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悼念金近
前几天金近的爱人颜学琴同志托人给我带来了一封信,里面附有三张金近坟墓的照片,那坟墓是石块垒的,很庄严,上面刻着碑文,我写的那句“你为小苗洒上泉水”居然也刻上了!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我是五二年在作家协会的儿童文学讨论会上认识金近的,在谈论里我觉得他“与众不同”!他是那么质朴,那么扎实,他讲的话从来没有“书卷气”,从来没有用过“成语”
(如“虚有其表”,“胸无点墨”之类),他对儿童的了解十分深切而亲切。从谈话里我知道他从小只上过私塾,也没看过什么小说,他所知道的历史故事,都是从他的家乡浙江上虞看“草台班”的戏里得到的。后来他到了上海当了学徒,得闲时就看《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引起了他写作的兴趣。
他当了四次学徒,以后亲戚凑钱供他上学,他读到初中一年级就不学了。他到图书馆里借书看,从鲁迅看到了丁玲,也看了些译文如《爱的教育》。他最喜欢的是叶圣老的《稻草人》和张天翼的童话。一九三五年他到儿童日报社工作,干的是收费寄报的零活,但又因肺病失业了。在疗养期间,他开始学写文章,写的都是当时受苦受难的学徒、丫头等的悲惨生活,也讽刺揭露了当时国民党统治下的那些腐败与丑恶。
抗战爆发后,他进了重庆儿童教养院,还做了难童孤儿的教养人。同时他在重庆又认识了《新华日报》的许多作家,如夏衍、刘白羽,翻译家如戈宝权等。在许多朋友中他特别喜欢徐迟,因为徐迟关心他的儿童文学创作,好的就称赞,不好的就当面指出。一九四六年他又回到上海,又写了好多篇杂文,在《文汇报》和地下党的刊物上发表,也受过压迫。全国解放后,他到了北京,后调到作家协会。这时最重要的是他能够深入生活,他到小学校里和小学生一同生活,一起去动物园,一同上课,一同游戏。他还到北京西郊温泉村,参加海淀区农业合作化工作组,在一所小学校里住了一年。他和孩子们一起逮老鼠,发现了一个灌了七八桶水还不满溢的老鼠洞,里面藏满了至少有七八斤的老玉米等等。总之,他一面把自己当成儿童中的一员,一面写小说和诗歌,讲的都是儿童所熟悉、也是他自己所熟悉的人物和花、鸟、虫、鱼……他每出一本集子,一定送给我,而且在扉页写上许多祝词。我书架上有《春风吹来的童话》(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八日);《金近作品选》(一九八○年十月);《他们的童年》、《大毛和小快腿》(都是一九八二年七月);《爱听童话的仙鹤》(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最后的一本是《童话创作及其他》(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扉页上还写着:“冰心同志:
愿这本小书带上我的心意,愿你像松柏常青,健康长寿。”
写到此,我呜咽了。像我这块不可雕的朽木,居然活到了九十岁,而能写出·真·正的儿童文学的作家金近却不幸早逝了!
我不是以儿童文学作者的身份和心情来写这篇“悼念”
的。因为我不配做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我的那本《寄小读者》,因为离开了儿童,越写越“文”,到了只可“静读”不能“朗诵”的地步!因为朗诵出来,儿童一定听不懂。不像金近,他是一个不但热爱儿童,而且理解儿童的作家,他写的作品都是对小孩子说的大白话!1990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