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私奔梦
文/吴建雄
如果南瓜有思想的话,它一定会逃跑,而不是做万圣节的玩偶。如果故事可以重新开始,小草先生还是会爱着白雪小姐。就算白雪小姐不知道,他也一定会爱着,继续爱着,却从来不告诉她为什么。
——题记
轰隆隆,铁皮火车穿过无数山洞,刚才还不觉得冷的夏木小姐打了个喷嚏,毕竟到了北方了,气温果真不一样,她搂紧了衣物。虽然冷,但夏木小姐还是鼓起勇气打开半截窗门,探着头,看着城市的风景。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北方,虽然火车还在夜里的郊区边沿行走,但细微的几处灯光还是透着城市的色彩,北方的房子建筑跟南方不太一样,那些墙仿佛是灰灰的,夏木小姐想,这就是他的城市。跟想象中的有点区别,但依然亲切。
夏木小姐回头看了看身后车厢,长长的铁皮车厢像一条绿色的小蛇,夏木小姐看着火车一点点进入城市,心想,会看到雪么?白白的雪,像棉花一样柔软,如果能下一场大雪,就算再冷,我也要躺在雪上美美睡一觉。她想着,突然笑了起来。车厢外星空一片灿烂,月儿弯弯,星河也仿佛比南方好看,看着看着,眼前突然间看到一小团云雾,是水塔烧开的水气么?她不知道,夏木小姐只知道北方有暖气,高高的烟囱冒着纯白的烟团,房间暖暖的。暖是一种什么滋味?夏木小姐不知道。
寂静的夜里,一个人在城市高空里飞来飞去,四处游玩,是最幸福不过的事了,隐形人在高空里盘旋着。其实他会飞,但他依然喜欢偷偷趴在夜里出走的鸟的身上飞,用他的话来说,夜里出行的鸟,跟半夜爬出主人身体的隐形人一样孤独,孤独的灵魂,应该相互帮助。隐性人和鸟一起飞的时候,喜欢给鸟唱歌,他唱的是一首民谣歌曲,叫《冬天的树》:“我在这里等你,等成了一棵冬天的树,把对你的思念开成了花朵。”每天,隐形人出走时都唱这么一首歌,他见过不同的鸟,有的鸟忧伤,有的鸟快乐,有的鸟淘气,有的鸟单纯,他给不同的鸟唱歌,但鸟从来听不到他的声音。因为他是隐形人,鸟看不到他。
这个隐形人的主人是个工作狂,白天从不休息,只有晚上睡觉,虽然,很自然的,他也只有在晚上才有机会从沉睡的主人身体里爬出来。所以,他管自己叫夜先生。夜先生从房间出到外边的方式有很多种,一般他喜欢从烟囱里钻出来。肚子一收,往上一吸气,往下一喷,呼一声,隐形人就从烟囱飞出来了。
今天夜先生的主人睡得有点早,他很早就飞出来了。“哇,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夜先生感叹着。时间还早,主人一时间也不可能醒来,隐形人夜先生决定到郊区走走。最近主人太累了,最近他要准备一个艺术展,主题是:春天精神。主人买了很多废纸、麻布、绷带,加上他的颜料画笔,整个房间里乱成一团。主人每天都在房间里搞创作,真没劲!夜先生想着想着,忽然听到了火车轰隆隆开过的声音,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火车。他的主人老想坐火车,他也以为自己能体会体会坐火车的感觉,但他主人只是想,印象里他从没坐过,就连火车票都没见他买过。今天,能看到火车,真是兴奋。原来火车是一节节绿色的铁皮箱连在一起的,火车头的窗户是眼,探照灯是鼻子,前面的车轮是胡子,火车的正脸像猫头鹰,又像青蛙,还像戴眼镜的主人。夜先生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了,有个滑稽的主人也不错,主人是可爱的。他想着,俯身向前,一个缓冲,贴到了火车上,他跟着火车一起飞。
不知为什么,从火车进入S城区域后,夏木小姐就突然想写点什么了。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开始勾勒属于自己的故事:
从前,有个叫木木的小女孩。五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就走了,听说跟一个诗人私奔了。木木被寄养在一个叫狐狸的女人家里,听说狐狸阿姨是妈妈的好朋友。五岁的木木跟着单身女人狐狸一起生活,渐渐的,木木开始懂事,发现总有不同的男人闯入她的家里,那些男人和狐狸阿姨拥抱亲密。木木讨厌那些满口烟味的男人们,她做了好多恶作剧,例如在男人脱下的皮鞋里放图钉。看到男人们一次次出糗,木木哈哈大笑。
直到有天,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出现在她家。那天是狐狸阿姨开的门,看到这个白衬衫男人,狐狸阿姨愣了。他们看着对方,足足看了十分钟。狐狸阿姨让男人进来了,倒水,沏茶,木木记得那天的空气是潮湿的,房间里有茉莉花的气味,嗯,是花茶。那是第一次木木没看到男人和狐狸阿姨有亲密接触。他帮狐狸阿姨收拾了房间,描了眉毛,画了唇彩,早上来的,下午就走了。当天夜晚,狐狸阿姨哭了。木木跑过去给阿姨擦了眼泪。那人真好。木木对阿姨说。阿姨说,是啊,真好,可是阿姨老了,配不上他。我也喜欢他呢,木木轻声说着。阿姨听了哈哈大笑,她说,那你以后嫁给他吧,反正你还小。木木听完,就当真了,嗯!我以后一定要嫁给她,但是我去哪找他呢?他会不会老啊?狐狸阿姨听了,笑得更大声了,去北方,去北方找他,他不会老,好男人不会老……
