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应平绥铁路局长沈昌先生之约,组织了一个“平绥沿线旅行团”。
团员有文国鼐女士(MissAuAgustaWag-ner),雷洁琼女士,顾颉刚先*U耦煜壬缕涮锵壬猿蜗壬褂形脑搴臀遥还舶巳恕N颐锹眯械哪康模笤际亲⒁馄剿缪叵叩姆缇埃偶#澜ǎ缢祝诮桃约熬茫锊种值淖纯觯骷钙虻サ谋ǜ妗N颐亲云咴缕呷粘龇ⅲ巳盏狡降厝蚬收刍亍5诙纬龇ⅲ蛋嗽掳巳眨呐扛氨贝骱游赐校蜓莞壬尤搿0嗽露迦罩馗椿乩矗酱喂怖绷瞧冢厥瞧剿缛撸郧寤罢局涟氛荆约霸聘裕倭槊淼却Α4诵兄种值氖娉┖头奖悖颐鞘且云剿缏肪趾脱叵叩胤匠す伲伦钌畹母行坏摹*平绥沿线的旅行,自我个人看来,有极重要的几点:一、自从东北失守之后,国人矍然的觉出了边防之重要,于是开发西北之声,甚嚣尘上。而到底西北在哪里?中国西北边况到底如何?则大抵茫然莫知所答,且自东北沦亡,西北牧畜,垦植,又成全国富源之所在,而西北的土地,物产,商运等各种情形,我们亦都甚隔膜。平绥铁路是人民到西北去,及货物从西北来的一条孔道,是个个国人所应当经行,应当调查的。二、较早的中国铁路之中,只有平绥线是完全由中国人自己计划,自己勘测,自己经营的。青龙桥长城之侧,矗立着工程师詹天佑公之铜像,这充分的发扬焦虑,深思,坚持,忍耐的国民性的科学家,是全国人士所应当瞻仰记念,并以自励自信的。三、平绥路线横经长城内外,所过城邑的人民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各不相同,是研究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最好的园地;同时,在国难之中,我们不当再狃于旧习,闭居关内,目边人为异族,视塞外为畏途,我们是应当远出边境,与各族同胞剖心开怀,精诚联合,以共御强邻的侵逼的。四、平绥铁路的沿途风景如八达岭之雄伟,洋河之纡回,大青山之险峻;古迹如大同之古寺,云冈之石窟,绥远之召庙,各有其美,各有其奇,各有其历史之价值。瞻拜之下,使人起祖国庄严,一身幼稚之感,我们的先人惨淡经营于先,我们后人是应当如何珍重保守,并使之发扬光大!
我自己生平的癖爱,是山水,尤其是北方的黄沙茫茫的高山大水。虽不尽瑰奇神秀,而雄伟坦荡,洗涤了我的胸襟。
我生平还有一爱,是人物,平时因为体弱居僻的关系,常常是在过着孤陋寡闻的生活。
这次六星期的旅程之中,充分的享受了朋友的无拘束的纵谈,除了领教了种种的学识之外,沿途还会见了许多边境青年,畸人野老。听见了许多奇女子,好男儿的逸闻轶事,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一廓,我对于这次旅行的欣赏感谢,是罄笔难书的。
同行的诸君子,从他们的注意点,各有所得,都已发于文章。这篇所记载的只是沿途的经历,印象,和感想,以月日为系,写了下来,作为诸君子的文章的小引。非敢僭先,亦如戏曲中的楔子,开场白,配角先登,只为介绍舞台中心人物而已。
旅行归来,小病数月,迟至今日,方追记月前所得,并收集同行诸君子的作品,汇成一集,以献路局,并致感谢之忱!
