个毡包,安下行军床,铺设了卧具,灯光之下,便细细的观看包内的布置。我们住的是蒙政会的客室,顶轴略如伞形,都显红朱油漆,顶有天窗,上有毡盖,可以卷舒。四周圆壁,蒙着绿色呢围,地下铺着白羊毛毡,上面又铺着彩花的毛毯。当中南向,有朱红漆的长方矮榻,上供元太祖成吉思汗(一二○六年——一二二七年)像。中央有方框为冬日安炉处。四围有长方形小矮桌,都是朱红油漆,上画金花,甚为美观,门扉两重,朝南安设,内层两扇,外层只一扇,上部作栅栏式以通空气。“包”内华丽舒适(关于一般蒙古包的布置,文藻有另文述及),周视之下,我们都涌起了欢乐新颖的感觉!雷女士和我因为听说这是河西圣地自鸿镑开辟以来,第一次住着妇女,觉得是我们旅行中的一个大纪念!拥衾默卧,天窗洞开,夜气凉爽,星光满天,听见牧马嘶鸣,群獒追逐,边声四合,心里觉着有无端的悲喜。八月十三日
百灵庙距绥远二一八·八八公里晨早餐时,赵君以德王命,送来点心一盘,系奶豆腐奶祭子等,味略如西制之Cheese(干酪)。十时许到德王包内去回拜,门口有荷枪的蒙古兵守卫。相见道晨安毕,即递奶茶,并进杂点,甚丰美,包内陈设与我们住处相仿,只东壁下有小桌,上设文具,也整齐的堆着书籍,如甘地、俾斯麦、希特勒诸传,和各国历史及新土耳其等书,具见德王对于世界大势之关心。
十时半辞出,即由赵君导游百灵庙,庙亦称广福寺,康熙时赐名鸿厘寺,百灵庙乃贝勒庙之转音,或系某贝勒所建。
正殿院中有经柱一对,上挂刷印经文之长"鬆,迎风飘拂。两边墙下有法轮十余个,以*肿纱罘稹5铋芰浇巧细饔薪鹬献阂粤澹宋昂弦弧敝猓蠲派嫌需蠓宰⒑鹤衷疲骸胺苍诖朔戮淮握撸孟О偈乐锬酢!*殿前部为经堂,有活佛通经座等,金漆甚新。按现在庙宇,已非当时建筑,民国三年土默特旗军官玉禄哗变,聚众据庙,绥远都统张绍曾部兵来攻,玉部退出诱张部追入,乃纵火焚庙,此一役后,当时古迹,均成瓦砾之场。今庙系新建,民国十三年完成,所费颇巨。四壁周视,其壁画工笔较大同各寺,精粗迥殊。南壁有欢喜佛画。后殿供佛像,供案右端,有金漆圆台一座,据喇嘛云“系小世界”,分水,地,天三层,上层有小楼阁,四面插有伞形及日月形,以别方向。
上楼看见经阁,有藏经数十束,状如锦枕。佛桌前悬虎皮软索二条,据云此系大喇嘛传令所用,如汉将车之令箭。有红衣小喇嘛正在佛前铜盏内添水。
庙中有佛殿及经堂十一座,喇嘛住所百数十处,可容三千人,今仅有二百余人。因建筑形式大略相同,未遍观。
出至庙后,在一大“鄂博”前小憩。赵君因指庙周围的小石堆,说这是新定的庙界,又说阴历三月二十一日是祭成吉思汗之日,因为他每次出兵必择黄道日,而屡战屡败,愤而改用黑道日,竟获大胜,此为特殊记念,因以此日为大祭日。
在正午骄阳中回“包”,下午稍息,又有刘风竹校长及蒙政会青年诸君来谈,谈及蒙古音乐,诗歌,婚姻,家庭等,大广见识。晚五时德王请赴“全羊席”,此为蒙俗盛宴。宾主入座后,有两仆人衣清代冠服,水晶顶,蓝翎,开襟袍,马蹄袖,抬捧着一大长方木盘,上盛蒸好的全羊,放在矮桌上。德王先引刀割下羊首羊尾,供于成吉思汗像前,然后请大家自割自吃。肉味极好,毫无腥膻之气。又进肉汤,内有炒米,味亦甚佳。
席后大家都出至“包”外西边篮球场上,看德王和蒙政会人员玩球。又散步至东边保安队营盘处,借马试骑。蒙古马极灵,知骑马人技术之优劣,我们骑上去,加鞭叫走,它却动也不动,只傲然的低头草。