若干年过去了,当年七岁的小女孩木木到了十七岁。一天夜里,她趁狐狸阿姨和某男人狂欢时偷偷逃了出来,爬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木木在想,自己也许因为流着和妈妈一样的血,所以总是那么奋不顾身。不知道当年妈妈跟那个游吟诗人私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紧张而刺激……
夏木没写下去,木木的寻找跟她的寻找一样,也许根本没结果。她有点伤感,起身,拿出纸巾,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夏木小姐离开座位时,夜先生就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他把脸贴在夏木小姐的本子上看,咦?这故事怎么那么熟悉?我是不是应该帮她继续下去?夜先生想着,只见夏木小姐已经回来了,他赶紧跑到夏木小姐后面的第三个座位上,虽然是隐形人,知道别人看不到自己,但夜先生还是有点羞涩,他不敢正面去看夏木小姐,只是远远地,从后面,从侧面去看,夜先生对夏木小姐有种特别的好感,难道这就是人类常说的一见钟情么?夜先生不知道,已羞红了脸。夏木小姐的精神显然比刚才看起来好多了,没那么忧伤,她在笑,不知道笑谁,隐形人走到她跟前,用手在她跟前恍了恍,还好,夜先生的表情,她看不见。
火车进站了。夏木小姐把行李拿好,出站。隐形人就跟着她,突然,夏木小姐被迎面而来的一个男人撞了一下。等她发现时,手包已经不见了。那男人逃上了一辆摩托车,飞驰而去,看着男人远去的背景,夏木小姐难过得哭起来。隐形人一看,突然愣了,三秒钟内,他的思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短路。三秒钟后,隐形人开始飞奔,有什么能快得过我呢,他得意地笑着,嘿嘿,傻瓜,让我帮你拿回包吧。只见隐形人跑着跑着,他赶上摩托车了,接着,双手一伸,手指牢牢抓住了男人怀里那个包。男人还来不及反应,包就已经不见了。
隐形人把包放在街口拐弯处的一个台阶上,夏木小姐刚好走过那里。一看到包,她就像童年的孩子找到丢失了的玩具一般,紧紧地抓到了怀里。隐形人还想多看她几眼,但他必须得走了。
小草先生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双腿还是酸酸的。他做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梦。他梦到自己坐上一辆铁皮火车,火车轰隆隆,过山洞,火车开完南方。一想到南方,小草先生是窝心的痛。南方啊南方,我的梦魇。我又怎么敢踏上南下的火车呢?小草先生想着,他还梦到自己参加马拉松赛跑,他的老师,那个胖胖的长跑教练就在操场上开着摩托车监视他训练,他所要做的就是一圈接一圈地跑,跟着摩托车跑。感觉跟回到学生时代似的呢!小草先生想着。他突然笑了,对的,在梦里他仿佛看到她了,“真好,在今天的梦里,我又梦到你了,你坐上北上的火车,一个靠窗的位置,你的手上拿着你写给我的信。”小草先生说着,笑了笑。
好久没有这么早起床过了,才清晨五点,可以看着城市天空是如何亮起来的。最上面的一层是深邃的蓝,最接近地平线的是郁金香的那种橘红。慢慢的,两种颜色混在一起,过度,最后成了毫无瑕疵的白。这是北方冬季清晨的感觉,属于北方的美学。
小草先生在画室里草草画了几笔,把废纸、麻布、绷带什么的折腾了几下,七点了,他收拾东西去学校讲课。今天讲的是美学定义的演化。小草先生开的那门课,叫我的美学,选修课,是学校为了丰富学科专门给小草先生开的。小草先生平时是个自由职业者,拍拍照片,画点画,设计点什么,但他一上起课来就一本正经。用他的话来说,他的课不仅仅为了学生而上,更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开。
“可惜最近的人浮躁很多了,这个娱乐的年代,很少人懂得美,美学的定义也宽泛了很多。”小草先生看着讲台下的学生,讲着课。他不知这里的学生有多少是认真听的。有每节课都必到的人,也有怀着猎奇心,只想看看这个艺术圈的王老五讲课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小草先生在圈子里的名气很大,一提到他,人家就说:“小草先生这个人啊,脾气怪怪的,架子很大,从不修改作品,不过他的作品总是很特别,你不得不佩服他。只是,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这个老先生到现在还没结婚,也没见他和什么女的来往过。仿佛是个不近女色的书呆子。”
然而,对于小草先生来说,无论下面的学生到底有没有兴趣,只要下面还有一个学生,他就会努力把课讲好。这样的想法,他坚持了很多年了。“一开始的美是建立在某种特征之上的,是一种肯定。”小草先生认真地说,下面有人提问:“先生再解释清楚点好么?”