一九三五年一月三十日序于平西燕京大学。
二十三年七月七日
清华园距丰台站二○·二一公里高度四○·五三八公尺七月七日晨,阴,八时二十分出发清华园车站。车上会到了张宣泽上校,系与我们同车到绥远者。我们用的是平绥路局的公事专车,卧铺,书案,应有尽有,一切设备均极整齐舒畅。饭车上厨师,自言是梁燕孙旧佣,谈及世家往事,似不胜今昔之感。
将行李安排好,刚过沙河站,我们便在车上的会客室里开会,由顾颉刚先生分配工作,计注意沿钱经济状况者有陈其田先生,宗教状况者有雷洁琼女士,古迹故事者有郑振铎先生,民族历史者有顾颉刚先生,蒙古毡房者有文藻,文国鼐女士写英文导游小册,赵澄先生担任摄影,而我只担任记载途中的印象,是最轻的工作。
分配既毕,大家随意谈笑,看书,或倚窗眺望。两旁庄稼正在青葱时节,田畦在车旁旋转,一望无际。黄土的小道上,时有小童骑驴经过,状极闲逸。过昌平站,遥遥的已看见矗天环抱的天寿山,横障天北。明朝的十三座陵寝,沙点一般散见于山峦之间。过南口站,系本路机厂及材料厂所在地。厂址及员工住所,自成一村。过此即是关沟,北行列车到此须改用山道机车,推行而上。自南口至康庄一段,虽仅三十公里,而纡回险峻,火车须穿行于巨壑,悬崖,急湍,峭壁之间。詹天佑先生废寝忘食,历时四载,方完成了这巨大的工程,使今日行旅之人,得以卧游于凿空天险之地。到过青龙桥的人常说:“游青龙桥,登长城者,永远会追慕两个伟人,一是秦始皇,一是詹天佑。”其实八达岭上的雉堞,并不是秦始皇时代的长城,而长城边的铁路,却是詹天佑先生的心血。
青龙桥站距丰台七二·九六公里高度五六一·一三七公尺在特大号的机车徐徐推行之中,火车渐渐上山,两旁青崖摩天,近逼车窗,如绿绒的屏障,旋转重叠。悬崖上的羊群游牧,仰视小极,如鸟栖树巅。山下流泉之间,大石罗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句。
众石错杂之间,遍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这时忽然穿过居庸关三百八十五公尺余长的山洞,车上点起灯来,窗户间微微觉着烟气,五分钟之后,又豁然开朗,纡回曲折,其间穿过五桂头及石佛寺两个小山洞,便到了青龙桥车站。
在停车倒车头的数分钟之间,我们下车散步。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象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戍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
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
重复上车,循着转折的V字形路线,倒转而下,又入八达岭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余的山洞,此洞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过此便是康庄,忽然降下到一片广漠的平原,回望八达岭上远远起伏的一线长城,如在天上!不经过“天险”的关沟不能理会所谓之“康庄大道”之意,此时我们已身在塞外了!
康庄(距丰台八四·八○公里,高度四九八·三四八公尺)是个大站,自西北来的货物悉屯于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黄沙茫茫,天末的微云远树,引人起苍凉之感。
十二时许过怀来站。城墙跨在山半,状颇别致。一时许到土木堡站(距丰台站一一一·七八公里,高度五三三·○九五五公尺),系明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处。景泰初侍臣死难者受祀城内之显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张辅以下共六十六人。这是民族的古迹。车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车步行进城而去。
我们的专车卸入岔道,我自己下来,坐在车下阴凉处一块大石上,蝉声聒耳,远望车站墙下,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凉。
三时前后,去的人陆续归来,满口嚷热,开了几个罐头,他们一边吃菠萝蜜,一边报告我以城内及显忠祠的状况。
五时五分自土木堡又挂上列车出发。过沙城——此地出青梅酒,据说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饮者,闻其名甚觉可喜,归途中曾带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园各站,一路与洋河并行,水势浩荡。隔河有鸡鸣玉带两山,山间隐约的露着寺观。这一带远水遥岑,极引人入胜,如看山水横幅。六时余过辛庄子,在车上用着晚餐,餐桌正对后窗,两旁一望,尽是整齐的稻田,田畦间种着密密的杨柳,柔条摇曳,竟是江南风味。从后窗中,看着车后一线轨道,两行垂柳,不尽的宛转牵来,顾颉刚先生因为诵俞平伯先生“一路牵愁出蓟门”之句,大家均叹其写景之工!
洋河两旁的山上,时时露着沙碛,似乎是一阵极大的旋风,卷成这许岗峦,远望极其平滑细腻。此时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无际的细沙上,翻身一滚,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远山,绯红的晚霞之中,七时五分,我们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马起沙陀”
的宣化!