晚在隔包内听保安队军官刘健华君谈到他在东三省抗日火烧飞机场的故事。刘君东蒙人,年只二十三岁,谈次慷慨激昂,有目眦皆裂之概,这时赵君又来,带了两个乐人,也是蒙政会职员,大家围坐灯前,先听笛子和胡琴合奏。笛子略同汉制。胡琴则有四弦,柱头系铜质。歌为蒙古情诗,歌辞是爱人别嫁,悼忆追慕,描写到爱人的眼睛,衣服,姿态之美,比喻她像一朵龙相花(黑芙蓉花)。歌调掩抑哀怨,联音甚多,缠绵不断。次听马头琴与胡琴合奏。马头琴身系长方式,柱头刻马首,弦用马尾制成,传为成吉思汗所制。歌为《红旗歌》,蒙名“托伦托”,系成吉思汗出兵时所唱。奏时有保安队长韩凤麟君引吭相和,声调激越。散时已是夜深。八月十四日百灵庙晨起朝露犹零,和文藻走到包后山上,下望绿野如画,涓涓的百灵河,正绕住这一带高原。群马晨牧在晨光之中,毛片润泽。牧人骑在无鞍马上,手执鞭竿,上绕长绳,系用以套马者。在万马群奔之中,欲取一马,遥掷竿绳,即可套住,百不失一。山坡上无边的长着各色的野花,也有各种草虫,在飞鸣跳跃。下坡走至东边广场上,看保安队晨操,队兵有二百余人,都是德王部下,正在操演“开步走”“向后转”种种姿势,有着军衣者,也有长袍束带着牛皮靴者。步伐盘散,不见精神。而一飞身上马,立刻振发奋迅,绝尘而奔。蒙人骑马技术与天俱来,八九岁儿童即能据鞍飞驰,且能在马上入睡。苟能练成劲旅,西北国防,当收大用。
包南广场上有红衣喇嘛在井旁汲水,庙墙外也正有一大队红衣喇嘛,拈香奏乐,绕庙诵经,据说这是早晚的日课。
九时许由赵君引导,乘汽车至百灵庙东南五里之康熙营盘,传为康熙西征准格尔时驻兵之所。营在一小山上,四周有大石嶙峋,叠作垒形,山巅传有汉白玉宝座但已不见。踞石而坐,四顾廓然,石隙中丛生着捕蝇花,花淡红色,细碎如小雏菊,叶瓣皆干,经冬不凋。
离康熙营向东数里,见有民包两个,即下车访问。两包一系住处,一系厨房,有牛羊百余只正在包外草。探首内视,有剃发老妇(按蒙俗寡妇不嫁者剃发为识),坐起寒暄,自言年七十五岁,子年三十三,外出未归,媳年廿五岁,结婚仅两年。其媳旁坐低头缝衣状甚羞涩,与语都含糊应答,双颊殷红,头蒙布块,耳旁垂珊瑚璎珞。包内颇洁,并畜猫狗。
厨房内锅中正煮着奶皮。包外有一汉童,十龄左右,系被雇牧羊者,工资每日一角,或年终酬羊一头。包后荫中坐着一个青年,蓬发垢面,颈系大铁环,下连长圆形大铁链,见人嘻笑。起初以为是疯人,近与谈话,方知是蒙人之犯罪者,被本旗官长鞭责后,上锁纵流于此。自言再到开庙时便该开锁释放了。因为他懂汉话,更和他细谈,他说:“咱们是察哈尔人,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咱们只十九岁,因为和人吵嘴,扎了人家一刀,就受了罪了。”问他“吃什么?”他笑了说:“这家人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这种“天地为牢”,“四海为家”的囚犯,恐怕只此处可有,比较内地土牢的生活强胜万万了。
回来的道上,看见一串骆驼,负载重物,疾奔如风。赵君因说骆驼载重行远的持久性较胜于马,可疾走七昼夜,不饮不食,亦不休息。它们在北平城里的笨重的脚步,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表示。
回包休息,午餐,午后参观云王居处,内容与德王之毡房相仿,只德王故书案处,云王则设佛桌。包中央立四红柱,上达天窗,此系王公包内所特有者。这时旁边正搭一新包、只四五人工作,由立架,而上顶,而围毡,只十五分钟光景,即已毕事。蒙人夏日逐水草而居,冬日则移住山坡凹暖处,迁移时全包可折卸收卷,载驼背上出发,到合意处,顷刻便可成立家室,真是方便!