“好,”小草先生笑了笑,“例如观赏性的金鱼,金鱼有闪烁夺目的鳞片,有不同体形,有的像橘子,有的想梳子,金鱼也有不同的颜色,黑的、红的、蓝的、黄的。这些就是金鱼的一些小特征,这些特征组合起来,刺激了我们的眼球,我们就觉得美。”小草先生说完,大家对他的解释还比较满意。不过,还是有人提问,“那最原始的美算不算是一种口味问题?例如,我喜欢长头发、双眼皮、鼻子挺挺的女生,这样算不算是一种美啊?”一个男生说着,他说完,大家都笑起来了。“当然算是一种美,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审美观,例如唐朝,喜欢丰腴的女人,又例如现在,喜欢瘦一点的,这就是美。”
“那小草先生喜欢怎样的女孩子啊?”突然,下面有个淘气的男生问,他的一句戏言让小草先生脸红了。“是啊是啊,小草先生喜欢怎样的女孩子呢?”下面的学生一致起哄,小草先生有点招架不住了。“这,这个,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的。”“哇,小草先生害羞了。原来先生还会害羞啊。”“小草先生是不是太博爱了啊。”“说嘛说嘛,小草先生到底喜欢怎样的女孩子。”学生们一次次追问,小草先生使劲想了想,是啊,我喜欢怎样的女孩子呢?
“她头发很长,又黑又卷,皮肤看上去很白,单凤眼,有点古典气质,她笑起来很舒服,我喜欢她笑。可她不怎么笑。我也就看过她笑了几次。”小草先生说得很动容,回忆真是件让人痛苦的事。“她给我做了好多事情,我挺喜欢她的。我答应过她一件事,但我没做到。”他说完,下面的学生都安静了。四周一安静,时间仿佛停止了,这才让小草先生的脑子恢复过来。“刚才同学问到的喜欢哪一类女孩子,这其实已经不属于最开始的美学范围了,最开始的美学范围,是大家都觉得美才是真的美。想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个,你觉得好看,而我不觉得好看,这样的观点,已经被归入到第二种美学里了。”小草先生停了一下,调整好思路,说:“第二种美已经从物体特征这样的外表层次发展到观众的内心世界里了。这种美强调的是个人。简单说吧,你吃一个东西,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吃,那就是美。你听音乐,觉得这音乐好听,这就是美。又或者,你喜欢一个人,想念她的时候,你牵肠挂肚;看到她的时候,你欣喜若狂;知道她生病时,你的担忧与痛苦,这些其实都是美。”
“按小草先生的说法,那爱也是一种美了。”刚才淘气的男生反应很踊跃。小草先生点点头,“对。”“那小草先生现在美不美啊。”这个男生总是喜欢刁难老师。“是啊,小草先生现在美不美啊。”又一个同学加入提问当中。小草先生说:“我有喜欢的人,我那也是种美吧。但我不知道人家还喜欢不喜欢我,我就不知道人家美不美了,可见你们问问题还不够水平喔。呵呵。”小草先生笑出声来,因为时间已到,下课了。“今天的课上得有点紧张。”小草先生走出教室时,仿佛听到有谁在说这么一句,他四处看了看,没有人。
小草先生睡了一小会儿午觉。想念夏木小姐的隐形人从他身体里钻了出来,“咦?那是谁?”隐形人看到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主人,那女人一头浓密的黑发,又长又卷,她看着小草先生,不时还用手碰碰他的脸。确定女人不会伤害主人后,隐性人就飞出去找夏木小姐了。他寻觅着夏木小姐的气息,每个人都有特殊的气味,有的人是清淡的香气,有些人是奇怪的臭味,隐形人记得夏木小姐的气味是茉莉加栀子的混合感觉,他在城市上空盘旋,凭借直觉寻找着那样一种气味。是夏天,清爽的夏天,干净的雨后,花瓣上的露水。隐形人想着,飞到城市的西边,在一所小房子里,他找到了夏木小姐。
夏木小姐显然是累了,她躺在床上睡着,隐形人摸了摸暖气是否够热,不够热的话,他又使劲扭了扭管道上的开关;他检查了房间里的水壶还有没有开水,偷偷给夏木小姐烧了点水;他还给夏木小姐盖了被子,夏木小姐睡觉时候挺可爱,发出微弱的气息,像一只小兔子。隐形人留意到她的头发。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都喜欢这种长长的大卷发啊?昨天夜里在火车上夏木小姐戴着帽子,他看不出她的头发,今天看到了,原来那么长,那么密。怎么跟主人身边的女孩一样?隐形人想着,他又要走了。
小草先生醒后睁开眼,朦胧中仿佛觉得旁边仿佛有个女孩子,混沌中,他看到那女孩穿着斑马线的衣服,头发又长又卷,莫非是她?小草先生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谁也没有。她又怎么会出现了?小草先生觉得从昨夜起,自己就病了,今天早上的梦,刚才上课的时候,还有现在,小草先生都觉得她在身边,在学校某一个地方看着他,怎么可能?都十八年没见了。小草先生现在都四十一岁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私奔梦,早就完了。