七月八日
宣化距丰台一六八·九七公里高度五九一·六一七公尺晨八时左右,坐人力车入宣化南门,即昌平门。城系明洪武廿七年(一三九四年)所筑,历代都经重修。城门两旁有石刻门神,城门上的铁钉悉作覆钟形,城墙上还有石刻的厌胜小儿,和顶着石盘的小猴,为他处所未见。我们穿城经过钟楼鼓楼和最繁盛的大街,径出北门。一路最使我感着有趣的,是大道两旁的行人道上,有石沟,沟中有小泉流,经过家家门前,小孩子在沟中濯足,小女儿在沟中洗衣,既方便,又清雅,亦是他处所无。宣化城内男女在盛署中均着“腰褡”,和南方人所着的“兜肚”正相反,“腰褡”是保护后背,“兜肚”保护前胸,大约是塞外风劲的缘故。
出北门,登城头之威远楼,药王阁,均系明代建筑。相对有镇虏台,高四丈,穿洞而上,四顾苍茫。台上有匾,书“眺远”二字,此台为明嘉靖甲寅年(一五五四年)所建,有明代碑记。楼名“威远”,台名“镇虏”,可见明代的胡人已逼近宣化了。
再向西北便抵龙烟铁矿。矿废置已久,办事处仅有守门人,门外堆积着未敷设已生锈的铁轨。此矿在民国十年,本为官商发起合办,炼砂处在石景山。矿质甚佳,每日可出铁砂数百吨,以时局不靖,停顿有年,极为可惜。今夏在张家口开的“开发西北协会”提议的建设事业之中,即有开发龙烟铁矿一项,希望不久可见诸实行。
自此而北,经过瓜田和小林,涉过小小的浑泉,便到北山脚下。山下有天主教的修道院一所,清雅宜人。有阍者带领参观,据云院长姓吴,本院修道者有六十人,都是西北各省来的。大堂中有神座,四壁挂着十四幅中国画的耶稣圣迹,并附以诗,系北平辅仁大学陈君所作。
出修道院,踏着乱石上了北山。山顶有恒山寺。系明代建筑,已颓废,墙壁都无,仅有前殿——安天殿——后殿——子孙娘娘庙尚可进入。下望宣化全景,历历在目。山前葡萄园极多,葡萄是宣化的名产之一。
回车上午餐,餐后三时许又进城,上了城中央的镇朔楼,本是鼓楼,明正统庚申(一四四○年)御史罗亨信建,今改为民众教育馆,图书尚多,秩序亦好。对面是清远楼,明成化壬寅(一四八二年)御史秦弦所建,楼高三层,本是钟楼,颇见颓敝,正在修理中,不能上去。
次到北门一清真寺,寺中有初级小学校,由教员领导参观,据云城中回教徒有数千人,学生都是教徒子弟。瞻仰大殿时大家脱履入内,洁无纤尘,殿中红柱整立,挂着玻璃灯,极为美观。
又到甘霖桥东的朝玄观,清因避康熙讳改称朝天观。观内驻着军队,外殿已改为习艺厂,内殿楼下亦成为存储处,楼上规模尚具,殿旁有明代碑记。
自此又到城西北的玉家花园,又称介春园,系清守备玉焕功之别业。今已荒芜,而轩阁墙上尚有石刻,假山,鱼池,石坊,小桥,布置楚楚,具见当时匠心。芍药栏中,所余已无可观,小桥边匠人正砍伐着一株古柏,旁有小儿女围观嘻笑,似不生盛衰之感!
出介春园至虎溪桥第二师范,即古之弥陀寺,所谓之“先有弥陀后有宣化”者,即系此地。按弥陀寺本建于元代,历代均曾重修,今殿宇已荡然无存,只在操场北边,仄小的茅亭之下,尚矗立着一座高伟的铜佛,高约两丈,重四千余斤,为明宣德间(一四二六年)造。
据第二师范校长张君说,铜佛腹中本有些珍宝和元代纸钞,均遭兵劫,所余纸钞少许,在民初曹锟时代,运到保定陈列,迄未运回,今已不知去向了。
校园中有葡萄数株,结实累累,古者已有六十余年。葡萄架的结法,如倒置的雨伞,伞柄向上、这样一枝一叶,悉受阳光,是园艺家所当效法的。
晚七时廿分离宣化,八时半到张家口。
七月九日
张家口距丰台站二○一·二○公里高度七四二·一九八公尺晨八时许乘省政府汽车离站出大境门至元宝山。大境门上有高维岳写的“大好河山”四大字。出门至西沟,山岭峰峦,重叠围抱,西北门户的元宝山,已横在眼前,两峰夹峙,气象雄伟,牛车在山下穿行,远视小仅如蚁!此路为到库伦孔道,山下有小泉回绕,许多驱车人在那里卸牛饮马。立此四顾,处处看出当年边塞交易之繁盛旧迹,店招都用的是汉蒙藏三种文字,路旁关闭着许多安寓塞外客商的大店,所谓之口外馆者。按张家口本属直隶万全县,与独石口古北口有塞外三关之称。自民国十七年改省,遂成省会。此地东连辽碍,西接归绥,南通津沽,北达库伦,为内地入边之大枢纽。其交易以皮毛,牲畜,茶,布匹,为大宗。从民十二年外蒙独立,汉蒙贸易断绝。张家口之繁华为之大减,近来又有中俄通商之说,未审何时可见实行?
