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十八
小朋友:
久违了,我亲爱的小朋友!记得许多日子不曾和你们通讯,这并不是我的本心。只因寄回的邮件,偶有迟滞遗失的时候。我觉得病中的我,虽能必写,而万里外的你们,不能必看。
医生又劝我尽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们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来之先,写一封长信给你们,补说从前许多的事。
愿意我从去年说起么?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厌听旧事的。但我也不能说得十分详细,只能就模糊记忆所及,说个大概,无非要接上这条断链。否则我忽然从神户飞到威尔斯利来,小朋友一定觉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二十早晨就同许多人上岸去。远远地看见锚山上那个青草栽成的大锚,压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户街市和中国的差的不多。两旁的店铺,却比较的矮小。窗户间陈列的玩具和儿童的书,五光十色,极其夺目。许多小朋友围着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们的华灿,比较的引人注意。他们的圆白的小脸,乌黑的眼珠,浓厚的黑发,衬映着十分可爱。
几个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墙竹窗,繁花露出墙头,墙外有小桥流水。——我们本想上山去看雌雄两谷,——是两处瀑布。往上走的时候,遇见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说时候已近了。我们恐怕船开,只得回到船上来。
上岸时大家纷纷到邮局买邮票寄信。神户邮局被中国学生塞满了。牵不断的离情!去国刚三日,便有这许多话要同家人朋友说么?
回来有人戏笑着说:“白话有什么好处!我们同日本人言语不通,说英文有的人又不懂。
写字罢,问他们‘哪里最热闹?’他们瞠目莫知所答。问他们‘何处最繁华?’却都恍然大悟,便指点我们以热闹的去处,你看!”我不觉笑了。
二十一日横滨
黄昏时已近横滨。落日被白云上下遮住,竟是朱红的颜色,如同一盏日本的红纸灯笼,——这原是联想的关系。
不断的山,倚阑看着也很美。此时我曾用几个盛快镜胶片的锡筒,装了几张小纸条,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飘浮。
纸上我写着:
不论是哪个渔人捡着,都祝你幸运。我以东方人的至诚,祈神祝福你东方水上的渔人!
以及“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等等的话。
到了横滨,只算是一个过站,因为我们一直便坐电车到东京去。我们先到中国青年会,以后到一个日本饭店吃日本饭。那店名仿佛是“天香馆”,也记不清了。脱鞋进门,我最不惯,大家都笑个不住。侍女们都赤足,和她们说话又不懂,只能相视一笑。席地而坐,仰视墙壁窗户,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荫沉,洁净幽雅得很。我们只吃白米饭,牛肉,干粉,小菜,很简单的。饭菜都很硬,我只吃一点就放下了。
饭后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们的游览,并不因此中止,却也不能从容,只汽车从雨中飞驰。如日比谷公园,靖国神社,博物馆等处,匆匆一过。只觉得游了六七个地方,都是上楼下楼,入门出门,一点印象也留不下。走马看花,雾里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况是雨中驰车,更不必说了。我又有点发热,冒雨更不可支,没有心力去浏览,只有两处,我记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桥皇宫,隆然的小桥,白石的阑干,一带河流之后,立着宫墙。忙中的脑筋,忽觉清醒,我走出车来拍照,远远看见警察走来,知要干涉,便连忙按一按机,又走上车去。
——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风景来,但我还将这胶片留下。听说地震后皇宫也颓坏了,我竟得于灾前一瞥眼,可怜焦土!
还有是游就馆中的中日战胜纪念品和壁上的战争的图画,周视之下,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个弱者,从不会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动。我是没有主义的人,更显然的不是国家主义者,我虽那时竟血沸头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纷纷叹恨之中,我仍没有说一句话。
我十分歉仄,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的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精饼,他和我索要时,我一定含笑的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的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请你们饶恕我,对你们说这些神经兴奋的话!让这话在你们心中旋转一周罢。说与别人我担着惊怕,说与你们,我却千放心万放心,因为你们自有最天真最圣洁的断定。
五点钟的电车,我们又回到横滨舟上。
二十三日舟中
发烧中又冒雨,今天觉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着守船。甲板上独坐,无头绪的想起昨天车站上的繁杂的木屐声,和前天船上礼拜,他们唱的“上帝保佑我母亲”之曲,心绪很杂乱不宁。日光又热,下看码头上各种小小的贸易,人声嘈杂,觉得头晕。
同伴们都回来了,下午船又启行。从此渐渐的不见东方的陆地了,再到海的尽头,再见陆地时,人情风土都不同了,为之怅然。
曾在此时,匆匆的写了一封信,要寄与你们,写完匆匆的拿着走出舱来,船已徐徐离岸。
“此误又是十余日了!我黯然的将此信投在海里。
那夜梦见母亲来,摸我的前额,说:“热得很,——吃几口药罢。”她手里端着药杯叫我喝,我看那药是黄色的水,一口气的喝完了,梦中觉得是橘汁的味儿。醒来只听得圆窗外海风如吼,翻身又睡着了。第二天热便退尽。二十四日以后舟中四围是海的舟岛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记事了,只略略说些罢。
同行二等三等舱中,有许多自俄赴美的难民,男女老幼约有一百多人。俄国人是天然的音乐家,每天夜里,在最高层上,静听着他们在底下弹着琴儿。在海波声中,那琴调更是凄清错杂,如泣如诉。同是离家去国的人呵,纵使我们不同文字,不同言语,不同思想,在这凄美的快感里,恋别的情绪,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听着这琴声,我迟迟不忍下舱去。披着毡子在肩上,聊御那泱泱的海风。
船儿只管乘风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识的他乡。琴声中的哀怨,已问着我们这般辛苦的载着万斛离愁同去同逝,为名?为利?为着何来?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茀月?”我自问已无话可答了!