小草先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画画去了。春季精神,小草先生还没一点头绪。他上了公车,虽然年纪有点大了,他依然显得清瘦俊朗,他的头低低的。那是午后两点的公车,乘客稀少,小草先生看着窗外冰冷的风景,嘴里哼起一首歌:“我在这里等你,等成了一棵冬天的树,把对你的思念开成了花朵。”哼着哼着,小草先生竟然笑了起来。哈哈,多大一把年纪了,还哼民谣。我今天到底怎么了。竟然唱起这首歌曲来了。那时还年轻啊,我一心想画画,虽然父亲让我去当警察,但为了她,我还是选择了画画。那时的她,也相当年轻啊。“去私奔吧?”每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她都这么说。“好啊,去私奔,但我们去哪呢?”小草先生问,“随便乘上一辆南下的火车,火车停到哪,我们走到哪。”小草先生笑笑,捏一下她的鼻子:“好,等毕业后我们就私奔。”
夏木小姐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她看了看房间,房间里仿佛有了什么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房间暖暖的,她有点渴了,用手一提,壶里竟然有开水。她泡了杯咖啡,看着窗外的夕阳落下,美美地喝上一杯咖啡,感觉还不错。夏木小姐看了看桌面的小本子。昨天在火车上的故事还没写完。
木木来到这个北方的陌生城市,她试图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寻找那个记忆中的白衬衫男人。曾经听过狐狸阿姨说,这个男人叫J先生。木木在城市里寻找J先生的下落,听说J先生是个鼓手,她跑到了城市每一个酒吧,看里面是否有乐队,是否有个叫J先生的鼓手,老鼓手。她又听人说,其实J先生不是鼓手,打鼓只是她的业余爱好,他真正的职业是画家,他给很多女明星画过画,但他从没和任何女明星有染,他是个干净的画家。木木笑了笑,她有跑到城市里所有的画廊,打听是否有个叫J先生的画家喜欢白衬衫……
夏木小姐看着昨天晚上睡前写的文字,笑,她穿好衣服,走到路上。看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细节。她不知道到底在哪个角落,妈妈遇见了爸爸。她甚至不知道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以前看书,书上说,女儿像爸爸,夏木小姐想爸爸的时候就对着镜子照啊照。眉毛、眼睛、鼻子、嘴角,到底我哪个方面像爸爸。夏木小姐一个人逛了下城市唯一的步行街,吃了甜蜜的泡芙,走得累了,天又那么冷,会下雪么?她躺在床上,靠着暖气,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冬天来了,大家都很贪睡。
小草先生在画室里折腾了半天,画了个构图,在“春季精神”那个主题展览里,他决定做一个火箭系列。他觉得城市里的男女到了春天都会活跃起来,像跳动的音符,而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话语、一个拥抱的姿势、一个倾诉的冲动,其实都可以看成“火箭”。火箭成了一种青春萌动的暗喻。小草先生想着,突然觉得饿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吃过饭了,今天,他决定吃顿好的,当是犒劳犒劳自己,能有个好的创意不容易。好歹今天终于把参展的主题想好了。
楼下新开了家川菜馆,小草先生突然想吃鱼了,就点一个水煮鱼吧。小草先生点完菜,耐心等着。突然间,咯吱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她的卷发长到腰际,乌黑发亮,小草先生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女人刚好坐在小草先生斜对面的位置。女人低着头点菜,当她把头抬起的时候,小草先生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怎么可能?天下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小草先生仔细看了看,真的很像,他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对面的女人简直跟她一模一样,但是,时隔十八年,她怎么还没变样。恐怕是我眼花而已了。小草先生想着,收回了眼光。
服务员端着水煮鱼上来。小草先生突然对跟前斜对面的那个女人很好奇,他叫来了服务生,问,对面那个女人点了什么菜啊?服务生纳闷地看着他,说,没有啊,对面没有女人。小草先生说,怎么会?明明就坐在那里,靠着墙壁,你没看到么?卷头发,她嘴角还有颗痣。是啊,嘴角有颗痣,那不正是她最明显的特征么?服务员看着小草先生,依然很纳闷。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了。服务员皱着眉头。走开了。
她也会点水煮鱼么?小草先生心想,以前的日子,大学,他和她就一起去吃水煮鱼。一盘热腾腾的水煮鱼,新鲜的白菜、脆口的豆芽、嫩滑的鱼肉,最适合两个人吃了。以前吃鱼的时候,他总给她挑刺,她就慢慢地等着他。冷不丁的,用餐巾纸擦擦他嘴角的小油迹。两个人乐呵呵地笑。小草先生看着她,再也忍不住了,他要走近一点看,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站在她跟前。看着她,王离,他轻声叫了几下。
女人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你是叫我?