我们见到用牛驾车时,觉得很诧异,想象中总以为塞外交通是全借骆驼的。牛车之制亦极古拙,双十字形的最原始式的轮轴,徐徐辗行,漫漫长道,人畜都极可怜!
大雨之后,不能到门外的孤石儿去,远望泛滥的河水之中,立着一块人形石,因遥遥的为摄一影。
自此又上赐儿山,汽车路系新筑,极平坦。曲折而上,张家口全景平展眼前。赐儿山巅有云泉寺,祀子孙娘娘,匾联甚多。正在修理中,金碧焕然。各殿依山曲折,层阶曲楹,栏柱头均系石刻之各种供果,极有佳致。正殿下有水冰二洞,冰洞无冰,水洞亦涸。按此二洞本为“喷玉”“氵凡珠”二泉,不知重修后泉水能重流否。
下山,由陈其田先生作东,在城内鼎丰楼午饭。菜中有蘑菇,系本处名产,味极清美。
回车少息,热甚,下午三时许又出游,此回分道扬镳,张宣泽先生,陈其田先生,文国鼐女士,雷洁琼女士和文藻,参观经营中蒙贸易之德华洋行,及瑞士教堂。顾颉刚先生,郑振铎先生,赵澄先生和我则经清河桥至公园。公园有水池,有树木,还有些鸟兽的栅笼,和格言及民族故事图画的木牌,一切尚整洁。
出门即到大境门内西高崖上之朝阳洞,亦称地藏寺。外观很小,历层阶而上,先到正殿。和尚出迎,盛暑中穿着棉裤,我们正在疑讶,殿门一启,冷气侵人,热汗顿消。殿顶层崖上遍刻着《西游记》故事,人物极细小可爱。殿柱上的盘龙,也和云泉寺的一般,盘空攫拿,鳞甲生动。旁边尚有仓神殿等,都作了请仙扶乩之所,并有吕仙等的现形摄影多幅,想见当时此风之盛。
出寺夕阳已落,凉风四起,黄沙飞扬,迷茫中又乘车到上堡,即新堡,亦称“来远堡”
之市圈。系明代马市,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所筑,为汉蒙交易之所。圈之大小。
如长方形之小城,面北有戏台,两旁有小房,本为市场,现在驻着军队。历层阶而上,有关岳二庙,关帝像骑赤兔马,仪观甚伟。戏台以娱商贾,关岳庙宇以威慑远人,具见前人苦心。堡中有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沈万亨“新城来远堡题石记”。
出上堡,经旧城门,入下堡即旧堡,亦称“张家口堡”,为明宣德四年(一四二九年)
所筑。城墙上有玉皇阁,登之正望见汉城灯火,满山烽堞,我们以为祀神是假借,而了望敌情,是当初建阁的本意。
归来经过怡安市场,大似北平之隆福寺护国寺庙会,无可纪者。
张家口新建的马路,及横驾上下堡之清河桥,均甚整齐壮观,街市繁盛处竟有上海风味,为当初想象所不及。旧房子门口有额“活泼地”“雨金处”者,大约如关内影壁上之“凝祥”等字样,后来在大同绥远亦常见同样额字。
回车晚餐,夜中大雨。
七月十日
大同距丰台站三八三·一五公里高度一○五○·○三六公尺晨六时二十分,阴雨中离张家口一路有阴山山脉环峙于左,洋河浑水奔流于右,阴云横抱山腰,山水云树,一时相映。
顾颉刚先生说此景大似展看米南宫山水手卷,信然!