若不是人声笑语从最高层上下来,搅碎了我的情绪,恐怕那夜我要独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发起聚敛食物果品,赠给那些难民的孩子。我们从中国学生及别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舱去。
他们中间小孩子很多,女伴们有时抱几个小的上来玩,极其可爱。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与不平。
有一个孩子,还不到两岁光景,最为娇小乖觉。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饼,和发响的玩具,慢慢的哄了过来。他和我熟识了,放下来在地下走,他从软椅中间,慢慢走去,又回来扑到我的膝上。我们正在嬉笑,一抬头他父亲站在广厅的门边。想他不能过五十岁,而他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历历的写出了他生命的颠顿与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岁了。他注视着他的儿子,那双慈怜的眼光中,竟若含着眼泪。小朋友,从至情中流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晶莹的含泪的眼,是最庄严尊贵的画图!每次看见处女或儿童,悲哀或义愤的泪眼,妇人或老人,慈祥和怜悯的泪眼,两颗莹莹欲坠的泪珠之后,竟要射出凛然的神圣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这个,见此时往往使我不敢抬头!
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头扶着这小孩子走。头等舱中的女看护——是看护晕船的人们的——忽然也在门边发见了。她冷酷的目光,看着那俄国人,说:“是谁让你到头等舱里来的,走,走,快下去!”
这可怜的老人C栾垴了。无主仓皇的脸,勉强含笑,从我手中接过小孩子来,以屈辱抱*傅哪抗猓匆豢茨强椿ぃ惚ё藕⒆悠;旱拇臃鎏菹氯ァ*是谁让他来的?任一个慈爱的父亲,都不肯将爱子交付一个陌生人,他是上来照看他的儿子的。我抱上这孩子来,却不能护庇他的父亲!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只注视着那个胖大的看护,我脸上定不是一种怡悦的表情,而她却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顾这厅中还有许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
我下舱去,晚餐桌上,我终席未曾说一句话!
中国学生开了两次的游艺会,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请这些俄国人上来和我们同乐,都被船主拒绝了。可敬的中国青年,不愿以金钱为享受快乐的界限,动机是神圣的。结果虽毫不似预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从无数的尝试和奋斗中来的!
约克逊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国广东人。这次船中头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国青年,足予他们以很大的喜悦。最可敬的是他们很关心于船上美国人对于中国学生的舆论。船抵西雅图之前一两天,他们曾用全体名义,写一篇勉励中国学生为国家争气的话,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顺,而词意真挚异常,我只记得一句,是什么:“飘洋过海广东佬”,是诉说他们自己的飘流,和西人的轻视。中国青年自然也很恳挚的回了他们一封信。
海上看不见什么,看落日其实也够有趣的了,不过这很难描写。我看见飞鱼,背上两只蝗虫似的翅膀。我看见两只大鲸鱼,看不见鱼身,只远远看见它们喷水。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么冬令会,夏令会一般,许多同伴在一起,走来走去,总走不出船的范围。除了几个游艺会演说会之外,谈谈话,看看海,写写信,一天一天的渐渐过尽了。
横渡太平洋之间,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两个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后,我们所度的白日,和故国的不同了!乡梦中的乡魂,飞回故国的时候,我们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别离的人!连魂来魂往,都不能相遇么?九月一日之后早晨抵维多利亚(Victoria),又看见陆地了。感想纷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极处。沙鸥群飞,自小岛边,绿波之上,轻轻的荡出小舟来。
一夜不曾睡好,海风一吹,觉得微微怅惘。船上已来了摄影的人,逼我们在烈日下坐了许久,又是国旗,又是国歌的闹了半日。到了大陆上,就又有这许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图(Seattle)。码头上许多金发的人,来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来,到扶桥边,回头一望,约克逊号邮船凝默的泊在岸旁。
我无端黯然!从此一百六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成了飘泊的风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阑人散!
