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之南,城之北
文/陈晨
莽城的阳光在傍晚的时候就会变得犀利起来。刺眼而锐利的阳光仿佛可以撕裂莽城里每一个人的背影。
而在那犀利之后,它们便会消失得毫无踪影。
黑暗迅速来临。
或许,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在它快要消失的时候,它会突然变得盛大而且猛烈。
又或者说,它并不想消失,不想离开。
A城南
我一直住在城南。
我喜欢我住的地方,房子虽然很小而且破旧,但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种满了岩蔷薇。我不知道这些岩蔷薇是谁种的,似乎在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它们就存在了。
每年夏天即将要来临的时候,它们就会疯狂地盛开。往往在某场暴雨过后,白色细小的花瓣散落一地。花朵里的汁液和雨水混在一起,在空气中缓慢蒸发着生命的余味。
它们就这样迅速而猛烈地死去。
死亡像场表演。生是愚昧的看客。
平常,我和姆妈生活在一起。姆妈不是我的母亲,也和我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是,似乎从我出生开始,她就像母亲一样照顾我,负责我的一日三餐。她也会在我调皮的时候责备我。在我身边,她一直扮演着一个太过母性而又陌生的角色。
姆妈告诉我,我的父母一直在东南亚做生意,在炎热的国度,他们就像异域来的淘金者。所以,他们使生命保持着诸多可能。他们在我两岁的时候曾经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来没有来过电话和信件。只是每年都按时汇钱过来。
我也时常想,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呢。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答案可寻的问题之后,在岩蔷薇清冷的香味中,我睡了过去。
岩蔷薇。我想说岩蔷薇。
因为岩蔷薇,我认识了深音。
深音是莽城里的妓女。
在莽城里,她是肮脏的象征。可是,仍旧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喜欢她的容颜,喜欢她细如线,微微上扬的眼睛,喜欢她天生的傲慢,喜欢她不轻浮的笑颜。
喜欢她赤裸着身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仍旧冷漠而坚毅的神情。
在我和姆妈搬到这里住之前,深音一直住在这里。她住在二楼。在花园里,我偶尔能看到她在晾衣服。而我们,是从来不交谈的。因为,姆妈曾经警告过我,别和楼上那个妓女有任何来往。她多么肮脏,多么令人恶心。姆妈说她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不屑的轻蔑。似乎莽城里的每一个女人都瞧不起她,甚至鄙视她。
因为,深音从事着这种极度卑微的职业。
那个雷雨过后的傍晚,我坐在花园里看书。
岩蔷薇已经凋零了一些,棕色的泥土上镶嵌着支离破碎的花朵。
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喂。小鬼。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我看见了深音。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披散着头发。我有一点惊讶,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打招呼。
你看看那里是什么在动?她指了指花园里的岩蔷薇丛。
我看了看岩蔷薇,又疑惑地抬起头,向她摇了摇头。
就是那里,木竿旁的蜘蛛网上,有东西在动。她又说。
在密密麻麻的岩蔷薇上,我看到了一张不怎么起眼的蜘蛛网,一只微小的黄色蜘蛛在上面匍匐。一只蝴蝶被粘黏在蜘蛛网上,正在艰难地蠕动,很落魄的样子。
哦,是蝴蝶。一只蝴蝶。我抬起头,对楼上的深音说。
蝴蝶?深音叫了起来。把她从蜘蛛网上弄下来好吗?
我朝她点点头,然后捡起地上的枝干,拨弄着蜘蛛网。可是,蝴蝶却已不再蠕动,她的翅膀有点僵直,身体还黏附在网上。我用枝干碰了她一下,没反应。再一下,没反应。再一下,仍旧没反应。一直没有反应。
哦,她死了,蝴蝶死了。我扔下枝干对深音说。
死了?深音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僵硬。
她不再说什么话,朝房间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走了出来。
对我说,你说,那会是一只殉情的蝴蝶吗?
B城北
我在城北的学校读书。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经常遇见深音。
她常常在城北的市场买一些鲜花。每次我骑着单车经过她的时候,她都会笑着说,嘿,小鬼。你带我一程吧。
我通常老实地点点头,把书包从后座挪开。她会敏捷地跳上来,坐在上面。手里还抱着蓝色的马蹄莲。
然后,我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离开城北。
她问我,你知道岩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疑惑地摇摇头。
她说,岩蔷薇的汁液有毒。稍微触碰之后就会皮肤红肿。
所以,岩蔷薇的花语是——拒绝。
拒绝?我有些疑惑。
那应该是一种极度任性而且冷漠的花。庆幸的是,我从未触碰过岩蔷薇。也许,是因为她的枝干上有刺。也许,是因为她生长在沉溺的土壤里。也许,是因为她周围始终潮湿的空气。而这些,我都不喜欢。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渴望阳光的孩子。
我不喜欢阴天,不喜欢潮湿的空气,不喜欢冰冷的拒绝。
那些东西,让我想起我寒冷而没有触觉的童年。
A城南
城南有一条河,河的两旁有繁茂的芦苇丛。
若是冲进去,就会扬起白色的芦花,能在空中盘旋好久。
偶尔在放学后,我会去那里。把单车横倒在河边,然后,自己一个人躺在芦苇丛中。闭上眼睛。恍惚地睡去。
会做梦吗?那么,梦里会有什么?