午一时半到大同。
大同为北魏旧都,武帝于天兴中(三九七——四○三年)建宗庙于此,为塞北首要之地。历代均有伟大建筑,古迹极多,我们神往已久。今日地湿,不能远游,半日中只在车上看书谈话,并到车站附近看看大同的名产,沙锅和铜器。
十一日晨九时,乘骑兵司令部汽车出发入城,城外马路尚平坦,惟城内泥泞之极,车行甚艰。先到全城中心之阳和街即皇路街之九龙壁。按九龙壁本为明代王府照壁,为洪武九年(一三七六年)所建。今王府已改为玄都庙,此壁当街,启栅入内,仰视见壁高约五丈,宽约二十丈,上嵌大龙九条,为琉璃砖瓦砌成,小瓦上尚有小龙无数,姿态各异,据云大小龙共有一千三百八十条,瓦色暗绿淡蓝,龙的形势也飞跃生动。壁前有小池,旁有乾隆嘉庆各代重修的碑记。
次到大华严寺在清远街之西,俗称上寺。辽重熙七年(一○三八年)建。清宁八年(一○六二年)又加增建,供奉诸帝铜石各像。明洪武三年(一三七一年)改为大有仓,旋供佛像。现已破损,入寺,四顾荒凉,大殿楹上,鸟鸽群飞,漆色剥落。上台开锁进殿,阳光射入,仔细凝视,四壁悉是佛教故事的壁画,工细已极,金漆尚有甚新者,大约是清代曾装饰过的,北壁左边近门有字云“云中钟楼西街,兴荣魁画工董安”,又北壁右边有“信心弟子画工董安”等字样。董安未知为何许人,字迹亦劣,大约他只做些修补的工作。
殿极高大,结构简洁,佛像甚美,目长鼻直,肩广腰细,极庄严慈妙之致;中间五佛:
南宝生,西弥陀,中s碃卢,东阿门众,北成就,垂目合掌盘膝而坐,座前各有胁侍,座后*鹧嬷刂兀圩逞だ觥*出上寺,下一条街,便是下华严寺。两寺原本相连,明代断成两处。下寺外部驻兵,有新修讲座一处,正殿较上寺为小,为藏经之所,四壁有“壁藏”,当大佛座后悬有天宫楼阁五间,均是辽代建筑。橱内尚有画幅及藏经,但都非金元古物。佛像数十尊,亦极美,可惜佛前坐着关圣塑像,当系军人所祀,艺术上大相悬殊,殊觉不伦不类。
回车午餐,知到云岗去的汽车道,已由工兵修好,午后一时又向云岗出发。
云岗在大同城西三十里,武周山之云岗堡,当北魏建都大同时节,云岗逼近魏都,山石又好,正好为佞佛的魏帝所利用,于是于文成帝兴安二年(四五三年)开始云岗石窟的雕刻,《魏志》称云岗石刻始兴安(四五三年)终太和(四九九年)共四十六年。计建同升,灵光,镇国,护国,童子,能仁,华严,天宫,兜率十寺。元代又建石佛二十龛,今洞名可考者仅有数洞,如五佛洞,碧霞洞,佛籁洞等,刻名尚在崖上。
关于云岗石窟雕刻的建造年代,石窟之数目次序,建筑形式等,同行的郑振铎先生有更详细的记载,同时关于云岗的中外书籍和论文如:
王耀成:大同旅行记《地学杂志》六年十,十一期袁希涛:大同云岗石窟佛像记《地学杂志》十一年二,三期赵邦彦:调查云岗造像小记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陈垣:记大同武周山石窟寺《东方杂志》十六卷二,三号梁思成林徽音:云岗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中国营造学社刘敦桢汇刊四卷三,四期翟兑之:大同云岗石窟详记《北平京报画报》廿一年五月(稿存中国营造学社)
松本文三郎:云岗之雕像《东洋美术报》十一年伊东忠太:北清建筑调查报告《建筑杂志》一八九号等均可参考,我又只记此行的感想和印象了。
自大同车站出发,同行者尚有大同车务段长贺渭南先生。
沿着泥泞颠簸的山路,汽车徐徐的开向武周山,沿途傍武州河而行,河水浑浊汹涌,时见人畜绝流而渡。五里许到观音堂,是一小庙,庙前有三龙壁,略如城内之九龙壁。庙门首有一桥洞,预备山水穿过者,洞额曰“潮音”。上阶入庙,庙内亦驻着军队,大殿内纵横的设着兵士的卧具,只将神像的两目,用黄纸蒙上,以避不便,极为有趣。营长吴姓,招待我们吃茶,并为指点对山顶上之汉马武寨,传是马武为盗时啸聚之处。吴营长又微笑对我们说:“这里静极了,夜里只听见水澌和狼叫。”我忽然觉的这话大有诗趣!