西雅图是三山两湖围绕点缀的城市。连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极清幽。这城五十年前还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异常,可觇国民元气之充足。
匆匆的游览了湖山,赴了几个欢迎会,三号的夜车,便向芝加哥进发。
这串车是专为中国学生预备的,车上没有一个外人,只听得处处乡音。九月三日以后最有意思的是火车经过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耸的乱山,火车如同一条长蛇,在山半徐徐蜿蜒。这时车后挂着一辆敞车,供我们坐眺。看着巍然的四围青郁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总觉得看山比看水滞涩些,情绪很抑郁的。
途中无可记,一站一站风驰电掣的过去,更留不下印象。
只是过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桥时,微月下觉得很玲珑伟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从车站上就乘车出游。那天阴雨,只觉得满街汽油的气味。街市繁盛处多见黑人。经过几个公园和花屋,是较清雅之处,绿意迎人。我终觉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图。而芝加哥的空旷处,比北京还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会干事舍。夜中微雨,落叶打窗,令我抚然,寄家一片,我说:
“几片落叶,报告我以芝加哥城里的秋风!今夜曾到电影场去,灯光骤明时,大家纷纷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觉一身万里,家还在东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车,往波士顿进发。这时才感到离群。这辆车上除了我们三个中国女学生外,都是美国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过去,不过此时窗外多平原,有时看见山畔的流泉,穿过山石野树之间,其声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时,连那两个女伴也握手下车去。小朋友,从太平洋西岸,绕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九月九日以后九日午到了所谓美国文化中心的波士顿(Boston)。半个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尔斯利大学(WellesleyCollege)开学以前,我还旅行了三天,到了绿野(Greenfield)春野等处,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如侯立欧女子大学(H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学(Smith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学(Amberst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见什么,只看了几座伟大的学校建筑。
途中我赞美了美国繁密的树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驰车。
树影中湖光掩映,极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见了沙滩上游戏的孩子和海鸥,回来做了一夜的童年的梦。的确的,上海登舟,不见沙岸,神户横滨停泊,不见沙岸,西雅图终止,也不见沙岸。这次的海上,对我终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层层卷荡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忆与伤神!
九月十七日以后威尔斯利从此过起了异乡的学校生活。虽只过了两个多月,而慰冰湖有新的环境和我静中常起的乡愁,将我两个多月的生涯,装点得十分浪漫。
说也凑巧,我住在闭璧楼(BeebeHall),闭璧楼和海竟有因缘!这座楼是闭璧约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平时堆积信件的桌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学校如同一座花园,一个个学生便是花朵。美国女生的打扮,确比中国的美丽。衣服颜色异常的鲜艳,在我这是很新颖的。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课的事,对你们说很无味。其余的以前都说过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将周年,光阴过得何等的飞速?明知追写这些事时,要引起我的惆怅,但为着小朋友,我是十分情愿。而且不久要离此,在重受功课的束缚以前,我想到别处山陬海角,过一过漫游流转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闭居的闷损。趁此宁静的山中,只凭回忆,理清了欠你们的信债。叙事也许不真不详,望你们体谅我是初愈时的心思和精神,没有轻描淡写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杂记》十则,与我的弟弟,想他们不久就转给你们。再见了,故国故乡的小朋友!再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愿你们平安!冰心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
通讯十九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S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几种从前未有的经验如下:
第一是“弱”。绝对的静养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觉得精神全隳,温度和脉跃都起变化。我素来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体”,尤往往从心所欲,过度劳乏了我的身躯。如今理会得身心相关的密切,和病弱扰乱了心灵的安全,我便心诚悦服的听从了医士的指挥。结果我觉得心力之来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灵方面之发展与快意的么?望你听我,不蹈此覆辙!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觉得,只看来访的朋友们的瑟缩寒战,和他们对于我们风雪中户外生活之惊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时只觉得一阵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冻着,双手互握,也似乎没有感觉。然而我愿小朋友听得见我们在风雪中的欢笑!冻凝的眼珠,还是看书,没有感觉的手,还在写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风的游行,松树都弯曲着俯在地下,我们的脸上也戴上一层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骄傲的说,“好的呀!
三个月绝冷的风雪中的驱驰,我比你们温炉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练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双颊如抵冰块。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转移。天上的冷月冻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铁,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间四围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愿在这种光景之中呵,我以为惟有鱼在水里可以比拟。睡到天明,衾单近呼吸呵气处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纷纷坠,薄冰也迸折有声。真有趣呵,我了解“红泪成冰”的词句了。
第三是“闲”。闲得却有时无趣,但最难得的是永远不预想明日如何。我们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过去。病前的苦处,是“预定”,往往半个月后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岂容有这许多预定,乱人心曲?西方人都永远在预定中过生活,终日匆匆忙忙的,从容宴笑之间,往往有“心焉不属”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这种旋涡!沙穰的半年,把“预定”两字,轻轻的从我的字典中删去,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
“闲”又予我以写作的自由,想提笔就提笔,想搁笔就搁笔。这种流水行云的写作态度,是我一生所未经,沙穰最可纪念处也在此!