黄昏时邀集蒙政会职员等为摄一影,他们又与我们合摄一影。摄毕,德王特为我们开赛马摔跤二会,广场上聚满了僧俗人等!计有马十余匹,除职员和兵士外,德王自己亦欣然与赛。先赛跑马,后赛走马,绕场两周。骑者上体垂直,两膝微屈,鞭丝扬处。绝尘奔腾,观众欢呼,声震原野。德王马上姿势极好、神意暇逸。赛毕又请我们骑马,大家都谢不敢,只刘风竹先生欣然上马,刘君骑术绝佳,大为“教书匠”吐气。我们团中,只张宣泽先生、容先生,雷女士三人,弛骋少顷。
次是摔跤,观众均围坐地上。德王将与赛者分成两队,以次唱挑战歌,辞句简单,声高而长,两边就各有人走出,先向德王举臂过顶,跳跃为礼,就开始相扑。先用两手擒住对方腰带,或颈下系佛像之带,胸颈相倚,盘旋相持,伺隙猛以腿膝互击,以能将对方摔倒地上为胜,然后胜者扶起败者,再向德王行礼归队。
在赛马摔跤时,有百灵庙中已出来许多红衣喇嘛,杂坐围观。这时有个年轻高大的喇嘛,面圆颊红,看到技痒处,出家人似乎亦见猎心喜,每次挑战歌停,他就笑嘻嘻地举臂跳掷而出,胜后又笑嘻嘻地行礼归队。他每次出队,我们都拍手欢呼。我忽想起“惠明下书”
一出中之“……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开,遥见英雄咱……”之句,觉得一种豪放自喜之态,流露于纸上的,今又在真人格上表现了出来!想为他摄一影,惜日光已沉,无从印迹了。晚餐由我们回请德王及韩赵二君。饭后其他委员会中人员也加入聚谈,奏乐。德王亲为我们拉胡琴,弹马头琴,及三弦琴并吹笛子,似于各种乐器,无不谙熟,真是多才多艺(我们行前曾各请德王在一张小纸上题字,词系蒙字,款用汉字,笔意秀劲)。当德王奏胡琴时,韩君又为唱一情歌,唱时相顾而笑,问起唱词,才知是说:“我犯了相思病,神仙般的大夫亦治不好,只有爱人能医。她若来时,不但立时病愈,且能立刻起来操刀剁肉,包饺子给她吃。”词意直截真挚,大家听了,也无不欢笑。
乐毕,陈其田先生起来代表本旅行团,致谢蒙政委员会的招待。德王亦用蒙语致答辞,述内蒙自治运动之经过,及坦白为国之苦心,希望内地知识阶级,予以研究与援助。辞毕由韩君译成汉语。次由赵君致辞,中有“汉蒙合作,当首由有知识的青年,联合起来,……开发西北,即以巩固国防,当为助进西北而开发,勿为消灭西北而开发”,说到沉痛处,声泪俱下,合座默然动容。顾颉刚先生和文藻也相继发言,大约是说到我们所能尽力的种种径路。
会散已是午夜,明日行矣,大家都觉得心头梗塞。三日的留连,闻见上所得固多,而对于这班,我们从不知道的,苦干的,有为可爱的蒙族青年同胞,更油然生敬爱之念。他们是逼居强邻墙下的我们同母的孩儿,利诱势逼,春晖又远。我们是他们同气连枝之人,当如何为他们呼号传语,使全国同胞,都知道在穷荒极北的漠漠寒沙之中,有这些孤军奋斗的青年,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同情和援助……!
星光下,耿耿反覆,不能成寐,此时心理,和年少读吊古战场文及李陵答苏武书时,冷暖大不相同了!