又曲折的走了廿五里,汽车横涉两次武州河,云岗一片的洞窟寺楼和大佛的肩顶已横在眼前了。
车停在石佛古寺东边,山西骑兵司令赵承绶先生的别墅门口。云岗之游,蒙赵司令见假他新盖好的云岗别墅为我们下榻之所,赵司令和夫人那天都在别墅里,相见甚欢。匆匆的安排好卧具,我自己休息了一会,同行诸君急不及待,都分头到石窟里去探访千五百年前的神工了。
晚六时,赵司令设宴为我们洗尘,我们是一身行装赴席。
席间谈到西北牧畜问题,开垦问题,因提起开发河套的民族英雄王同春氏,大家都感着极大的兴趣,顾颉刚先生立刻就作了一些笔记(此则顾氏有专文发表)。
赵司令饭后就回城去。我们信步走出别墅向东而行,入别墅东第一窟,土气触鼻,从人以束香高照,鸦鸽惊起,从我们顶上纷纷飞出。在洞中暮色迷茫之下,我瞻仰了第一处云岗的造像!当中一尊坐佛高六丈许,旁有两大佛侍立,腰以下,已见剥损,法相庄严,默然外望,对于千数百年来窟外宇宙之流转变迁,在美妙慧澈的目光中,似不起什么感触。
绕到大佛身后,洞中更黑,地上更湿,四壁都是水冲风剥的痕迹,雕刻之处已极模糊,摸索着出洞,在深沉的足音之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埃及金字塔剖尸记》那一本小说!
向东再走,又过一洞,泥封半截,顾颉刚先生指点说这是刘孝标的译经楼。
不能入内,又走过数洞,或封或启,启者石像有的剥落,或不完全,是被人敲落盗卖者。而数十丈高的崖壁之间,无数的窟龛之中,却仍有千万的大小诸佛,坐立姿态,各具其妙。天边晚霞已暗,凉风四起,洞中不能再留,抱肩出洞,归途中忽然有说不出的迷惘和战栗,不知是车上劳顿?洞中寒冷?还是弱小的灵魂,被伟大的美感,劈空压来,觉得此身在黄昏中一无依傍了?
回来大家添衣围坐在别墅亭上,又谈河套故事,听得山下有鼓乐之声,说是人家娶亲,郑振铎先生等都去参观,我因旅倦早睡。
七月十二日云岗
十二日晨,晴,阳光极好,大家精神倍爽,早餐后一齐出发,自别墅向西,穿入石佛古寺,先到正殿,入门就觉的冷气侵入,仰视坐佛大像高亦五六丈,在洞外登上四层高楼,又经过一条两条块板的横桥,才到大佛的座下。洞中广如巨厦,四壁琳琅,都是小佛像,彩色亦新,是寺僧每日焚香处,反不如他洞之素古可爱。
出寺门向西,到西来第一山,佛籁洞,五佛洞等处。计中段诸洞石刻最完全,有庙宇掩护,不受风日之侵削。自此而西诸窟均沦为民居,土墙隔断,叩门而入,始得窥一二。第七窟佛像之伟大,为全山之最。像系坐形,莲座已湮没土内,两旁侍立之尊者亦璎珞庄严的露立天空之下。
由大佛像处再向西行,尚经十余窟,或封或启,佛像大小及坐立,扶倚,姿势及窟顶花纹鸟兽等,式样各不相同,亦有未完工者。总计全山石壁东西数里,凡大小九十五窟。佛像高者约七十余尺,次亦五六十尺,小则有盈寸者。各石窟高者二百余尺,广者可容三千余人。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走进窟洞,自山下云岗堡绕回,进怀远,迎曦二门,门上额书为明万历十四年(一五八六年)所立。堡内道旁尽是民居土屋,并有“留人小店”。衔中朝南有庙名碧霞宫,对面有戏台一座,也是明代建筑。
午餐后少息,下午四时许沿别墅东边之和尚沟上山,山上有田地,并有明万历清康熙时代之和尚坟三座。向西走入一处土城,为云岗上堡,系明代屯兵之所,今已夷为田圃。再向西走为云岗山顶,有玉皇阁,门窗破损,阒然无人。看钟上款识,为明崇祯末年(一六四四年)所铸,钟声初鸣,国祚已改了!七月十三日云岗晨九时许,微阴,因定下午回大同,因又遍探各窟,作临别之依恋。先向西走尽山末,又回来向东沿河岸行,过刘宋刘孝标译经楼,和云深处,左云交界处的刻石,走到河岸尽处,崖壁峭立,俯视浊流,少憩即归。
午后由云岗巡长和堡中村长率数十民夫,打开东边数窟,使我们得窥一二,只破墙上一部,我们登梯上去,只见到石窟寒泉一洞,中有石柱屹立,上刻佛像,地下有泉水流迹。其余诸洞以时间匆促,因止不发。