小草先生点点头。你,你像我一个朋友。
谁呢?
像我一个朋友。
朋友?
嗯,是的,一个我喜欢过的女孩子,她比你大十八岁吧,十八年前的她跟你现在样子差不多。
哦?那你很喜欢她么?
是的,我很喜欢她。
那你怎么没和她一起呢?
她走了。
喔?她为什么走了呢?
她私奔了。
和另外的男人么?
不是,她本来想和我一起私奔的。
后来呢?为什么你没有和她一起私奔?
我那天没出现。
为什么呢?你不爱她么?
不,不对,不说这个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雪。
哈哈,这真是你的名字么?今年冬天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倒让我看到白雪了。
女人不说话了,小草先生见她不说话,问,你有电话么?
有的,67693235,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女人说完,走了。小草先生不知道她为什么刚坐下就走。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哦,白雪。
当天夜里小草先生边吃水煮鱼边喝了好多啤酒,回到家,双腿一伸,就呼噜呼噜睡着了。隐形人从他身体里又钻了出来。隐形人直接飞去了夏木小姐家里。他想念她了。
夏木小姐正在桌台上写字。她的故事继续编织着。
终于,木木在一个别致的画廊里找到了J先生,时隔十年,J先生已经老了,不再是曾经那个明朗年轻的男人了,J先生依然很瘦,他有点苍老,眉宇间还是流露着干净的气息。木木出现在J先生的跟前,她想对他说,还记得我么?七岁的时候我想要嫁给你的。但木木什么也没说。她在J先生的画廊里走来走去。要买画么?J先生问她,亲和地。不。她心跳很快,十年了,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现在听来,还是那么的有夏天的味道。木木终于找到她要找的J先生,但那个白衬衫男人已经不认得她了,他问她,小姐,要买画么……
隐形人看到夏木小姐写的文字后很郁闷。怎么可以这样子呢,木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J先生啊,明明是她要找他。隐形人很难过,他对夏木小姐的故事很不满意,他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写这个故事。他脑海中木木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木木找到了她想找的男人,并和他很好地生活在一起。这才是童话里应该有的结局。隐形人很善良,他不愿意看到明明可以在一起的人被分开,海角天涯。
夏木小姐看着自己写的文字。突然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她一说,隐形人愣了一下。她怎么自言自语呢?她又说,从火车上我就看到你了,你为什么跟我来到这里啊?隐形人又挠了挠头,怎么可能?她竟然能看到我?隐形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她的背面,看着她。怎么了,还想跟我捉迷藏么?夏木小姐笑了笑,她弯弯翘起的嘴角,像一小朵莲花。“谢谢你,那天,谢谢你帮我把手包抢回来。”她转过身来,对着隐形人说。
“啊……你能看到我啊?”隐形人看着她的眼睛,心像迷途的小鹿,扑通扑通地跳。
“当然咯,”她说,“喏,这里,这里,这里,你的眉毛,眼睛,鼻子,还有嘴唇。”她说着,用手指了指。
隐形人当场就傻了:“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看到我,我是隐形人!”
“隐形人?”夏木小姐看着他问,“隐形人是什么东西?”
“隐形人就是隐形人啊,每个人都有隐形人,有的隐形人是开心的,因为他主人最深刻的那部分记忆是开心的。有的隐形人是难过的,他们每天都会哭,因为他的主人最难忘的那部分记忆是痛苦的。隐形人是透明的,没有人看得到他。”
“那为什么我能看得到你呢?”夏木小姐问,“你不是说你是透明的么?”
“对啊!”隐形人说,“奇怪了,你怎么能看到我呢?你能看到我,这表明我的主人也看到过你的隐形人。一般人是看不到其他隐形人的,能看到别人的隐形人表明,你最难忘的记忆和我主人最难忘的记忆之间有交叉。所以你才能看到我。我的主人也才能看到你的隐形人。”
“真的么?你叫什么名字?隐形人。”夏木小姐问。
“我叫夜先生。你呢?”