会是一条河,还是一片海。或者,是一条灰暗的公路,没有人,两边有冰冷的电线杆。我拿着指南针一直往下走。只是,没有明晰的轮廓和尽头。
喂,小鬼。喂,你在干吗?
迷蒙之中,我听到深音的声音。我恍惚地睁开眼睛,前面有女子模糊的脸。犀利的阳光从芦苇的缝隙里影射下来,眼睛有些微疼。
哎,睡着了。我揉揉眼睛说。
怎么可以睡在这里呢?我看到了你的单车才走了过来。深音说。
我立起身子,爬了起来。被压倒的芦苇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你经常来这里吗?深音问我。
嗯。我轻声的回答。
我看到深音转过身,用手轻轻抚摸胸前的芦苇。轻轻地拍打,芦花盘旋起来。
有一阵风吹过来,它们飞得很高。一直在向上飞,好像不会坠落。
它们真的会飞起来。深音说。
之后,我和深音经常去那里。
往往要到黄昏结束的时候,我才会回家,深音依旧是坐在后座后面,有时,手里会抱着折下来的芦苇。一路上,我的单车依旧是摇摇晃晃。
我们常常坐在河边或是芦苇丛里。深音经常会给我讲一些笑话。很多时候,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大笑。自己也会肆无忌惮地朝河里扔石子,自己也会对着天空大声地骂脏话。
那次,深音说,最近老感觉心口疼。有时,会突然喘不过气来。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突然,惊讶地对我说,小鬼,你听听,我的心跳得特别快。
我有些犹豫地低下头,把脸缓缓地靠近她的胸口。
听到了,我听到了深音心脏清晰的跳动声。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那应该是蝴蝶扑动翅膀时的振动吧。
那快速的扑动,是蝴蝶隐忍的挣扎。
深音在陌生男人的身下挣扎。
深音在人类导演的愚蠢剧目里挣扎。
深音痛得死去活来。
B城北
你应该一直记得,你在城北的童年。
记忆像潮水一样漫过。
——脑海里涌过的,是父亲喝醉酒打母亲时的那张不动声色、麻木不仁的脸。
——父亲踩烂你养在盒子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被粘得粉碎。肢体和翅膀杂糅在一起,分解不开。
——父亲嫌母亲菜做得不好,用筷子狠狠地敲母亲的头。
还有,还有。
——那天下过暴雨的夜晚,父亲喝醉酒之后,到你的房间,粗暴地脱光你的衣服,要强奸你。他也许要成为你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你顽强地挣脱,拼命地叫喊,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你仿佛看见前面有光。明亮刺眼的光。蝴蝶,即将在那片光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然而,母亲刺向父亲的那一刀结束了这一切。
——蝴蝶,从鲜血里挣脱开来,却发现,翅膀上残留的血腥再也洗不掉了。
时间像场大火,无情地在生命里焚烧。
毫不理会人们无助而苍白的脸。
——最终,母亲因为杀死父亲被判了无期徒刑。在法庭上,你看到母亲对你展开一个从未有过的微笑,是那么轻松。你和母亲都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在你和母亲的最后一面里,母亲对你说,不管怎么样,用什么样的方式,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答应了母亲这个卑微的要求。
——母亲在你离开的那个晚上。在监狱里自杀。
A城南
摄影师埃里克达到莽城是在即将入夏的某一天。
气温已经有些炎热,白日的阳光也很猛烈。
可是,他却发现这座城在早晨的时候总有像是散不开的雾气。
它们一团一团地包裹着这座城,包裹着莽城里每一个人的秘密。
埃里克在城南拍摄的时候,偶然发觉许多角落里莫名其妙地生长出来蔷薇花,还有围绕着蔷薇的蝴蝶。她们有漂亮的翅膀,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眩目的光晕。
可是,当他用相机拍下她们的时候,却发现,在照片里,根本找不到他真实感觉到的那种美。
或许,那种美有特殊的存在意义,任何的纪录都是一种亵渎。
也根本无法被纪录,就像时光。
B城北
深音说,埃里克把她比做岩蔷薇。没有理由。
不过,他错了。深音说。没有什么是没有理由的。我们不曾保存前世的记忆,于是今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理由,都是决定。只是,有些人,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埃里克是一个四处流浪的摄影家。他走不同的地方,拍不同的东西。没有人知道他是游历了多少地方才到莽城的。而当他到达莽城之后,就一直住在城北。在深音工作的那家酒吧旁边,他开了一间工作室。
深音不知道他是游历四方的摄影师。
当然,埃里克也不会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她是因为好奇才走进了埃里克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一间作为暗房。
进门之后,深音无意发现了遗落在地板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繁盛的花朵。也许是阳光太过猛烈,照片的一个角落被完全曝光,留下惨烈的白。花朵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花?深音把照片放在胸前问埃里克。
哦,我也不太清楚,也忘记了在哪里拍到它。埃里克如实回答。
但愿它是岩蔷薇。深音说。
岩蔷薇?