八月十五日回绥道中
晨六时半离百灵庙,有蒙政会委员数人来送行,又在灿烂的晨光中与金顶红檐作别。车过百灵河,转出九龙口,蒙政会数十个毡包都隐没在高冈之后,不能再见了,而我们心头深刻的印象是不能磨灭的。
平原上有栖息的灰鹤一群,毛羽灰白,映着绿草,极雅澹有致。张先生向天放手枪一响,群鹤惊飞,赵先生急为摄影。
道上还遇见羊群马群和骆驼群,都在晨牧。也曾遇一狼,近在道旁,见车下避,状似狐而稍大。将抵召河时,道旁有蒙古包二,并有羊圈。下车访问,有少女在包外浣衣,极健美。包内用具极为汉化,有手提箱之类,堆在包角。
近午抵召河至普会寺,系班禅活佛避署之处。下车入院,简素整治。长廊层槛,建筑纯系西藏式,胜于百灵庙多多。匾额系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六年)御笔,上书汉满蒙藏四种文字。外殿亦为经堂,存活佛鸾驾,车乘等。后面是佛殿。绕至西院,庭宇阒然,门窗掩闭,自隙内窥,室内壁~*玲珑,椅桌精致。墙上有画数幅,中有画马甚生动。再西又一小院,有树二株,此为出蜈蚣坝后所仅见,更觉得凉荫袭人。
在寺饮茶,并中午点,茶炉中燃牛粪,火光熊然。蒙地煤木缺乏,而牲畜只饲青草,粪无臭味,因此燃料都用兽粪,据说火力极强,可融生铁。
下午二时过武川县,四时过蜈蚣坝。城郭在望时,路旁过焦赞坟,惜未停。六时抵归绥公医院,雨,少顷即晴。
八月十六日绥远
晨起,雷女士和容郑张赵诸先生骑马赴昭君墓(郑先生有另文详记)。顾陈二位则到财政厅,教育厅等外。我和文藻在公医院休息。午饭只两人共食,虽然是举案齐眉。而热闹惯了,似乎反觉得寂寞!
晚六时许,郑振铎先生请全体在古丰轩吃饭。此时由平绥路局转来电报,报告顾颉刚先生太夫人病笃的消息,顾先生定明晨快车回平,合座都为之愀然不欢。
夜到傅主席家辞行,随后傅主席和七十师师长王靖国先生又到公医院来谈。
八月十七日
包头距丰台站八一六·二三公里高度一○○四·九二六公尺晨六时迁回专车上,先送顾先生行。八时许离归绥,一路与大青山并行,起伏如障,又是无际的平野农田。十二时半抵包头站,为平绥路线之终点。午餐后偕七十师吴参谋到生活改进社。社为包头最整齐的房子,有餐室球房,宿舍等设备。社长段承泽先生,在此主持西北移民协会,并立有电灯,面粉两公司,贸易极大。时段先生外出未晤。少憩后即到城东门外之转龙藏,即龙泉寺。寺系龙王庙,树木葱郁,风景清幽,有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的修庙碑记。庙院内有池,系储泉水处,已干涸,池底龟裂。西墙外岩畔有石刻龙头三,今只有两个龙头出泉,居民悉于此取饮,据云可治眼病。寺东尚有玉皇阁。
次至永茂新兴两厂,参地地毯制造。各有童工数十人,规模尚大,毛质亦佳,惜图案不新,颜色亦少,据云出品多卖与蒙古人。
四时许到城内大南街西阁看所谓之郭大将军戟,或云宋将杨再兴戟。西阁状似城楼,正由包头教育局修理油漆,将改为“民众教育馆”,戟长丈许,重百许斤,以铁链悬梁上,柱倚地上。柄有刻字云“记名简放提督军门镇守山西大同等处地方统辖雁门三关总镇都督府冠勇巴图鲁马”,又似是清代“巴图鲁马”之戟。戟上云有血迹,审视未见!