她想了想说:“我叫夏木,就是夏天的木头的意思。”
隐形人听完,笑着说:“你的名字真好玩,夏天的木头,到了冬天就成为一棵树了吧。”
夏木小姐一听,当时就愣了:“啊?你怎么也知道这个啊,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歌曲就是那首民谣《冬天的树》,我一出生就会唱了。”
隐形人一听,奇怪了。“你怎么也会唱这个,但是你唱的是我唱的那首么?”他想着,问,“你那首冬天的树是怎么唱的,我也会唱,我主人老唱。不如我们一起唱吧,看看我们会的是不是同一首……”
“好!”夏木小姐听完,“一,二,三。”
他们唱起来:“你像一阵春风拂过了我的生命,却只留下一段伤心给我,让我无法寻觅你的影踪。我在这里等你,等成了一棵冬天的树,把对你的思念开成了花朵,静静守候着你经过……”
不知道唱了多久,唱完了,隐形人和夏木小姐都泪流满面了。
“这是我主人最喜欢的歌曲,他错过了一个女孩,从此,他的记忆就停留在那年的冬天。”夜先生说。
“是么?这是我一出生就会唱的歌曲,估计是我妈妈怀我的时候老给我唱吧。”
“你妈妈?”夜先生听完,激动地问。
“是啊,就是这个。”夏木小姐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你看这个,这是我妈妈的唯一照片。”
夜先生仔细一看,天,那女人不就是今天中午他看到的那个坐在小草先生旁边的女人么?长长的卷发,黑得发亮。
“这是你妈妈?”夜先生问。
“是啊,这是我妈妈。我妈妈一个人跑到南方生下了我,后来她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啊?你妈妈,一个人,南方,生下你……莫非?!夜先生没敢想下去。
“我的主人叫小草先生,你可以去找他,他在这里比较有名气。只要问问别人,大家都知道小草先生住哪里。好了,我先走了。”隐形人说完,一转身,消失了。隐形人走了之后,夏木小姐想了想,把木木的故事继续下去。
J先生问木木是不是要买画的时候,木木愣了一下,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对J先生说,你帮我画一张肖像吧,就画我,画你眼中的我。木木没想到J先生竟然答应了,他问木木,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画一张肖像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木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草先生酒醒后洗了把脸。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想了想,终于拿起电话拨下了那一串数字,67693235。电话是夏木小姐接的,电话声把她吓到了。她新租的房,怎么有人知道她的电话?她拿起电话一听,是个男人。
“喂,你找哪位?”夏木小姐问。
“是白雪么?”听语气,小草先生显然很紧张。白雪?!?夏木小姐一听,咬住了舌头,白雪?那不就是我妈妈的名字么?妈妈生下我后就消失了,每次我问阿姨,我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她们就说,你妈妈叫白雪,在一个北方下雪的日子,你妈妈来到这里的。想到这儿,夏木小姐提高了声音问,“你是谁?”
“我叫小草,你可以叫我小草先生。”
夏木小姐一听,当场呆住了:“小草先生?你说你是小草先生?”
“对,我是小草先生。”
“那,你会唱歌那首歌么,《冬天的树》。”
“会啊,当然会,那是我唯一会唱的歌曲。”
“你爱她么?”
“什么?”
“你为什么要抛弃她?”
“什么?”
“你知道她有多爱你么?”
“什么?”
“冬天的树,你知道那棵冬天的树有多爱你么?”夏木小姐歇斯底里。
“你是谁?到底是谁?是白雪么?我们吃饭时见过的。”小草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你能帮我画一张画么?你就来我家画,我要看着你画。对了,我想吃橙子。你给我带点橙子吧。”
“什么时候?”小草先生问。
“明天,明天早上。”
“你家住哪里?”
“青石街31号。”夏木小姐说完,挂了电话。
那一夜,夏木小姐失眠了,小草先生也失眠了。夏木小姐的隐形人没有出来,小草先生的隐形人也没有出来。夏木小姐用笔在本子里写着:
木木约了J先生去她家给她画一张肖像……
第二天,小草先生买了一袋橙子去了青石街31号。夏木小姐打开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小草先生,笑了笑。
“我漂亮么?”她问。
“挺可爱的,跟我的学生差不多。”小草先生显然很腼腆。
“知道么?我从不吃橙子,但是,今天,我想吃了。”夏木小姐看着小草先生手中的水果说,“我从小就不喜欢吃橙子,估计是我妈妈吃太多了。你一定带了调羹吧。”夏木小姐看着小草先生问。
“嗯。”小草先生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调羹。
“果真如此,你还跟十八年前一样,喜欢用调羹来剥橙子。先从橙子下面开一小口,然后把调羹贴着果然慢慢地塞进去,一点点往里面推,果肉和果皮就会分开,我说得对么,小草先生。”
听着她的话,小草先生当时愣了。她到底是谁?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么?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一个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他。昨天,我好像找到他了,今天,我约他到我家,结果他来了。呵呵,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私奔梦。”她说着,小草先生手中的水果落到地上,像散落一地的珠子。
