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冬天当我从波澜壮阔的渤海边的山东烟台,回到微波粼粼的碧绿的闽江边的福建福州时,我曾写过这样的惊喜的话: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C却原来还有这碧绿的江C这是我的父母之乡!
在这山青水秀,柳绿花红的父母之乡的大家庭温暖热闹的怀抱里,我度过了新年、元宵、端午、中秋等绚烂节日,但是使我永远不忘的却是端午节。
我的曾祖父是在端午那一天逝世的,所以在我们堂屋后厅的墙上,高高地挂着曾祖父的画像,两旁挂着一副祖父手书的对联是:
每逢佳节倍思亲虽然每年的端午节,我们四房的十几个堂兄弟姐妹,总是互相炫示从自己的外婆家送来的红兜肚五色线缠成的小粽子和绣花的小荷包等,但是一看到祖父在这一天却是特别地沉默时,我们便悄悄地躲到后花园里去纵情欢笑。
对于我,故乡的“绿”,最使我倾倒!无论是竹子也好,榕树也好……其实最伟大的还是榕树。它是油绿油绿的,在巨大的树干之外,它的繁枝,一垂到地上,就入土生根。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就像进入一片凉爽的丛林,怪不得人称福州为榕城,而我的二堂姐的名字,也叫做“婉榕”。
福州城内还有三座山:乌石山、于山和屏山。(1936年我到意大利的罗马时,当罗马友人对我夸说罗马城是建立在七座山头时,我就笑说:在我们中国的福建省小小的围墙内,也就有三座山。)我只记得我去过乌石山,因为在那座山上有两块很平滑的大石头,相倚而立,十分奇特,人家说这叫做“桃瓣李片”,因为它们像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在一起,这两片奇石给我的印象很深。
现在我要写的是:“天下之最”的福州的健美的农妇!我在从闽江桥上坐轿子进城的途中,向外看时惊喜地发现满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健美的农妇!她们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上左右三条刀刃般雪亮的银簪子,穿着青色的衣裤,赤着脚,袖口和裤腿都挽了起来,肩上挑的是菜筐、水桶以及各种各色可以用肩膀挑起来的东西,健步如飞,充分挥洒出解放了的妇女的气派!这和我在山东看到的小脚女人跪在田地里做活的光景,心理上的苦乐有天壤之别。我的心底涌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也见到了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和苏联的农村妇女,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国家的农村妇女,能和我故乡的“三条簪”相比,在俊俏上,在勇健上,在打扮上,都差得太远了!
我也不要光谈故乡的妇女,还有几位长者,是我祖父的朋友,在国内也是名人:第一位是严复老先生,就是他把我的十七岁的父亲带到他任教的天津水师学堂去的。我在父亲的书桌上看到了严老先生译的英国名家斯宾塞写的《群学肆言》和穆勒写的《群已权界论》等等。这些社会科学的名着,我当然看不懂,但我知道这都是风靡一时的新书,在社会科学界评价很高。
在祖父的书桌上,我还看到一本线装的林纾译的《茶花女遗事》。那是一本小说,林纾老先生不懂外文,都是别人口述,由他笔译的。我非常喜欢他的文章,只要书店里有林译小说,我都去买来看。他的译文十分传神,以后我自己能读懂英文原着时,如《汤姆叔叔的小屋》,林译作《黑奴吁天录》,我觉得原文就不如译本深刻。
关于林纾(琴南)老先生,我还从梅兰芳先生那里听到一些轶事,那是五十年代中期,我们都是人大代表的时候,梅先生说:他和福芝芳女士结婚时,林老先生曾送他们一条横幅,“芝兰之室”。还有一次是为福建什么天灾(我记得仿佛那是我十三四岁时的事)募捐在北京演戏,梅先生不要报酬,只要林琴南老先生的一首诗,当时梅先生曾念给我听,我都记不完全了,记得是:××××鬓堆鸦剧怜宝月珠灯夜吹彻银笙演葬花此外还有林则徐老先生,他的丰功伟业,如毅然火烧英商运来的鸦片,以及贬谪后到了伊犁,为吐鲁番农民掘“坎儿井”的事,几乎家弦户诵不必多说了。我却记得我福州家里有他写的一副对联: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比他们年轻的一代,如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碑上,我找到已知是福建人的有三位:方声洞,林觉民,陈可钧,而陈可钧还得叫我表姑呢。
一提起我的父母之乡,我的思绪就纷至沓来,不知从哪里说起,我的客人又多,这篇文章不知中断了几次,就此搁笔吧。在此我敬祝我的人杰地灵的父母之乡,永远像现在这样地繁荣富强下去!1990年4月29日