下午四时又乘汽车回大同。重过观音堂时阴云已合,大雨骤至!十五分钟之后,便又放晴。而四周是山,山洪四围奔合,与车争路,洪流滔滔,顺山沟倾泻而下,横截山道势如瀑布。河边沙岸为水冲陷,纷纷崩倒,奄然随流而去。我们在一座桥边,暂停了二十分钟,候到水势渐减,方涉水而过。自此一路如在河内乘车,水花四溅,直抵城下。
山西四围是山,稍有雨水,便可成患,由来已久,这也是我们到处出游,看见镇水的铜牛等像的原因。
回站已是黄昏,登上专车,竟如回家一般的欢喜。稍憩即进城到“兴华春”晚餐,尝了代酒汾酒的滋味。饭后有赵司令请大家到电灯公司看电影,系营中俄国技师所摄,有山西骑兵队抗日之战,内长黄绍雄百灵庙之行,及五当召等景,茶毕回车已一时许。
七月十四日
口泉镇距大同一九·八一公里高度一○七九·六○二公尺晨在车休息,午后二时到口泉镇参观煤矿。从小读地理,即知山西藏煤之富甲于全球,急欲一睹实况。同时煤矿中情形,在十三年前在门头沟参观过,已不大记忆,极想探味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
大同到口泉之间,路桥被山洪冲折一段,下车步行,跨桥而过,换车到口泉站,有矿中工程师吕君来接,又乘晋北矿务局的小火车,径到永定庄。
沿途已看见巨大的煤块,整齐的堆在轨旁。两旁山窟里不时的露见门窗,是穴居的工人住处,此处土质极粘,土穴亦不虞倒塌。
晋北矿务局是一所半洋式的房子,有办公处,图书室等设备。自招待室后窗,望见了后面山上的工人俱乐部,有些面目黧黑的工人,在门口坐立。晋北矿务局成立于民国十八年,廿一年末改组为公商合办之股份有限公司。矿区已开采者有煤峪及永定庄两处煤井,均用新法,掘成许多横贯的平洞,每间一百尺,即开一风洞。上下用吊车。矿中并有排水通风各种设备。工人本用包工制,二十年十月改成里工制,即局中备有工牌,由工人自行领取,至井下公事房中,由工头登记,分别工作。工人分日夜三班,每班八小时,工头工资每日四角,工人最少者一角七分。矿中现共有工人三千余,每日产煤量本可有二千吨,近来因销路不佳,每日只开采六七百吨。
三时又下雨,屋后山洪奔注,声如巨雷,我们在矿务局用过午餐,已近四时,才收拾下矿,有个年青的工头带领。我们都穿上很厚的蓝布套衣,戴上柳条编成的帽子,穿上套鞋,拿着镁光灯,拄着棍子,从井口的吊车中,降到矿里去。
吊车的构造,好像升降机,沉黑中大家挤在一起,只听得井壁四边水声滴沥,潮热薰人,蒸汽水从吊的铁槛上缘着我们的臂手,流到衣上袖里,湿的难受。这吊车飘忽地不住在沉黑中下降,忽然机身微微的一震,便停住,是到了深三百尺的地下了。
睁开眼,借着手灯的微光,我们俯身鱼贯的在六尺至八尺宽的圆洞中进行。洞顶都用很粗的木柱支撑着,洞壁闪烁着黝黑的光。地下流着又湿又热的泥水,洞中流转的是沉重闷热的蒸汽,顶壁间还不住的落下水点。我们稍一抬头便要碰着顶壁,这时才知柳条帽的用处。
地道里的小仄轨上,不时急速的隆隆地走过煤车,有黧黑褴褛的工人,伛偻的推着,从我们身旁挤过。这样气也不出的俯身曲折的走了半天,才到一处修理器械的中心,这里周围稍为宽阔,炽着熊熊的煤火,几个工人,在那里打铁,还有几个童工在等着传递,见我们露齿而笑,目光闪闪。这里因着生火的缘故,空气更为窒闷。过此便是升降机的发动处,机声隆隆,有几个工人在扳着机闸,洞顶安着电灯。
出此又到开采的地方,有许多工人,着力的用铁锄向着壁上一下一下的掘,煤屑飞溅。
落下的大块,便有人捡起,掇上煤车推了出去。
出矿已过六时,重见傍晚的阳光,重吸着爽晴的空气时,我们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悲恻和惭愧。大家脱去蓝衣,发现彼此的内衣上满了黑灰,鼻孔和耳窍也都充塞着黑垢时,那年青精悍的工头,傲然的微笑道:“我们连肚里都是煤屑呢!”我默然!