第四是“爱”与“同情”。我要以最庄肃的态度来叙述此段。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
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
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过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
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剧!”
在众生的生命上,撒下爱和同情的种子,这是否演出喜剧呢,我将于此下深思了!
总之,生命路愈走愈远,所得的也愈多。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离合悲欢,不尽其致时,觉不出生命的神秘和伟大。我所经历真不足道!且喜此关一过,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
屋中有书三千卷,琴五六具,弹的拨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动它一动。与水久别,此十日中我自然尽量的过湖畔海边的生活。水上归来,只低头学绣,将在沙穰时淘气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说过,只有无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现呵!
大西洋之游,还有许多可纪。写的已多了,留着下次说罢。祝你们安乐!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通讯二十
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S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
——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侦池(Spypond),角池(Horn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
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Na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SouthNatick)去,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习静,愿你们多写作!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通讯二十一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处于白岭(TheWhite(Chocorua)诸岭都在几席之间。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纬四十四度,与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凉飙袭人,只是树枝摇动,不见人影。
K教授邀我来此之时,她信上说:“我愿你知道真正新英格兰的农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处处看出十八世纪的田家风味。古朴砌砖的壁炉,立在地上的油灯,粗糙的陶器,桌上供养着野花,黄昏时自提着罐儿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这些情景与我们童年在芝罘所见无异。所不同的就是夜间灯下,大家拿着报纸,纵谈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选举竞争。我觉得中国国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脱离政府而独立。不但农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没有总统,而万民乐业。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两个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来居在山上。听说山后只有一处酿私酒的相与为邻,足见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后怪石嶙峋。黑压压的长着丛树的层岭,一望无际。
林影中隐着深谷。我总不敢太远走开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动,猎猎风生的时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兽。虽然屋主人告诉我说,山中只有一只箭猪,和一只小鹿,而我终是心怯。
于此可见白岭与青山之别了。白岭妩媚处雄伟处都较胜青山,而山中还处处有湖,如银湖(SilverLake),戚叩落亚湖(LakeChocorua),洁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衬,十分幽丽。那天到戚叩落亚湖畔野餐,小桥之外,是十里如镜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亚山。湖畔徘徊,山风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赏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轻易看不见别一个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历(Alex)是我唯一的游伴了!他才五岁,是纽芬兰的孩子。他母亲在这里佣工。当我初到之夜,他睡时忽然对他母亲说:“看那个姑娘多可怜呵,没有她母亲相伴,自己睡在大树下的小屋里!”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着对我述说的时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几乎落下泪来。我离开母亲将一年了,这般彻底的怜悯体恤的言词,是第一次从人家口里说出来的呵!
我常常笑对他说:“阿历,我要我的母亲。”他凝然的听着,想着,过了一会说:“我没有看见过你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迷了路走在树林中。”我便说:“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后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遥遥的唤着问:
“你找你的母亲去么?”
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书,原不至太闷,而我终感着寂寞,感着缺少一种生活,这生活是去国以后就丢失了的。你要知道么?就是我们每日一两小时傻顽痴笑的生活!
飘浮着铁片做的战舰在水缸里,和小狗捉迷藏,听小弟弟说着从学校听来的童稚的笑话,围炉说些“乱谈”,敲着竹片和铜茶盘,唱“数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过一两点钟。这种生活,似乎是痴顽,其实是绝对的需要。这种完全释放身心自由的一两小时,我信对于正经的工作有极大的辅益,使我解愠忘忧,使我活泼,使我快乐。去国后在学校中,病院里,与同伴谈笑,也有极不拘之时,只是终不能痴傻到绝不用点思想的地步。——何况我如今多居于教授,长者之间,往往是终日矜持呢!
真是说不尽怎样的想念你们!幻想山野是你们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侣,我也便不怯野游。我何等的追羡往事!“当时语笑浑闲事,过后思量尽可怜。”这两语真说到入骨。但愿经过两三载的别离之后,大家重见,都不失了童心,傻顽痴笑,还有再现之时,我便万分满足了。
山中空气极好,朝阳晚霞都美到极处。身心均舒适,只昨夜有人问我:“听说泰戈尔到中国北京,学生们对他很无礼,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说着一笑。我淡淡的说,“不见得罢。”
往下我不再说什么——泰戈尔只是一个诗人,迎送两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于此收住了。此信转小朋友一阅。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汉寿。(以上四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8~9月,后收入《寄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