晚有段社长在改进社约宴,席间又听到王同春及二老财的故事,并移民屯垦的经过和成绩。
回车睡。
八月十八日包头
这天本想到固阳县之五当召,五当召系牡丹招之转音,又称广觉寺。建于清乾隆间(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在包头东北九十里,松柏成林,牡丹满山。我们在大同看赵承绶将军自映的电影时,银幕上见到七十余座西藏式的,华丽庄严之白色佛堂禅舍,神往已久。昨晚问路时,七十师的梁参谋长,已说到大水之后,山路尽失,不过我们可以试行,并于侵晨令骑兵先发探路。我们于晨七时,乘七十师的军用汽车出发。出城数里,在山岩中觅路徐行,雨点渐大,车陷山石泥泞中,进退维谷。车夫摇头说:“行不得了!”大家商量再四,以为前途尚近百里,中途且无处住宿,山水再大,恐还不能转来,不得已只好折回。到车上已天容如墨,衣履尽湿。
阴雨终日,大家只在车上看书下棋解闷。晚,晴。七时又到生活改进社应梁参谋长之宴,席间晤及王县长等,又问到包头状况甚详。此地为西北商业中心,水路由黄河上通宁夏,陆路可达青海,为平津陕甘新疆蒙古伊犁乌里雅苏台等处货物转毂之区,铁路货运收入,年可八九十万。居民多为商贾,蒙人亦多。民十四冯军过包头时,民间损失极大,今元气已稍复。
宴后在社中晤及金陵大学农学院美人卜凯先生(Mr.J.LossingBuck,其夫人即《大地》(GoodEarth)小说作者赛珍珠女士),相见甚欢,互询近况。
卜先生是到五原临河一带,调查土壤农产者,后闻亦因阻水未果。
夜宿车上。
八月十九日
包头——磴口距丰台八○一·六五公里高度九九五·一七二公尺晨七时乘汽车至段先生所办之河北村,在城东南十五里。
行至半道,因雨后地湿,车又陷泥中,我们都下车步行。不远已望见新村的田亩,田里都种的是糜米,莜麦,玉蜀黍等。
绕入新村的短墙,又行里许,至办公处,乘骡车涉水到河边用水车种稻处,泥泞太甚,车颠簸已极。稻田近接黄河,畦中水满,葱绿可爱,水车旁正有数人工作。据云包头试验种稻,此为第一次,水车系采南式自制。农民拟自冀南移来,系黄灾难民。第一次大约移民一百户,年底可到。
出来拟到南海子即黄河码头,又因路湿折回。
午餐仍在新生活改进社,系应包头李段长,周站长之约。
黄河鲤鱼,自前天起,已吃了三顿,清腴肥嫩,入口即化,其味之美,只有西湖醋鱼可以仿佛一二。据说鲤鱼最肥是在春冰初泮时,顺流群趋而下,有长至二三尺者。
下午三时,挂小机车至磴口,参观萨托民生渠。有周站长及夫人偕行。到磴口站适遇驻渠口的工程师徐捌源先生,说通渠大道已被水淹没,只有小路可行,于是由徐先生引领,大家鱼贯的在狭仄的小径上走着,两旁有长得很高的刺草,攀擒衣袂。二十分钟已到河岸,河水浑黄,旋流甚急,一望无际。落日照在水上,水面似起白云,一种雄伟浩大之气,所谓之“黄河远上白云间”者,真情景悉合了!
自岸边上船,在急流中渡到对岸,便到民生渠口。桥洞四孔,铁闸紧闭;桥上有铁梁,气象甚壮。按民生渠之兴工,由于民国十七年绥省大旱,萨托二县受灾最重,主席李培基氏倡议开民生渠以工代赈。十八年冬,由省府与中国华洋义赈救灾总会,合作一切贷款及工程事宜。二十年春由傅作义及王靖国在七十及七十三两师内,拨兵士四千人加入工作,六月而干渠及数支渠告成。渠于长百九十五里(里按一百八十丈计算),由萨县磴口村黄河沿之瓦窑口起,至托县城南直入黄河。全渠包括熟地约四万余顷,成功后水力能达到者,至少亦有两万余顷。但因当时急于救灾,测量方面未免疏忽,渠道太高,水不能入,至今尚未收灌溉之利,极为可惜。
徐先生日间到渠口城堡式的办公处,测量水量,下午四时后,即须回磴口车站,河西土匪太多,时常过河,无物不取。他们是河西的农民,穷不聊生,农暇时以抢掠为业,兵来即散,无可防备。
归途中,徐先生遥指大青山半的一丛殿宇,说那就是沙尔沁召,传说是当初汉蒙分界,汉人一箭射到大青山7上,因建此召,自此阴山以南,都是汉人的领土了。
五时许回磴口站,徐夫人亦上车相见,她是天津北洋工学院的毕业生。一对科学家夫妇,在此辛苦工作,真是青年人的好模范。
六时半回包头。
八月二十日
包头——公积坂距丰台七八六·二六公里高度九八八·四七○公尺昨因骡车震颠太甚,胸部骤感不适。晨,雷女士及容陈张赵诸先生到南海子参观,我未偕往,终日在车上偃卧休息。
十一时半车挂至公积坂,阴雨。午饭后由雷女士及陈赵两先生乘骡车至八拉盖参观天主教村庄(雷女士有另文详纪)。天主教会在西北一带有特殊势力,教民甚多,拥地亦广。
据说宣教者本拟在蒙人中传教,教堂立后,蒙人不耐热闹,移“包”北去。而汉人却都聚来耕种,渐以成村,此村遂成为宗教,教育,及自卫的中心。此种村落在绥远有数处,如二十四顷地,萨县如八拉盖等。村多整浩,有教堂,有医院,有学校,并有无线电台等近代设备。村民男不吸烟种烟,女不缠足,生活甚佳。西北移民协会总干事段先生说,假如内地的知识阶级,有教士般的热心和毅力到西北来组织起几十个新式的村落,则于巩固国防方面,胜于军队多多!