回大同已七时许,晚赴贺渭南段长的晚餐,菜极丰美。
七月十五日大同
晨十时,坐人力车至南门边的南寺,建筑宏伟,而门外荒芜污秽,门内石碑亦湮没倾侧。最古的为金皇统三年(一一四三年)朱弁撰,大定十三年(一一七三年)三纲寺沙门惠烛立的“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记”碑,内有云“辽末以来,再罹烽烬,……所仅存者十不三四。”此外又有金明昌(一一九○年——一一九五年)明万历(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崇祯(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诸碑,乾隆的碑上云“始于唐玄宗元年间名之曰开元寺”(七一三年——七四一年),“正统中更名善化寺”(一四三六年——一四四九年),是此寺自唐至明已三易名了。
自大门入,外殿有佛像三座,并有尊者侍立,长眉垂目,极其端妙。座前已无香火,长案前亦无供具。正殿上有坐佛五尊,两旁立像共二十四尊,姿态都极生动。壁画则仅存西墙一扇,尘土蒙满,略加拂拭,底下金漆不落,似是明代作品。
佛座前供着铜花瓶,小炉中也上着香,是冷落中的一丝点缀。在殿前遇着一位老和尚来上香,态度闲雅。和他谈起,知道是寺中住持,四川梁山人,俗名苏德华,法名妙道,二十岁出家,到大同已十九年。他发过愿,斫指燃灯,蘸指血写经,十余年中已斫去五指,而经文尚未写完。观之肃然!问他出家缘由,只微微的笑叹说:“在家无甚意味——”谈吐间又知他家有继母,少失父欢,恐总是家庭之变也。
大殿前钟亭中悬大钟一,明天顺五年(一四六一年)成都僧道中所铸,重三千三百三十三斤,亦古物之一。
自此出寺,又出城东门,文雷二女士和我共乘骡车,余人则由人背负而过,涉御河到曹福祠。曹福即旧剧《南天门》义仆,相传为明代故事,据说曹福一路护送他的女公子,备尝艰苦,到此冻死雪中,土人因立祠,供为土地神。庙本名玄都观,供着三清,那天正有庙会,茶座上很热闹。曹福祠在偏殿上,小小的三间,中间是曹福像,两壁都画着曹福和他的女公子,一路的风波惊险,画工甚劣。
登庙后小楼远望,西五里有曹福村,亦是汉高祖被匈奴围困之地。庙的四围都栽着杨柳,隔水遥望,葱茏可爱进城又到久胜楼,在城内酒楼巷,今已改为长胜楼,传说是明武宗(一五○六年——一五二一年)和卖酒的李凤姐初见之地。店主孟姓。我再四的盘问店伙“孟姓以前谁是店主?”追溯三四姓,亦无姓李的,大约是店伙亦不知道了。——不过旧剧中的《游龙戏凤》,对饮对唱有声有色,居庸关上也有李凤姐墓,墓上长着白草,似乎李凤姐又实有其人。
次到天王庙,本以为是辽萧太后的梳妆台,入庙遍寻不见,建筑甚新,无可纪者。
下午在车中休息,夜十时离大同,十二时抵丰镇,至此已入绥远境了。
七月十六日
丰镇距丰台站四二八·一○公里高度一一八四·一四八公尺晨七时许,闻平绥路局长沈昌先生快车停此,将往卓资山视察铁路冲断处。隔窗匆匆招呼,听说刘半农先生,到百灵庙考察方言,得病回平,不治而逝。闻讯之下,大家惊悼!
十时出发游丰镇城,此地无处觅代步,大家步行。先到文庙,系清代建筑,也有泮宫和牌楼。两廊已改为民众教育馆。正殿上供孔子牌位,两旁有陪祀的子弟。殿柱的础石,刻作石鼓形,别致可喜。
自此往东北行,到城外灵岩寺。途中经过城隍庙,大仙庙等,均狭小无可观。
灵岩寺在城之东北,负山面水。下层为牛王庙,上层为大仙祠,石阶曲折,共九十九级,上至山巅。阶旁有石棋杆数十对,左右丧峙。
下午在车中休息,傍晚出看兵士晚操,午夜车开平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