“小草先生,不如我给你说一个私奔的故事吧。”夏木小姐看着小草先生,说,“从前,有个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但男孩的爸爸很不喜欢这个女孩。他想尽了一切办法阻挠他们在一起。女孩和男孩一直偷偷约会。每次被父亲看到,男孩总要挨打。但他们还是努力坚持着他们所谓的爱情。就这样,从小学,到高中,到大学,他们都在一起。而男孩子的爸爸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这对男女的阻挠。他对男孩说,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可男孩从不听父亲的话。后来,这两对男女私订终身,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女孩把自己全部给了男孩子。他们决定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爬火车,私奔。男孩说他要回家拿点行李然后再走,女孩答应了,乖乖在火车站等他,结果等到中午,男孩都没有来。后来女孩就走了,随便上了列火车,去了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
夏木小姐说话的时候,小草先生就咬着嘴唇听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夏木小姐说完了,小草先生他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女孩无奈地笑。
“这是你说听到的关于私奔的故事。你知道的是结果,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关于私奔的真正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在一个混乱的城市里,有一个女孩,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做什么。在同样的城市里,有一个男孩,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父亲做什么。女孩和男孩从小就一起玩,一起生活,女孩很喜欢男孩,男孩也喜欢她。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在课堂上说悄悄话,就算课堂上老师提问,男孩也偷偷保护着女孩,帮她回答。男孩的父亲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但父亲从来不说为什么。他越来越歇斯底里,每次一看到男孩和女孩走在一起,就轰然大怒。他用皮带去打男孩,却从不告诉男孩为什么他要打他。男孩女孩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他们私定了终身,为了证明彼此相爱,女孩把自己的全部给了男孩。他们在一晚甜蜜后决定第二天私奔,地点是郊区的火车站,女孩说,我们赶明天最早的一列南下的火车,无论通向哪里。男孩突然想回家多带几件衣服,于是答应女孩他去去就回来。男孩回到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的手受伤了,血染湿了他的上衣。男孩那一刻才知道父亲原来是警察。他听到父亲的手下不停称赞着父亲,听说父亲他们歼灭了城郊一个地下贩毒组织,男孩的爸爸立了大功,贩毒团伙被一网打尽。那个团伙的头目,逃跑时抓住了一个路人做人质,他还没来得及搂紧人质,结果男孩的父亲开了一抢,那个毒枭头目给毙了。看到那个头目的照片,男孩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女孩的爸爸。男孩在那一刻放弃了他们的私奔梦,他想到孤独的女孩,想到女孩孤独的妈妈。他很沮丧,根本不能接受现实,他不知自己怎么面对女孩。又怎么跟她说?当男孩赶到车站时,女孩已经不见了。他很想找女孩,但他找不到,面对着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他的脚步定格了。他转过身来,看着中午的太阳深深抽了口气,他的女孩走了,他的新娘走了。”小草先生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夏木小姐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十八年前,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夏木小姐不敢想下去。
“男孩在火车站等了一天一夜,他确定女孩是不会回来了。他有点后悔自己回来太晚。知道女孩父亲被击毙的时候,他想到了女孩的妈妈,他突然觉得他们不应该私奔,女孩的爸爸死了,只留下她妈妈一个人孤零零生活。在剩余的日子里,男孩毕业了,并成了一个美术老师,他留在了这个城市,这十八年来,他一直照顾着三个老人,他的父母,还有那个女孩的妈妈。他足足等了她十八年,但她从来没回来过。”小草先生说完,鼻子一酸,终于没忍住眼泪。
“我今年十七岁。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哪里去了。”夏木小姐说完,什么也没说,她慢慢地给小草先生拾起地面的橙子,然后,离开。她跑到郊区的火车站,跑上一列即将出发的火车,终点到哪里,她不知道。她在火车上神经质地大笑。忽视身边所有人。
她在火车上写着没有完结的故事:
画画的时候,木木一直盯着J先生,她记住了他的眼神、他的呼吸、他的举止。J先生很不好意思地画着。突然木木对他说,不如,我嫁给你吧。J先生爽朗地笑着,哈哈,你都可以做我女儿了。木木听着,笑了笑,是啊是啊,我开玩笑的。J先生,你一定还爱着狐狸阿姨吧,木木问。J先生一听,狐狸?你是谁?木木笑了,是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还记得十年前的一个七岁小女孩……
夏木小姐把故事写完的时候,打开了窗户,她把纸张撕得粉碎,那些过去的故事灰飞烟灭。这样的结局比较让她满意,她找到了这个男人,并且知道了他那天没有出现的原因。夏木小姐不知故事真实性有多少,就算是杜撰,她也被男人的诚意打动。她总算松了口气,缅怀完母亲的爱情,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爱情中去了,列车终点到哪?她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火车一如既往,毫不留情面地穿越无数山洞,轰隆隆,轰隆隆。
小草先生终于取消了“春季精神”展览的那个“火箭”系列。城市里充满了暗喻,但暗喻的同时也意味着误区。冬天说,春天的来临只是一场意外。小草先生用所有的颜料画了十八颗树。那是冬天里的树,白白的背景,孤独而突兀的树,单调苍白,充满未知的希望,或者,只是绝望。
展览开幕那天,小草先生跟很多朋友一起布置场地。带着渔夫帽的小草先生显得充满了活力。他把十八张画排成一个方阵。把整个展览厅布置成一个森林。在其他作者跳动、鲜活的艺术作品中,他的作品让空间像一片仙境。纯洁无暇,美得失真。
展览历时七天。每天,小草先生都会去展览厅看一看,他站在自己的作品中间,安静地剥一颗橙子。然后眯着眼,轻轻地咬下一口,品尝着果肉的味道。他想着夏木小姐的话:“她喜欢吃你剥的橙子,她喜欢看你剥橙子,她喜欢学着你的方法剥橙子。她一直觉得你很有才华。我没见过她,没听过她说话,不知道她的声音,她的故事,我都是从她的日记本里看到的,她是那么地爱你。可是你不知道。你的每一个小细节,她都记得的。一个女人不是随便就能跟一个男人私奔的……”小草先生笑了笑,算是一种欣慰。风从展览厅的空间缝隙里吹来。抖动着那十八张画。风仿佛在唱一首歌。会唱的人一起唱,一,二,三。
“你像一阵春风拂过了我的生命,却只留下一段伤心给我,让我无法寻觅你的影踪,我在这里等你,等成了一棵冬天的树,把对你的思念开成了花朵,静静守候着你经过。我是一棵冬天的树,我在想你;我是一棵冬天的树,我在等你,我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有结局,我只能够把这一切放在心里……”
小草先生想起了很多,很多很多。她从没离开,仿佛从没来过。她一定就在身边,看着青春看着我,看着所有人一点点老去。爱是一种美感,是一种无所谓拥有与否的东西。爱找不到东西去证明,一切只有在心底。
看到了夏木小姐,小草先生总算有点欣慰。终于不用担心十八年前的她到底怎样了,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并且这个女儿看起来还不错。想到这儿,小草先生的隐形人也累了,他伸了个懒腰身,沉沉睡去。隐形人夜先生知道,很快,他就会被一个新的隐形人代替,有新的难忘的记忆等着小草先生。这次,不再是一个私奔的梦了。他想着自己的女儿,夏木小姐,他累了的时候,他总梦见自己变成一支火箭,朝着女儿出走的方向飞去……
展览结束那天,S城终于下起了小雪,雪越来越大。小草先生看着窗外的风景,铁路那边,应该封了吧。如果能见到她,小草先生是想带她去那边走走的。这次,我们不坐火车,只去铁路走走。
“还记得当年我们曾经约好私奔的地方么?在那个郊区树林的背后,路过高速,穿越一块荒草地,慢慢的,我们就能看到苹果林。苹果林的隔壁,就是铁路,沿着铁路走,可以到我们想要去的任何地方。那时候,你是那么可爱,乖乖的,我们手拉着手,一步步在铁路上行走,我们偶尔坐在草地上玩猜火车的游戏。看看谁说得准,哪边先来火车。现在,那个地方已经被改修了。现在,外面的那些遥远风景,是白色的吧。我记得那个世界,一个类似水坝的地方,是运河吧。然后是一座桥,我们总是从下面的草丛走上桥的,一个竖着的水泥牌,黄黑相间,异常耀眼,像黄蜂的肚子,上面写着:铁路线路,安全保护区。水泥牌后面就是台阶了,那台阶很陡,走路要小心翼翼,像极了古时候的小脚女人。台阶像米粒般,碎碎的,我对上面的文字有印象,以前总有小孩在上面写着莫名其妙的话。谁谁谁,我爱你,谁谁谁,你妈妈要打你啦。我看那些字总是很开心的。我总想着你能陪我去走走,可是,你已经不在了。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那天,我看到我们的女儿了,她长得跟你有点像,头发也是卷卷的,不过发色没你的黑亮。我不知道这十八年你都怎么过的。那天看到女儿,我是开心的,真好,她竟然跑来看我了。你是不是和她说过我以前给你画画的事?呵呵,女儿仿佛很在乎你的感受。我给她买了橙子,那天,我其实还想给她画一张画。但是,她没有吃我的橙子,我也没有顺利地给她画完画,有点失败。她的脾气跟你一样,她会找到她的幸福么?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后悔了,我当年想照顾你的妈妈,所以没有去找你,今天看到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我才发现其实我也还是错过了她。这么多年来,她会恨我么?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小草先生看着,旁边走过一个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草你快看,雪好大,估计铁路都要封了。小草先生笑笑,是啊,没有铁路,就没有人回来,没有人离开了吧。小草先生想着,翻着来客门的留言,翻着翻着,突然在留言本上发现几个字:
白雪,或者,王离。2月13日。
小草先生笑了笑。原来她来过了,真巧,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