雷女士等归来后,五时半,车又开麦达召。
八月二十一日
麦达召距丰台七五三·九○公里高度九九六·○八七公尺晨拟游麦达召而天雨不止,又无代步可雇,车中闷坐,听说三道营至卓资山一段,轨道又出问题。大家商量,恐路轨又断,欲归不得,不如趁未断前赶回。十二时车挂往旗下营,沿途各站均有耽搁,到旗下营已八时半。
八月二十二日
旗下营距丰台六一七·八五公里高度一二四一·一四六公尺晨闻站长云,电话电报,均因天雨不通,前方实情,无从探得。南下之车,皆停于此,站上颇热闹,晚绥远段长李君来,言轨道又冲断,须三天才能修复。我们商量尚有麦达召未看,在此三天之中,不如再折回麦达召。郑振铎先生因有要事,决定随工程车先行。八月二十三日旗下营——绥运晨,郑先生匆匆道别下车,同伴中又少了一个。闷卧车上,听站上人闲谈,有老人年七十岁,言此处河水,五年必一改道,再过五年,全村就洗荡了!夜回绥远。
八月二十四日绥远
晨,有绥远军部兵士持帖来,云傅主席邀往午餐,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两次回车,屡屡叨扰,而又情不可却。我因仍觉不适,留车未往。有蒋恩钿女士,清华大学毕业生,现绥远第一女师教员,刚由南来,闻讯来访,相见极喜。
午后,大家回来,从军部借马六匹,二时半另开小车,有雷女士,容张赵诸先生共往麦达召(容先生有另文详纪),九时许方归。
八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回平道中
八月廿五日,闻前线已修复,下午三时四十分离绥远。蒋女士又来送行,赠我捕蝇花一束。张宣泽先生也与我们作别,同行月余,分手均觉恋恋。
行不得时,觉得闷人,一旦路畅无阻,却又不忍即离这雄壮的西北!一路上倚窗望着白塔,望着青山,幕色中看一块块地毡般覆在山头的田垄,心中有说不出的依恋。过三道营站,轨道新修处,还有许多工人,荷锄带锸,坐立路旁。伸首窗外,看见旧道弯曲在数十步外,已没河中。新道松软,车过处似不胜载,铁轨起伏有声,亦是奇景。
过福生庄站以东,山水奇伟,断岸千尺,河水萦回。车道即紧随山回路转处,曲折而前。时有深黑的悬崖,危立河畔,突兀之状,似欲横压车顶。来时系夜中,竟未及见。
中夜过十八里台站,为平绥路线中之最高点,高度为五一八一·○○尺,急视寒暑表,已下降至五十六度。
廿六日午后重过宣化,买葡萄一筐,过沙城时又买青梅酒一瓶,过南口又买白桃一篓。
六时半抵清华园站,下车回家,入门献酒分果,老小腾欢,我们则到家反似作客,挟衣拄杖,凝立在客室中央,看着家人捧着塞外名产欢喜传观之状,心中只仿佛的如做了一场好梦!
冰心竟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廿九日夜北新书局改为《冰心游记》,1935年3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