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 位艺术家的艺术,只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

——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H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Phe 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访事的谒见,没有自 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 ,他才极忠勇的,勇往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anCotton)府 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 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 话,因为任何一著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因为演剧 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 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 活的背后,却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听着无 数观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 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在帷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 和无数人交接,下台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 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 步的热诚,呈露了本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见识高人一等,眼光 远人一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极大的贡献么?请看 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十,六,一九二一最后的使者诗人俯伏 在众神之王的脚下,祷告说:“神呵!你赋与我以绝特的天才,使我的诗思横溢, 使我笔下惊动了万千的读者。不过我细细的观察,他们从我的诗中所得去的,只是 忧愁,烦闷,和悲伤。于人类于世界,只是些灰心绝望的影响。

神呵,这难道是我唯一的使命么?若这是你的旨意,我又何敢妄求?只是还求 你为无量数的青年人着想,为将来的世界着想。”

光明的雾中,神飘扬着冰绡之衣,扶着银杖,低眉听他祷告——神悠然深思, 微微的笑道:“从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 。人类的生命,只激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 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悲伤是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起 来去罢!”

诗人依旧跪在冰冷的石上,说:“神呵,你也说了,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可 怜他来去都不分明,何必不使他痴狂,使他沉醉,使他忘却这分内的悲伤呢?倘若 蒙你扶助我,我便死心蹋地的要担当这个使命呵。”

神悠然深思,慢慢地举起银杖,指着诗人的心窍,清清楚楚的说:“现在,我 更赐你无限的智慧,好和我这些缟翼珠缨的使者,在心灵中有深密的接触,我使你 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看看能否遮蔽却人生的烦闷。好了,起来 去罢!”

这时节无数羽衣蹁跹的使者,从光明中转将出来,拉着手,绕着圈儿,唱着别 神的曲。

最后便扬起翅来,从神光中飞散了,下隐在尘寰里。——诗人眼看着他们去了,便 心满意足的祷告说:“神呵,求你永远扶助我。”

诗人坐在树下浓荫中,雨点打到他心上来,他笔不停挥的成了一节很长的诗。 他携带了这诗,先送给一个青年人。

青年人看了,默默的呜咽赞叹,说:“你这诗好极了;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 尽了人类的深思。只是怎的增加了我无边的烦闷?”

诗人接过诗来,忧忧愁愁的回去。他开始诅咒雨的使者。

雨的使者显现在他面前,说:“诗人呵,你不要责备我。

我本是生命树上一滴的露珠,洒到地上来,变成了点点同情的眼泪,要使千万 人伤心的。”

于是这使者飞去了。

诗人夜阑起坐,星月的光射到他心上来。诗人又成了一首诗,立刻寄给他一个 老朋友。

回信来了说:“你这诗好极了。可知人生如梦,来去都不分明,黑夜来到了, 快乐又在哪里?”

诗人将诗扯得粉碎,诅咒夜的使者。

夜的使者低着头说:“我只会用万条烦恼丝儿,穿起星儿,结就漫天的珠网, 来笼络住全世界的死和失望的,我只会悬起反映悲欢的月镜,表现出古往今来无边 的慷慨抑郁,来触动人类的悲伤的。”

夜的使者也飞去了。

诗人走到水边坐下,从水里看见了对岸的花。花和水反映到心上来。诗人才思 奋发,成了一首长歌,顺手便递给水边一个浣衣的女儿。

她读了几遍,泪落下来了。说:“先生,你写的这就是诗么?这就是我心中常 有的话,怎么就说不出来?可是你替我说出来了,我心里却为何又这般的感动?我 明白了,原来……”诗人不等她说完,便连忙回身走了。

诗人默默的背倚窗户站着。

水的使者荡荡漾漾的显现了,说:“诗人呵,这又算什么呢?我本是昼夜里流 着,输送了人类的年华和兴亡的事迹,来归入那茫茫的大海的。”

花的使者很明媚的笑着说:“诗人呵,你错用了我了。我只是发泄宇宙的灵气 ,幻作千红万紫;从地里出来,要点穿世人的灵窍的。”

两个使者携着手飞去了。

诗人诅咒遍了下凡的使者。——最后便惭愧忧伤的到了众神的王那里,那些飞 回的使者,正围着神座站立着。

神庄严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了!我原是说与你的,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 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我的这些使者,何尝不是随时随地辅助你,又何尝 不是愈辅助愈受你的诅咒呢?”

诗人俯伏流泪说:“神呵,你可怜见他们激箭般的年月,也为着完成了我的使 命,又何妨使他们暂时痴狂沉醉?我原知世上到头都是空虚,但也何妨使他们暂时 蒙蔽?”

神微微地笑道:“也罢,我赐给你最后的使者,他原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 的国里。

如今你试带他到凡间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愿。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 暗花明。

可是这也不是真的,世间一切都要模糊了!”

诗人稽首说:“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间酣醉;我原只要……”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 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

诗人呵,跟着我来!”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 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 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小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