是。岩蔷薇,一种会拒绝的花。
A城南
我不知道深音是否爱上了埃里克。
她离开了她工作的酒吧,不再做妓女。她住到了埃里克的工作室,帮助埃里克拍照片,做着琐碎的工作。
所以,花园上面的阳台看不见深音白色的身影。
也没有人来欣赏这一院子繁盛的岩蔷薇了。
不过,在城南,我再一次遇见了深音。
她画了很淡的眼影,很漂亮。像是扑朔着银色翅膀的蝴蝶。
我叫住她,深音,深音。
她回过头,依旧是熟悉的微笑,嘿,小鬼。
我说,你和那个摄影师在一起吗?
她说,是。我现在迷上了拍照片,我们一起拍。
你爱他,是吗?
她突然大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小傻瓜,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深音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有风的夜晚。
她再一次赤裸地躺在了男人的床上。只不过,这个男人她不再陌生。她是埃里克,一个愿意为她拍照片的男人。
埃里克说,你的身体太美。应该把她拍下来。
我从来没有拍过照。深音侧着身子对她说。
我想把你拍下来,用黑白的胶片。你知道吗,只有美的东西才可以用黑白来表达。
在那个深夜,他给她拍了她的第一张照片。
她的身体就像深夜里盛开的昙花。太过绚烂,又太脆弱。会在阳光来临之前死去。
可是,她太美。就像黑暗里的蝴蝶。虽然没有光线,但仍能认清方向。会扑朔着翅膀,抵达充满温暖的地方。
她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照片,突然,她转过身对埃里克说。
知道吗?这是一个证据。一个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过的证据。
B城北
深音在城北生活了将近一个月。
她始终和埃里克生活在一起。
埃里克在深夜里抱着深音的身体,不断地问深音,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而深音的回答始终是,不,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像一株倔犟的岩蔷薇,她一直拒绝。没有理由。
又或许是内心里有太多的伤口。它们都太过丑陋。所以,害怕那些伤口被别人看到。也害怕别人的伤害。因为,自己本身就太脆弱。
埃里克在两个月后离开了莽城。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的心也不可能一直归属在这里。
深音没有和他走。
他离开后,留给深音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张深音裸体的黑白照片。
他说,这是你存在过的证据。也是,我存在过的证据。
A城南
深音又回到了城南。
她又开始当妓女。每天用身体赚钱,养活自己,使自己活下去。
我又可以看到深音在阳台上活动的身影了。
姆妈很是懊恼。不停地念叨,那个不要脸的妓女怎么又住回来了。出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又住回来了。
她又开始和同一楼道的邻居咒骂着深音。
和很多中年妇女一样,在深音从身边经过后,不屑地往后看,时不时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姆妈还是一次次警告我,她禁止我和我深音接触。她害怕我沉迷于深音这样的女子。尽管,在她和深音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是个小鬼。
今年夏天的岩蔷薇不知为什么开得特别好。
花团锦簇,一叠一叠,一层一层。空气中都弥漫着它们清冷的味道。在黄昏阳光最犀利的时候,我和深音都会一起观看这场盛大的演出。
日复一日,岩蔷薇开了又谢了,却始终保持饱满而且盛大的姿势。
我开始有了一些关于父母的消息。姆妈说他们在太平洋的一个岛国发了大财,有可能要把我们接到那里去。并准备开始办移民手续。我终于可以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只不过,我的童年已经过去,我那些需要爱的日子也已经过去。
B城北
姆妈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天气预报里说,明天就要开始入夏。气温将明显上升,近来的暴雨也会增多。
我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岩蔷薇依旧很是繁盛。
我抬了抬头,深音没有在阳台上。
她在城北吗?
那个入夏的夜晚,莽城突如其来一场暴雨。
奇怪的是,暴雨的时间特别长,足足持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的早晨,当我推开院子的门的时候,我惊呆了。
岩蔷薇的花朵已经全部被摧毁,就连枝干都被暴雨弄倒。花园里一片狼藉。白色的花瓣和泥土混在一起,变质成恶心的黯黄色。
盛大的表演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
死亡突如其来。
A城南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小的社会新闻:
昨晚,一女子在城南被卡车撞倒,后送入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该女子手中紧紧握着一张已经模糊不清的照片。据说是因为捡它,才致使自己与迎面而来的客车相撞。
CEnding
花园里的岩蔷薇真的没有再长起来。
它们也许彻底地死去了。
姆妈也未再提起过深音。
或许,她知道,岩蔷薇不开。
蝴蝶,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